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灌注在刚刚翻新过的沥青路面上,整段临江路就跟一块长长的雪花屏似的,白色的车道线隐藏在其中,几乎微不可见。将执勤摩托停在路边行道树的树荫下后,我就一直站在摩托旁等着换班。
偶尔有车辆驶过,尽管隔着全套白色蛇鳞衣的我感受不到丝毫的热浪,仍不免被扬起的灰尘搞得心烦。我把左手伸到后颈上拍了两下,蛇鳞衣左胸处的一块固定区域的颜色开始变化,一个银边、蓝底、红心的交警标志浮现了出来。希望这能让那帮爱开快车的在看到我后好歹松一点油门。
确认了后方没有来车后,我把手伸向贴在腰间右侧的警用50式自动手枪。在右手虎口碰到枪身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到腰际的贴附感减弱了。
我握住枪稍微检查了一番,仍然是单发模式,灰黑色的合金套筒散发着微弱的光泽。我昨晚刚擦过。
在刚入职那会儿,我还会先用标准持枪姿势对准前方,然后再慢慢上抬枪口瞄准天空。
现在就没那么讲究了。我打开保险,握紧后直接对着天空放了一枪。
“乒”的一声枪响,一颗黄铜色的弹壳被抛出,掉到了地上。没有触发空仓挂机,应该还剩两颗。我关上保险,把枪放回腰间,在松手的一瞬间那种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的贴附感又回来了。
不知道明年支队的预算会不会又被削减。反正我一直都严格遵守支队长的吩咐,均匀地消耗掉绝大部分子弹配额,无论怎样都怪不到我头上。
我弯腰捡起弹壳,身子还没起来就听到身后围墙另一侧的泥地上传来“咚”的重重一声闷响。我朝着围墙那边轻轻一投,另一声几乎听不见的闷响传来。搞定。
我眯着眼看向路前方,期望能看到一个穿着蛇鳞衣的身影。一个鬼影子也没出现。但在路中间,一抹有些刺眼的亮色闯入了我的视野。我扭过头看向路后方,没有发现任何来车,便把目光转回到那一抹亮色上。
我用右手大拇指按着头盔右后侧某处,清了清嗓子,轻声念出:“放大。”什么反应也没有。我叹了口气,这种语音系统的激活方式是我对这套高精尖仿生学衣具的唯一不满之处。
我干脆把整个右手手掌都摊在头盔右后侧,再次念道:“放大。”大概是掌心某处压到了激活点,头盔的前罩玻璃微微变亮,然后以那一抹亮色为中心,我眼前的画面开始匀速放大。“停。”缩放结束,我这才在前罩玻璃上看清那东西。
那是一条普通的宠物双头蛇,长度大概1米左右,普通小孩手臂般粗细,漂亮的树叶形鳞片毫不遮掩地向四面八方反射着阳光。在猛烈倾泻的太阳光下,我看不清那条蛇的颜色,也许是银色,也许是淡黄色,看上去没有花纹。那条蛇一动不动、身体蜷曲地躺在路中间,两个脑袋并排挨在一起,四只眼睛都闭着,看起来有些滑稽又有些诡异。
自从前几年一部讲述双头蛇宠物的电影在全国范围火爆后,对这种畸形爬行动物的需求量就开始激增。当然,自然界中的突变数量根本没法满足这么一个庞大国家里众多蠢货的全部需求,大量通过基因编辑培育的双头蛇便在各个宠物商店里上架了。
我的室友常跟我说,宠物基因编辑这个行当里的绝大部分从业者对基因的认知水平比古代搞炼丹的江湖方士高不了多少。当然,用不着他说,对这种人造畸形宠物稍微有一点了解的都知道,这种基因工程产物比起自然界里的亲戚往往具有更多缺陷,例如智商低、免疫力差。我在宠物店里就亲眼见过一条双头蛇在喝水的时候两个头都忘了换气,结果把自己给淹死了。
或许对很多人来说智商低是这种宠物的优点,因为自然界中不乏因为两个头打架把自己整死的双头蛇。这种想法倒也不和事实冲突,毕竟绝大多数宠物双头蛇都是得各种各样的病死掉的。有些病是在天然蛇身上同样常见的病,比如急性肺炎、霉斑病之类的。更多的则是些闻所未闻的怪病,比如突然冬眠,然后在冬眠状态下饿死;还有的不吃不喝一直蜕皮,在生产了一堆蛇皮后因营养缺失缓慢死亡。
这条可怜的人造双头蛇在正午时刻死在临江路的中间,我可以猜测出好几个原因:它可能是从某户粗心的主人家溜出,在横跨公路的时候中暑了;也可能是被三分钟热度的主人抛弃,只能孤零零地死在街上;或者它只是在宠物商店里待得好好的,然后某些反对生物技术的“自然派”激进分子戴着散装蛇鳞衣头盔穿着防弹衣冲进商店,一把拎起它并塞进袋子里,把它给“放归自然”了。当然假如最后一种情况真的发生的话,这帮“自然派”肯定得上马路逃逸,那么我就一定会在交警频道听到消息。鉴于过去大半年加上今天上午我屁都没听到,显然这条蛇的死一点都不戏剧化。总之,不论怎样,这跟我这种骑摩托的条子没有半点关系。
我正准备关掉缩放模式,蛇尸上的一处小细节突然让我觉得有点疑惑。
在这条蛇的七寸处——我不知道天然蛇的七寸是否也适用于这种蛇——有一处不小的伤口,创口面小但很深,仿佛被人用锥子狠狠扎了一把。在猛烈的日照下,伤口基本已经凝固了,幽幽地散发着暗红的色泽。要不是缩放的锚点刚好打在了伤口边上,我都不一定能注意到。
短暂而无聊的交警生涯让我具备了某种职业素养,却又不得不自己寻找机会去运用。谁会闲的没事干跑去折腾这种人造残疾蛇?这几年社会上游手好闲的瘾君子越来越多了,但是在黄州还是极少的,应该不是人为。如果是其他动物袭击的话,大概率是鸟类捕食者;这种典型的创口,应该是某种猛禽,比如游隼之类的。但黄州自打50年起就没出现过比麻雀大的鸟了,准确来说整个南方都已经鸟迹罕至了。这蛇再蠢也不至于被麻雀给逮住吧…
“警员633,换班警员592已就位,请在确认后交接。”
头盔内置的扬声器突然传出平静的女声,我下意识地念道:“退出。”前罩玻璃上的画面又匀速拉远,最终回到了最初的视距。
我扭头看向路后方,一个穿着全套白色蛇鳞衣的人正招着手朝我走过来,左胸上有交警的标志。
我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向路前方走去。这就算是换完班了。
执勤摩托的使用权立即从我转移到了592身上。他只需将两手往车把上一放,传感器就能立即识别出他的蛇鳞衣手套上的独特纹路,轮胎 “当”的一声自动解锁,下半天的无聊执勤工作就会由他来接手了。
突如其来的社交让我有些莫名其妙,一般来讲交通警察不会在穿着蛇鳞衣的时候说废话。这种闲谈会直接通过头盔内置的麦克风实时上传到市中心的服务器,一旦支队频道里这种与工作无关的聊天累积多了,可能会导致省里频繁地往黄州派巡视组。而只要有一次巡视发现了所谓“重大低效率作风”,整个支队就得重新接受个人资质考核。包括队长在内的任何人,只要没通过考核,那就得另找份工作了。没人能承担这种责任。
因此支队里大部分同事之间都不会有任何多余交流,工作上的冷淡关系就决定了更加冷淡的私人关系,以至于我都记不住其他人的名字。其他同事也都是如此。反正我们在频道里交流也是靠警号代为称呼。
交警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不算很高,但也还算勉强摸到了“中产”的门槛;全面的社保福利、在非节假日时期较短的工时、公派的蛇鳞衣也使得我们的工作条件哪怕在南方也算很好的了。
当然世上也没有从天上掉来的馅饼。在五十一大的“新时代公共安全”政策落实后,交警就承担了几乎所有公共区域的紧急刑事案件抓捕责任。这意味着在国内绝大部分城市的每一个片区,在一天中的每一个时段,都会有至少一个交警在巡逻。当片区内突发刑事案件,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通常都是在附近巡逻的交警。这也算是交警这份职业高门槛、高流动性的成因之一。
在洋移民比较多的高犯罪率一线城市,每年至少得有七八十个交警殉职。大部分都是被东北重工或德克萨斯精密工业生产的纳米集束子弹凿穿了头盔的前罩玻璃,然后整个脑袋在头盔内碎裂、溅射开来,糊糊似的脸组织和脑组织混着头骨碎片和灰白的脑浆涂在剩余的头盔内壁上。黑帮分子会从加利福尼亚共和国走私活体生物武器,听说在那些武器面前穿着蛇鳞衣跟裸奔没什么区别。
但在黄州这种四线小城,没有任何一家大型生物企业在这里设立总部,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技术工业园区在这里落成,没有形成以生物技术为核心的商圈,每年新增的移民数量连三位数都不到。罪犯都懒得光顾这地方。
对于我这种条子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既能享受高福利又不用冒着惨死的风险。虽然工资、生活环境和晋升通道不如大城市里的同行,但压力也更低。我很珍惜现在的这份工作,我觉得同事们也很珍惜。起码他们应该珍惜。
“没啥。前边路中间死了条宠物双头蛇。”我略大声地回复道,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身后传来喀哒一声,接着是一阵塑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你连腰带都没穿,肯定没带证物袋吧?你总不能拎着那条蛇回局里吧,我这有。”
我停住了脚步。那条蛇还在路前方躺着,我往前走的动作肯定让他误以为我是要把那条蛇收回取证。但我只是要去前边万达广场的地下停车场,我的破标致就停在那。
我转过身看着他,“这种事用不着我们处理,过了晚上8点就有保洁车过来清走。”目前的谈话应该尚在工作范围内。
他的前罩玻璃的不透明度调得很低,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张陌生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是,我是说上个星期五步行街那家宠物店的失窃案啊,凡是发现双头蛇和懒人猫尸体的都得报备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嫩。
我操,原来是个事儿逼!幸亏从外边看我的前罩玻璃漆黑一片,否则他一定会觉得我的眼神冒犯到了他。
很显然593换人了。一般来讲警号是会伴随警员的整个职业生涯的,但是对于交警这种高流动性的职位,人员变动不算罕见,在大城市更是家常便饭了。如果某个交警被爆掉了脑袋,或者没通过资质考核,立马就会有新人顶替上来,并继承原有的警号。
两年前我入职的时候,支队长156在我第一次执勤的前一晚请我吃了顿饭,当晚入睡前我就明白在这个地方的规矩了。虽然现今交警是负责公共安全的第一大部门,但跟生物技术挂钩的事是能不碰就不碰。20%的生物技术案件都只发生在一线城市,其余的80%都跟南方的那帮巨头企业有关。一方面,他们往往会牵扯出大量的利益相关方,稍有处理不好的地方,就有人得交出自己的蛇鳞衣;另一方面,这帮人手上有世界顶级的私人安保力量,他们一晚的工作量抵得上我们这种四线条子一年的活,警察的参与反而让他们觉得麻烦,哪怕是50块以下的失窃案他们也乐得用自己的系统解决。我不知道在一线城市里的规矩如何,反正在黄州,无视掉生物技术相关的案子已经是支队里不成文的规矩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过去一年的换班情况。换班规律通常是不变的,而去年我应该只跟593交接了不到5次。在和支队长聊过一晚后还分不清轻重,他想必不是呆头鹅就是愣头青。与其浪费我的口舌和时间去教育他,不如留给支队长去头疼。搞不好他还会闯个大祸什么的。
嗯,先把那条蛇装好带走,等回了公寓再处理掉。刚好可以拿来吓一吓我那懒狗室友。
我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他面前,扯过他手里的证物袋,尽量不显露任何情绪地说:“谢了。”转头就走。
或许这回我的声音里显露了不耐烦的情绪,他终于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
走近之后,我才发现这条蛇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谁会吃饱了撑的去生物企业旗下的商店偷一条普通双头蛇,弄死之后再扔到马路中间?肯定是被买回家里的宠物。至于为它什么被扔在了这儿,可能性多到我不愿去想。
我握住蛇尾巴,提起有些僵硬的蛇尸,草草塞进了证物袋里,封好。
前方十字路口人行道的红灯还剩5秒,我把证物袋夹在腋下,开始小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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