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占领德鲁普之后,不断有消息从那边传来,但是这些消息真假难辨,只是搞得人心惶惶。有说敌人占领之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有说所有投降的守军都被吊死在了城门上的,有说所有收留守军的人家全部被曝尸荒野的,有说敌人在德鲁普放了一把大火的,还有说敌人把德鲁普人全部抓回瑞雅玛伊做苦力的,总之在各个版本中破城下的居民没有一个好下场的。恐惧的消息在人群中传的很快,人们生怕这些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一层厚厚的阴影笼罩在布里卡亚上方,即使是夏天也让人感受到了浓浓的寒意。
在这阴霾之下游行如期举行,参与者仍然不少,除了布里卡亚大学的学生之外其他大学、中学的一些学生也自发地参与了这次活动。他们举着一面巨幅的国旗和各式各样的标语,拉着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从布里卡亚大学出发了。道路两侧有很多民众围观,人们或赞许或好奇,捐钱者甚少,甚至不少人脸上已经是冷漠、麻木的表情了,仿佛这场战争与他们无关。
阿伦希诺意识到该做点什么点燃民众们内心的火焰了。于是他找来了一个喇叭,爬到了马车顶上,大声呼喊:“同胞们!现在到了国家危亡的时刻,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战争!我们虽不能到前线去直接与敌人战斗,但我们依然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来参与进来!这场战争和我们、和布里卡亚息息相关……”
他讲的口干舌燥,确有一些人将财物扔进那面大国旗里,但从者寥寥。马车旁步行的伊莉莎抬头对阿伦希诺说:“我们换个方法!”
学生喊口号的声音实在太响,阿伦希诺俯下身以保听清伊莉莎说了什么:“啊?”
伊莉莎没再对他说,转而对身旁的伊卡斯特:“伊卡斯特,上去弹个什么?”
伊卡斯特想要往上爬,阿伦希诺在马车上拉了他一把,他抓住那只有力的手,也站到了马车顶上。马车晃了一下,伊卡斯特打了个趔趄。伊莉莎以为伊卡斯特要摔下来,吓了一跳,又对阿伦希诺叮嘱:“你可得扶好我弟弟!”
“这还用说吗?”阿伦希诺走到伊卡斯特背后,双手虚扶着他。伊卡斯特站稳了,打开盒子拿出琴,弹奏《抗争进行曲》。这首诞生于第三王朝战争抵抗外敌侵略时的曲子流传了几个世纪。
路边的低着头的民众渐渐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这位年轻的演奏者。阳光从他背后照来使他身上有了一个光晕的轮廓,像是维迪斯教堂天顶壁画上殉道者圣·洛伦斯。渐渐有人小声地跟着他的乐曲一起唱,然后跟唱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一曲完毕,阿伦希诺适时地喊:“抗争到底!寸土必争!”
他右手握拳有力地挥向空中,明明个子不高看起来却像是个巨人。
“抗争到底!”伊卡斯特发自内心地喊。其他学生也都跟着喊起来。路边的民众被感染了,一事件整条街道上只剩下“抗争到底”的呼喊声。有的人回家拿钱往国旗上扔,有的人直接加入了游行的队伍。
一个小孩子一歪一扭地跑到队伍中来,伊莉莎担心他被挤到摔倒便赶紧扶住了他。“这是谁的孩子?”伊莉莎问,没有人回答。那个孩子将一个银德安塞到了伊莉莎,又一歪一扭地离开了,路边一个妇女满含笑意地抱住了他。妇女手臂上有一个“殉国纪念臂章”,不知是她的丈夫还是大儿子为国捐躯了。
“继续弹吧!”阿伦希诺对伊卡斯特说。伊卡斯特又换了一首曲子。这首是《南方夜曲》,讲述的是国土沦丧时百姓的悲惨遭遇的。有的人潸然泪下。人们不想失去家园,这首有关家园的曲子似乎比刚刚的国歌更有感染力。
他们离海军部司令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旗帜就装满了钱,他们不得不将这些钱收拢到马车里,继续撑着旗帜往前走。穆德斯听说此事后颇为感动,亲自带着人马到门口迎接学生队伍。
“谢谢!”这个外表凶悍的男人此时眼里满含着泪水,“我代表前线的战士谢谢你们!你们放心,我们冰湖舰队在一天,布里卡亚就在一天!”
民众热烈鼓掌,有人邀请穆德斯致辞。穆德斯连连摆手,谦虚地说:“我就是一介武夫,哪会讲什么话!讲话还是让孩子们来!你们有代表吗?”
能做到司令的位置的哪个不是能文能武呢?不过既然穆德斯这么说了,作为学生会代表的阿伦希诺就准备要发言了。还不及他开口,有民众喊:“让那个音乐家来发言!”
阿伦希诺一愣,还是很有风度地退到一边,带头鼓掌。穆德斯也跟着鼓起掌来,问左右的人音乐家是谁。知道答案之后,他颇为赞许地看着伊卡斯特。
伊卡斯特拘谨地走到人群中间,穆德斯叫亲兵给他搬来了台子好让他站在上面让所有人都看得见他。
“我……我叫伊卡斯特……”他自我介绍。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伊卡斯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他有些发昏,太阳又晒得他头昏脑涨。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觉得……”他看了眼那面国旗,“我只是觉得保卫我们的国就是保卫我们的家,我们得做点什么,与我们的战士们在一起。”
人群沉默了一会,在意识到他讲完了之后,大家又鼓起掌来。阿伦希诺接过话筒救场,念了自己早就写好的演讲稿。与伊卡斯特相比,他是天生的演讲者,英俊的样貌与出色的文采使得这场演讲异常成功。
“……我们还要再往学校走,请大伙踊跃捐款,之后所有的款项都会给海军部,分发给前线浴血作战的军人以及他们的家属!”阿伦希诺以这句做结。穆德斯及众多海军部官员郑重地向他、向学生们、向民众敬礼。学生队伍又浩浩荡荡地往回走,这回捐款的人更多了。
游行活动持续到了下午四点多,所获颇丰。所有钱款堆在学校里的一间教室里,那面国旗覆在上面,学生会人们围坐在旁边,参与游行的其他学生都在教室外面围观。
“我和卡拉扬先回学校清点一下,回头我们把这些东西拿到银行全部换成钱款,再采购一些物品,明天中午饭后我们在学校集合,一起前往军营慰问。我都已经联系好了。这些人和我一起去,其他人想去的就和我申请一下。”阿伦希诺说着点了随行人员的名单,被点到的人都没有异议。他做事情细致入微考虑周到,大家对此都很放心。
“大家就各自回去休息吧,今天真是辛苦大家了!”阿伦希诺非常郑重地向学生会各成员、参与游行的外校学生会成员致谢。大家各自离去,热烈讨论着今天发生的事。
伊莉莎走出教室,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了伊卡斯特。他正被三五个人簇拥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还没有开学就已经出了名,这在新生中并不是常有的事。
想到这里伊莉莎又有些悲观:如果真打起战来,还能不能正常开学呢?
伊卡斯特看见伊莉莎出来,和其他人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快步走到了伊莉莎身边。“我可太不会和别人打交道了!”伊卡斯特诉苦。
“总得要学,大学里有的是人际往来。”伊莉莎说。说话间有人向伊莉莎打招呼,伊莉莎一一笑着回应。她怎么这么擅长这些呢?伊卡斯特在心里想,把琴盒的背带往上提了提,跟在伊莉莎身后。布里卡亚大学的环境很不错,他们所在的走廊一侧有雕花的德萨特尔式立柱,黄昏的阳光被柱子切割成一格一格的,伊卡斯特就在这格子里跳着走,直到差点撞上前面的人。
“啊!真是对不起!”伊卡斯特为自己的走神感到抱歉。面前穿绿色短裙的女孩让他眼前一亮。她有着一双长而尖的耳朵,干净的琥珀色的眼睛满含笑意地看着冒失的自己。与精灵不同的是,她的的尖耳并不向上长,而是往两边长的,只比肩略窄一些,这是凯里亚族兽人的外貌特征。她的左耳上有一个小缺口,伊卡斯特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女孩摸了摸耳朵,解释:“小时候被家里养的兔子咬的。”
她摸耳朵的动作在伊卡斯特看来都特别优雅。伊卡斯特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失礼,赶紧错开了目光。
凯里亚族兽人都有一条狮子一样的尾巴,眼前这个女孩的尾巴上面还戴着三个镶着绿松石、红玛瑙的尾环,很是亮眼,任谁看了都会印象深刻。她的尾巴上下摇晃着,宝石就折射着绿色、红色的光,像是教堂的玫瑰窗。
“给你介绍一下。”伊莉莎说,“这位是拉云,克索那人,我们系大一的学生,也是学生会的;这位是伊卡斯特,我弟弟,考上我们的音乐系了。”
“开学我就二年级了。”拉云看着伊卡斯特笑,又对伊莉莎说,“他弹琴真厉害!”
伊卡斯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那柔软细腻的触感让他觉得像是触电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他感觉到她往自己手里塞了一个东西。伊卡斯特打开手心一看,是一块糖,上面写着克索那少数民族的文字。
“陈皮甘草糖。”拉云说,“我家里是做糖果的。日子那么苦,要吃点甜的嘛!”
说罢拉云眯起眼睛笑,又递给了伊莉莎一块糖:“学姐,你弟弟还挺可爱的。”
两个人都笑起来,伊卡斯特更不好意思了。拉云又对伊卡斯特说:“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早上游行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你弹琴了——真是太有感染力了!琴声也很好听!像个圣人。”
伊卡斯特有些不好意思,根本不敢看她,只是小声说谢谢。实际上他可能紧张到都没有发出声音来。伊莉莎笑着问:“哪位圣人?”
“油画上的那些圣人不都长一个样吗!”拉云捂着嘴笑,又向他们招招手说:“那,我先走了,下次见!”
伊莉莎也和她招手,伊卡斯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低着头。等拉云转身走了他才抬起头来,看着她身后那条好看的尾巴晃来晃去。
“她可真是个热情洋溢的女孩子!”伊莉莎赞叹,又看伊卡斯特,“你呢?太紧张了,太孤僻了。怎么连和人说话都不好意思呢?”
伊卡斯特耸耸肩,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糖。
陈皮甘草糖吃起来味道很怪,但是含久了又能感受到它的甘甜。伊卡斯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满脑子都是那个叫拉云的女孩子。他又想起他们握手的场面。在这之前他从没有碰过女孩子的手,拉云的手细嫩柔软,伊卡斯特简直忘不了这样的感觉。握手的时候我手上有汗吗?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呢?伊卡斯特以前从未如此注意过自己的形象,但现在开始因为这个焦虑了。下次见面我该怎么打招呼,说“你好”还是“又见面了”?我要主动和她握手吗?我要给她回礼吗?她送我一块糖我该送她什么呢?
还有没有下次见面呢?伊卡斯特突然有些难受,要是没有见面机会了怎么办?
转而他又想到了更可怕的事:要是她已经心有所属了怎么办?
那绿的红的宝石光芒在眼前闪来闪去,拉云的笑、拉云说话的声音充斥着房间的各个角落,伊卡斯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第一次有“她闯进了我的世界”的感觉,也第一次并非因为噩梦失眠。
他和拉云手拉手在有雕花的德萨特尔式立柱的走廊里散步,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清晨迷蒙的阳光落在拉云的一头棕发上,漾着金子的光泽。她的尾巴俏皮地摆来摆去,地上就有一个影子跟着闪动。她突然松开手,往前快跑了几步,又回头对他说:“来追我!”
伊卡斯特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拉云像是个舞者一样在立柱隔开的光与影的方格间错落起舞。她跑得远了就会停下等伊卡斯特一会,伊卡斯特就是追不上她。前面没有路了,伊卡斯特心想:这下我可抓到你了!
拉云回过头,笑着对他招手。伊卡斯特加快了步伐,到了她的面前,想要再拉她的手。拉云笑着躲闪开,却又主动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递给他一个东西。伊卡斯特以为又是一块糖,摊开手心一看发现是她的尾环。宝石闪着光,在娇媚温柔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绿色红色的光芒来回闪动,晃人眼睛。
伊卡斯特不由得抬起手遮着眼睛,谁知这下把自己从美梦里拉了出来。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手里没有尾环身边也没有拉云。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伊卡斯特嘀咕。他的梦中并非没有出现过同龄人,但他从不会把梦境和现实联系起来。唯独这一次,他第一次对于一个梦境有羞于启齿的感觉,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如梦似幻”这个词的意思。可是这梦里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吧?他又把自己扔在了床上,柔软的枕头一下子包住了他的脑袋以及里面的幻想。他想要再续上那个梦,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伊卡斯特深呼吸克制着内心的情绪,起床下楼了。
客厅里的自鸣钟指向六点十五分。伊卡斯特在餐桌边坐下,伊多普亚跟在背后说:“您可能还要等一会,早餐还没有准备好。”
伊多普亚给了他一杯水,伊卡斯特接过,“你忙去吧,我不着急吃早餐。”
话虽如此,伊多普亚还是找来了一些饼干给他充饥。伊卡斯特并不饿,但又不想负了管家的好意,便欣然接受了。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伊莉莎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楼上下来了。她看见伊卡斯特显得很意外:“早啊!你好像从没这么早起过。”
伊卡斯特撒了个不算是谎的谎:“昨晚没怎么睡。”他不愿意告诉伊莉莎昨晚梦见了什么。
伊卡斯特违心地点头。伊莉莎走到他身边,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可怜的弟弟哟!怎么老是做噩梦呢?”
她挺好奇伊卡斯特的梦魇究竟是什么,但以往问的时候伊卡斯特都不愿意说,久了她也就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不过她隐约猜到了一点。
这么想着,她的目光便落在了那上面。她出神地望着,最终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句:“头发有点乱,一会去梳个头吧。”
“你们今天要去军营慰问?”伊卡斯特突然问。伊莉莎愣了一下,回答:“是啊,今天中午,吃完饭先去学校,然后一起去。”
军营。伊莉莎的心被牵动了一下。会不会见到伊德维奇呢?她为这幸福地想法而露出了一抹微笑,不过谁也没有察觉到。
“当然可以!我也希望你去!你还能在那弹弹琴。”伊莉莎说,“去的人估计都是学生会的学生代表,学生会的人不会全都去——你知道,人太多了。具体看阿伦希诺怎么安排。”
希望她也会去。伊卡斯特想。姐弟俩各自有想见的人,心事重重地面对面坐着。一个已经有了从青涩像甜蜜转变的果实,另一个才刚刚播下尚未萌芽的种子,像是被敖河隔开的两块土地。有人深耕有人守望,所盼望的结果大抵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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