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德家的客厅里,几个教授正坐在客厅里聊天。客厅里烟雾缭绕的,他们面前的烟灰缸里烟灰堆成了小山。刚刚说话的是伊希修德,在大学教精灵语古体诗,也是伊莉莎的老师。他个子不高但是声音洪亮,有“碗口炮”的外号。这个外号并非文学系学生起的,来源已不可考了。
“敌人打到家门口了!我们不该主动出击吗?就躲着挨打吗?”伊希修德生气是有原因的。在昨晚的夜袭中,文学系一个留校的学生丧生了。
伊洛彭斯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的士兵打的相当英勇!”
“你见到了?”文学院教授达兰多问。达兰多教一年级的修辞学,说话喜欢用问句,似乎每一件事都值得他质疑。你说“今天天气不错”,他就要反问你一句“明天天气就不好了吗?”或者“你说不错?不错的依据是什么?”
“我是没有见到,但是我听说我们打沉了敌人一艘船,打伤四艘呢!敌人的攻势被我们打退了两波!”伊洛彭斯说的很兴奋,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他觉得这样的胜利实在是鼓舞人心。
伊希修德一拍椅子扶手,大声说:“好!这证明了什么?瑞雅玛伊人就是纸老虎!他敢轻启事端,我们就让他们有来无回!依我看,光是守住海岸还不够,我们要打回去!把他们打回中界去!”
伊莉莎和伊卡斯特在门口听了很久。这句话和他们在伊安家听到的如出一辙。伊莉莎听着兴奋,忍不住从门厅走了进来。
“回来了?”伊洛彭斯和蔼的说。两位教授也都认识伊莉莎,大家互相问好。
“爸爸,老师,我刚刚都听见了!我觉得老师说的太对了!我们就该打过去!难道我们莫顿人就是好欺负的吗!”她说着坐在了伊洛彭斯旁边,“我们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海军。爸爸,您是研究历史的,三百年前我们是怎样打赢他们的,现在不也一样?”
达兰多嘀咕:“我觉得打过去还是太冒险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们的舰队被打散了,近海靠什么防御呢?”
“不会有这个万一!”伊希修德大手一挥,“我们的海军实力世界上数一数二,瑞雅玛伊那点海军,还不够我们打的!我们打它一个自卫反击!看他们还敢不敢来空袭!”说着他又激动起来,好像已经看见了战争的胜利似的。
达兰多只是摇头。伊莉莎看在眼里,因问:“老师,你怎么看?”
达兰多答的谨慎:“我怎么看有什么用?做决策的又不是我。‘民不预王政’。”
“这话不对。”伊洛彭斯说,“我们做学术的还是要有的政治热情,做学术不为国不为民,做了干嘛?”
达兰多嗤之以鼻,难得地没有发问,摇着头起身走了。伊希修德看着他的背影,不满地说:“达兰多还是太谨慎!现在还会有人因言论获罪不成?”
这场沙龙因与会者之一的离席而不欢而散。伊希修德坐了一会后,自去了。伊洛彭斯要留他吃饭,伊希修德也好言拒绝了。
“不要觉得国家的事和你们没关系。”伊洛彭斯回头告诫两个孩子。
伊卡斯特总觉得大家笼罩在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战争情绪中,但他又不能说这爱国情怀是错的。他只是迟疑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上伊卡斯特睡在伊瓦洛特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上一次有人住还是七天前。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一直想起今天早上那个在桌子上演讲的人。
“战争开始以后是不分前线后方的,没有说后方的工作就一定不如前线!”
“一腔热血报效祖国,哪里都是战场!都是我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
有人欢呼,有人鼓掌。伊卡斯特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可是你!”他突然指着伊卡斯特,“你没有尖耳朵!”
所有人都看着伊卡斯特。伊卡斯特申辩:“你不是也没有吗?”
维克托诘问:“我是人类,没有就没有;可你是精灵!你为什么没有尖耳朵!”
没有尖耳朵怎么了?不管我是人类还是精灵,我都是莫顿人!我愿意为我的祖国流血!伊卡斯特这么想着,突然醒来了。身上的衣服已经汗湿了,他大口喘着气。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他自嘲地笑着,躺下准备继续睡,警报声却把他又叫了起来。他突然感到很无奈,为什么在自己的土地上还不能睡一个安稳觉呢?
很快,预行警报变为了空袭警报,但飞机一直没往这边来。伊卡斯特头顶掠过引擎的声音,但方向是从后方来的——那是我们的飞机,他想。很远的地方在交火,还杂着防空炮、舰炮的声音,各个方向都有开火的声音,但都离这里很远。伊卡斯特下楼来,见除了伊莉莎以外所有人都在客厅里。由于灯火管制,客厅没有开灯,只在角落点着一支蜡烛,四周围着遮光布做的罩子,窗帘也拉上了。卡佳面色憔悴,两眼深陷,她已经连续多个晚上没有睡好了,昏暗的烛光更显她的疲惫。伊卡斯特在她旁边坐下,卡佳马上抓住了他的手。这双手如此枯瘦,倒是让伊卡斯特很意外。
像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似的,卡佳说:“她说飞机没往这来,她不想下来。”
说着她把脖子上的五芒星紧紧攥在手里,嘴里念叨着:“塞洛维保佑!塞洛维保佑!可千万别往这来。”
外面又是一阵密集的交火声,隐约能听到电闪雷鸣的声音。“是我们的法师吧?我听说海军部航空队有一只雷电支队,里面的法师都是操控雷电的好手!”伊洛彭斯说着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己方的火力让他感到振奋。
“别走了,别走了!”卡佳哀求,黑暗中的脚步声让她紧张,“坐下!坐下!”
伊洛彭斯不甘地坐下,背挺得直直的,好像一团怨气郁结在胸口,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众人又听了一会,伊多普亚小声说:“好像是学校的方向。”
大家又听了一会,伊洛彭斯一拍手:“哎呀!是了,是了!可不就是学校吗!”
于是他又背着手踱起步来。这回卡佳闭上了眼,嘴里念叨的频率更快了。黑暗中一切声音都被放大了,伊卡斯特仔细听,听到了诸如“以你之神怒行之旷野”、“恕我昔日之罪,免我今日之苦”之类的句子。他正听的仔细呢,伊洛彭斯突然一指他,大声说:“你去拿你的琴来!弹一首《英雄》。”
“别弹!别弹!安静一会!”卡佳睁开了眼睛,看着伊卡斯特。伊卡斯特犹豫了,又看向伊洛彭斯。伊洛彭斯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无比坚定:“去!我们给前线的战士助威!‘诸位听啊!是卡斯特利庇亚的战鼓!我们的人民和我们站在一起!伐罪除暴!天无二日!’”
他沉吟着这句《卡斯特利庇亚战记》里的句子,又催促道:“快去。”
卡佳无奈的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握着那颗五芒星。伊卡斯特叹了口气,摸黑上楼,发现姐姐一直在楼上看着楼下的事。
“给爸爸一点安慰也好。”伊卡斯特说,“你要不要下来听?”
伊莉莎点头。伊卡斯特拿了琴,两人一起下楼了。伊洛彭斯正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把马刀,目光如炬。莫里德家祖上曾有一名参加过三百年前那场战役的轻骑兵,这把马刀就是他留下的,一直保养的很好,直到今天依然光洁如新,在黑暗中折射着烛火的微光。
“不要弹《英雄》了!弹《轻骑兵进行曲》!”伊洛彭斯很兴奋地说。
这首精灵族作曲家伊珂兰为纪念三百年前的那场战役中英勇无畏的轻骑兵第一师而创作的乐曲一直象征着英勇、反抗和胜利,几乎每一个精灵都会哼。伊卡斯特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了,打开琴盒准备演奏。
“敌人听不见的!飞机那么吵!”伊洛彭斯催促,“快弹!”
伊卡斯特觉得今晚的父亲不像自己记忆中温文尔雅的学者,倒像是一个慷慨激昂的斗士。他将手指放在了六根琴弦上,试了一下音,开始弹奏。《轻骑兵进行曲》的节奏非常明快,但是铿锵有力,在这乐曲的前半部分能感受到骑兵军团渐临时强大的压迫感。后半部分则是战争最激烈的场面,斗争、牺牲,战士的呐喊,一切都蕴含在这乐曲之中。伊卡斯特手中的扎特琴像是一个战场,无数英勇的轻骑兵在六弦琴上跳跃冲杀,敌人被杀的落花流水,四下逃窜,消失在微弱的烛光与狭小黑暗的房间中。
琴音逐渐消失,但远方交战的声音并未减弱。头顶又有引擎声由远及近又飞向远方。“我们的飞机又出动了!听声音像是两架!”伊洛彭斯宣布自己的发现。
卡佳不由得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嘀咕着:“是不是落败了,才要再派飞机支援?”
伊洛彭斯颇自信地说:“怎么会!一定是打胜了,乘胜追击!”说着看向伊卡斯特,“再弹!弹什么都好!”
伊卡斯特又弹了几首曲子,但实在困得厉害,最终抱着琴在战火声中睡着了。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微亮,交火的声音已经停了。伊莉莎和卡佳还没有醒,除了伊多普亚以外的仆人们也都睡着,只有伊洛彭斯和伊多普亚还很精神,不知是刚醒还是彻夜未眠。角落里那支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蜡油淌了开来,墙上有一点熏黑的痕迹。
伊洛彭斯手里握着一卷书稿,在窗前踱着步——伊卡斯特这才注意到窗帘是开着的。清晨的微光从外面透进来,照着伊洛彭斯的身影有一个光亮的轮廓。“伊多普亚!”他说,“和我去学校看看!”
伊多普亚立刻站起身来,但又沮丧地汇报:“我们的车子已经烧没了!我去给您借一架来。”
伊洛彭斯伸手叫住了他:“不用麻烦,我们走路去。我先去换个衣服,你也收拾下。”
说着他快步上楼了,再下来时已换好了一套布萨卡,精灵族学者的传统服饰。
“这么早去学校吗?”伊卡斯特问。他在犹豫要不要跟去。
“去看看。你在家里待着。”伊洛彭斯说着抓了顶小圆礼帽戴上,出门了。
战斗似乎是围绕着学校展开的。学校旁边的教师公寓塌了一座,有些救护人员进进出出的,路边还有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伊洛彭斯不敢上去看,伊多普亚打听了一下,回来汇报说是物理系新来的一个副教授与他的妻子。这是多么惨痛的损失!伊洛彭斯不由得这么想。
是自己的一个学生。伊洛彭斯点头,忽而注意到他的衣服上有血,问道:“你伤到哪了?”
那个学生哭着说了另一个学生的名字,后者不幸罹难了。伊洛彭斯感到痛心,险些要跌坐在地上。旁边有人喊着帮忙,学生抹了把眼泪跑过去了。
伊多普亚怕往里走会有更惨的景象,因而善意提醒:“老爷,要不回去吧。”
“不要!”伊洛彭斯一跺脚,“我要亲眼看着他们的滔天罪行!这是怎样的罪恶!这几次空袭,哪次不是以平民为目标的?伊多普亚,你知道的!我素来不信神灵,但唯独这一次,我恳求神灵降他的神怒在对岸,用雷电劈死他们吧!”
他又挥了挥拳头,念叨着:“怎样都行!这是怎样的罪恶!罪恶!罪恶!”
按理说史书上这样的罪恶并不少,但只有亲历者才能切身实地地体会到这样的愤怒。
他快步往前走,迈过了地上一棵烧焦的树。伊多普亚只得跟上,心说不要再见什么更惨的东西才好。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天气晴朗,一切惨状赤裸裸地摆在阳光下,非得要人们看个清清楚楚。地上都是碎石瓦砾,间或有些血污,伊洛彭斯每每看见都希望这些血的主人只是受些伤,不要威胁生命才是。
学校的白桦湖边有两个穿着海军部制服的人正在交谈,他们面前摆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穿着皮靴的脚全露在白布外面。鞋很新,鞋底的鞋钉只是微微磨损,还没有生锈。伊洛彭斯走上前,两个人停止交谈看着他,其中一个伸出手:“站住!干什么的?”
伊多普亚赶紧迎上前介绍:“这是历史系教授伊洛彭斯·莫里德先生!”
两位军官脸色缓和了许多,抬起手敬了个礼。一早上见了太多死伤,伊洛彭斯似乎都忘记了该如何和活人打交道,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两位军官觉得读书人都有些傲气,没有在意。
伊洛彭斯觉得他们才应该是敬礼的对象,但他不是军人,不知最标准的敬礼是什么样,总觉得不标准的敬礼是对牺牲战士的亵渎,于是鞠了一躬。其中一个军官叼着根烟准备点火,看到伊洛彭斯这个反应有些意外,烟掉在了地上。
一个军官往右边一努嘴,那边有一架瑞雅玛伊人的飞机:“喏,那是战果之一,今早才捞上来的。飞行员跳伞了被我们活捉了,现在正关在你们的图书馆里。”
图书馆怎么变成监狱了。伊洛彭斯暗想。他走过去看。飞机上布满弹孔,驾驶舱玻璃上也有着一排弹孔,还有血迹。伊多普亚问:“昨晚就打下来这一架?”
“还有两架,在别的地方,这架刚好掉在湖里。打下飞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们昨晚也牺牲了两位航空兵!落在那边山上,人都找不到了!”
伊洛彭斯不敢想“人都找不到了”是什么意思,他希望所谓的“找不到”只是跳伞失踪而已。
“你在这里!”低沉的声音叫伊洛彭斯。伊希修德从一旁快步走来,布萨卡的下摆沾着血。转眼间伊希修德如鬼魅般到了身前,重重地抓着伊洛彭斯的双臂,大叫:“‘最悲伤的太阳升起了就再不落下了’!我们的文化是蒙受了怎样的损失呀!”
“文学院!文学院没了!”伊希修德哭着把他往文学院的方向拉。伊洛彭斯心烦意乱,加快了脚步。伊希修德个子不高,步子没有伊洛彭斯大,眼看追不上伊洛彭斯了,便叫了一句:“自己去看吧!自己去看吧!”说着突然跌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伊多普亚犹豫着要不要扶他,见伊洛彭斯已经走远了,一咬牙,追伊洛彭斯去了。
“‘天空哪里能容得下一只鸽子呢?我举目四望,所见竟全是乌鸦!’”伊希修德在身后哭着吟唱伊兰波的《乌鸦》,又叫,“……乌鸦!乌鸦!”
头顶确有几只乌鸦飞过,应是生物系后头的百鸟园饲养的,轰炸过后全从破损的笼子里飞了出来。
文学院的教学楼是建校之初就有的红色四层建筑,曾是一个领主庄园的主建筑,后来连同周围的花园、水池一道被大学给买了下来,成为了校园里最美丽的风景。现在的文学院只有西北角还有着三层楼高的残垣断壁,就连地下的藏书室都毁于兵隳,隔着很远就能闻到烧焦的气味。
教学楼有一侧墙上覆着藤蔓,下面广场就被称作青藤广场,那里会有无数的学生吟诗作对,或是举办音乐会,是学校里最青春洋溢的地方,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藤蔓烧的焦黑散落一地。曾经最青春的地方现在是停尸间,用来暂时安放那些曾经青春的灵魂。有担架车正在运尸体走,说明伤亡人数还不止所见的这些。
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放在焦黑的废墟之上,一个有信仰的学生在默默为他们祷告。伊洛彭斯觉得头晕目眩,上去问那个学生:“不是放假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这个学生灰头土脸的,脸上有冲刷出的两道泪痕。听了伊洛彭斯的话他又哭了起来,本已干透的泪痕再次湿润:“昨晚敌人来的时候这里是没有人的!是达兰多先生怕书本毁于战火,组织教工和同学们一起来搬书。可谁知他们刚进去,就有连着四个火球落了下来!达兰多先生也……”
达兰多怎么能让学生们去冒这个险呢!怎么能用祖国的未来去救这些故纸堆呢!不,不能怪达兰多,真正该怪罪的是敌人!伊洛彭斯恨恨地想,低头看到了地上一本沾着血的书,已经烧的只剩半本了,是一卷《莫顿帝国文学史》,血迹正好把“历史”这个词盖住了。他捡起来,拂去上面的土,将这本书轻轻地放在学生怀里:“保管好!上面可沾着血!”
学生郑重地将它在胸前抱紧,微微一鞠躬,继续他的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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