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投稿为小说《洄游》的第八部分。全文已经写完,共五万五千字。现尝试分篇放出。
我并不是在宣扬所有人都应该去向往死亡、崇拜死亡。几乎在所有情况下,死亡不是问题的解决方案,尽管在有些时候死亡可以作为逃避问题的解决方案。我所说的仅仅是一种赋予生命意义的方法。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任何生命的意义从一开始都是不存在的,只有一个具备充足思考能力的意识体对这个问题进行思考后,生命才有了具有意义的可能。一个没有意识的宇宙不会去思考自己,在意识的荒芜中,万物仅仅存在,仅仅存在是不会带来意义的。
下坠的过程十分漫长,漫长到在我身体里的笑声被挤干净之后,我还在空中逗留了长到足够让我回忆起地下生活的时间。
好吧,可能在悬崖上的两个人看来,我下落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但在那时,我确实看到了所有曾经历过的事情像光锥一样从我眼前延伸开来。我想如果有人愿意研究一下这种濒死状态,会惊讶地发现人在下落那短短几秒中看到的景象与宇宙大爆炸时站在视点上看到的景象有多么相似。实际上,我甚至看到了以往我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注意到的景象:我看到我作为一颗大脑以承载意识功能器官的形态出生,静静悬在培养罐中。随后我意识到这不过是意识用我上学时看的纪录片作为素材,填补了出生前记忆的空白。
我看到短暂的幼年、童年与青年。我获得了第一具身体。和其他的接入者一样,这具身体需要每年更换,好让意识的成长和身体保持一定的同调性。我看到一群婴儿在进行‘团队作业‘我们的大脑再次通过头部后方的接口相连,完成属于婴儿的工作。这种工作一直持续到接入者的生命尽头。
我看到我的成年礼:获得一具成年人的身体。这是每个接入者所能获得的最后一具身体,也是最坚固、最健康的身体。摆脱肉体的所有人免于疾病的困扰,如果不幸受伤,只需喝下补给剂。当然,这并不是一具机械的身体,它具有享受各种生活乐趣的一切功能,必要时也能够忍受对心灵发展有益的损害。
然后就是工作,工作,更长时间的工作。所有接入者都为了某个崇高而模糊的目的工作,那目的从婴儿时开始就刻入了他们的脑海,这是不得不尽的义务,同时也是所有接入者共同的荣耀。从这里开始,记忆出现了大片空白——绝大多数接入者在工作时不会留存自己的独立意识,工作就是协作,所有个体必须失去自我,才能实现自我。
我看到地上的人来到地下——每年一次,向往地下生活并的地上人,在满足一定条件后就可以带着全家迁往地下。所有来到地下的新人将被分配新的身体,经过培训后,他们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我回忆着这一切——实际上,我感觉我像是重新经历了这一切。
所以,又到了我最讨厌的部分——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或是梦里重温了数次的部分。那一天我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进入意识之海,而是漂浮在虚无中。我看到所有正在工作或进入工作的接入者形成的集体意识如何运作,也头一次意识到了地下和地上的真正的关系。一个自我融入小组意识,小组意识链接其他的小组意识,最终与一颗恒星般的巨大意识相连。这是一个运作良好、体积庞大、彼此之间息息相关的行星系统,接入者们的工作就是这样开展的:我们所有人联系在一起,重构一个完美世界的原型,向地上广播生活应有的形态。我看到我的身份消失在一个完美的群体身份中,在屏幕上,在广播中,在地上的神经接入网络里,我和其他所有接入者无所不在。
我感到意识逐渐脱离地下,我不断上升,两幅图景在我眼前交替展开。被掩盖在信号网络后的是现实中的地上城,此时正是夜晚,重污染的天空下,无数灯光正在闪烁。集体意识正与我一起漂浮在天幕上,向每一点灯光投下菌丝般的白色触手。悬浮在橙红色的天空中,集体意识看上去像一颗黄白色肿瘤,每一秒都分裂得更大,更丑恶。
我同时还看到那些情绪和思考的彩色光点如何在信号网络中沿着触手——信息光路传输,传入已经融为一个球体的同伴们之中,然后经过稍微的改变,同时返回意识之海中的集体意识和它们的来源:每个地上个体。意识之海中的集体意识是一轮纯粹柔和的光晕,完美无瑕。我试着去触碰距离我最近的一条光路,立刻被对完美世界的向往与完美世界的召唤所淹没,由此而来的还有无数情绪:愤怒、狂妄、傲慢、嫉妒……
我快死了。我回过头,仍然看不清她的影像:意识之海里,个体无法看清另一个个体。我们全都彼此相似。
来吧,我们先假装‘回家’。她牵起我的手——实际上,意识是没有手的。在意识之海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大脑本身以其能理解的方式进行的翻译。但我还是感到被她拉着,前往那个巨大柔和光晕中色彩不断变化的区域。
同样的问题我已经问过很多次,而我也完全清楚她的回答。但我还是回问她同样的问题,因为这里是梦。所有当时发生过的事情都必须再次发生。
原型计划。她果然这样回答。但和你解释也没有用,因为你马上就要开始凋亡程序,被大意识体吸收——像明天要来的那批地上人一样。
地上人?他们直接进入大意识体?我一边发问,一边在心里回答:是的,从来没有一个地上的优秀公民成为接入者。他们的幸福生活等于永久失去自我,与意识体同在。而我们这些接入者的终身工作就是在不知情中做虚拟世界的传教士,把不存在的乐园带到他们中间。
是的。她听上去很平静。这就是原型计划。等所有有资格的人都进入地下,我们中还在运作也将回到那里。当然,她在距离光晕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不会为你执行凋亡程序。
你是谁?你是巡查者,是意识体认定有资格在意识之海内巡查处理异常情况的接入者。
我是巡查者,她顿了一下,我等着她说完剩下半句回答。是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姐妹,你的爱人。我是地上所有曾受到蛊惑的人残留的结晶,也是地上正受到蛊惑的人的怀疑。我是所有人,但我也是你。
等等,这不一样。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化,不该是这样的,以前不是这样的。
因为这不是梦。她的意识体将我包围,好了,像以前一样,我把这个给你。
一种思维模式传进我的大脑。现在他们不会发现你已经看到了无意识之外的东西,回去吧。
我不要这个!我冲着她大喊,愤怒,悲伤,绝望,痛苦……你都给了我什么?
一些真实。她松开我,你看到了一部分真实,但我觉得有必要把其他的也一并给你,比如理解,比如共情……这可以防止你成为一个愤世嫉俗的犬儒主义者。
我本来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在这里工作的。绝望准时出现,它从未缺席。现在我不得不离开这里,在地面被追捕五个月,然后躲在货车里奇迹般地来到海边。
这不是我要负责的范畴。她松开我的手,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把我的思维和经验送给你。你要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何况,你能自动脱离协作工作……有意或无意,这本身说明你已经开始畏惧失去自我的状态。
你想让我逃走吗?我一边愤怒一边觉得不可思议:这段对话从没发生过,我究竟在和谁争吵?你想让我屈服于犯罪而非服从法律?还是想让我自以为能超脱这个系统,却又让现实将我同化?你给我的这些真相,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离开我向光晕飘去,那不是我负责的范畴……那是你的选择。我只是正好在工作最后一天而已。
已经无可挽回了。我看着她像以前无数次一样,融入那团光晕之中。
对了,她突然探出头来,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这是最后一次。
什么?这还是第一次。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的梦境里‘第一次’的内容未免太多了点。你不是……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消失在光晕中,整个空间充满爆炸时产生的白光。再睁开眼时,我看到我的朋友(也是家人和同事)站在我眼前——我很久不做这个梦了。
我开始说服他们。我告诉他们我们引以为豪的工作是充当发光的诱饵,把地上最强壮最智慧的‘蚂蚁’吸引过来。我告诉他们地上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在他们的观念里,这种丧失自我的永恒存在实际和死亡没有分别,但来到地下的每个人都以为等待自己的是完美的生活:我们每天在系统中为他们描绘的、只存在于意识之海中的模型。离开地下吧,我这样告诉他们,我们每工作一天,就又有人离死亡更近一步——难道你们意识不到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吗?
我不理解,那些人实际上没有死不是吗?第二个人有些疑惑,但仍然十分愉快。回归光明的群体意识不正是永恒生命的一环吗?
我有些羡慕他们。第三个人点了点头,他们比我们更早凋亡,我们还得继续工作呢。
但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死亡啊!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朋友/家人/同事不可理喻。
但实际上没有人死嘛。第一个人笑着过来拥抱我,你太累了,还是快去看医生吧。所有人都会在充盈的意识之海中重逢,到那时,我们会永远年轻,永远富足,工作就像游戏一样必要且有益身心,而不像现在这样,总是令我们的大脑疲惫。
等到那时候我想进行一些创作活动。第二个人突然高兴起来。看样子,谈论充盈的意识之海让他很激动,现在每天都有太多时间进行工作了。
其他三个人看向他。不,不会的,我拉住他的手,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你将不复存在……我刚刚说了,失去自我等于永远处于我们工作时的状态。
他看上去被吓坏了。这不可能。我听到他喊了我的第一种名字。我觉得你需要去看医生。
喝点补给剂就好了。第一个人用另一个名字称呼我,现在直接凋亡还是太早了。你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用来工作呢。
或许可以去清除记忆。第三个人看上去有些迟疑,实际上,听了这些话,我觉得我也要去给脑子做个清理。
最后一个人微笑着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我觉得……其实我不太确定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们走吧,在它发现我们之前。我继续和他们说了巡查者的事。我看到第二个人的脸色有些变化,便拉住他的手不放。不,我要去做记忆清理。他甩开我的手。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
而且那一天还很远呢。第三个人仍然保持着愉快的微笑,而且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难道现在的生活不好吗?我认为,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一切都会顺利的。
没必要知道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就开始惊慌失措。第一个人仍然试图对我进行开导,不要把压力看到的幻觉当成现实……而且既然到现在都没问题,那想必以后也一定没有问题。
他们开始转身走开。我又一次叫住他们,只有第二个人回了头。他的脸慢慢消失在一团光晕中,表情扭曲痛苦。
是我让他将凋亡理解为死去,是我让他有了恐惧的概念。我不想再看下去——我不愿再继续存在了
眼前的图像顺遂我愿迅速黯淡。光亮,声音,行星,宇宙,一切都消失了。黑暗中我感到心满意足,连“我”本身也正渐渐消散在黑暗中。不再思考,不再挣扎。一切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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