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你这他妈要真去上层做了家教,一次工资给多少啊?”
“工资,去上层的工作的事你还谈工资?格局小啦!那地方拿钱都上不去,我这回可是真要发达了。”
“哥们当时就应该跟你多去读点书,说不定这好差事就轮到我了。”
“得了吧,老布。我现在都觉得读这些书没个屁用,真要抓住机会,还得看动手能力,这方面你就比我给力得多。”
“来不及了,我是来不及了。但我家那小子指不定还有点机会,我回去得多教训他两声。”
“哈哈,那他条件可比我好多了,毕竟有你这么个好爹可以在前边带着呢。”
我和我兄弟老布蹲在巷子里头一个锈铁门旁边抽着老布卖剩的烟,我们两人一高一矮,我身材高瘦,穿着一身老旧的灰色风衣,留着细碎的刘海,老布则身材矮粗,穿着沾满油污的白背心,有着一张留着寸头的圆润大脸。我们就这样百无聊赖地一边盯着箱子对面一只在垃圾堆觅食的油光发亮的老鼠,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此时一阵脚步声从巷子的一头传来,我和老布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而后我掏出手机来再次确认一下时间。
“这家伙真他妈守时。”我们两人一同起身,埋伏在了这个巷子与路口的交界处,这恰好是来者的视觉死角。
在一只擦着劣质油的皮鞋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瞬间,我和老布一同从巷子闪身而出。正对我们两人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外衣的高瘦男子,带着一副厚实的眼镜,原本他脸上带着的笑容,在碰上我与老布的时候一瞬间就僵住了。
“唉唉唉,有事咱可以好好谈谈……”他慌乱地摆手向后退去,一看就是想随便扯上两句然后拔腿就跑,我和老布可没少遇见这种家伙。
“谈你妈个逼。”我说着往前踏上一步,左手拉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揪过来,右手对着这张堆满假笑的脸就来上一拳,“作弊是吧?作弊抢老子铁饭碗是吧?”
男子脸上的眼镜在我的痛击之下一下就哗啦碎开,还有几片镜片嵌进了脸上的皮肉里,看起来肯定痛得不行,他也发出了与之相称的怪叫声。
一旁的老布也没有闲着,他协助着我将这家伙拉进了巷子,同时伸手对着对方下体狠狠一抓。结果反倒是他发出了一声叫唤,捂着发疼的手往后蹦去。
我一声惊呼,而后曲起我的肘子对着他的脸又狠狠地砸了一下,把原本塌陷的鼻梁又往里面推了几分。这时候松开衣领,这家伙便摇摇晃晃地摔在地上,意识模糊却又惶恐不安地来回看着我们两个。
“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剩我们两个竞争上层大小姐家教这个工作的时候,你抄了老子的卷子是吧?”我岔开腿蹲在这家伙边上恶狠狠地说道,“结果还是你给选上了,你说这有道理吗?没道理啊!”
“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我去上层肯定不会忘……”
“说个屁!老子为了念书,肺卖了一半,装人工肺都得装TM二手的,会把机会让给你这种家伙?”我伸手从他口袋里把他手机掏了出来,丢到了他的脸上,“现在发邮件说你不要这工作了,把那名额给我还来。”
这家伙虽然一开始表现得像个孬蛋,但一说到名额这事,他又憋足了气,脸胀成一种低品质机油所呈现的红棕色,像头嘴硬的猪。但随之我就察觉到他并不只是在简单地硬撑,在看到他的嘴唇间闪过一道亮银色的冷光时,我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挡在了面前。
“太棒了,现在你还得多赔我一只右手。直到去年我才还完了它的分期付款。”
伴随着机械损坏所发出的喀嚓声,我从右手手掌心拔出了一个小刀片,掌心的缺口内不断地爆出一丝丝电火花,我的右手手指也因为整体结构的损坏而抽搐起来。
这就是这家伙藏的最后一招,这种把戏在下层并不罕见,每个人都藏着点东西,其中藏在口腔内弹射的刀片是义肢安保行业最受欢迎的平民改造方案之一。
好在我的右手早在我还是十余岁时就贷款换成了机械义肢,要不然现在我得趴在地上和他一起喊疼。
“如果你不主动的话,我也会帮我兄弟从你身上讨点补偿,对你下面那家伙能卖个什么价钱我兴趣可不小……”老布此时也加入了对话,他左手其中有三个指关节向上掀起,内部伸出了嗡嗡作响的微型电钻,另外两只手指则变形成带着喷枪,看来他对自己最开始吃的瘪耿耿于怀。
对方凄厉的尖叫声还没传出巷子,就被轰鸣而过的运输车所掩盖过去。
老布不只是一个卖烟的贩子,一切来钱快的行业他多少都有沾上一点,器官买卖和义肢移植自然也是他的重头生意里的一环,我的肺还有两个睾丸就是经他的手卖了出去。虽然作为中间商的他总会拿一些抽成,但比起市面上其他二手贩子的价格,他给我开的钱已经算是一笔巨款,我还是很庆幸有他这样一个朋友的。
他自己身上也卖了不少零件,为的就是省钱供自己的儿子接着上学,让自己的孩子能在不卖掉自己身上任何一块的情况下,就能到上层找到一份体面工作。他现在所做的这些事就像是投资,等他儿子赚大钱之后,就能在把自己身上缺的玩意全部换成最新款式。
作为道上老手的老布稍微用了点刑,在还没弄出什么皮肉伤的情况下,底下这家伙就主动发出了辞职信,灰溜溜地从巷子里跑了出去,没一会儿按照顺位原则我的手机上就收到了应聘的邮件。
“感觉你手艺比前几天还好上不少了?还有这电钻什么时候装的,刚才我也给吓了一跳,这可不便宜吧。”我一边掏出手机查阅邮件,一边向一旁的老布搭话道。
“当然不便宜,我自己肯定是做不起这种改装的,这只左手是我昨天刚刚倒到的货,是其他中间商换下来的义肢。”
“那怎么可能,这都是这个义肢上残留的‘灵魂’带来的效果!之前用这只手的那个同行手艺可真不错,总感觉是他牵着我的手帮那混蛋的小家伙卸螺丝,感觉好极了。”
“呃……”我抬起头瞟了眼一脸坏笑的老布,作出干呕状表示自己的恶心,“你最近也没那么缺钱,还是少装一点二手货好一点吧?”
“收起你这种准上层人的心理洁癖,我就是干这行的,我知道那个度在哪里。”老布一抖手将手头那些奇奇怪怪,咔嚓作响的机械收回了义肢内,“现在我身上装的义肢还不足以影响我,我和‘他们’都谈妥了。你大可放心。”
“你自己上点心就好……”看着自信心满满的老布,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手机上这封冗长的受聘邮件上。
我知道老布早晚有一天会因为他这一身二手义肢而倒大霉,现在他所过的每一天都是在向着那瞬间的毁灭全力冲刺着。
纵使一个全新的义肢的价钱对一般下层人来说得分期数十年才能勉强承担,但大多数人在有所需要的时候还是会选择全新的义肢,那是因为所有的二手货都带着一种天然的诅咒。虽然没有科研报告证明,但下层人都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义肢会附带上一任使用者的部分意识,或者称为灵魂,那是一种任何杀毒软件所无法磨灭的痕迹。
或许性能在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任何差异,但所有二手义肢的使用者都能隐约察觉到这一点,尤其是上一任使用者已经死去的情况下。在过去器官贩卖还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时代,社会上还有着器官捐赠的制度,也流传着“身体一部分在他人身上继续活下去”之类善意的标语。
见鬼,这句话在现代变成了事实,只不过是体现在机械义肢的身上。据老布所说每天晚上他的脑子里都有一大票各行各业的人在开派对,热闹极了。
“哦不,有个麻烦事。”我皱着眉头说道,“事是差不多办妥了,但上面要求我在去报道的时候得保持基本的仪容仪表。”
“没错,我可能得等到修好它之后再去报道,不知道时间来不来得及……这附近有什么义肢医生能介绍一下吗?”我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展示到,应该是破坏到了神经线路,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头,只能仍凭其肆意扭动。
“那我先跟电梯管理员说一声,让他迟一会再给我开一下电梯房的门。”
我在老布的注视下拨通了电话,一旁的垃圾堆突然发出了相应的震动声。先前那只老鼠吃得正高兴着,也被这动静吓得埋头瞎跑钻进了角落的排水渠当中,但它的引起的躁动也让原本保持微妙平衡的垃圾堆开始垮塌,搞得坐在对面的老布怪叫地从地上爬起躲到一旁。
在看到垃圾堆坍塌之下的光景,我瞠目结舌地挂掉了手中的电话,愣愣地骂道。
藏在垃圾堆底下的是一具半腐败的尸体,这正是我们先前忍受近两小时馊味的来源所在。他身上穿着的淡灰色的制服已经和他的肌肤黏在了一块,仰面看着天空的那张脸也难以分辨其具体的五官,只有一大堆白花花的蛆虫不断地从几个漆黑的空洞涌出,在昏暗的日光下摇头晃脑,像是在跳着一出狂热的舞蹈。
而在我关掉电话之前,这这具尸体的下颚处在那里震个不停,像是要为自己重见天日这件事而发表什么重要感想一般。他应该是将通讯设备植入体内的那种人,公司为了保证他们没办法用手机刚好没在身边的接口糊弄而免费帮他们做了这种手术,但埋藏在他体内的机械似乎也随着他生命的消亡而一起损坏,在我挂掉电话时他的下颚还震了一会儿,随后就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爆裂声。
一股青烟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就像是我们两人刚才吞吐的烟圈一般,慢悠悠地向上飘去,最后失去了踪迹。
“这家伙应该就是这个电梯的管理员,估计是平日里工作太没意思,喝太多酒结果醉死在自己岗位门口吧。”老布吃惊了一会儿便走上前去,摆弄起了这具尸体,“果然这下层真不是人能呆的,你小子能升上去真是有福啊。”
“好家伙,公司给他们装的设备都是他妈的高级货啊。我看看这家伙身上有什么东西能扒下来用一用,算是一会帮他送去火葬场的费用了。”
“别着急着扫荡,他身上有没有电梯门的钥匙之类的?”
“当然。”老布说着从尸体的不知道哪里取下一串钥匙丢给了我,随即马上埋头继续他手头的工作,“嘿,等等……”
“应该用不着去找义肢医生,这玩意可好使多了。”老布转身,我才看到他手上抓着的是一节右手手臂义肢,不用说,就是从这具尸体上扒下来的,“而且咱们都知道,即使是最近的义肢医生帮你补好那口子,你肯定也赶不上报道时间。你只能去找人换一条新的,估计还是得我帮你出钱,因为为了搞到这个名额,你已经把自己整成了一个穷光蛋。”
“我已经帮你检查过里面的程序,没有什么病毒残余,同时和我们身上的操作系统是兼容的。”老布说着把那只还沾着几只蛆虫的右手也一并丢给了我,“只要插上去就可以用,这个型号的手放之前你可得还上二十年贷款才用得起。”
“到上层赚了钱找机会换了不就行了?而且不是所有灵魂都那么讨人厌,大多数情况他们都很安静。”
“好吧。”我叹了口气,一边将自己损坏的右手卸下一边继续说道,“你说这只手更高级,高级在哪里?”
“在于它有预留的空间,能根据使用者的要求变动自己的尺寸以适应任何义肢接口,真不愧是天堂公司的制型义肢。”老布评价道,“这样开除一个员工,就可以把他身上的义肢扒光交给下一任继续使用,应该是出于这种情况设计的功能吧。”
“确实很合身。”我快速地换上了新义肢后看着活动自如的右手惊叹道,这和我预想的不适感相差甚远,“谢了,兄弟。”
但在惊喜之余,我重新将视线转向老布时,目光内并不是那熟悉的矮胖身影,而是管理员那具半腐烂的尸体。
尸体就在我面前站着,用他那空洞的双目死死地盯着我,里面不断涌出的白蛆就像是漫画中角色夸张的眼泪。
虽然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仅仅是这样看着我,但我却能体会到他的感受。在这难以言喻的感受当中,绝对没有任何恐惧,更多的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无奈与悲伤。
“老兄,死人不应该向活人索取什么。”我向着这具尸体说道,“你的生命已经结束了,而我的仍在继续。”
在我说完后,面前这奇异的景象便没了踪迹,只剩下老布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而那具尸体仍躺在地上没有挪动分毫。
“这个义肢上残留的灵魂……刚才好像和他见上了一面。”我稍微晃了晃脑袋说道,“但应该没事了。像你说的一样,我想我应该说服他了。”
“死得越惨的家伙,他身上的义肢就越不好用。就跟猪肉品质和猪生前的心情直接挂钩一样,看来这家伙生前过得确实不怎么如意。”老布点了点头,“按照我对你的理解,你身上二手义肢的数量远不足以影响到你本身。”
“行了行了,你应该还赶时间吧?赶快上去,以后有事再和我电话联系就行了。”老布笑着跟我挥了挥手道别,“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狗子,这是一次他妈的冒险。”
我没有多和老布说什么告别的话语,只是举起手晃了晃意思了一下,刚才我们蹲在路边已经聊得够多,他这种大忙人能在这里陪我浪费这么久时间也已让我足够感动了。
我打开了那扇铁门,里面是一样充满时代气息的老式电梯房,在电梯旁边还有一间小小的房间大概就是门外那具尸体的起居室。我没有兴趣再去探究他的过去是有多么苦闷会让他醉死在垃圾堆里,因为他的未来已经注定是化作一团灰烬了。
电梯的钢铁框架中到处都布满了锈迹,这些下层往上的电梯除了最开始正式划分城市上下层后,于每片区域中建设一座之外,就没有再建过新的,因为使用频率实在低到近乎为零,这百年间似乎也从未有过修缮工作。
但在电梯前的验证系统倒一直走在时代的前沿,那是一个精致的白色操作台,最上面还覆盖着一小层塑料保护,表示着这个操作台送过来之后就没有被启动过一次。
“您好,欢迎使用‘天堂’公司08号跨层电梯,请告诉我您的名字、编号,以及去上层的理由与相应凭证。”
随着轻柔的音乐声,努力让自己充满感情的冰冷电子女声向我打起了招呼。
“陈继旺,71538054236Y号,去给莲家的大小姐莲珏做‘下层管理’课程的家教,这是他们发来的邮件通知。”
我一边念着自己的信息一边向这个操作台展示自己手机上显示的邮件内容。
“恭喜您,陈先生,您确实有前往上层的资格。祝您旅程愉快。”
面前的电梯门在缓慢地为我打开,不知道有几十年没有上油的原因这个嘎吱作响的自动门居然卡住了。
我说着走上前去,帮忙把这扇门推向两边。之后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电梯角落,抓住了两边的把手,我听说在坐电梯时这种地方是最安全的。
随着像是历史音频资料当中火车哐当的响声一般,我所乘坐的电梯开始向上攀升,将我带向一个不属于我的高度。
在电梯中,我头顶上有一枚年纪估计比我爷爷的年纪还要大的电灯泡为我提供昏黄色的灯光,我能感觉到电梯在运动,但我并不能判断出它运动的方向。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电梯,而且周围的噪音又他妈大的要死,这让我感到害怕,要不是我扶着扶手可能直接就给摔地上去了。
我并不感觉电梯是在上升,我更感觉它是在下坠,我现在搭上的是所谓的地狱直通车。
忽然间周围轰鸣的哐当声在某个瞬间消失殆尽,只留下了令人舒适的轻微嗡嗡声,因为变化带给我的压迫感也戛然而止。这次电梯门的打开十分顺利,门外突然的强光将我的视野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让我以为是头顶的电灯泡把我直接炸瞎了。
“陈先生,您还剩下一次使用电梯的机会。”虽然说系统AI这样向我提醒过一次,但在我见识到上层的世界时,我觉得我这辈子应该都用不着这个机会了。
我靠着墙一边摸索着一边走出了电梯间,我的视野也随着我对光线的适应而一点一点地回来,在这过程当中那清新的空气先让我感到了震惊。
我以前在下层的生活,简直就是每天在闻着屁过活。但也只有我们这种闻着屁过活的人,才能抽着烟够忍受腐败数个月尸体的气味,如果我这二十六年的人生都在上层度过的话,不久前那垃圾桶的馊味可以让我把胆汁给吐一半出来。
接着我能够看清周围的景色,我踩着的是一片只在虚拟影像中才见识过的绿茵茵的草地,周围没有像是下层一样充满压迫感的高楼大厦,而是一座座设计优美的小阁楼与公寓,这才是所谓用来生活的场合。街道上行走的人衣着得体而不张扬,每个人都带着自信而又温和的微笑交谈。我所处的可能是一座公园,有一些孩童在一些设施中嬉戏打闹,而在下层孩童最早接触的玩具是镭射枪。这些街道干净而又平整,我认为就在这街上打地铺睡觉也比我下层里的房间要好上不少,或许晚上还有人们所说的星空能看也说不定。
说到太阳,这是最为关键的一点,我居然看到了真正的太阳。这里的阳光不再是下层人造阳光病态的苍白色,而是一种暖洋洋的白,一种能给予人以力量的光芒。
几声鸣笛声吸引了我的注意,一辆造型精巧、通体呈流水状的悬浮车停在了我的不远处,它的引擎几乎没有发出任噪音,只有令人舒适的嗡嗡声,这在下层也是难见的光景。
很显然它是在招呼着我,随着我缓慢地靠近,它也慢慢地开进了草坪当中,在反作用力下那些娇柔的嫩草都纷纷向一旁倒去。
汽车后座的一块外壳逐渐化作了透明化,车内的人转头看向了傻楞着的我。那是一个留着一头黝黑波浪长发的十六七岁少女,身上穿着一身看样子就十分昂贵的黑色连衣裙,有着白皙、姣好的面容,却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似乎我的存在妨碍了她欣赏窗外的美景,在不经意间触怒她了一般。
不,这种让我感到震撼的美好景象,在她眼中也不过是日常的光景而已吧。更让我感到有些惊惧的是她在身旁放着一支精致的手枪,这把凶器让我闻到了一点熟悉的气味,看到电梯并没有把我送到另一个世界去。
“陈先生,你迟到快一个小时。”少女这样向我搭话道。
“非常抱歉……”我只是道歉,并没有将先前遭遇的事件当做理由告诉少女,从现在起我已经和下层划清了界限,“您是莲小姐派来接我的?”
“我就是莲珏本人,‘天堂’公司里AI技术管理部莲清董事的独女,也就是您的学生。”莲珏冷冷地自我介绍道,言语中透露着一种不耐烦,但她还是通过面前的投影出来的操作面板为我打开了后座车门,“快上来,在上层时间概念可是很重要的。”
这一路车程我都对车外闪烁而过的光景应接不暇,但碍于身边坐着莲珏我忍住了想要大呼小叫的冲动,只是悄悄地用手机拍了点照片传给了老布,看他在信息栏里大呼小叫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眼睛已经有点厌烦这另一个世界的风景,但新事物还是接连不断地出现。
但我一旁的莲珏这一路上都不曾和我搭过一句话,她只是自然地躺坐在车座上,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另一只手轻巧地在面前的虚拟屏上划动。大量的文字与图片在上面翻滚着,大多是一些新闻时报,哪个地方发生了暴动,哪个国家颁布了新的政策,哪项新技术又揭露了面纱,从她那快速运动的瞳孔可以感受到她的专注,她的所作所为与我所想的“天堂”公司大小姐大有差异。
毕竟当今的世界中技术成功地控制了社会,巨型企业身为科技发展的推动者,在各项领域实现或近乎实现了完全垄断,它们被视作超越法律的存在,可以无视法律,甚至可以修改法律来满足自己,有时候它们甚至拥有自己的私人重型武装,其权力在事实上已经等同了政府机关。原本受国家控制而井然有序的体系,变成了如今资本至上的世界。
我们所处的城市被成为天堂城,就是在“天堂”公司建设的自治城邦,在这个城市当中这些天堂的资本家们拥有难以置信的控制力,将整个城市粗暴地划分为上层与下层。上层是拥有财富与权力者的天堂,下层就是天堂之下的人间,满是高楼耸立的经济适用型大厦。
像她这种出生就在罗马的人,我还以为会更加……那啥来着?纸醉金迷?总之应该会更多是一种浮夸的模样,就连老布这种在下层靠小聪明赚了点小钱的人每天都斜着眼瞧人,在莲珏身上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一类的表现。
就这样在无言当中我们抵达了一座于上层中少见的大厦,底层的大厅中有大量的员工穿行其中,身上都是统一款式的蓝白色胶质圆领T恤,因为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让人没办法看清每一个人的面庞,以至于会有错觉这是不是都是同一个人。
其他人在进出房间时都需要展示自己的证件,但唯有莲珏是例外,那些体感器通过她独一无二的步态特征进行验证,这是专属于高层人员的特权。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把别人的手指切下来或是把眼球挖出来用于验证实在是屡试不爽的手法,相较于这些传统的验证方法,那种融入一个人灵魂深处的行走方式才是最佳的保密手段。
“带我来这种地方没关系吗?”我总觉得自己穿着这身带着霉味的旧衣裳与周边的一切格格不入,憋不住出声向莲珏问道,“我还不是天堂的正式员工,应该只能在您的家附近活动吧?”
“没关系,这里是公司的AI研究部,为了提高学习与工作的效率,我也住在这栋研究大厦里。如果你遇到麻烦,比如一些执法人员想要确认你的身份,只要报上我的名字就没关系了。”莲珏走在我前面带着路,一边向着对她行礼的员工们点头示意,“在招募你过来当家庭教师时母亲也安排过人对你进行严格的审查。您虽然出身下层,但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学习晋升的机会,即使不是当我的家庭教师,早晚有一天也能够靠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没有的事,运气好而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在下层的许多人,如果能出身在上层,他们能干得比我要好得多。”
这个大小姐显然不知道住在下层,每天上街都有可能被突然爆发的枪战给脑瓜打碎,比我成绩要好的人其中有不少就是死于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意外。
“不,运气很重要,但努力肯定不是白费的。很多人都羡慕我的出身,认为我就是什么都不做也随心所欲地活上一辈子。”莲珏叹了口气继续说,“但作为一名女性想要在这种资本的世界中掌握主导权可不是随便说说就能达到的。”
“我要想继承母亲的股权,我就必须要做到最好,就必须要不断地努力,努力,努力……”
她一直冷淡而平静的声音带上了一点难以掩饰的焦躁,这种声音我以前听过,那是一些在赌场中决定孤注一掷赌徒所带有的感觉。但这也是头一次让我感觉她仍是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这样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堵上了一切,在这之前她表现得就像是一名成熟的公司高管。
“不好意思,有些失态了。”莲珏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谢谢您,陈先生。请不要因为我刚才的话而感到紧张,您是我们看中的人才,只需要按照您平时的步调来就行了。”
“嗯,我的工作就是以下层人的出身为您介绍下层各种权力结构以及运转模式,还有市民的种种心理状况与行事动机是吧?”
“没错,因为我身份的原因并不被允许直接去下层进行观察,那么通过您这样专业人士的讲解会是让我理解我们底层员工与消费者的最优选择。”莲珏继续说道,“我向来不想信那些千篇一律的图表,那些活生生的人可不应该被归纳为一个个简单的用户画像与模板,那是对生命的亵渎。”
说实话在遇见莲珏之前我总认为上层并没有把我们下层的人当人来看,因为很多时候我们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来看,也不奢求别人把我们当人来看。
但没想到莲珏居然这么看得起我们,这真是让人感到震惊。
“所以说这一点必须要得到相应的重视。不止停留在表层,而应该更为深层地去理解下层人,才能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不是吗?”莲珏接着这样说道,她正好将我带到了我的房间门前,大概是在这个大厦的中层附近,随即转身过来对着我盈盈一笑,“请您好好准备一下,下午就可以开始上课了。”
我收回前面对莲珏的那一点惊讶,在下层当中有流传过一句谚语:对食人族来说,孕妇就是自动售卖机。对天堂来说,下层就是印钞机。
我没有在房间中休息太长时间就收到了通知,去到了一间会议室当中准备下午的课程。在这个房间中我提前将自己的电脑接上了整个大厦内网的终端,便可以自由将事先准备的各种资料随意地在会议室当中进行投影展现,真是便利至极。
莲珏早早地就坐在展示台之下等待我的课程,她换下了外出穿的那身黑色连衣裙,现在穿着是更为舒适的白色短T恤与黑色长裤,那头长发也简单地在脑后邦成马尾,只留下几根发丝飘荡在耳边。
“嗯……”我稍微沉吟了一番,总算想好了为这位大小姐开设课程应该如何进行开头,“我想问问你知道多少脏话。”
“没错,我想这是上层与下层之间十分明显的差异性。俗话说语言就是文化的眼神,如果不理解脏话的话,你很难理解下层特殊的文化。”
“操……你妈?是吗?”莲珏向来思路清晰,反应迅捷,但我的问题显然是直击她的知识盲区,她的回答充满了不确定性,最后的“妈”字说得轻飘飘的,像是喘不上气一般。
“对不起,这方面我确实没怎么了解。请你详细跟我说说下层的脏话体系。”在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莲珏果断地承认了自身的不足,随即向我请教。
我快速地倾泻脑中脏话的库存,这一块并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如果是让老布来讲的话估计能说出比我所记得的量要多出一倍的脏话来。但我所记得的已经足够莲珏去消耗,也足够用来理解下层人的思维了。
“这些在上层中几乎看不见的词语,在下层出现的频次大到你无法想象,要想和下层人建立有效的交流,拥有一定的脏话储备是必不可少的。接下来,我来说一下我自己对于下层盛行脏话原型的想法。”我清点了一下屏幕,便放出了一大块我制作的脑图,“首先是我认为能一起说脏话的人会更容易成为伙伴,这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现象……”
在我的指导下莲珏频频点头,不时还会试着说两句脏话请求我指正她并不熟练的发音,她对于这方面的知识没有感到丝毫的排斥,因为这能为她创造出更多的收益。她明白在下层某些地区投放的广告中【给你永远贴心的服务】这种广告词肯定没有【用起来真他妈爽】要来得吸引人,不同的语境之下语言的影响力是截然不同的。
“真是个有妈生没妈养的臭婊子。”莲珏一脸严肃,字正腔圆地说完这句她刚通过几个词语组装成功的脏话,而后充满期待地看向了我,“怎么样,这样说得有没有下层那味了?”
“你举一反三的能力非常不错,只不过……”我点了点头正准备继续进行说明,但这时手机却响了起来,我十分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莲珏。
“没关系,接吧。”她似乎因为学会了几句脏话而感到非常兴奋,语气轻快地批准了我的行动,同时继续低声练习着刚刚学习的内容,这听起来倒是有点让人不寒而栗。
“喂!狗子你之前拍给我上层的那些照片是真的牛逼……嗯?你现在人在哪?”
我能猜到打电话给我的是老布,但我没想到的是他拨打的会是视频通话,我能看到他那张在屏幕上略显滑稽的圆脸正在东张西望。
“嘘……”我快速地将摄像头关闭,“我正在给莲小姐上课,你打电话过来有啥事?”
“倒也没啥,就闲着没事干问问你的状况呗。你给我拍完那些照片就没吭声,我都怕你是不是一上去就给哥们忘了,还是给公司卖了之类的。”
“公司可不会干这种勾当,我们的形象在下层似乎被过度抹黑了。”莲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到了我身边,皱着眉头对手机说道,“陈先生,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他是我兄弟,叫做老布,主要是在下层做一些二手商之类的生意,我先前的很多调查都是拜托他进行取证的。”
“呃……下午好,大小姐?”老布发觉现在站在我身边的人物之后,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是典型的那种欺软怕硬的角色,“刚才我说话就随便说说而已,你别当真哈。”
“无妨,如果你是陈先生的朋友,那对于下层的市场调研你也能发挥一些应有的作用。”莲珏说道,“还有你刚才说的‘牛逼’,那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妈的’有些时候会起到强调的作用,那么‘牛逼’又代表什么呢?”
莲珏不耻下问的精神让我与老布一时哑语,但此时老布的反应倒是比我快上不少,他很快地给出有他风格的回答。
“不,我是真的他妈的不太明白。”莲珏捕捉到了老布没忍住所使用的低俗用词,快速地用刚才学习的知识进行回击,这是她第一次和人用脏话进行沟通。
“我学习的内容主要是一些他妈的经济、政治、计算机、交际之类的知识……啊,陈先生,我发现‘他妈的’这个词语真是非常他妈的不可思议,好像他妈的可以用在他妈的任何地方。”莲珏说着说着,突然转头向我惊喜地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因为我而相识的莲珏和老布两人关系意外地还不赖,比起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学校里的我,老布事实上要更了解下层人的心理。有句话说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像是老布这一类精通如何在下层这摊浑水里打诨的人,他们可太他妈了解自己了。
所以很多时候我的讲解或许太过抽象,并不能为莲珏展示更为真实的下层社会,这时候就要轮到老布这位场外救援出场了。他可以根据我所要讲述的内容,为莲珏直接展示些活生生的例子,比如每到夜里巷子里就会堆叠各种各样的人,有的烂醉如泥,有的手舞足蹈,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无家可归。
在莲珏观看这些影像进行分析学习时,我也会站在一旁。在那些熟悉的下层光景出现在我眼中时,我也会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在那里所度过的时光。
过去的我为了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在别人靠着虚拟体验与药物醉生梦死时,我抓住一切机会去学习与思考,为此甚至不惜卖掉自己的一部分器官,简直就是一部下层人依靠努力逆袭的成功史……哈哈,我肯定没办法说出这种笑话。要知道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协助天堂更好地压榨下层人,过去的我又会高尚到哪去呢?
在上学期间我就学会了向其他学生进行勒索,在认识老布之后就会去干一些绑架勒索的勾当,偷窃之类的行为更是家常便饭,我的右手也就是在犯罪的意外当中受伤而感染,最后不得不截肢换成了义肢。而且我绝不是那种活跃在故事中的义贼,这个年代根本就不存在过这玩意。
在下层我只知道一种道理,当有人挡在你面前时,你就要一拳给他干翻。当目标高度够不着时,你就要踩在别人的脑袋上向上跳,就是这么简单易懂。
可以说除了老布之外,我和所有人只有利害的关系。在抵达上层之后,下层与我的距离更远了,我没有对下层人有过任何怜悯,也没有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的忏悔之情。
我认为自己能像这样够彻底看清自己,并且认为当下的上层家教生活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却在最开始那段时间没来由地在半夜惊醒。在那些夜晚我又一次体会到二手义肢中所残留的灵魂,这可不像第一次那轻松,我的的二手肺闷得像是在燃烧,无论如何大口呼气都无法将其冷却,只会让那不存在的火焰愈烧愈烈。
我能听到我的肺在呐喊,这个来自下层某个烟鬼的肺部比他原先的主人要活得更久,但却完美继承了其最为不堪的劣根性——它无法接受自己呼吸上层空气的这一事实。
我知道有些人是注定无法进入上层的,人生来平等,却也生来不平等,甚至他们身上用过的义肢也是一样。
于是我通过莲珏申请预支工资,为自己换上一个全新的肺部。至于我的那只右手,可能是本就属于天堂公司的它十分安分,我用起来也十分顺手,暂时也找不到去替换的理由。
在上层生活的我也不是就没有了压力,毕竟莲珏这样的学生对老师本身就是一种压力,还有就是不久之后会有的一场测试。
莲珏将会独自策划一场对下层群众的营销,通过AI模拟计算来得出相应的成果,这也将会决定我是否能够继续留在上层担任家教这项工作。
“如果要让你想办法在下层卖出清洁型AI应该怎么做?”
在临考前我经常会出类似的营销题来考考莲珏,事实上所有的公司策划说到底都只有两种目标,一种是怎么更多更贵地卖出自己的产品,另一种是怎么更多更少薪资地招聘来员工。
顺带一提因为AI的发展,原本许多流水线上的工作者已经被取代,当下更缺乏人工的场合反而是一些珍惜材料的高危开采现场,那些极端环境中依然只能使用较为传统的开采设备,操作者也只能是人类。
“嗯,这倒不是什么难题……”莲珏只是搓搓下巴便快速得出了答案,“说到底这种产品对于下层人来说并不是刚需品,所以对产品性能的宣传肯定是无效的。换我来考虑的话会先在黑市上放出消息说是和上层人用的一样的品质,而后在黑市抬高价格,官方店铺正式推出时在压价,就很容易让一大部分在下层相对富裕的顾客为之掏钱。毕竟能尽量拥有靠近上层的生活是许多下层人的梦想,同时价格的差异化也很容易给他们造成拣便宜的错觉。”
“如果按照‘天堂’公司的标准,你这样的答案恐怕只能拿75分……”
“唉?还有什么办法吗?促销,强制捆绑销售……呜……”
被我否定的莲珏感到十分不服气,但她接连想出的方案终究是她自己所想的次选方案,更不可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你那样只抓到有钱人的钱,应该是少算了站更大头的一般市民吧。”没事干又开着视频聊天在一旁旁听的老布开麦说道,“依我看你完全可以放消息说哪里有什么放射物爆炸了,如果家里没放上一台这种清洁机不出一个月就得死,那大家就都不得不花钱来买了。”
“虽然说手法有点偏激,但老布说得没错,很多时候类似的话题更容易带动消费热潮。”我点了点头说,“在过去就有过抢盐之类的风潮,即便是毫无依据,人也很容易在这种关系到自己性命的浪潮中不自觉地从众。”
“我知道了……经营公司确实需要这种把握话题的能力。谢谢你,老布。”
在莲珏向老布道谢之后,老布展露出了一种我从未看过的表情。那虽然是在笑,却又带有一种悔意,是一种毫无喜悦,只剩下无可奈何的笑。
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这是一种求人的表情,在这之前我从见过老布向他人提出过任何请求。在我想象中老布和我不同,他但即使是面临死亡,也不会有露出这种表情,只会选择慷慨赴死。
“在不久之后在下层会开展新一轮天堂员工的选拔是吧?我儿子应该会参加……不知道能不能请你……”
“什么事?”莲珏疑惑地看着吞吞吐吐半点说不出话的老布,像平常学习一样正经地发问了。
莲珏的反应也让老布吃了一惊,随后他便端正了自己的姿势,不再扭捏,而是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能否跟相关部门打个招呼,让我儿子能顺利过关,直接进入上层工作。”
“不能。”莲珏的回答如此坚决,这个态度让人能明白在这个话题上她绝无任何让步的可能,“为什么拜托我这种事?你难道不相信自己的孩子能通过选拔吗?”
“那是不可能的!”莲珏的眉头皱了起来,即使是面对老布这位近乎是忘年交的好友,难以掩饰的厌恶仍从她微咬的下唇流露而出,“拥有能力者才能通过选拔,这是理所当然,无可让步的事实吧?”
“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在情绪逐渐激动的莲珏面前,老布又回到最开始支支吾吾的状态,“下层的那些教育资源,基本没可能通过那些为难人的选拔……”
“那陈先生呢?”莲珏突然指向一旁的我,“他不就是活脱脱的,成功的例子吗?”
我张了张嘴,但又不觉得自己能够在这场对话中插上分毫,只感到一种措手不及的无助。视频那头的老布只是一个可怜兮兮,彻底被击垮的老男人,他像是在一场拳击比赛中被狠狠地打中了嘴,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但很快地,他那别扭的表情突然平静了下来,那是一种放弃挣扎,听天由命的漠然。
“这样你就能明白了吧?”莲珏双手抱在胸前说道,原本脸上恼怒的情绪也已消散,只剩下一种辩论胜利的喜悦,“无论出身,无论资质,无论是否努力,这些都不是公司所在意的事情。公司只要的是那些拥有能力者,那些能够通过选拔的人,这就是规矩!”
只能说莲珏不愧是未来的天堂股东之一,在她眼中的世界某种程度上已经被简化到了极致,一种宛如计算器0与1的,非黑即白的构成方式。
坏事就是对于老布这类人,对大多数人,这未免太过于残忍了。
手机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了扑通的摔倒声,屏幕上的画面天旋地转,最终对准了摔倒在地上的老布。
“我操,老布你那怎么了?”我被这一幕吓了一大跳,原本坐在一旁的莲珏也从座位上惊起,走到我一旁担忧地看着屏幕。
老布的摄像头似乎在这一摔下变得有点失灵,时不时会变成一片雪花。躺在地上的他像是触电一般抽搐,张嘴发出着尖叫声,但他的声音就如同这不稳定的影像一般是不是会夹杂一系列电子杂音。他瞪大的眼睛向外突起,像是随时都会爆开一般,从那长大的嘴里也不断冒出诡异的浓烟,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台过载的机器。
“他妈逼……这些家伙已经……管不住了……”老布挣扎着将目光转向我,“狗子……我应该是完了……记得帮一把我……照顾儿子……”
“我操我操我操……”我嘴里快速叨念着,但脑子确是一团浆糊,我能明白我最好的兄弟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因为装了带有病毒的二手义肢而导致全身机能絮乱,而是那些残存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束缚,冲垮了他的掌控,按照各自的节奏开始新的生活。
我终于明白在下层老布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帮我摆平困难,甚至直到我到了上层来愿意帮我无偿给莲珏授课,他始终想的是为自己儿子争取到一线机会。他的儿子并非天才,即使他不惜在自己身上装上过载的二手义肢奉献一切,也无法通过前往上层的选拔,所以要通过这种方式争取到另一种可能性。
现在莲珏的态度彻底断了他这一念想,这一念想在这之前帮助他战胜体内的那些亡魂,现在彻底失去了踪迹。
但更大的问题是此时的我连一通下层急救电话都想不起来。
不过按照下层的医疗设施水准来看,等医疗人员抵达的时候满身二手义肢的老布估计已经化作一摊电子垃圾了。
一旁的莲珏给了我一巴掌,这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转头看向了她。
此时莲珏双眉紧缩,我能感受到她眼中的焦急并不比我少,身为上层大小姐的她会担心老布的性命安全这点此时也让我感到震撼,更别提先前她才刚和老布吵了一架。
给人下达命令的莲珏有一种让人难以反抗的压迫感,我的身体像是应激反应一般绷直,嘴叽里呱啦地将老罗此时的住址告诉了莲珏。而她也快速地拨通了某个电话,将这个地址转述给了对方,她虽然焦急,行事却又异常冷静,行云流水,毫无拖沓。
这种时候我才知道我们与莲珏之间的差距并不是什么知识、地位、金钱这些浅显的东西,她在如此多年的精英教育之下所养成的领导者气质,是我们这些普通市民一生都无法赶上的,这甚至让我产生了或许我生来就得比她这类人来得低等的想法。
因为莲珏及时联络下层的天堂急救组织,本来快被烧成垃圾的老布居然硬生生给救了回来,那身报废的义肢也换成了全新的款式,这一切对于下层来说犹如天价的医疗费自然是由莲珏所承担。
虽然莲珏没有刻意炫富,但我始终知道她名下可以调动的财富绝对不在我的想象范畴当中,救助老布的这笔钱对她来说应该只是小菜一碟。但救下老布的莲珏已经足够任性,她绝无可能继续越界了。
倒不如说在即将到来的考核时出了这样的意外,我感到有些担忧。即便我都知道莲珏所代表的阶级生来便是压榨我们的王八蛋,从出身来看我们本应势不两立,但现在我们可以说是正经的雇佣关系,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
没有一个老师会想要自己的学生考到一个糟糕的成绩,学生的成功侧面来说也是老师的成功。
我在与莲珏进行教学的会议室里等候她测试结果,一开始我急地来回走动,脑子思索着自己是否漏讲了什么关于下层的讯息。在我的正上方有一个追踪式的摄像头,因为我的频繁走动,让他不得不快速地左右摆动自己脑袋,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狗子成绩出来了吗?”在这种时候我接到了老布的电话,从他的语气中我也能感受到些许不安。
“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说莲珏没有通过测试,那会怎么样?”
“哈哈,那我可得在下层给你留个位置才行。”老布干巴巴地笑了笑,而后继续说道,“我说狗子,现在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行不?”
“你问我什么感觉,总不能是喜欢吧。我可比她大了差不多他妈十岁。”
“真不想说啊。”但我还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她还给了我工作,体验了这一段上层生活,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她还会选择救你,这让我没有理由能去讨厌她,甚至希望她能按自己的意愿活下去。她虽然满嘴权力利益,但本质上太单纯了,单纯到会被我们两个影响,真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不会,我自己的命还是最金贵的。”在这点上我回答得倒是坚决,“除此之外,我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她的。”
“虽然没什么希望,但我还会继续和我儿子找找看其他方法,那些属于我们普通人的方法。”
“我当然知道,她和你说的一样单纯得很。”老布笑着说道,“她所做的一切永远都是有道理的。”
在老布挂断电话后,我也停下了脚步,走到一个藏匿在墙壁内侧的冰箱边。我没有麻烦AI,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气泡水,拿着这杯气泡水坐在了讲台上,一边喝,一边想:救了老布对莲珏只有坏处而没有好处。
AI似乎检测到了我的情绪,会议室的墙壁缓缓地变成了透明的玻璃,此时的时间步入了夜晚,窗外的月亮像是一只橙色的眼睛,和那个摄像头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从兜里摸出了在来到上层前老布交给我的一小盒药片,抖了好几片到了嘴里。
上城区特有的月亮在天空中越升越高,慢慢地从橙色变成秘密、宁静的银白色,为这个没开灯的会议室笼罩上一种悲凉的色彩。
备注:部分灵感来自于《王波特的葬礼》,我觉得那是篇非常有趣的小说,如果对本文感兴趣请务必也去看看那篇! 该篇算是《图灵测试》的续篇,已经忘了多久没继续在“天堂”这个赛博朋克世界观里面塞内容了,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如果对本文章还算有点兴趣,这些无处安放的文字我会第一时间放在我的个人公众号【FACE寒舍】上,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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