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贾第三次被带到我们局里了。这事也不能全怪老贾,他精神上有些障碍。大队长前几次还批评了他:“你要考虑一下别人,不要给大家添乱。”但现在看来老贾是听不进去的。没办法就只能把他留在值班室里,让我来帮他写检讨。
老贾并不是一直都不这么体面,八十年代他退伍复员以后,下海经商,大获成功,还因为投资了家乡,被表彰为了优秀企业家。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近几年老贾的精神就不大对劲了。他的家人也为此很是苦恼。他平时看着正常,却突然的会干那么几件傻事。他越发的控制不住自己了。
老贾前几次来,我们之间的话就聊完了。老贾脸上带着歉意,我也不忍心说他什么,两个人就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坐在这里。老贾似乎总是想说些什么,但却只是窘迫地用双手摩擦着裤子。我想先开口去问他。
就在这时,这房间突然开始了变幻,桌椅板凳、窗户、窗帘、台灯、文件都化为了虚空,房间的颜色变成了一种浑然一体,虚无缥缈的白色。我也好像漂浮在空中,这感觉就像人生中最美好的那次睡眠,让人忘却了世间一切的存在。
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老贾也飘着,我还没有开口问,但老贾就说了:“在很久以后,宇宙的一切都燃烧殆尽了,再也没有一个星星是亮着的,整个宇宙一片孤寂,那是宇宙的终点。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坐着这个飞船,一起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宇宙中还存在着光亮的时候。”
我飘在一片蔓延着的白色之中,我能看见自己的双手和身躯,但外界的一些物体都不见了踪迹。有人讲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我想起来了,老贾是有个前妻,很久前的病去世了,她是个农村妇女,一辈子都没过上好日子,最后还得了一场大病,老贾对她感到很是愧疚。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世道不好,她的命也不好。
我看到了年轻时的老贾,他们坐着牛拉的车,老贾身边坐着他的前妻,一路上那个姑娘一直低着头,老贾一直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和赶车的老头聊上几句,他们要去县里拍照,他们结婚的照片。天还没亮他们就走了,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去,田间幽暗,鸟虫低鸣。他问她,你冷吗?她摇了摇头,他又说,我们走回来时要去看看我舅舅,他在镇上当医生。后来就是老贾的舅舅推荐他去当了兵,但在牛车上晃荡的两个人此时还不知道这些。我本想说的是,如果你冷,就把手拿给我握着。
我也记起来了,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没能陪在他的身边,我一直对着这件事情懊恼不已。我就问老贾:“我能回去和我父亲道个别吗?”老贾什么没说。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这时候我还在警校读书,同学们正在急急忙忙的洗漱,要出操了。我冲出去,连裤子都没穿,我去找了我们队长。那个时候他还很健康,后来他被一个歹徒刺了两刀,吃饭就有点问题了。我对他说,我要请假去看看我父亲,他快不行了。
这时候我发现我站在夕阳的余晖中,房间被光染成了橘黄色,一个穿着黄绿色军装的人接过了我的复员申请表,他的脸上堆着笑意,站起来搂着我,拍着我的肩说,你以后肯定大有所为,你不要忘了我呀。我想老贾肯定也是笑着的,但后来他们竟再没见面。
我又面对了我们队长,他看上去很困惑,但他还是递给我请假条,我想这个时候他真的很健康,后来他被后遗症困扰了一辈子,后半辈子都没过上几天舒服的日子。我接过了假条,穿着裤子就走了,我冲到了公车上,公交车上人满为患,我抓着一个扶手,开始和公交车一起颠簸起伏。
我开着一辆小轿车了,这是老贾九十年代买的,他那时候发了横财,身上也开始穿金戴银。副驾驶坐着他的第二任妻子,和他的前妻完全不一样,她漂亮,受过教育,有文化。老贾后来不太对劲以后,她经常躲起来哭,老贾可能不知道,但他应该很愧疚。
我握紧了公车的扶手,里面的人就像沙丁鱼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一条贴着一条开始旋转,这时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我那时候的铃声是回到过去,我并没有接这个电话,因为我想起来了她要说什么了,我妈妈会哭着告诉我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回到了零八年,我父亲带着我看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我们没有到现场,只是在北京一个昏暗的酒吧里,对着一台24寸的电视等待。人声吵杂,父亲把我举起,他的手是那样有力,我们开始倒数,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倒数,3,2,1......
我沮丧地漂浮着,我问老贾:“我们不能改变过去,那我们为什么要回去?”
老贾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回去不是为了改变过去,而就只是为了回去,我们把公式正向推导一遍,然后又把公式逆向推导一遍。我们就在时间的长河之间来回震荡,就像一个莫比乌斯环一样,从开始然后到结束。现在,我们就从结束去到了开始。”
"我们没到,到最后我们会变成宇宙间的一团烟尘,我们只是搭上了顺风车,他们回程的时候捎带上了我们。他们本来是来接我的,但没想到你也来。"
我想起来了,他们是高维度的生物,他们看时间就像我们看长宽高一样,他们在时间里穿梭,就像我们去远处郊游一样,而现在我们就坐在他们的跑车里,他们以每一万年一万年的速度在极速从宇宙的终点逃亡。
79年的时候老贾第一次摸到汽车,它黑色的金属外壳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我们都没想到,当老贾看到新闻里为躲避战争而在公路上堵塞的车流时,他又想起了这辆车,他下楼去找寻它去了,他想坐着这辆车逃离。
“既然他们能穿越时空,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改变过去?”我不得不问。
老贾也不得不回答:“他们改变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我们只是人类罢了,过去的一切会成为我们的回忆,未来的一切对我们来说就是未知,我们能感受的就是当下,能在其间思考的也就是当下。我们的感受相对于这个宇宙来说是这样的渺小,我们所思所想所感对这个宇宙来说是这样的微不足道。”
我有些崩溃,我知道我们要回到开始,回到这个宇宙的开始,当一切变化都没有发生的那一刻,当时间还不存在,而时间刚诞生的那一刻,那时候没有我也没有老贾,甚至没有形成我们的物质,我们连宇宙间的一团烟尘都不是。然后我们会无比幸运由这次事件的产物,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产物,在浩如烟海的宇宙间组成我们自己。
老贾继续说:“我们是幸运的,我们每个人类都是幸运的,我们拥有当下,宇宙间只有我们这个种族能有当下,我们拥有一个指向,我们能抛下过去,我们能抵达一个未来。只有我们能做到。”
我开始哭泣,我想到了很多的遗憾,想到了很多的悲剧,那些发生的和未发生。我想向老贾求助,但我知道老贾要说什么:“我们拥有的只是现在。”
我想起来三十年后神经科医生对我说的话,她说我的大脑已经完全退化了,很快我的大脑就会失去大部分功能。她用悲伤的语气建议我把我所知道的,所记住的事情都写下来。在手术后,我会拥有一个新的大脑,但我的回忆都会失去,我的人格和我的语言功能都不会丧失,但我的记忆会流逝,流逝在激光和化学物质当中,消逝在一个崭新的大脑之中。虽然它现在也每时每刻也都在离我远去。
我在想失去了回忆后的我要怎么生存,我想不出什么区别,我明白我失忆以后也会照样活着,像一个健康的人那样,用新的大脑去感受、去思考、去记忆然后去遗忘。我不会有什么不同,只是我没有了回忆。那些回忆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就算他们留存在我的大脑里,他们也不断变化着,一直变化到他们面目全非。我想不明白回忆的意义了,我的大脑退行的厉害。
我记起了一次旅行,一次在时空之间的旅行,我经历了所有的时间,我的大脑被所感知到的一切撑得胀痛,我想起了他们在时间里的远足,我想起他们告诉我的:“你拥有的只是现在。”我想起他们举起旗子挥舞的样子,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他们欢笑,他们争论。我的手里有一支笔和一个本子,我按照医生的建议记下了一切。
在那个值班室里,老贾看着我,他指着我写字的手,他问:“我说的,你都会记下来吗?”
我点了点头,他也就点着头说:“好啊,谢谢,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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