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侍从伸手,示意三位进入。那位大胡子僧侣对侍从点了一下头,贵族不予理睬,另一位农民一样的人物看了侍从一眼,又畏惧又好奇。
偌大的议事厅内是摇曳的烛火,黑色天鹅绒幕布将窗户完全遮掩着,月光照不进来,整个大厅被黑暗笼罩。大厅两侧的阴影中坐着前后两排穿着制服的人物,有军人有教士也有学者,正前方是坐在华丽座椅上的皇帝,头戴简陋的皇冠,他两旁分别坐着一位将军和一位贵族。在大厅后方坐着三个人,两位分别在两侧,以灯火照明,另一位则坐在中间,在阴影中注视全场。
三个人走到大厅中间,面对皇帝。僧侣行了点头礼,农民低下头,贵族纹丝不动,也无惧周遭的注视。对视了一眼,贵族操着古怪口音的法语发话了。
“这就是战无不胜的法兰西帝国著名的阴影议会吗?实在是名不副实。”
席间人物开始表现的不满,但皇帝不为所动。对皇帝来说,直入主题更重要。
“你们就是代表沙皇前来谈判的使者吗?请问你们都是谁呢?”
贵族笑了一下,说道:“不,我们不是来谈判的。法国人的皇帝,我是来通知你们的,你们如果不从俄罗斯的土地上离开,你们就等着死在这里,肥沃俄国的土地吧。俄罗斯足够老,老到可以消化你们的尸骨直到一点不剩,也不会有任何不适。”
“路易,看来这战争对你来说很重要阿?”这个俄国贵族直视那位法国贵族,带着嘲笑和轻蔑。“我知道,你就是为了苏哈列夫塔内的黑书来的。宇宙的秘密,蛇和魔鬼的智慧,多诱人阿,不是吗?你应该求我们,求我们给你,而不是耀武扬威的以为可以踩着我们的手拿走它。你以为你可以在焦黑的废墟里面找到黑书?你四处奔跑寻找的样子就像一头拉磨的黑驴。”
“我有很多名字,但我喜欢被叫做老不死的,如果你喜欢的话。”
“那么,老不死爵士,我重复一遍我想告诉沙皇的话:我提议我们暂停这场战争,以为我们的人民换来喘息的时间。我也为莫斯科遍地焦土而哀伤。”
“我不是爵士,我是王,法国人的皇帝。当然,我可以理解,因为冬季就要到来了,你们不想丧失你们的成果。但莫斯科很快就会把你们吐出去。”
“我想我们说的够多了,老不死王,你们该离开了。”皇帝身边的将军开口,想赶走他们。
“等一下,等一下。”僧侣开口了。“法国人的皇帝,我有一个预言要交给你。”
“我请求你静心聆听,这则预言来自上帝。白色的马在伏尔加河上飞驰,强壮的骑手拿着刀剃掉了你的头发和胡子。头上顶着七重冠冕的黑公鸡鸣叫着从天上坠落,天使将夺去他头上的冠冕。四个头吹动四面的风,将雄鸡头顶的火焰熄灭,化作流星跌落西海之岛。”
一个抄写员一样的人物开始写字,将这番话详细的记录下来。
“类似的预言我听过无数个了。请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上帝的使者?”
“上帝宣告,这场战争你必将失败,希望你尽早把吞并的土地还给俄国,这样能给你的子民和俄国的子民以短暂和平,也得以保住你的皇位。这是上帝的意志。”
“谢谢你的建议,但请你告诉上帝,不是他的宗徒长为我加冕的,是我为我自己加冕的。”
僧侣清楚的感觉到在座的一些黑衣教士有一些其他想法,但他们依然赞同皇帝的说法。
“若你一意孤行,上帝会推翻你的,骑灰马者。人间的王权来自天界的裁决,他会推翻一切不遵循神圣律例的王国,即使是由他亲自选定的凯撒和奥古斯都。你以为你可以征服,可以奴役罗马人的主教,但你只是战胜了失去上帝扶助的软弱者,这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
那人站起来,面朝僧侣,眼中发出光芒。“皇帝重建了上帝的议会,将上帝之民从奴役中解放出来,赐以自由,又编订主持正义的法典,所作所为皆为上帝眼中正义之事,你有什么资格代替上帝说话?”
虽然那人站在幽暗的烛光之中,但仍然能看清那人的面容,就好像右侧席位间诸多人的样貌那样。这阴影议会中有一半是他们组成,自称上帝选民的人。
“智慧保持沉默,盲目便会叫嚷。急躁者看不见大雪将至,苦行僧可以在血红夕阳下从天边吹来的风中嗅出狼的气息。”
“谢谢你的预言,希望你能将你的预言带给亚历山大,我停战就是为了让人民喘息。这是我再三强调的。”
拿破仑注视着农民。“沙皇不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我就是来将知识,技术,富裕,带给整个欧洲人民的,我会满足你的需求,满足你的子孙的需求,无论是想要面包牛奶还是书本知识,我都能给你以及整个俄国大地的人民。请说你的要求吧。”
“我不像王爷和神父老爷那样需要那么多事情,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阴影议会是夜间召开的,不能等到白天?”
“阿,阿,我懂了,所以传言是真的了?你们是为了把古代众神从世界上驱逐出去而来的?”
“我们是来将理性和启蒙之光带来,照亮整个欧洲的。和我们一起到来的还有知识和技术,我们将一起进入富足的光明时代。”
“我们扑灭迷信的幽暗,将人民从对神职人员和君王的恐惧中解放出来。”
“那么为什么还是会有阴影议会呢?难道你们召开阴影议会不就是为了见到我们这些,被你们视作是隐藏在幽暗之中的事物的吗?”
“一切都会在帝国的管理中变得更好,阴影议会就是为那些暂时不能从这种迷信中脱离出来的人设立的。与会的各位虽然有着不同的文化,国家和身份,但我们被同样的理念召集在一起,那就是对自由的渴望,对共和的追求,以及对宇宙大工程师,这塑造万物的理性的信仰。阴影议会最终是要走入光明的,它只是被帷幕笼罩着的灯,但它依然发着光。”
两侧阴影中的人群发出轻微的骚动声,表示对皇帝所言的赞同。
“我明白了,罗马不能没有皇帝。也因此,俄国的土地不能一日没有上帝和众神的眷顾。请回吧,法国人的皇帝,众神与俄罗斯同在。”
“就算众神将北风赶入田野,将狼群赶入牧场,你们也无怨无悔吗?我们可以通过理性约束众神,让他们为人类的幸福服务。难道这不是好事吗?”
“我有听说,你将独眼的德国人用锁链栓在柜子里,将荷兰人的船绑在礁石上,意大利的洞窟被用岩石堵住大门,白狼退回烟雾缭绕的阿尔卑斯深处。这不都是你和阴影议会的成果吗?”
“是的,这是我们的功绩。过去的幽灵不应烦扰现代的人,农民也不应再为他们随手造成的损失买单。我保障了人民的生活,不仅是法国人,我还要保护整个欧洲不再继续受他们摧残。”
“我听说,在法国,人们正渐渐失去对亘古以来的神灵的信仰,是真的吗?”
“准确来说,我们依然信仰,但我们信仰的是伟大而崇高的,贯穿宇宙的理性,而不再是对幽灵和灾害的畏惧,也不期盼喜怒无常的众神所赐的福祉。”
“这就是你拔除教座的理由?不仅你囚禁了众神,连上帝的话语你也丢弃一旁。”
“如果是你所说的上帝,那样的上帝的话语是为团结人民而服务的,除此之外它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既不普遍,也不具理性。如果可以,我们可以共同写出一部更好的书,它会比神父手中那本更接近上帝的话语。”
“我早已听说地狱对俄国土地荼毒已久,我已经准备了一万大炮,在冬季结束的时候带领大军征服地狱。”
“我明白了。那么祖先呢?你可曾听闻过祖先的低语?”
“祖先长眠于大地,他们的后人已然见证我们的伟业。纵使但丁与维吉尔同我们相见也将歌颂我们登峰造极的事业。从未有人类如我们这样,日后也不会再有。我们将如太阳照耀全境。”
“是也不是。我们的理性就是宇宙理性的表达,我们的意志就是宇宙的意志。难道天地万物,有比人更应自居万物灵长的生物?在众人中,莫不是我法兰西学院聚集了世间最具知识与智慧的人士,莫不是我法兰西军团将人自奴役和压迫中解放,屡战不败?世界是向着光明和启蒙的,而不是相反,正如一个受到教育的人不会倒退回蒙昧之中,一个启蒙的世界也不会倒退回黑暗。我们不是模仿太阳,我们就是太阳。”
“好阿,好阿。所以你们是为了人类大团结的愿景而来,一切聚集在理性和自由的女神脚下。”
“好,好,法国人的皇帝,好好听着吧。你祖先所言你没有听见,那么就听一听俄国人的祖先的话吧。祖先长眠于土地,你终究也会如祖先一般长眠。那日,你真以为你可以对抗时间,以人手所造的功绩?那一日,万物将归为虚无,难道这真的令你对死亡,对自己注定毁灭的宿命不感到恐惧?从你出生那刻起,死亡的镰刀就在你的脖子下,随时等待斩获它的成果。既然你作为维持者,都难逃朽坏的命运,又如何能相信世界在你死后不会离开你为它打造的牢笼,回到它自己的秩序?不要妄想对抗上帝,也不要妄想约束众神,因为我们只是有形有限的造物,我们来自自然,既不是自然的奴隶也不是自然的主人,我们和自然,和众神并非只有奴隶和主人的关系。众神接送一代又一代的人而自身长存,我们这样必有一死的凡人真的有资格去决定他们的去留吗?更何况你并不是上帝,你能肯定你真的明白他的意志吗?他真的命令你来征服大地,将万物以异种的方式维系在你的梦想之中吗?难道不是你落入自己的幻想之中吗?你当凝视你的内心,不要以为自己可以逃过魔鬼的迷惑与引诱,无论你以为你是如何的理性,或者如你所说,接近上帝。你要昼夜警醒,因为和死亡一样,魔鬼就像一个贼,在你无防备的时候到来。它潜伏在世人胸中教唆,它来自世界与人类。就算是皇帝,在魔鬼面前也和普通农民一样,面临着魔鬼作恶的凶险。难道恐怖伊凡不像一个喝醉的农民一样,被魔鬼蛊惑了心智,大发雷霆?更何况,俄国并不想要你的理性,你的共和,和你的优越感,你坚信的伟大秩序不是上帝也不是世界更不是俄国的伟大秩序,那只是你的秩序。你承诺你的秩序会给法国带来强盛和富庶,但我们看不见除了你因为战争造成的狼藉以及推翻旧秩序留下的一地残渣外,还有什么伟大秩序,你甚至没有兑现你的承诺,你只是在建立属于自己的秩序,四处以战争推销你的梦境。对我们来说,上帝赐予俄罗斯的秩序就是我们应有的秩序,我们不需要法国皇帝梦中的秩序。在上帝的秩序之外,都只是或高明或不高明的愚蠢而已。”
“上帝是仁慈的,请务必在上帝面前谦卑。”僧侣说。右侧的阴影中发出了嗤笑的声音,但僧侣不予理会。
“什么理性和自由,我都听笑了,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你们不过是贪图土地和土地深处的宝藏,还有奴役我们的人民。黑暗深邃的俄国不适合你们,俄国大地来自更深处的根基,自诩理性的你们无法消化它,也对此一无所知。尝试征服只会导致你们自身的混乱与崩解,你们只是在挑战你们不能理解的古老力量。”老不死依然傲慢。
贵族,僧侣,农民,三个俄国使者在侍从引导下离开了。
拿破仑摇了摇手,招呼阴影议会的人。“说一说你们的结论,明天再把你们详细分析的文本送给我看。我累了。”
“他们和之前的使者不一样。他们不是具体的某位神,某个魔,某个强大的英雄。他们也不是鬼神的载体,不是来向我们发话的媒介。”左侧的将军说。
“他们是旧世界的幽灵,只是这次是以俄国为使者向我们发表最后通牒罢了。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连具体的形式都没有,甚至实际上没有名字。”右侧的贵族说。
“我明白了。他们只是迷信的回潮,是古代人的鬼神幻想。”
“但俄国境内的迷信依然深重,如此深厚的迷信很难短时间内清除。这恐怕就是他们认为俄国足够可靠的原因。”将军说。
“或许那个幽灵说的有道理,我们无力在一代内完成这些事业,以后总是会有人来完成的。一旦火在草原上烧了起来,就不会轻易熄灭。”贵族说。
“但我们也应该谨慎。至少有一点他说的是对的。”坐在大厅尽头,处于阴影中的沉默那位开始说话了。“总是有事物是存在于大众内心之中的,这种对鬼神的畏惧和对过去的留恋就是迷信产生的基础。而且我要指出一点,他们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老幽灵。他们是凝结成传说以前的众神的原始形态,他们真正的形态。他们是魔鬼,是神明,也是祖先。”
“谨慎总是好的。”皇帝赞同了这话。“谢谢你,约瑟夫。还有人要补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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