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早上七点半,我从床上苏醒,然后用五分钟的时间摆脱迷蒙的状态,再用五分钟穿好衣服。穿好衣服后按下吐司机的开关和微波炉的开关,里面有昨天晚上睡前放进去的吐司和倒在杯子里的牛奶。利用烤吐司和热牛奶的时间,我进行洗漱。梳洗完毕后吐司刚刚烤好,我会从冰箱里拿出一小份黄油抹在上面以补充脂肪并降低温度,同时再开一个蔬菜罐头补充维生素。八点钟准时出门,赶八点零五分的公交,并在八点二十四分的时候准时到达公司按下考勤机。之后准备一天的材料,奔波于各种事务中,直到十八点加满刚好一小时的班准时离开岗位······
这样大同小异的生活一直持续着。也许这是一些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但是当相似的一天无休止地重复了数年,并且你清楚它还将继续重复下去的时候,我感到了绝望。
于是我尝试反抗,无论是修改自己的作息时刻还是增加其他的事务,最终要么将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要么因为工作的原因不了了之。平静的生活就像是一种慢性毒药,它给予你安稳的环境,同时也在缓慢磨灭你的活力。当你最终不再挣扎,就变成了当初你自己嗤之以鼻的样子——市侩、麻木,而且无趣。
我就一直浸泡在这样的生活之中,逐渐失去对自己的掌控,逐渐变得麻木不仁······直到那个傍晚,那个改变了我命运的傍晚。
那条路的上方横跨了三座立交桥,路左侧是一大片绿地,寂静无人;路右边则是通往CBD的交通要道,车水马龙。我就在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之间日复一日地行走着,既不踏入无人的幽静之地,也不掺和喧闹的人群。
也许是我隐藏的精神病属性突然发作,我开始特别留意起那几座立交桥。两排巨大的混凝土桥墩巍然立在道路两旁,托起一大块同样是混凝土铸造的桥面。它们让我想起了古代的石牌坊,也是两边的石柱共同托起一条刻着铭文的大石板。
通常,牌坊的主要作用就是划分空间,向来人宣告你即将进入不同的区域,起到了“门”的作用。不过既然牌坊以内是“门里”,牌坊外是“门外”,那牌坊左右是怎么划界限的呢?
联想至此,我停下了脚步,站在了桥下开始东张西望,似乎这两个巨大的混凝土桥墩就能给我答案。虽然我心里知道这里不可能有答案,但是我还是向着左右不停扫视。现在的我依然难以解释这种反常的行为,只能归结为偶然发作的精神异常。
可就在我的视线扫过绿地的一瞬间,一股凉气猛地灌入我的脊背。远处土坡的树林边上有东西!
那绝不是我的幻觉,因为来自原始趋利避害的本能在一遍遍向我示警。
我尽量保持着镇定,假装设么都没注意到,视线再一次循着原来的路径扫过。
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影。它绝不是动物也不是什么人工造物,而是一个呈现出人形的阴影。它的黑暗无比深邃,就好像是你的视野在此时缺失了那么一块。
我的视线被牢牢吸引住了,就像人会本能地盯着看不清的东西想要看清楚。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喊:“别盯着他!别盯着他!”但是我的本能仍让眼球死死锁定着那个黑影。
它似乎也发现了我,车辆、行人甚至于周围的一切都逐渐离我而去,我的感官中一片寂静,只剩下那个黑色的人影在我的视野中央不断地放大。它就像一个黑洞,不断地将我向它的方向吸过去!
“嘿!发什么呆呢!”一只手拍在我的肩头,将刚刚的恐惧和寂静,一下子拍个粉碎。
我发现仍站在原地,但此时我惊魂未定,心脏狂跳,迷茫地看着刚刚拍我的人。
“我这来上夜班就看见你在人行道上对着绿化带发呆,咋了?上班上懵了?”
来人是我公司宿舍的舍友,也是我大学同学兼舍友。他今天有事请了一小会假,晚了一会来上班,结果正撞上在路边发呆的我。
“没事没事,就是在思考人生。”我一边应付着他,一边偷偷地瞄向刚刚黑影的地方。果然,什么都没有。
“真没事啊?真没事那我上班去了?”舍友再三确认了我的精神状态不需要叫救护车,就急急忙忙地赶去上班了。
然而自那之后,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我依旧像往常一样保持着“住处——公司”两点一线的生活。按时上下班,按时吃饭睡觉。
那个黑影就像是偶然坠入水面的石子,在我沉静似水的生活中激起了巨大的水花。然而石子落入水中一时间能激起千层波澜,但是时间过了也就过去了,水面逐渐恢复平静,我的生活也是如此。只有当我午夜梦回时,我仍能感受到当时我的恐惧……还有恐惧之外,隐藏的狂喜。
之后的故事乏善可陈,像每个普通的职场人一样:日常工作、职位调动、业务培训……我甚至还在这段看似动荡的日子里顺手换了住处——一间新租下来的小单间,就在公司边上,比宿舍还近一些。
我以为我不会再与那个黑影发生关联,就这么重新溺死在这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里。
我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浸泡在“现实”的泥潭之中。我学着表里不一,我学着胸有城府,我学着将自己染成泥潭的颜色还美其名曰:“和光同尘”。我学会了应酬,我学会了敬酒,我学会了奉承,我学会了一边理着别人的烂摊子一边说“谢谢领导”……
这天清晨,我从宿醉中醒来。前一天晚上项目终于结束了,跟每个结束了的项目一样,大家开了个庆功宴,各种敬酒加灌酒,围着领导转圈圈。
酒喝多了,自然记忆就会有些模糊。然而当我酒醒的时候,那些记忆就像河水一样倒灌进了我脑子。
喝了酒的我就像是另一个人,思维敏捷,长袖善舞,不但在各位同事之间应酬得游刃有余,还不忘了拍领导马屁。那种麻木的快感,我有些抗拒,又有些向往。
可当我离开同事们独自步行回家时,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现在重新回想起那段记忆时,我仿佛就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可怜的人在深夜无人的路边,一边哭一边笑,指天骂地,痛诉着自己被压抑的辛苦。他的话语那么犀利,声音却无比渺小,一腔的愤慨只是说与自己听。他清楚他不喜欢,他同样清楚自己必须这样才能继续活下去。
发泄完,我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环顾四周确认了一下我在哪里,却发现我此刻又站在了目击黑影的那个地方。不远处就是黑影出现的土坡,而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反射着月光闪闪发亮。
平静的生活令我舒适,但也令我麻木,它让我疯狂追求确定性,不想放手去搏一搏。而此刻在我面前的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不确定性:也许走进观瞧只会发现一块玻璃,可也许这一步迈出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以前我总是想太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但是这一次我血管里的酒精却不安地躁动着,催促我别想太多。
最终,我还是迈出了那一步。我此刻仍能想起踩上草坪第一脚的触感:松软但是厚实,弥漫着植物的清香。
我快步走近那个反光的物件——那是一个表面光滑的黑色笔记本,在月光下反射着泛蓝的光。我好奇地把它捡起来,并没有期待的某种神奇的现象发生,它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
“这是······”本来我拿着这个笔记本还想仔细检查一下,不过酒劲上来了的我感觉到有些晕眩,于是暂且作罢。我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于是我把笔记本夹在腋下,施施然返回了住处倒头就睡。
回想到此,我看了一眼随手丢在桌子上的笔记本。它看起来是那么普通,毫无神异,也许它与黑影真的毫无联系,或者根本没有那个黑影,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只是因为不甘于平凡的生活而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
“算了······马上就知道了。”我安慰自己,然后摸过来那个日记本。它微凉的手感依然跟普通的笔记本别无二致。而当我翻到扉页时:
我第一个反应是某个人与我同名,不过我马上就认出来那个熟悉的笔迹,这绝对是我自己的字迹!
“我应该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我有些惊疑不定,因为昨晚的记忆实在是还有些模糊不清。于是我怀着疑问继续翻开笔记本看了下去。
“2013年9月5日。今天开始写日记了。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写日记,也许可以记录一些真实的想法………”
这确实是我的字迹,但是我的记忆中完全不记得有这样一个日记本。而且这个日期距离现在也很久了,即便真的有这样一个日记本,它也应当是在我老家的书房里而不是在公司附近的草地上。
“他是在等我吗?”我又想起了那个黑影。一切都过于巧合了,恰巧出现在我下班的必经之路上,恰巧又出现了一本莫名其妙的笔记,恰巧……我的心脏隐隐开始加速跳动,一种久违的感觉在我身体里正在慢慢苏醒。
我直接略过那些距离现在时间比较久的内容,去寻找那些离现在时间比较近的记录,那里也许有解开谜团的线索。
然而,日记的内容却在一个很远的日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潦草的记录和撕去的纸页。似乎在某一个时间点之后,这个笔记本交给了另一个人使用,从笔迹上能看出非常明显的区别。新的主人在里面记录了许多超越了常识的东西,再加上他的字迹极差,缩成一团,这让我阅读起来十分困难。
“写作……者……之桥?”我费力地辨认写在残页上的那几个字。
这部分内容超越了我的常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被撕得只剩一页,导致我没法窥得全貌,看来看去也只是看了个一知半解。不过好在前边日记的内容还算完整,也许里面能有线索。
“要是能知道这本日记后来给了谁就好办了……”我这样想着,开始向前翻找。
“2016年8月15日,他给我写信,告诉我他的构思基本完成了,只是缺少了一个关键的物品,可以理解为启动仪式的‘火花塞’。没有这个东西,仪式便不能成立。”
我斟酌再三,向这个地址写了一封信。我结合了第二任主人留下的仪式线索,向他询问关于“写作者之桥”的信息。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封信并没有石沉大海,而且我很快就收到了回信。
与其说是回信,不如应该说是一个快递,随着快递包裹跟了一封回信。
“你好,朋友。虽然你描述得很详细了,不过很遗憾,我还是全无头绪。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来我的地址的,但是我承认对你信里描述的仪式非常感兴趣。以前从未有人想过这种设计思路。我按照你的描述专门为你设计了一套仪式,希望它能对你有用。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它‘写作者之桥’虽然它可能不是原装的。全部的资料我已经随信一并寄送过去了。祝你生活愉快。”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沓一沓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
我看了看笔迹——果然,他也不是日记本的第二任主人。
这个名为“写作者之桥”的仪式是一个看起来很奇妙的仪式。按照日记本第二任主人的描述,他的仪式将会构建出一座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桥梁。
接下来的日子有些魔幻,我无时不在想着那些手稿上的内容。我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我又感觉到了那种活力,那种跳动的火苗在我身体里燃烧的感觉。
然而,我以为我能兼顾工作和研究,直到我开会时无意识地在我的笔记上画出了其中一部分符文。
“是时候该做出个了断了。”我在工位上看着会议记录上的那个符文。
我申请休了两个星期的假,把这些年攒下的年假一次性用光了。递交申请的时候,部门主管甚至有些惊讶,因为这与我以前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还是把假批了下来。
休假的期间,我全身心投入地去研究那些手稿,然后按照手稿上的要求准备了仪式的应用之物。说起来很有趣,这个仪式不像那些神神叨叨的仪式需要一些奇怪的材料,像什么月桂精油,熏香蜡烛这些日常根本见不到的东西。按照手稿的记载,我需要准备一些纸张和笔。笔必须是我曾经使用过的,纸张上必须按照仪式的规定写上描写固定事物的文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特定的东西,不过都不难找到。
我挑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背着我的旅行包,来到了当初见到黑影的那个桥下。按照手稿的记载,我需要找到一座“合适”的桥,但是却没有提及什么样的桥才是合适的。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黑影决不是随意出现在那的,他应当是在那里等着我的。
此时是凌晨,街道上空无一人。在一片寂静中,我踩着松软的草坪,缓缓走到巨大的混凝土桥墩之下。
在这个角度下,立交桥看上去就像一群沉默的巨人。巨人们弯着腰,张开双臂,用宽阔的脊背将夜空撑起。
我在巨人的脚下,将准备好的纸张和笔按照仪式的要求摆好,然后在中间放上仪式的重要物品——一本所有人都知道的日记。起初我还不太理解这个要求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懂了,它要的是一本“日记”,一本用来应付父母、老师的,专门给别人看的所谓的“日记”。当我拿到家里人寄过来的这本所谓的“日记”时,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当时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盘饺子,饺子旁对坐着两个举杯饮酒的人:
我双手拿住那本黑影带来的日记,拎起第二任主人仅剩的一页手稿。笔记本里说仪式的发明者不看好这个仪式,主要的原因就是缺少启动仪式的钥匙。按照他的想法,他需要一本来自其他世界的人书写的手稿。而黑影带给我的,正好就是他求而不得那把“钥匙”。
“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会想什么?”我将笔记本举过头顶。
面对着月亮,我用力撕下了仅剩的那一页手稿。就在这一刹那,我眼前月光猛然炽烈起来……
在无人的桥下,桥墩的影子突然动了起来。一个漆黑的人影缓缓从中分离了出来。它轻飘飘地走在草地上,甚至没有留下脚印,仿佛它真的只是个没有重量的影子一般。它从桥墩边的一堆杂物里捡起一本被撕去了大半的黑色笔记本,身形缓缓地消散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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