当时我正处于绝望的平静之中,意识模糊地重复着我和小蓝的故事。工厂里一片黑暗,咸湿的风到处呼啸,我不停苦诉,想借此平缓心里的煎熬,没有鱼在听,因为他们已经听了太多遍,我鼓着嘴,一片尾鳍拍打着我的鳃。
他在最高的传送带上,视野开阔,他说,他看到了外面的景象,天空像一片混浊的水洼,巨大的旱水草在摇摆,会发光的大滚轮鱼被吓得不能动弹,仰倒着被推走,他还说,那些五颜六色的双足鱼现在全都不见了踪影,肯定是早早逃进内陆去了。
我们信任小斑,甚至可以说崇拜他,十几个小时前,正是他破坏了工厂的电力供应,把许多鱼从切片机和去鳞机前救了下来,在失去照明后,他又设法堵塞了工厂的排水系统,他好几次被那些长爪子的鱼抓住,但是总能逃脱,他掉进下水道时,我们以为他不会回来了,他自由了,而我们,虽然能因为他的壮举而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但是终究要面对祖祖辈辈都逃不过的命运。
他回来的时候,所有鱼都奋力拍打着身体,为他欢呼。现在,他带来了拯救,不只是他一个鱼的拯救,而是工厂里所有鱼——只要你还能游泳——的拯救。我们很容易联想,也许海啸也是他的功劳,也许他是那种会被海神亲吻的鱼。
鱼们开始欢腾,他们使劲跳起,左右拍打着,从传送带边缘坠到地上,地上已经积了不少的水。更多鱼从传送带、水箱和挂钩逃脱,摔到了地上,几个排水口附近出现了涡旋,但是水还是太少了,在地上的鱼只能勉强摇晃着游动。
小斑指挥着鱼们,他在进行编队和任命。他认识每一种鱼,知道他们的栖息地和生活习性,他也是我们之中少数清楚工厂和城市地形的鱼,现在他在分享自己的情报,并且安排每个族群里最强壮、最迅捷的鱼作为领头鱼,给他们安排回栖息地的路线。
暴雨开始敲打工厂的玻璃,那声音很沉很重,像深渊里回荡的嚎叫,鱼们被这种声音搅得心神不宁,有的鱼已经率先跳进了排水口,很多鱼在跟随。
小斑对还在传送带上的鱼说,千万不要进下水道,那里很快会变成湍流的地狱,而且那里全部都是呛人的毒物和污水,我们要等工厂的大门被海啸砸开,或者等积水没过通风口,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游出去,游向海洋,游向自由。
他又交代了很多,关于城市里有什么危险,有什么需要避开的地方,有什么可以和其他鱼类汇合的地方,又有什么可以暂时躲避湍流的地方。但我感觉有好多东西那些鱼根本没有听进去,等海水涌进来,他们还是会没头没脑地乱撞,最后彻底迷路,或者被四处乱飞的机器砸死,再或者搁浅在草皮上,扑腾着等死。
说完那些话之后,他从传送带上跳下来,从翻腾的鱼堆中不停地下落,落到最低一节,也就是我所在的那条传送带上。他要来找我。
我还在模糊不清地重复着我和小蓝的故事,我满脑子都是她,除此之外,就只剩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我忽略了小斑的话,继续瞪着我的眼睛。
他用他黑白相间的鱼鳍使劲拍打我的脸,又用他宽而圆的脑袋猛拱我的腹部,我有些气愤,他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再跟小蓝待一会儿呢?我已经如此苦痛,如此脆弱,我的脑子里已经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什么逃跑,什么海啸,什么计划,什么自由,我不想去理解,我想在这里待着,我想瞪着眼睛,什么都不看,等现实的声音和图像晃晃悠悠地退到意识的水面之下时,那片冰蓝色的鳞片就会出现,我会见到小蓝。
他说,一会儿的水流会非常恐怖,也许有的鱼会直接被水柱冲击而死,他不想死,也不想跟我失散,他想藏进我的嘴里,因为我比他大,比他长,也比他黑,他想跟我在一块,他很喜欢我的故事,他想跟我一块去找小蓝,他想看看那块蓝色鳞片。
他关于小蓝的说法吸引了我,我还有机会见到她吗?她现在在哪里呢?她也会因为海啸而得救吗?她是不是已经进了烟熏机?已经被塞进了罐头?或者已经被榨成了鱼油?
小斑说,我和小蓝这种鱼不属于工厂,他说我们应该被放在洁白明亮的盘子里,被一只粗糙而娴熟的爪子轻轻抚摸、按摩,被一把迅捷而精准的小刀分成齐整利落的许多片、许多段,然后被淋上各种各样味道刺激的液体,被送上烤架,被装进蒸锅,或者被裹进海带。
我对他说的没有兴趣,我想见小蓝。我想把嘴巴凑到她那块蓝色的鳞片上,我想看她从我身上滑过,我想吞下她吐出的泡泡。我想告诉她,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她,我想告诉她,没有她,我会死,我会腐烂,我会被开膛破肚而浑然不知。
小斑说没问题,他会帮我做到这些,但是他不能和我分开,我们不能被水流冲散,所以我得张开嘴,让他藏进去,等海水撞开工厂,我们会乘着海浪和暴风雨,一起去寻找那块蓝色鳞片。
外面传来巨大的碰撞声,一种辛辣而刺鼻的气味泄了进来,光亮闪过,让所有鱼心惊胆战,玻璃上雨水的敲打声渐弱。有鱼开始恐慌,也许海啸是假的,也许只是一场小雨,也许逃不出去了,也许很快就会有双足鱼走进来,把那些恐怖的大灯打开,再把那些不可忍受的轰轰叫的机器也打开,然后传送带就会把我们送进刀片的深渊。
鱼们扑腾着,水花乱溅,有许多鱼从我身边撞过,有的鱼慌不择路,掉进了机器里,被刀片割得遍体鳞伤,有的鱼被卡在了传送带的锯齿转角,挣脱出来时,留了一条鱼鳍在里面。
我问小斑,海啸是假的吗?他是不是在欺骗我们所有人?我是不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小蓝了?
小斑很坚定,他说海啸会来的,他对这种大型海水运动的预感一向很准确,他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拖延时间,他在被渔网捕获的那一天就知道,未来会有一场海啸,一些深海鱼的见闻让他更加确信。他叫我不要担心,他把脑袋凑到我的鱼鳃旁边,用他黑白相间的鱼鳍轻轻拍打我。
我说,我和小蓝都是从一个非常深的海沟里游出来的,那里又黑又凶险,但是我们很小,几乎是透明的,没有鱼打我们的主意。我是条不思进取的鱼,我很傻地藏在一片危险四伏的地带等死,如果不是小蓝,还有她那块梦幻的鳞片,我肯定早就没命了。她在那个时候就有那块蓝色鳞片了,当时几乎只是一个蓝色的小点,而且像是长在她透明的身体内部,我在昏暗浑浊的水里看到她的第一眼,马上就意识到,我要跟上她,我要待在她身边,我要和她一起觅食,一起寻找庇护所,一起顺着暖流漂游世界,一起越过河口,在温暖平缓的河水里长大,最后再一起回到我们出生的地方繁衍后代。
我说这些的时候,几乎完全忽略了外界的情况,也几乎是完全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的,就像海底洞穴喷出热泉一样,炽热而无法抑制。
小斑说,他知道这些,他听我说过好多遍了,我总是在重复,把那些事情翻来覆去地说,每次说都像是第一次倾吐心声一样。他要我暂时别说话,至少在逃出去之前忍耐一下,他让我张开嘴,坚持一会儿,等他爬进去,找个好位置,他的预感越来越强了,也许汹涌的潮水正在奔腾而来,即将冲破工厂的大门。
外面传来巨大的声响,就像有两头巨鲸撞到了一起,整座工厂都在摇晃,雨点忽然又变得非常大,猛烈地砸在工厂玻璃上,工厂顶部落下好几道水帘,传送带上的鱼已经可以自如地游动。
这一次,鱼们的欢腾已经不那么尽兴了,尽管雨点在变得越来越大,呼啸的风在外面肆虐,工厂的墙壁在一声声地惨嚎,鱼们还是担忧,如果海啸来了,但却只是一个羸弱疲软的小小海啸,怎么办?如果海水只是把浪花溅向我们,在任何鱼都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就匆匆而去怎么办?也许我们应该逃进下水道,至少那里最终会通向大海,是不是?
附近的排水口里突然蹦出一条鱼,一根水柱紧接着喷射出来,变成了一个小型喷泉,很快,其他排水口也开始出现同样的状况,一些管道突然崩裂,从高处泄下水流。鱼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有水,有水总是好事,我们都愿意见到水。
可是很快,那些排水口开始喷出黑色的、污浊的、散发着恶臭的水,而且那些水柱势头越来越猛,我们再也没法从排水口进入下水道了。
小斑带着我远离那些可怕的黑水,我们跳到高一点的传送带上,他暂时搁置了藏在我嘴里的行动,他叫我跟紧他,然后一路朝着最高的传送带进发,路过别的鱼时,他们都用脑袋和鱼鳍去触碰小斑,似乎想从他身上得到一些好运。
抵达之后,小斑从那个狭窄的观察窗看出去,他左右调整角度,想看到更多内容,最后他发出一声惊呼,朝后缩了缩身子,撞到了我身上。我问他发生了什么?海啸还会来吗?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他引导着我从观察窗看出去。
最开始我只看到了一片混乱,路面上流着河,河里是颠倒的树木和各种奇形怪状的鱼。然后我看向远处,那些巨大的、直立的珊瑚,看起来全都黑乎乎、黏腻腻的,然后我看到了旋转扭结到一起的天空,乌云翻滚着,里面好像藏了一些巨大到恐怖的深海鱼。
小斑让我看那些直珊瑚后面,天际线附近,还有一条平平的线,我看到了,我以为那是某种从天上飞过的机器留下的尾迹,我在海里经常见到那种东西。小斑拍了拍我,他说,那不是什么喷气尾迹,那是一道墙,一道水墙,跟天空一样高的水墙,正在朝我们推过来!
水墙?他是在说海啸吗?所以说,海啸就要来了,对吗?我们会得救的,是不是?
他用鳍拍了拍我,他说,不,我们会死的,这不是海啸,这是一场浩劫,是世界末日。他很沮丧,反复确认没有看错,最后他看着我,开始颤抖,通过他的眼神,我能判断得出,事情真的很严重,他在想办法,但是这一次很有可能连他也无计可施。
我又开始想念小蓝,我记得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到一条大河里,那条河里有很多大船,我不能跟她分开,所以我每次都跟着她,她游得很快,我得努力摇动身体才能追上她。好在她有那块显眼的蓝色鳞片,让我可以在落后一段距离的情况下可以追随她的踪迹。她的目的地是一片清澈的小水湾,水湾上面有一盏明亮的蓝灯,灯的下方有一条管子通到水里。
她跟我说,那盏灯让她沉醉,让她忍不住靠近,那盏灯亮起来的时候,即使她远在千里之外也能感应到。我对她说,我理解这种感觉,我也有我自己的蓝灯,她问我在哪里,什么时候会亮起来,我会带她去看吗。我说,就是你。她就不说话了,我说你有一块很美的蓝色鳞片你知道吗。她还是不说话,也没有看我,而是等待着被那盏蓝灯选中,然后被一个小网捉走。
她第一次被捉走的时候我吓坏了,我以为她要被吃了,我们要分开了,我太着急以至于跳上了岸,我看到她被装在一个水箱里,跟许多我们的同类一起,水箱被运走,我扑腾着朝他们靠近,最后被一只爪子拿起来,那只爪子翻开我的鳍,检查了一会儿,最后把我扔回了水池里。然后我就在那里等待着,等着天变黑再变亮,她终于重新回到我身边。
我问小斑,我们要去找小蓝的计划是不是泡汤了?小斑看着我,他的精神没有那么好了,他说是的,一切都泡汤了,我们可能都会死。
可是海啸,海啸不是会使我们得救吗?我们被困在陆地上了,海啸不是会把我们带回海里吗?
他说是的,我们原本没希望活下来,我们原本会被装进罐头,是这场海啸让重回海洋变成了一件可以考虑的事情,但是,这场海啸太大了,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它简直快要挡住天空,等它朝我们推过来的时候,那场面只能用末日来形容。
他骂我蠢鱼,他说我的脑子不如虾米,说我是被进化抛弃的物种,他说他见过我的族群,那些鱼一个个都非常聪明,而我却又蠢又懒,只会靠本能办事,遇到事情要么是盲目乐观,欺骗自己,要么就是一副天塌了的样子,软倒在地上等待屠戮。
我觉得他骂得没有问题,小蓝也这样骂过我,我觉得他们两个很像,也许他们会互相喜欢,是的。小斑刚刚不是还想跟我一起去找小蓝吗?他一定是听了我的故事,为小蓝着迷了。如果我带他去见小蓝,他肯定会想跟小蓝在一块的,小蓝也一定会把自己心里的位置给他,再把我那一点点可怜的空间挤出去,事情一定得是这样。
他又用鱼鳍拍了我一下,我不喜欢这样,但是这种拍打让我想到了小蓝,所以我宽恕了他。他说他已经拼尽全力了,他之前做的那些已经把他的精力耗尽了,现在审判要来了,谁也逃不过。
他扭过身子,看向另一边,我不知道这算什么回答。他说,他得通知大家,他不能让大家活在虚妄的幻想里,然后他跳下了传送带。我觉得活在幻想里没什么不好,突然到来、毫无预兆的死亡是我最期待的结局,我希望死亡可以来得迅猛一些,坚决一些,别让长久的疼痛击破我的幻想。
鱼们最初不太相信他的说法,有的鱼跳上来看,看完之后依然选择不相信小斑的说法,他们觉得,海水是好的,越多越好,我们需要海啸,于是他们继续欣喜地等待着。有一些鱼似乎明白小斑的意思,他们停止了欢腾,不过也没有陷入恐慌,他们平静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就好像海啸只是遥远世界的一桩遥远幻想。
另外一些鱼决定铤而走险,他们要尝试冲进下水道避难。那些黑乎乎的水柱非常猖獗,靠近的鱼都被抛向空中,但是随着地上的水积得越来越多,喷泉口被水淹没,有的鱼开始能钻进去一些,但是强大的冲力还是把他们送了回来。他们开始羡慕那些一开始就跳进下水道的鱼,他们肯定能从这场浩劫中幸存。
小斑却说,他们多半已经死了,下水道早被污染了,那些油藻会让水里变成无法生存的地狱,而且他之前进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栖息了一些凶猛恐怖的鱼类,他们是从玻璃罐里被放出来的,长着骇人的尖牙,身上到处是破裂的脓洞,看起来像是死鱼,但是动作迅猛得可怕。
暴雨变得小了一些,四处倾泻的水流也收敛下来,外面的巨响变得又沉又闷,可能那些东西已经被淹没了,一种平缓但是残酷的气氛开始传染。
那些尝试进入排水口的鱼开始攻击小斑,因为他看起来最应该为这种可怕的结局负责,小斑扭动身体,从他们的围堵中逃脱,灵巧地跳上了高处。我游到他身边,用我长长的身躯把他围到中间,那些鱼撞了我几下,有些疼,可是最后他们还是退开了。
小斑被我围在中间,眼睛无神地趴着,我想他应该很难过,比我难过得多,因为他总是想到比我们多得多的事情,而且他从来不容忍自己去幻想,就像小蓝一样。
我不记得是第几次了,反正那一次小蓝重新被放回那个有蓝灯的小水湾时,她的后背上多了一小块东西,而且她变得非常虚弱,我把她带回我们栖居的那条清澈小河时,她几乎就要死去,后来我把她照顾好了,她背上那块东西变成了一片背鳍,她身体上其他地方也开始生长一些异物,最开始她很害怕,认为自己体内长了虫子,很快她就要被啃干净了,但是后来,她不仅不再害怕,而且似乎也不再对自己反常的生长感到疑惑。
她说,她很期待每一次去蓝灯水湾,因为她逐渐意识到,她在那里可以得到进化。我问她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却一直含糊地回答我,就是被人放到盘子上观察,然后被一根小管刺了一下,然后,她就被扔回水箱里,等所有鱼都被操作完毕后,他们就会获得自由。
我记得我们最开始是生活在一片底部平整,水质优良的水域,在那里,会定期出现一些可口的胶状物,能填饱肚子的碎屑,而且水里总是咕嘟咕嘟冒泡,很舒服,后来小蓝一定要带着我离开那里,我们有意接近一只生病的鱼,最后我染上了病,小蓝却没事,我被抓走的时候,她紧紧咬着我的尾巴,在运输过程中,我们一起逃脱,跳进了一条小水渠,最后进到了一条河里。在河里小蓝想跟我分开,我觉得她肯定认为我是个累赘,但是我病得厉害,她最终留在我身边照顾我,她心里一定不开心。
我问小斑,你真的没有办法吗?我们为什么不去下水道试一试呢?
他说,也许可以,但是他没力气了,而且他嗅到了那种味道。
是死亡的味道,毁灭的味道,是一切事物崩塌着沉入海底的味道。
他的话让我很难受。我对他说,我们是不是见不到小蓝了。
他被我问得烦躁,他说我们很快就要死了,小蓝也会死,如果她有幸活到现在的话。
我还是不太愿意相信。我说,也许等海水浸没你的时候,你就会突然苏醒的吧。到时候,你还会跟我一起去找小蓝吗?
他看着我,看了很长时间。在外面,远处传来一种低沉的、宏大的、饱满的轰鸣声,一点点地在变大。
他说,你也许不知道,其实你也有蓝色鳞片,就在你的尾鳍后面,你只是假装看不到而已。
我觉得他在骗我,我觉得很荒谬,因为我怎么会有那样的东西呢?只有小蓝才会有,只有她才有资格。我对他说,如果我真的有那种蓝色鳞片的话,小蓝绝对不会抛弃我,她会整天绕在我身边,她会对我充满耐心,她会努力去发现我身上的美,她会用她的嘴巴亲吻我,吻过我身上的每一寸,直到最后,她吻在那块蓝色鳞片上,近乎昏厥地对我说,她爱我,她要永远跟我在一块,她等不及要和我一起回到我们出生的海沟里,跟我繁衍后代了。但是她没有,她跟我在一块的时候,总是在想着怎样可以甩开我,她跟我一起觅食的时候,从来不肯吃我给她捕到的小鱼小虾,她被那盏蓝灯召唤的时候,也从来不会跟我打一声招呼。
小斑凑近我的头,蹭了蹭我。他说,不管怎样,我就是有,而且只要我稍微弯过身体,可以很轻易地看见,他说他不信我从来没有发现过。
我沉默了。我把自己的尾巴扭开,我不想去看。他说的很对,我一早就知道,我只是不想去知道。我不应该有,所以我没有。我之前曾经努力用尾鳍挡着它,不让小蓝看见,但是她还是发现了,她说那是我身上唯一吸引她的地方,可我却觉得,那块鳞片跟她的比起来,简直像一块腐烂的贝壳。
小斑让我别再想着小蓝了,他说我们不相配,后面他又说了一些话,但是我都没听。我只是觉得,他不该提醒我这一点的,尤其是这种时候,海啸即将来临,他在这种时候这样说,我一会儿该没法陷入幻想了。
我说,我们在一块生活了很久,我们原本应该共度一生的。
他说,如果小蓝没有进过实验室的话,也许我们还有可能,但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她已经进化,而我还停在原地。
小斑没有跟我解释,我于是知道我肯定听不懂那是什么。但是那肯定是个神奇的地方,也许那片亮着蓝灯的水湾就是小蓝的实验室,我的实验室在哪里呢?为什么我只能一直维持这个样子呢?我想像小蓝一样,或者,像小斑一样。
小斑变得越来越虚弱了,他说在某个很远的地方,有个开关被关上了,所以他可能要先我们一步死去了。
我说你不会死的,这里没有凶猛的大鱼,也没有尖锐的鱼叉鱼钩,更没有运作的刀片锯刃,你肯定不会死的。
然后他就死了。甚至没来得及跟我道别,我把身体围紧一些,箍住他,这样很累,但是这样可以触碰到他,我不想他死的时候孤零零的。我看了看自己尾部的那块蓝色鳞片,意识到很快自己就要陷入幻想了,小蓝在那里等着我。而我在等待海啸来临。
如果我去那个观察窗看几眼的话,会发现那道水墙已经很近了,它发出恐怖的轰鸣,把那些巨大的钢铁建筑物卷起来,荡过去,天空完全被挡住了,那道水墙显得黑漆漆、影影绰绰的,里面有许多巨大的鱼正在挣扎。我想如果连他们也没法幸存的话,我也只好在这里静静地等候了,等工厂的大门像一张破纸一样裂开,海水灌进厂房把所有鱼撞碎,世界上的一切被我们等候已久的这场海啸彻底毁灭的时候,也许我会充满欣喜地与小蓝相遇。
评论区
共 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