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投稿为小说《洄游》的第七部分。全文已经写完,共五万五千字。现尝试分篇放出。
而问题就在于,当你做出选择之前,你尽可以在原地慢慢燃烧殆尽。
实际上,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原地不动——这是生活的艺术,一种中庸美学。因为就概率上来说,一粒火星恰好落入汽油的几率确实不大。绝大多数烟头都是在烟灰缸和地上熄灭的,也有不少淹在不同类型的水里(桌上的水杯,小便池,臭水沟,大海),而你又永远无法看清自己落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这就使得大部分燃烧的火星不得不感到自己有义务在原地燃烧——谁想淹死在一泡尿里呢?
不过,熄灭这件事与其实每个火星都毫不相干。“一旦死亡来临,我们也将不复存在。”这是一位哲学家的看法,即,生命本身和死亡便不相容。死亡不会摧毁生命,也不会定义生命,生命和死亡只是擦肩而过,拍手示意,然后再度分道扬镳,仅此而已。
“你怎么也来了。”我瞟一眼副驾驶座上的耗子,后者耳朵里塞着耳机,盯着窗外。耗子的耳机漏音实在太严重,在货车发动机的声音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皱着眉,心想这耳机戴和不戴有什么区别。
“我叫他来的。”老井的眼睛在后视镜里眯缝起来,看眼角皱纹的走势,他应当在笑。“那禁区我进不去,你最近身体不是不好嘛,我想找个一起去禁区的人来帮忙抬东西才好。”
我叹了口气,“老井啊,耗子下了池子不代表他什么禁区都能去了,他今天还是不能进去。”
窗外一片阴沉,看上去像是要下大雨。我点大油门,想赶在雨落下来前把售货机搬上车。
耗子突然扭过头来。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索性瞪他一眼:“不行就是不行,你小子今天在外面乖乖等着。”
车贴着那道铁丝网停下。空气湿热凝重,无风,人走在这样的空气里就像走在一块凝胶里,别说举手摆腿,连呼吸都要花额外的力气。我示意他俩在车上等着,一边盘算到底要搬几趟一边钻过铁丝网上的破洞,老井和耗子显然正在车里盯着我——尽管我知道这两道目光不是冲着因为我身上那五枚银币而来,我仍然绷紧了肩膀。
钻过铁丝网后,我略微舒展一下身体,向高大杂草和枯木后的废墟走去。我把手贴在废墟的水泥墙面上,感受从指尖传来的轻微震动。
在我身后,一颗石子因为某种原因从它原本的位置离开,然后在这股力量的裹挟下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短白线,同时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听到声音的同时,我迅速回头,手里还紧握着前端坚硬的防水手电筒。
“是我,是我。”耗子双手打开站在原地,脸上得意洋洋,好像在说:你拦不住我!
“别以为你能拦住我。你管不到我了,嘿嘿!“他凑到破开的窗口往里看,一脸失望地把脸收回来,”你神经兮兮了半天想保密的就这?“耗子把一口吐沫啐到窗框上,”垃圾。“
“环卫局就是清垃圾的。“我想让耗子回去,却突然意识到他说得对,我管不到他了。只一个月,耗子的外表和以前有了些细微的差别。酒精为耗子灰蓝的面皮添了些血色,总是微微驼着的背开始挺直,被害者的神色正在消失,疯狂而盲目的自信正从那张脸上不断流露出来。
“耗子,老井没跟你一起进来?“我想起那售货机里还有他的一份。
“他?他怎么敢?“耗子嗤嗤笑了两下,看着和抽搐差不多。”那老东西看到黄黑配色就发抖,连卡通蜜蜂都看不得。“他迈开长腿走到我前面,”东西在哪?“
“下周六,是每个月交割危险‘垃圾’的时间。”耗子把底座扛到肩上时突然开口。我停下动作,他就这么扛着那个底座,继续和我说话。“在交接时,会发生一场事故,二组的车会带着废料一起翻进海里。当然,组长也会在那辆车上。”
我想打断他,但耗子先伸出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一组会同时准备好相同的一份,和管头完成交易。在这之后,再也没什么一组二组了。”汗水从他的皮肤上滚下来,我闻到淡淡的酒气——他还没有真正开始酗酒,就已经有了酒鬼的气息。“但在那之前得准备双倍的废料。”
他又咧开嘴笑了。“你的信息太过时了。下周他会去,是他自己和我说的。”
“因为他想‘扩大交易范围’,然后这个月他特别忙,没有其他时间和管头碰头。”
我不清楚自己该不该揍眼前这个瘦高个一顿,但他说的话实在太离谱,让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和我正儿八经地讲笑话。
“不可能的,耗子。”我拎起两个袋子往铁丝网方向走,“怎么会有事故?又哪来的双倍废料?”我听到耗子在我身后又拎起两块钢板,钢板相撞的声音像雷声一样。抬头看,灰黑浓稠的云团滚动如沸水,我赶紧加快脚步。“我来引发事故,你来弄废料。”
我把手里的两个袋子都扔在地上,一道闪电从头顶不远的地方劈下来。强闪光中,耗子的脸黑白分明,嘴角两个黑色的凹陷把那张嘴拉成一条直线。
他是真的相信这能成功。雷声响起,通天贯地的大雷,耳鸣像一根针从左耳穿过右耳再穿回去。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然后是雷声。我看到他说了什么:该好好想想的是你。
接下来半小时,我们又往返了一次。这次我和耗子谁都没说话,只有闪电和雷声在头顶交错。回来时天上已经开始落雨,耗子跟在我身后。我让他去最后确认那些大件的固定情况,自己先回了车上点火。
车里昏黑一片,大颗大颗的雨终于落下来,很快把地面砸出一层翻着白泡的积水。老井裹着工作服蜷在后座,像一具被捆扎好的易碎品。
“耗子和我说了,事故什么的。”我忙着点火,打开雨刷器,最后打开车内灯。“老井,你也是有家有室的人,怎么也跟着起哄。”
“他和你说了?”又一道闪电劈下来,格外明亮,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清晰的路径。我用力闭上眼,一颗枝干银白、边缘血红的树木,正在黑暗中缓缓浮动,扭曲着向下生长。“耗子……那小子……都说了什么?”
我听不清。老井的声音和水声混在一起,爆竹般的水声,还有由远及近正隆隆赶来的雷声,中间还夹杂从座椅背上传来的车子发动机运作的轰鸣。“什么?”
有人在敲窗玻璃,耗子在喊着什么。我睁开眼,后视镜里,老井的眼睛藏在工作帽的阴影中,皮肤在车内灯的照射下呈蜡黄色。他打开车门,把浑身透湿的耗子拉到后车座上。我发动车子,向环卫局开去。
风从海面上吹来,落在车窗上的雨几乎与地面平行,雨水敲打车窗、车门和地面,发出石头敲击铁的声音。头顶雷声和乌云越发浓密,虽是白天,车却像走在暴风雨的夜晚,不,简直像走在暴风雨云中。当车灯灯光逐渐被黑暗和暴雨吞噬到只剩十米时,我不由得开始怀疑我们其实已经沿着这条路一直开到了空中。下一秒,这辆老旧的货车就会被闪电穿透,车里的全部在亮光中炸得四分五裂,没等坠入海中就燃烧殆尽。后视镜中,老井和耗子似乎在争论什么,表情很丰富,声音却很小。他俩的影响在后视镜中略微扭曲,我看着老井和耗子缓慢而缄默的副本浮现在于前车窗上浮动的黑水中,心中的一种预感慢慢垂了下去。
我没有动作,仍然往前开。的确,从刚刚我说出周六计划的时候,或许老井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刚刚的对话不过是在口头预演而已。
我为什么要显得一副我知道的样子呢?为什么要说出来我听到了什么?我觉得我应该懊恼,应该害怕,至少应该紧张,但都没有,我的内心十分平静,就好像我知道这是一种等价代偿——作为我杀死售货机的代偿、带耗子下池子的代偿……以及很久以前,在地下逃走的代偿。但即使如此,求生的惯性迫使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老井,掌方向盘的人是我。”我把油门再加大一点。车子开始不安分地晃起来。
“停车。”老井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耗子说他有一袋东西忘记固定了。”
“那里面没什么怕磕的。”我隐约看到前边的路边有个凸起,这个形状让我意识到我所在的位置。“回局里再说吧,雨大着呢。”
咔擦声,老井的手从后视镜里飞快靠近。我把油门一踩到底,抡动手臂,把方向盘向左打满。
天旋地转之后,我首先感到的是水——大颗大颗冰凉的雨水被风裹挟着冲进破碎的车窗,敲打着我的左脸,流进耳道。我的右脸温热而疼痛,口腔中弥漫着一股咸腥的血味,一些本不属于口腔的硬物横亘在牙齿和舌头之间。等我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那是扎穿我右脸的玻璃碎片。
我打开已经位于头顶上方的车门,用脚蹬着车座,像爬梯子一样从车厢里爬了出去。起先我失败了几次——我的头一边重一边轻,攀爬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一边歪。最后一次尝试前我莫名向后座看了一眼,老井身上系着安全带,头垂在胸前,手里握着一个电击器,另一只手旁边,一把出鞘的匕首插在车座里。耗子的安全带是松开的,整个人被甩出去横倒在老井身上,头脸在车顶上磕破了,雨水正把渗出的血从那些伤口中洗掉。
是耗子,他睁着的眼睛里除了怨毒,竟还带着点悲伤。我一脚蹬在他脸上,那只爪子松开了,雨水我脸朝下跌在吸饱了雨水的枯草里。风势似乎比刚刚还要大,我向前跑了几步,摔在路上,又爬起来再跑。有什么人在我身后大叫,随后传来了两声躯体摔在草里的声音,一重一轻。我继续向前奔逃,划开枯草。暴雨中我无法睁开双眼,即使擦干脸上的雨水,也只能看到近处模糊的悬崖和无穷无尽,翻滚在天空和海面上的灰黑浪潮。暴雨中呼吸吸进来的已经不是空气,而是水,水,到处都是水,耳边哗哗响起的雨声甚至遮蔽了雷声,插入沉重的呼吸声间隙,让我无法思考。这些水从富含污染的海面中升起,在高空冷却,最后又落回这片土地上。我呼吸被污染的雨水,再次摔在草丛中,我的左脸因雨水冲刷而冰冷,我的右脸因血液流淌而温暖。
老井和耗子摔倒的声音近了,我也终于手脚并用地爬上巨岩,趴在上面喘气。
他们也手脚并用地来到我面前。“马上就结束了。” 老井喘着气。他的右臂上,一团血渍已经在雨水拍打中变得模糊,余下的血水沿着他握着的匕首流下,在狂风中和其他雨水一起被吹走。“喂,小子!”他冲耗子一拧下巴,把匕首狠狠一挥,“动手!”
“动手!”耗子的身体在狂风中摇摆。他看看我,又看看老井。后者扯着喉咙朝他喊:“推下去!把那个碍事的推下去!这家伙会去告密!那时候就全完了,不管是我,还是你!”
“老井。”我张开嘴,拔掉最大的玻璃碎片。雨水钻进伤口,钻心地疼。“你女儿,还有你老婆,想想你女儿。她会不会问:那个总到家里来吃饭的人去哪了?老井,你冷静冷静!”
耗子把脸转向我,几乎是同时,老井也把脸转向我,眼中闪着疯狂的神色。“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声音像是在嚎叫,“你懂个屁!你以为我乐意吗!我女儿……哈哈,她的病……这片海,还有这种雨,还有这块脏到不行的地!”
他深吸一口气,五官全都挤在一起,猛地仰头。等老井缓缓把头低下,再缓缓睁开眼时,那副疯狂而痛苦的神情已不见踪影。“小子,推这人下去。”他在耗子背上猛拍一掌,“如果不是你今天说漏嘴,本来不用这么麻烦的。负起责任,快去。”
耗子再次看向老井,然后,像是被后者的眼神烫到似的,他飞快地回过头来,迎着风走向我。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售货机的说法:是的,我只是一台售货机,这是很正常的。所有痛苦、恐惧和仅存的悲伤在我脑中瞬间蒸发殆尽,留下的只有能将我吞没的、深深的疲倦。我一路奔逃至这片大陆的尽头,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做所有我的工作要求我做的事情,到头来,我还是站在了悬崖边上。
耗子离我只有两步的距离。雨水把他脸上仅剩的血色冲走了,那双粉红的耳朵在冷雨中反而变得更加粉红,近乎滑稽。他半张着嘴,双眼因恐慌和愤怒而睁大,一眨不眨。我试着再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我看到耗子的手正在颤抖,但还是慢慢抬了起来。
“推呀!推!”老井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大喊。耗子脸上肌肉抽动一下,咬紧了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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