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的雨水从两栋新巴洛克风格公寓楼间的一线天落下,在油纸伞上溅射,被不远处“百里虹”连锁茶楼的氖气灯映照成绯红、墨绿。她努力握紧伞柄,不让手颤抖,却使得半边肩膀起伏不已。但转念一想,或许这样更好——一个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姑娘,不易让人起疑心。
那阿帕奇人从街角走来,长发披散,被雨浸透的长衫耷拉在地,眼隐藏在眉骨的阴影里,俨然某种试图混入人群却不善伪装的兽类。她微微抬起伞,但阿帕奇人无意继续靠近。
他缓慢环顾四周,右眼微微放出荧光——米兰的代工厂出的便宜货,有粗糙的热融合成像。“就你一人?”阿帕奇人用怪异的西班牙语问。
“你告诉老魏,”阿帕奇人打断她,“上次的生意绝不是我泄密的,我也一样吃惊。你们得查一查内鬼。”他甚至懒得把谎说得细一点。
“老魏明白,我是他派来,呃,补偿你的。”她迎向对方狐疑的目光,“你想在哪做?你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让老魏换个人。”
阿帕奇人上下打量她的身体,如同新应天的贩子打量一匹基因嫁接马。“把裙子脱了。”他命令道。
她收起油纸伞,将它尖端朝上靠在墙角。伞上的金凤蝶收缩在皱痕里,被雨水模糊。她俯下身,解开裙带,把丝裙提下膝盖。雨滴像冷凝液似的流过洁白温热的大腿。阿帕奇人解开长衫的扣子,走向她,油腻的湿发来回晃荡。
全过程仅有两秒。油纸伞内的热传感器完成校准,电动引擎转动伞柄达到合适指向,机簧释放,伞身砰然撑开,又更快地合起,仿佛猛禽的展翅威吓。伞扑向空中,陶瓷尖端穿透阿帕奇人的劣质义眼,直抵延髓。他在倒地前已停止呼吸。
她扭头避开那具尸体,提起裙,重新系好,拔出伞,撑起。雨水稀释的血和脑髓从金凤蝶的两翼淌下。转过街角时,她的发簪在俗艳的灯牌下熠熠生辉。如果一位旧诗人穿过雨幕和她擦肩而过,那诗人会用“娉娉袅袅”描摹她。
“办妥了?”老魏的轮椅挤在“百里虹”二楼的角落里,镀铬外壳泛起眩目的辉光。被辐射病折磨十余年,一双眼如同嵌在头骨上的炭火般燃烧。她从未见过老魏是怎样上二楼的,或许他的轮椅能变换形态爬楼梯,或许那个大烟枪老板专为老魏修了一台升降梯。楼下的二胡声吱呀作响,歪斜的灯球投下的影子以正弦波摆动。
她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办妥了。这儿的白茶真糟糕。”几滴浅褐色茶汁从她的塑胶外套滚落。
“行,钱在卡里,记得用后销毁。”老魏斑驳的右手推上一张银卡,“找个地方放松一下。”楼下的二胡戛然而止,仿佛某种松发引信或死手系统。老魏疾速收回手,握住胸前手枪套里伸出的握把。她环顾四周,浪人的手指搭在桌下的太刀柄上,道士把氰化物吹箭塞进笛内,她分不清身份的其他人也准备好各自的武装。两个十字军缓步走上楼梯,哑光板甲在茶客间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被杀了,”十字军用拉丁语回应,“你们见到过可疑的人吗?”语音从从全封闭面甲内传出,带着低沉的嗡嗡声。
“我没有,”老魏扫视其他茶客,“各位呢?”回答他的是汉语和日语的“没有”。
两个十字军握住阔剑剑柄,像是要彰显威权。茶客们也不甘示弱地展示自己的武器。于是两人缓步后退,将木地板踩得呻吟不已,而后下楼,推门,回到雨幕中。二胡迟疑片刻,再次响起。
“死的是个阿帕奇人,他们应该比我们还高兴。”她摇摇头。
“他们只是不乐意有人未经他们允许杀人,”老魏松开握住枪柄的手,“毕竟阿拉莫是他们建的,名义上也归十字军管。”
她沉默几秒,食指划过银卡上的纹理,“我们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新应天和新潼关建成的时候,十字军已经跨过格兰德河了。‘阿美利加’这个名字都是他们起的。现在沙皇在白令海峡那边也想分一杯羹……”
“我不知道,黛,”老魏沉重地晃了晃脑袋,“我坐飞艇来这的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了。”
我就不信你年轻过,黛盯着老魏稀疏泛黄的头发想。在长城外被辐射尘夺走半条命,队伍七零八落,还得为兵部尚书背黑锅,进诏狱待了六个月,而后被扔过太平洋,在阿拉莫慢慢腐烂。这是她所知的老魏的全部。一个残缺的弃子,被他永生都看不见的棋手提起,甩出棋盘的沟壑外,撞出冰冷微弱的回响。那回响到不了山海关,也到不了剑阁。
她一头扎进蓝蛇街深处。来自巴塞罗那和马赛的名妓招摇地把一丈高的全息影像投向半空,钻蓝色高跟鞋在人群的头顶摇晃,说不清是婀娜还是巍峨。弹子房门前烟雾缭绕,不知是谁把人造檀香和烟草放进香炉里一同焚烧。年轻的牛仔和掮客向她吹口哨,有的还炫示自己手臂上花哨的灯光纹身——像是把一摊忽明忽暗的灯管焊在皮上。她知道这些小伙子,在新阿姆斯特丹或者巴黎受了蛊惑,拿着“扬名立万”的空头支票登上陌生的船,余生永不停止漂流。
“老样子。”她靠在吧台上,等待酒保端来的两杯黑啤酒。电提琴在舞池边缘嘈杂地演奏,起舞的男男女女失魂落魄却又亢奋至极。
“常客?”他坐在她身侧,用英语问。高而瘦,面庞堪称英俊但没有整容的僵硬感。她瞟了他两眼,考究的黑丝绒套装,但皮鞋磨得不轻。像个想钓东方女孩的浪荡子,戏没做全,不过她也不在乎。
“这里不常有东方人。”他用拉丁语说完这句,又补充一句英语,“我的拉丁语不太好……”
“那我们就用英语,”她也换至英语,“严格来说,这片大陆上你们才是东方人。”
她把黑啤酒分了一杯给他。晚些时候,她和他在马戏团巨大的展柜前手牵手,看嫁接了磷虾细胞的水蚺在绿藻中发出苍白荧光,手掌大小的分叉蛇信上下摆动。她教他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黛”,而后他订了一箱逻辑门烟花,向着喧嚣夜空点燃,青蓝色的“黛”字在群星下绽放。
钟点旅店房间里,他伏在她身上,精疲力竭。她在他颈边啜泣,泪水在记忆海绵床垫上冷却。他亲吻她鬓角,“怎么了?”
“我家,”她吞下一声呜咽,“住在一座土楼里。有点像你们那的城堡。四代人在一起,每个人都装得道貌岸然的。那时候我还小。四哥出远门,六个月没消息,然后其他几个哥哥说他已经死了,要分他的家产,吃绝户宴。就是一家的男人不在了,家族其他人可以瓜分他的东西。四嫂拦不住他们几个,屋里的东西被搬空了。吃绝户宴那天,全家族的人其乐融融的。我没看到四嫂——她以前经常给我糖吃,就去找她。在后山竹林,我看到三哥骑在四嫂身上,两个人都没穿衣服。二哥在一旁摁着她……她的右手断了,耷拉在那里……”
“这就是我的性启蒙。后来他们为了彩礼想把我卖了,我逃出来……二哥追我,我割了他喉咙……现在我还会做噩梦。”她钻进他臂弯里。她根本不在乎他是谁,她只要他听,她只要他的身体温暖她。她从来都是溺水者,紧紧抓着那根稻草直至指节发白。
他微微起身,亲吻她的额头。“我懂,黛,我懂。”他不懂,她毫不在意。“或许你可以换个法子,”他伸手去够床下的外套口袋,“这东西能让你忘记许多痛苦。”她看见他手里捏着一根注射器。
她猛地提膝踢他的小腹。他吼叫着跳起,仍死死抓着她的手腕,扬起手肘打在她下颌。“放开我!”她被他的膝盖压在床垫上,两腿胡乱踢蹬。
“别逼我来硬的!”他又用手肘打中她的颧骨,提起她的手腕,把注射器瞄准静脉。
她空余的那只手摸到枕边的发簪,握紧,扎进他的前胸。发簪内的神经毒素即刻起效,他瘫软,倒下,注射器滚落在瓷砖上。
她死命推开他的身体,拿回发簪,起身穿衣,匆匆推门离开。毒素满剂量注射能让人假死两个时辰,但剂量不足时人有概率迅速醒来——而醒来的人往往可怕至极。她想起老魏提过的马来亚监牢:一个囚犯受了注射,过早醒来,随后徒手撕开约束衣,杀死九个看守,身中三十二弹才倒下。
她冲出旅店大门,推开一列阿帕奇游商的队伍,向街道尽头奔去。她听到那声咆哮,仿佛一头虎被困进人的躯体,而后是女人的尖叫和许多交错的哀嚎。她躲过迎面而来的一匹马,惊慌地回头,看见他赤身裸体站在尸体间,下腹被一支台球杆穿透,左肩嵌着一把菜刀,手肘以下被血浸透。阿帕奇人的残肢遍地皆是,仿佛被顽童撕碎的玩偶。他缓步走向一个折断腿的阿帕奇人,胸腔发出昆虫般的格格声。他的猎物双手撑地向后爬去,而后摸到一把短柄斧,猛地掷出,斧刃深陷进他的双眼间。他摇晃片刻,似乎对自己的末路颇有质疑,随后跪倒,向前扑去。浓烈的血和内脏的腥臭在闪烁不定的钠灯黄光下蔓延。
马驹从石滩后探出头,褐色短毛湿冷地贴在皮上,肋骨根根可见,一条后腿不住战栗。她吹声口哨,马驹困惑地抬起鼻,迟疑着走来。她伸手抚摸它的前额和耳后。马驹喷出一团白雾,驯顺地舔舐她的手掌。
“应该也是那艘船上下来的。”老魏指向格兰德河中央正在沉没的渡轮。水从舷窗涌入,带出一股股白色泡沫。甲板扬起,缓慢而坚决地滑入灰暗的波浪间。暮色无声升腾,金属咿呀作响。逃离沉船的幸存者聚集在河的两岸,仿佛举行水葬的仪仗队。东岸是十字军、西班牙人、法国人、爱尔兰人、威尼斯人,西岸是中国人、东瀛人、高丽人。无一例外。似乎二者的沟壑如格兰德河一般,先于二者而存在。船壳和舱壁变形破碎的嘶鸣中,隐约能听见婴儿的微弱啼哭,在某个船舱的角落。没有人再次跳入河中,游回船上,寻找婴儿。
“你打了毒素的那人,”老魏咳嗽一声,马驹转过头,望向他的轮椅,“是一个十字军高阶武官的弟弟。”
“但他杀了十一个阿帕奇人,残废了两个,当街。之后也是被阿帕奇人的斧头砍死的。十字军和阿帕奇族都以为是对方挑的事,他们不会就此作罢。”
“所以?你要把我交出去?”她满不在乎地挠着马驹的鬃毛。
“没用的。这两拨人早就是针尖对麦芒了,只是需要借口。现在有了借口,就没人刹得住。不久就会有暴乱和屠杀。”
老魏用食指和中指敲打着轮椅的把手,“我会尽量把人聚到‘百里虹’,最好能挺过去。”他瞥一眼沉船和两岸的黑色人群,“我们走吧,这儿没什么事了。”
她向青灰色天空打个响指,旋翼机嗡鸣着下降,如一只巨大的蜂鸟,吹起逐渐冷凝的潮湿气流。马驹恐慌地注视这陌生的飞行造物,焦躁地踢踏砂岩。
她登机,回首,天地渐渐没入昏暗,河水不休奔涌,黑褐的庞大影子滋长,令人想起混沌未开之时,在盘古的羊水里游弋的邓氏鱼。船向北坠落,人寂静无声。
第一枚空爆弹在旋翼机左后方炸开,像一朵银黑的金属色的烟花。机身震动,向前歪斜。第二枚在驾驶舱前爆炸,气流夹杂着有机玻璃碎片灌入,驾驶员的动脉血喷溅在操作台上。老魏拔刀割断固定轮椅的缆绳,将自己推向驾驶舱,在喷溅的液压油和电火花里握住操纵杆,推动旋翼机向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方向下降。机翼掠过熊熊燃烧的信号塔,她透过舷窗看见塔上悬吊的十字架,不计其数。每个十字架上钉着一个阿帕奇人,仿佛伯劳鸟的巢穴。阿拉莫在迷乱的黑夜里砸向他们。
“他们,”老魏关停引擎,旋翼机凭惯性滑向“百里虹”的耀眼招牌,“开始得早了点。”机首撞进玻璃幕墙,安全带死死勒住她的左肩。烟尘散去后,她踹开变形的舱门,跳下。老魏的轮椅从两尺高处落下,几乎将他颠翻。35毫米速射炮的嘶吼在两个街区外连续不断。遥远的建筑坍塌,令地板微微颤抖。
“还活着?”茶楼老板的墨镜反射出青蓝灯光。黛发现老板干瘦的身躯外罩着她从未见过的哑光鳞甲。他微微转头看向旋翼机的残骸,“十字军的高炮?”
“幸亏不是等离子型,”老魏环顾茶楼,仅有两个茶客和一个伙计,“人都跑了?”
老板向破碎的玻璃幕墙外扬扬下巴,“打得一塌糊涂。阿帕奇人占据了西北角,在强攻军火库。十字军想要封锁整座城,用泡沫路障、地雷还有哨戒炮。我们本来也想跑,但周围四个路口都被封死了。他们朝所有移动热源开枪,蝙蝠都过不去。”人的哭号在火光和灯影之外的黑暗中起伏。老板划燃一根火柴,点亮自己的海泡石烟斗。
“并非没有办法,”老魏收缩进轮椅中央,“你们要是呆在这,不管哪一方胜了都不会留你们活口。”她看着他面颊上的褐斑与皱纹如石膏像般凝结。
“在地下室,有装甲,但肯定冲不过路障。”伙计答道。
“现在冲得过了。”老魏伸手解开胸前的枪套,提起关宁军半寸径手枪的握把,递到她面前。“单分子丝,真正的削铁如泥。一共八发。”
老魏用拇指抵在自己胸口,“你记得那支二胡吗?二胡声一停,茶楼的人都知道有危险了。我就是总兵府的二胡。”
“他们往我胸腔里装了生化传感器,好像是监测内分泌和细胞诱变的,具体原理我不清楚,不过能预测我的寿命。信号走的是轨道气球线路,无法拦截。一旦我非自然死亡,信号即刻终止,总兵府就知道阿拉莫有事了,会派兵来。”一颗榴霰弹在三里外爆炸,火光映出老魏衰老的面孔。
“所以他必须死。”老板补充道,烟斗的红光像漂浮不定的萤火。
她对那夜的记忆模糊而混乱,像是透过一台焦距错误的望远镜张望,镜片早已破碎。十字军的子弹打在马的甲胄和马车的外壳上,迸发出惨白的尘埃。她探出顶棚,朝一丈高的泡沫路障扣动扳机,十二枚金刚石弹头牵引着不可见的单分子丝张开。第一秒,空气安静得异乎寻常。第二秒,路障和两个士兵仿佛被快刀切过的豆腐,缓慢但顺畅地崩解为几块,滑落。丝线在出膛的四秒后自发融解。马车隆隆奔驰,牙医诊所、电疗馆、私人忏悔室、着火的商铺、移植了猎豹下颚的阿帕奇匪帮、铝热剂烧蚀过的卷帘门,继以黑色旷野。
“为什么?老魏为什么要让自己死?”她钉着老板墨镜上倒映的自己。烟斗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晃动。
“为什么?孩子,你以为魏大人是怎么允许自己活着的?你知道半夜被痛醒,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肝脏在腐烂是什么滋味?”烟斗嘲弄般扬起,“你知道他跪在大理寺的官僚前,背了多少遍兵部塞给他的证词?”她哑口无言。老板喷出一口灰蓝烟气,被车厢的吊灯辐照成幻灭的幽影。
“他看上去毫不在乎,倒卖义肢、勒索、贿赂、替赌场抓老千、做掮客,什么都干过。可他需要一根稻草,需要一个真正的理由,”老板伸出两根手指夹下墨镜,他的虹膜微微泛红,“哪怕是当一个人肉引信,哪怕正是同一群人在旧大陆出卖的他。孩子,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最后一点使命支撑着他、不让他分崩离析——活着,为了死去。”
破晓前,他们身后的东方缓缓泛白,发红,宛如白化病患者的皮肤被手术刀割开,血汨汨流出,涌动,加深,涌动,加深。随后太阳顶端蓦然突破夜的疆界,翻腾沸滚。铁路站台的残骸在荒原上刻画出漫长的阴影,边缘如钢笔线般锋利而确凿。来自新潼关的黑骑兵伫立在天地交界处,整齐,死寂,浸泡在血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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