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雨中跨越溪流,马蹄在浑圆如头骨的鹅卵石上錾刻出浅浅的齿痕,带起红褐的泥浆。竹林在两岸嘶嘶吼叫,仿佛雨水唤醒了潜藏于蚁巢和腐叶之下的魑魅。头领勒住马,仰起脸,完美的球状雨滴顺着钨钢面甲滚落,蜷伏在面甲后的瞳仁和天空对峙,如某种睚眦必报的生灵。
“千户大人好生威武!”那幕僚对着头领赞叹道。魏千户回过头,看幕僚的镣铐在马鞍上起伏,干瘦如豺狼的面孔隐蔽在被雨水浸透的斗笠下。
他们十日前血洗了总督府,把叛乱的总督连同其亲兵和家眷逐一开膛。刀手行刑时,魏千户高举金丝圣旨,朗声念诵。念至“皇帝诏曰”,总督的幼子跌倒在自己的内脏里;念至“跋扈飞扬,妄施恩威”,总督的发妻被斩作三段;念至“内结廷臣,外党倭寇”,总督的小妾惊愕地看向她肋骨下的肺脏;念至“死罪伏诛”,魏千户接过长刀,劈下总督的头颅——这头颅现在挂在他的马鞍下——而后是“钦此”。总督的幕僚是他们唯一的俘虏。
他们本该回应天府报告,但遭到了伏击,是和总督勾结的倭寇。数百浪人在凌晨袭来,武士刀、十文字枪和火枪在灌木间交错。队伍减员三分之一,祭司的硅金长钉也已损坏,网络通信中断。魏千户把队伍带向山区,试图甩掉追兵。他们连夜行进,倭寇的火光在身后混沌的山林里游荡。
“你这套奉承话,总督以前很爱听吧。”魏千户揶揄道。
幕僚摇头,斗笠甩下沉重的雨滴,“总督不喜形于色。”
“他再也不会有‘色’了,”魏千户用刀鞘指向马鞍下挂的人头。
幕僚沉默片刻,眼球微微泛绿,“再逃下去,你我也会和他一样。”
“什么?”队伍看向幕僚,像一群乌鸦看着混入其中的白化个体。
幕僚抬起被铐的双手,细长如昆虫节肢的食指指向前方的山峦,“这道山脉向前延申七百里,多陡坡峭壁,丛林密布。你们没几匹备用马,干粮也不够,网络也断了。倭寇人多,有准备。你们耗不起。”
“不能把他们引到有人烟的地方。”魏千户狐疑地看向幕僚。
“对,”幕僚敲击自己尖锐的指甲,“你们可以选个有利地点,反向冲锋,把他们打散。比如北边那片缓坡,平坦无障碍,你们的马匹有优势。两侧的树丛可以埋伏。”
幕僚咧开嘴角,淡黄的尖牙令人联想到某些不可完全驯化的野兽,“倭寇一定会杀我,我是总督和他们暗通的见证人,也知道他们的内情。我曾替总督谋划,现在替千户谋划。”
魏千户看向后方的红袍祭司。她微微点头,千户也微微点头。
雨继续下,猫头鹰在被雷火焚毁的柏树上呼号,朱红的双眼像两粒浇不灭的炽热的炭火嵌在雨幕中。千户在望远镜筒里注视着倭寇从下方的松林走出,前后呼应,披头散发,武器新旧不一,甲胄形制各异。
“中间偏左,披红甲的,是个头目。”幕僚引导千户找到那人,陶瓷甲,滑膛手枪。千户收回望远镜,向掷弹兵比划一串手势,又向马上的枪手和刀手示意。而后他抬起架在树枝上的长枪枪口,瞄准,开火。那人应声倒地。
掷弹兵射出一排枪榴弹,低声鸣叫似群蜂,在树梢下化为怒放的红莲。哭号和吼叫从坡下响起。刀手冲锋,枪手紧随其后。千户把幕僚抬上马,“跟紧我,否则毙了你。”他翻身骑上自己的马,示意祭司跟上,随后夹紧马肋,向下奔去。两个骑矮脚马的倭寇迎来,他把手枪举在马的双耳间,射穿他们的胸膛。一个刀手被击落马下,千户赶去增援。一杆苗刀扫过他肩头,他回马,让马蹄踢碎那人下颌。刀手已被自己的血窒息。一人端枪指向幕僚,千户控马越过灌木,挥刀削断那人的脊柱。队伍击穿倭寇的行列,收拢成三角,继续奔驰,留下人和马的残骸在雨水中翻滚。他们不乏诧异地回望倭寇们的长枪,其上倒吊着风干的婴儿尸体,来回摇摆如怪诞小贩兜售的辟邪器具。
队伍向北,翻越四座山岭,直到西方树影间的天际最后的紫红冷却,月球如一粒水银滚过沥青般的天穹,痴呆僵直地跳着不曾停息的圆舞。他们下马,砍下竹子和藤蔓,扎营。哨兵和马匹的轮廓被营火炙烤成宛若皮影戏的失真图像。众人围坐在营火边,鳞甲上是敌人和同伴的血迹,黏着尘土和落叶,令他们回忆起陌生的祖先,在网络之前,在火药之前,在铁和青铜之前,在《易经》之前,祖先在焦黑的石壁和同样焦黑的皮肤上凿刻图腾。
幕僚请求千户解开他的锁链,被拒绝。随后他起身,在一个刀手的监视下去如厕。返回时,他带来一片残损的骨板,被数层不同颜色的泥土浸透。骨板在营火旁的人手中传递,透过火光,能看到奇异的符号被雕刻在骨板内,似一列列整齐的群居昆虫,被同一块琥珀包裹。千户眯起眼,端详符号,而后摇头,把它递给一旁的祭司。
“祭司小姐有何见教?”幕僚微微向前倾身,戴镣铐的双手上下敲打,如一对独立于他而存在的蜘蛛。
“是殷商时代的甲骨文,用来占卜。这文字我辨认不清,”祭司张大如红宝石的双瞳,“……有一个像是‘戈’,另外两个像是‘誓’和‘尹’……”
“不错,”幕僚看向千户,像是申请一项许可,“那么,占卜又是为了什么?”
“的确如此,”幕僚颔首,仿佛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小姐,请?”
他从祭司手中接过骨板,把它靠向火光,“这块野兽的骨头,被石器雕刻,被火炙烤,给出一个唯一然则混沌的答案。死者对生者有无上的权力,它就是见证。你我必然背负已死之人的债务,永无止歇。”
“我们早就不占卜、不问鬼神了,”祭司皱眉,“祭司的职位也只是因为网络依赖于易经。”
幕僚摆动一只食指,“并非如此。难道你我的性命不是为死者赐予?难道人的历史和其中一切仇恨不是死者写就?难道旧的和新的疆域不是死者划分?谁又能螳臂当车地否认死者对生者的威权与垄断?”
众人沉默,咀嚼着幕僚的语言。火焰在他们的甲胄和瞳孔里起伏。
幕僚整理衣衫,正襟危坐,又开始叙述一则寓言:“在某场灾荒的中心,一个男人抱着他襁褓内的孩子逃离。当他到达一处渡口时,与一户同在逃荒的世家大族相遇。那家族已饥肠辘辘,于是向他提议,用价值千金的玉璧换取他怀中的婴孩。即将降临在婴儿身上的是怎样的命运,他们并未谈及。男人犹豫再三,交出了婴儿,抱回和婴儿同样重的玉璧,渡过河流。”
“但那位送男人过河的艄公窥见了男人怀中的玉璧,”幕僚继续,“他在到达对岸后,抄起船桨打倒了男人,夺走玉璧,用大石击碎男人的头颅,把尸体抛入河中。玉璧被他藏进了船舱的底部夹层。之后,世家大族过河时,也是这位艄公撑船。家族的长子察觉到艄公的神色异样,在抵达河岸后叫上其他人逼问艄公。艄公交代了自己杀人越货的经过,被众人绑上石头沉进水中。家族从船舱收回了玉璧,继续向前。婴儿并未被吃,而是成为了家族领养的长孙。然而,当他成年后,他将得知这位抛弃了自己以换取千金之璧的生父。而他永远无法复仇,正如骰子无法对抛出自己的赌徒复仇。契约不可篡改,即便未曾谋面。然则,这孩子难道不会燃起怒火?难道不会对塑造了自己的渺远的冥冥报以咆哮?他的生父若泉下有知,又岂不会回应以同样的咆哮?”
祭司不安地缩进肥大的红袍里,“你所言荒诞,满口虚妄。”
幕僚苦笑,“祭司小姐,什么又不是虚妄呢?”他迎接祭司的目光,如一头支离破碎的化石从玄武岩中再次立起,迎接一只鲜活的狐狸,“汤何在?桀何在?嬴政何在项羽何在?太史公何在?在国子监门外和你山盟海誓的那位太学生何在?他簪在你发髻的那支全息玫瑰何在?凡未被记叙,便灰飞烟灭;凡留名青史,皆蠹虫满身。”
队伍在破晓前出发。占卜骨板被投入营火的余烬,底部被烤黑,散发青烟,顶部则红热如熔炉内的铁水,符号在热浪里流动。马蹄穿过蒺藜,穿过高草,在乱葬岗的青石上踩出细碎的蓝色火星。被盗掘的坟墓积满泥浆,石龙子攀附在散乱的骨骸上一动不动。或许那骨骸属于盗墓贼,被同伴杀害,抑或受到下方世界的蛊惑而自戕。他们跨越的土地,金银亦锈蚀殆尽。
太阳突破东方树冠时,他们走上一片中空的岩区。一个人、每个人都听到了下方黑暗中水滴脱离石钟乳向上坠落的轰然巨响。人与人、马与马心照不宣。随后冰雹袭来,鸽蛋大小的冰球砸在人和马的甲胄上砰砰炸裂,如同一串纯白的、向下燃放的烟火。无甲的祭司在马鞍上撑起巨伞,幕僚则任凭冰雹打在他的斗笠上。前方松林里响起麻木的嚎叫,千户举枪,开火,子弹斩断一棵松树。一个人影在树后,战栗不已,衣衫破旧,徒劳地举起手臂抵挡冰雹。
“是山民。”幕僚上前,对那人喊出一串队伍里无人能懂的腔调。那人犹豫片刻,以同样的腔调回答。“他的村子不远,他愿意带我们去。”幕僚翻译道。
那人走在千户马前,弓背弯腿,吐出舌头,歪头躲避着冰雹,俨然一条病狗。“我不记得这片区域有居民,网络里整座山是一片空白。”祭司打量着那人的肮脏相貌。幕僚答道:“这是错乱的年代。网络不足以丈量天下。先于网络、燃油和齿轮而存在的万物会被遗忘,但并未全然死去。”
天空放晴,队伍进入村庄。村内约一二百人,坐在门槛上,靠在窗口旁,仿佛看守着屋内黑暗中的古老财宝,皱缩的双眼斜视着队伍的武装。被冰雹击碎头颅的鸟雀陷入泥泞中,被几个满面脏污的小孩拎起,互相抛掷。他们的向导将队伍带至一个拄拐的老人面前。那老人瞳孔浑浊,伸出不拿拐杖的那只手,探到千户的坐骑覆盖甲板的鼻梁。马猛喷一口气,张口咬住老人的手,甩头,撕下他的无名指和小指。老人嘶哑地尖叫。
人群冲出土房和木屋,从四面围上,提着镰刀、鸟铳和弩弓,沉默地望着队伍。队伍里每个人拔出手枪,指向各自的目标。向导瘫倒在地。老人向人群高喝两声,转向千户,低下头,抑扬顿挫地说出陌生的语言。
“他说,他自己不小心冒犯了大人的马。”幕僚向千户翻译,“他愿意带全村人招待我们,以此赔罪。”人群注视着队伍,后退,回到屋内,回到阴影中。队伍仍旧举枪指向山民,直到千户命令才放下。
晚宴摆了三张长桌。队员不用村民给他们的碗筷,只吃村民吃过的菜。被咬掉手指的老人用麻布包裹着手,端起发酸的米酒,激动地举过头顶,叫嚷起来。“他在祝上一位皇上万寿无疆。”幕僚解释道。千户点头,端起自己的酒碗和老人的相碰,和蔼地说:“我们是来杀光你们的。”老人依然笑容满面,同桌的其他山民也神色未变。“还真的听不懂官话。”千户咕哝道,随后凑近幕僚的耳边:“这里的女人呢?我没见到四十岁以下的,屋子里只有些疯疯癫癫的老太婆。”
“千户大人,您不会想知道的。”幕僚微微摇头。一个汉子问起千户马鞍下的人头,幕僚回答称那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匪徒,被悬赏通缉。两个小孩跑来,想要把玩千户的手枪。千户卸下子弹,举枪顶上一个孩子的额头,扣动扳机。那孩子僵立片刻,仿佛质疑自己是生是死,而后拉起同伴嚎啕着跑开。
幕僚放下筷,和同桌的每个山民攀谈,而后向队员们叙述这群隔离外界的人的起源。他谈及蚩尤的后裔与他们的罹难,援引列御寇和鬼谷子,饱含讥讽地痛斥陶渊明。当一位枪手提出疑问时,幕僚又以琐罗亚斯德的传说论证人之苦难不可逃避。于是队员们纷纷颔首,听不懂他们对话的山民也惊异地望着幕僚的嘴,似乎其中会说出对自己命运的判决。
幕僚是第一个察觉到祭司不见的。千户是第二个。两人交换眼神,起身离开。夜幕已吞没山村,留下几盏苍老得不辨年月的油灯漂浮在外。“有人跟在咱们后面。”千户低声说。两人转过一堵土墙,等待跟踪者的脚步接近。人影出现在墙角,千户猛击那人上腹,幕僚用自己的锁链勒住对方的咽喉,拖至墙后。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问他为什么跟着我们。”千户拔出匕首,轻快的金属声恰好能让男孩听到。
幕僚提问,得到回应后向千户报告:“他说族长要他看着我们,不让我们发现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和祭司有关系吗?”千户的匕首抵到男孩的咽喉。一声极轻微的呼啸在村庄边缘响起。“信号弹,只能是祭司。让他带我们过去。”一小滴血沿着匕首刃滑下。
两人堵上男孩的嘴,推着他走在阴影里。他们到达一口枯井,推开压在井上的沉重石板,看到一列向下的阶梯。千户扣上面甲,开启夜视,左手持匕首压在男孩喉头,右手拔出单发巨型手枪,缓步走下,幕僚紧随其后。
血和其他腐败气味飘进千户鼻腔,他开始验证自己的猜测。一声浑浊但确凿无疑的官话在洞壁间响起:“不要!”回声颇久,地下空间比千户预计的庞大。他回头确认幕僚就在身后,逼着男孩向声音起源走去。红砖砌成的暗道上能看到手指抓挠的印记,新旧不一,有的力度之大几乎能磨穿指尖直到骨骼。
前方墙角被信号弹映照出绯红的轮廓。千户听到呜咽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弯下身,把大半身体隐藏在男孩的影子里,抵住男孩缓缓挪出墙角。油灯挂在房间一角,照亮几个赤膊男人的轮廓,和几条狗。不对,不是狗,是戴项圈和锁链的女人。房间中央是一架木桌,祭司的手脚被绑缚在上。她的红袍被撕裂。
一个汉子瞥见男孩,转过身,疑惑地问了一句,而后他看见男孩嘴里的破布和咽喉上的匕首。千户缩在黑暗中,手枪准星对准汉子的睾丸。半寸径弹头轰去汉子的大半个骨盆。另两个男人被巨响震得呆若木鸡。被狗链锁在墙上的女人们发出尖叫。千户把男孩扔给幕僚,冲出,挥起手枪柄,把一人的鼻骨砸进颅腔内,打断另一人的锁骨和下颌,顺势骑坐在对方胸前,拧断颈椎。他抬头,正和祭司对视。她身上带着不少淤青和擦伤,除此并无大碍。“不只三个人!”祭司沙哑地喊。千户被一记猛击打翻。
他咳嗽着翻身,看到高耸的阴影。一个持长柄斧的壮汉,至少高过他一尺半,胸前挂一个怪异的襁褓般的东西,其中是个约十岁的昏迷女童。他伸手拔出腰间的常规手枪,射穿壮汉的大腿。壮汉再次举斧,劈下,斧刃斫进千户的手枪枪管。千户抛下枪,挣扎着起身。壮汉突然向前趔趄,几乎摔倒——幕僚的锁链缠上他的小腿。汉子回身,挥斧砍向幕僚,第一斧斩断锁链,第二斧斩断幕僚身边的男孩。壮汉再次举起斧头,手却猝然松开,任斧头砰然坠落。千户的长刀从汉子胯下刺入,肩胛穿出。
汉子摇晃片刻,像一棵锯断了却未倒下的水杉。千户抬起匕首,击入他的脊髓,终于将他放倒。“我想,”千户喘息着,“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见壮汉胸前的襁褓仍在上下起伏,走去捡起巨型手枪,装弹,瞄准汉子的下颚,轰碎整个头颅。
“大人,我说过您不会想知道的。”幕僚把祭司从木桌上解开,扶她起身,“整个村的女人都是买来或拐来的,又或者像今天他们对祭司这样,抢来。”
“狗杂种,”千户环顾房间内的其他女人,衣不蔽体,披头散发,垂下的乳房带着咬痕和鞭痕,眼神痴傻或疯狂。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揉着自己鼓起的腹部,嗤嗤发笑。
“这里只是他们做男女之事的地方,”祭司转动被勒红的手腕脚踝,“里面还有更多,除了几个听话的,都戴狗链。最年轻的也就这么大。”她指向襁褓里那个昏睡的女童。
“他们对你……”千户把话咽下。祭司沉默几秒,理了理头发,“我把嗓子喊哑了。”
祭司带领两人走向洞窟深处,似人非人的呼吸和婴儿的啼哭在阴湿腐臭的空气里交织。千户擦燃一支信号棒,黄绿火焰在凹凸的四壁投射出动荡的影子,恶毒地搏动。随后他见到了第一个,第二个,和更多蠕动的发霉的身体。其中两人的胸前挂着污秽如寄生虫的婴孩,迟钝地啃噬乳头。
“从别的村买来,或者城里绑来。先是强奸,然后挨饿。”幕僚仿佛为一场低俗野蛮的傀儡戏解说,“如果抵抗得太激烈,就上鞭子和烙铁,或者下麻药。怀孕以后严格看管,不让她们把自己弄流产。生的是男孩就留在村里,女孩就卖给其他村,或者养大一点送进城镇作娼妓。生完第一胎,也就变老实了……”
“你们没想过逃跑?”千户问面前戴着项圈的女人们。她们痴呆地注视他手中的信号棒,其中几个呜咽着试图开口,却只发出牲畜般的低吼。他俯下身,查看离自己最近的那人。她不安地侧脸用一只眼对着千户,战栗着后退。她的另一只眼被烙铁烧毁,只剩黑褐的死皮粘在眼眶上。
千户起身,向出口走去,叫幕僚和祭司跟上。他紧握巨型手枪,脚步沉而无声如一头虎。
“你救不了谁,上面就是她们的孩子、丈夫和公公。外界接收不了这些女人。”
千户不答话,推开幕僚,走上通往井口的台阶,进入星光下。先前地下的声响显然惊动了山民,他们不安地在长桌边、在屋角和窗口环顾四周。队员呈警戒姿态,右手搭在刀柄或手枪上。几个山民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像是请队员继续晚宴。
他大步走向原先自己和幕僚坐的长桌。那老人看见他,哀号一声,踉跄着起身,拄着拐杖像鸭子般逃窜。他开火,齐膝射断老人的一条腿。“放过小孩,其他人格杀勿论!”队伍出刀,出枪。长桌连同饭菜被掀翻,血和米酒混杂。
山民并非毫无准备。十几人拿起裹着牛皮的木盾,举起竹枪、短斧和镰刀,围攻落单的队员。两个刀手登上平房屋顶,扑下,将他们斩杀殆尽。一个枪手被鸟铳击中,仰面倒下,又猛地起身,射穿开火者。掷弹兵唤来马匹,驰过街道,向门窗内射进白磷弹。惨白的火焰腾起,炸开,把同堂四世连同祖先牌位化为青烟,摇曳盘旋如同醉酒的幽魂。
千户走向倒地但仍在喘息的老人,用膝盖抵住其肩胛,割下他的双耳,而后是头皮。幕僚的声音在身后无边的黑暗中响起:“你自以为是何人,能审判他们?你又怎能让他们自认其罪?他们存续的时间远超本朝,也远超前朝。你我之于他们,正如倭寇之于你我。一代代人在黑暗里降生,又将妻子和儿媳关进自己母亲的囚牢。谁有资格质疑九百年的奴役?”
千户割开老人的喉咙,回望身后漫长的呼啸的夜色。枪火和屠杀在山村四面震荡。“道德法则之嬗变,远非常人所能领悟。”幕僚不见踪影,只有声音如黄钟大吕,“你以为是谁教导他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谁让他们明白,男人的姓氏重于女子的性命?你岂能对抗孔丘、董仲舒和朱熹?驰道抛弃了他们,发动机抛弃了他们,网络抛弃了他们。可彼等岂会自取灭亡?彼等难道不会向耀武扬威的外界报以咆哮?何况他们并不孤单,百个千个万个被流放的村庄在长夜里呼号着万年的愤怒呀!”
屠戮结束。人类的眼睛在夜空下相遇,如同跌落的星辰,质询彼此是由何等材料铸造而成。
千户带队进入地下洞窟时,其中已空无一人。被解开的狗链散落满地,马靴踢上去有松软清脆的回响。他们返回地面,东方山脊微微泛白,像刚被火舌包裹的煤炭。西北遥远的山丘上隐约有动静,千户举起望远镜,看到一列漫长的队伍穿越林木。幕僚举着松枝,驱赶着肮脏癫狂的女人们行进,宛如一位受贬黜的牧羊人。她们手脚并用,前后推搡着,俨然女娲造人时未及时销毁的残次品,躲避着金乌的恫视,要去篡改铭刻于青铜之上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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