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总是在某个雨后猝不及防地从地里冒出来,然后春游的孩子们也在空气中凭空出现,略微吹散统治这座城市以及其他所有城市的粘腻腐败气息。
它已记不清自己度过了多少春天,看到过了多少孩子。最开始的时候,这些匆忙行走的生物还住在森林中,那时他们的面目还是清晰可见的,不像现在连孩子们的脸庞都显得模糊。那时候人甚至也能看到它,而它正是通过模仿人一点点从绵长的梦境中醒了过来,然后看着他们从东躲西藏到刀耕火种,再到一个个村落,一个个城邦。
那是我的童年吗?有时候它会想。在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是那些原始的人类孕育了它,它又在懵懵懂懂中点燃第一缕火光,磨平第一片石块。那时我离他们多近啊。它不免有些感伤。
“你好!”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像是闹钟的铃声,将它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惊醒,放纵沉眠的心脏一下子搏动起来。
“是啊,你为什么长得跟其他人不一样,却会说话呢?”
一个孩子看见了它,而它也看清了一个孩子。上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过人的脸庞是什么时候呢?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面包屑呢。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是人类。”它笨拙地解释着,强壮的触手从漫长休眠中苏醒过来,掠过弥漫整个星球的高楼、卫星与电磁波,试图让自己显得正式些。
“但是老师说过人类都会说话,你既然会说话,为什么不是人类呢?”
“人类都会说话并不等于会说话的都是人类,与其他东西会说话并不冲突。”它脱口而出,像是已经操练过了数千遍,但孩子脸上的表情告诉它,他的年龄显然不足以使他理解这句话。
它有些退缩了,太久的沉默让它忘记了几乎一切交流技巧。它下意识地用触手摩擦起了树叶。在远古时代,正是树叶上突起的脉络让它在人与野兽的搏斗中平静下来,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要来些牛奶吗?”一只抓着纸盒的小手突然伸到它面前,虽然它并不确定自己是否长着一张脸。孩子似乎在担忧它漫长的沉默,于是发起一场邀约。
也许我确实能想起些什么。它怔了怔,然后蜷曲起了触手,将它们卷成细细的一条,然后伸进吸管,浸泡在乳白色的液体中。它感觉自己漂浮在某种空间中,从未有过的轻柔撑满了它的躯干,像是帮它卸下了重担,卸下了一些连它自己都已遗忘的责任。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它突然产生一股冲动,一股新鲜却又古老的冲动。这冲动像是来自它诞生之初的那个月夜,像是一场能溶解大地的暴雨。“你想,你想到我身体里看看吗?”
“你是说要吃掉我吗?”孩子突然笑了。“可是老师说,人类是在食物链最顶端的生物。”
它自觉发言不妥,向后缩了缩身体,似乎是在畏惧“老师”这个身份。
“好啊,其实我也很好奇被吃掉是什么感觉。”孩子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它依旧有些犹豫,没来由的矜持不允许它吞下这个孩子,何况现在这个时代,一个孩子在城市中消失足以引起巨大的麻烦,就像是巨大的工厂缺少了一个齿轮。
而孩子似乎已下定了决心,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在它面前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在期待还是恐惧。
于是冲动支配了它,弥散在空气中的形体顷刻间聚拢,然后将孩子整个包裹起来。它知道怎么做,它曾无数次这么做过,它以为自己忘了,但这股冲动一直都在那里,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访客,一个敲门声。现在它想起,无数人在它身体中遨游过,留下过令它疼痛却难忘的印记。
“你看到了什么?”它抑制不住自己颤动的神经和剧痛的喉管,声音因而显得颤抖。
“星星,是星星!”孩子的声音也激动得颤抖。“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清晰的星空!”
它想起来了,那大概是某个祭司留下的,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语言,却有人一整晚面朝星空泪流满面,那是它第一次产生吃人的冲动。在自己的身体中,那人留下了好奇的第一笔,而在自己的身体外留下了文明的第一笔。
“给我讲讲你一路上都看到了些什么好吗?”它预感到这里贮藏了自己生命中所有值得记忆的片段。
于是转瞬间它便置身于自己的内部,广阔的激流比外面的空气还要清澈,它感到自己仿佛坐在一条漫长却不曾干涸喘息的河上,这是它自己的历史,或许是与他人合著的历史。这让它不禁有些奇怪:“你是怎么学会这招的?”
“在床上,”它自己的嘴里发出了孩子的声音:“每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总是会好奇别人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虽然一直没有成功过,但我想既然你说自己不是人类,那也许有可能在你身上能实现呢!”
它感到自己与这个孩子融为了一体,孩子稚嫩的激情在它脊背上炸裂,每一次爆炸都让这长河更璀璨一分。
“那里,那是老师说过的甲骨文和青铜器!还有火药!”孩子似乎被这琳琅满目来自过去的光芒夺去了心神,一时间忘记了它的存在。
而它已经清楚回想起了自己的存在:它是漫长黑暗中的微光,是人类好奇心的见证者。那些人,那些在历史上留下或者没有留下自己困惑与进取的人们都见过它,它也曾见过他们中的每一个,就如同此时此刻。从过去到未来,它就是亘古不变求索的激情。
在漫长的沉睡中,这激情蜕化为蚕茧般的机械使命。人们信仰规律,信仰科学,信仰理性,信仰它。可它不是规律、科学和理性,那不过是它褪色后笼罩星空的云翳。它是一种毁灭性的野心,一种创造性的激情,一个困惑。它自己就是这条河。
而现在,它能感觉到这个稚嫩的躯壳里已有一捧闪电,等待着从云雾中炸开,点亮片刻星空。于是它离开孩子的眼睛,任由他自己在这向天空奔涌的河流中沉醉。
在孩子面前,它庄重地伸展开支流,让钻石般的河水涌进那些它亲自见证过的人们,也涌过飞机,炸药,抗生素,存在主义,但它并不在意这些东西本身,也不为这些东西而生。在漫长的生命里,这些东西支配了它,支配了整个世界,让一切运转如常。但在偶尔醒来的时刻,它为那些挣脱云翳的人带来星空的灿烂歌声。
孩子正站在河的最顶端,身后的人们与物件让他有些陶醉。
“太满足了!”孩子的回答一度让它有些失落,“但是尽头之后呢?在这条大河的尽头还有些什么呢?”
“这要用你的余生去发现。只有当你把这作为一生的问题时,这条大河的下一个台阶才会向你显现。”
它大笑起来,笑声像是从史前时代的某个夜晚传来的歌声,原始的激情在其中碰撞燃烧,云雾缭绕之间那些包裹住孩子的无形触手尽数散开,只剩下它一个站在阶梯的顶端:
“到那一天,你将有幸站在这里,灿烂的歌声将从星空之中传来,而这正是对你好奇心的奖赏。”
它感觉自己疲惫极了,似乎下一秒就要睡去,那漫天的云翳又将统治世界。但它不感到失望,因为漫天星空就在那里,充满好奇心的人们就在这里。
人最可贵的品质是什么?我认为是好奇和真诚。也许这显得不够实用主义,但是毕竟“可贵”这个形容词本身就允许我们的答案拥有纯个人的价值观,不是吗?至少我觉得,好奇是我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生活的源动力,换句话说,正是因为连对死亡都充满好奇所以才畏惧死亡。而真诚,真正的真诚恰恰是坦然承认自己受固有知识和偏见的愚弄,承认自己实际上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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