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投稿为小说《洄游》的第六部分。全文已经写完,共五万五千字。现尝试分篇放出。
说到底,姓名就是一种符号。但符号并不为实体而存在,相反,是实体为符号而存在。即使实体消亡,符号仍然具有意义;而失去符号的实体将无法在社会继续存在。
实体是符号的衍生品,这是我在遇到售货机前就明白的道理。我记得我离开地下时,只想着摆脱那组编码,去找一个真实的、固定的身份。结果就是完全失败——最后我只得在临海这个几乎脱离管制的环卫局安顿下来。
但我刚刚已经说过,售货机让我理解了,无论环境怎么看待自己,自己仍然有为自己选择姓名的机会。那一点可能性在实现前永不熄灭。像一朵火焰,只看落下的地方是成堆炸药,还是无边海水。
我离开环卫局车库时,老井正和三四个人聊天,全是一组的。他看上去很高兴,我是说,真的高兴,连眼角的鱼尾纹都皱了起来。但当他右边那个小伙子试着把手搭在他肩上时,我看到老井的身体还是往下沉了半公分,然后定在原地,等待那只友善的手按下来。
他看到我了,但没有挥手,只是望向这边的眼睛短暂地眯了一下,这让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那种眼神我再熟悉不过:这是组长的眼神。
整个白天,我在一片新分配给我的海滨区域中穿行,标注被冲上海岸的污染和大片垃圾的分布,随后捡起塑料瓶和其他有点价值的东西放进塑料袋,再把装满塑料袋运回后车厢,开一小段,下车,标注,捡拾,如此往复。
早在这里发生事故前,这片海水中就已遍布污染,海鱼腿的数量从无到二,三,四,再到无——这里早就没有鱼了,任何还活着的动物都没有了。每年两次,环卫局派人来海边取样,顺便捕捉动物样本,听说早些年,负责这一项目的临时小组还能拉上的满网垃圾中捡出鱼的骨头,最近几年,除了塑料制品、碎玻璃和粘稠的残渣之外,什么都没有——骨头都被溶解了。显微镜下,只剩细菌和藻类还在苟延残喘。
但海并未死去。直到今天,粘稠如凝固血液的红黑色海水仍然遵循潮汐规律,日复一日粉刷这片海滩。如今海滩上的所有垃圾都嵌在一层薄薄的黑褐色油泥状物质中,被拔出时会发出啵的一声,听上去像挤爆了一颗粉刺。有些体积较大的石块后面会积起相当厚的一层油泥——有一次从石块上跳下来时,那种黑乎乎的污染沼泽一下淹到我的大腿中部,而我还以为这里最多只有到小腿的深度呢。
标注,捡拾,标注,捡拾。我把环境读数用便携印字章打在表格里,顺便评估这里的污染等级和清扫优先度。从数值上来看,全都是“重度污染”和“紧急:亟需清洁作业”。当然,这份表能不能在下个季度前录入系统都很难说。
环卫局就是这样,如果这片区域有隐藏的油水,又没有太大的风险,组长就会派出临时小组进行清扫——把那个片区的每一部分都翻开,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然后做点清洁消除痕迹。最终这些区域会变成一片平地和一堆堆垃圾。如果是禁区,就轮到我这种人上场,少量多次地携带危险品。海滩面积广大、清理需要大量人力、又清不出什么东西,即使再过几年,这里的景象也不会有任何转变。
况且我之前勘测完的海滨在系统里显示“紧急”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年。我不觉得这片海滩能有什么不同——黑红色的海水和焦油色的海滩上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在这样的海滩上,我常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活着的生物。
但偶尔我也会感到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那不知从何发出的视线的含义难以捉摸,不像是动物的目光,倒像是一块岩石长出双眼,仅为观察我在海边的行为。每当这种感觉出现时,我都认为这是工作过度劳累的征兆——即使对接入者而言,这片海滩也过于肮脏了。
今天也是这样。在感到那种不可能存在的视线后,我脱下沾满油污的手套和连体橡胶裤,把车开向悬崖方向,想在那里找个地方吃饭。那里有一块凸出的巨岩。只要别低头、扭头,坐在巨岩上既看不到两旁的枯草,也看不到下方黑红色的垃圾沼泽,只能看到灰色天空和灰蓝海水在远处融为一体。此外,巨岩上方的空气中总有股清新的水气,这恐怕是由从下方不知多少米处涌出的瀑布落入水潭中带来的。
我很喜欢那块巨岩。但当我开车靠近时,耗子和其他一组的人正三三两两地坐在上面。
“喂,‘夹子’!”耗子摇晃着站起来冲我打招呼。“快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坐!”
“这是带你那人?”其他几个人推搡起来。“我早就自个儿干了。”耗子扔下这么一句,跌跌撞撞地从不同人的胳膊肘中走出来,趴到我摇下的车窗上。
这一个月我又带耗子去了两次废处理厂。第二次我就让他下水了。原因很简单,组长发话,让我“赶紧锻炼锻炼他”。耗子太瘦了,潜水服里的他看着像是长了一层恰当的皮肤和脂肪,光看影子,比不穿潜水服时更匀称健康。
第一次下水五秒后,我看到耗子在我上方松开绳子,向灯光照不到的黑暗游去——确切来说是挣扎过去。那模样像一条得了狂犬病的落水狗。等我终于把他从明暗交界处带回岸上时,他已经进入过呼吸状态。粗重的喘气声中夹杂着水从呼吸道里被咳出来的声音。看着我。我试着握住他的手,但那双手正像鱼一样地挣扎。
看着我。我伸出两个指头到他眼前,再把我的眼睛指给他看。看着我,你在岸上!
鬼火。耗子从哆嗦着的嘴唇里挤出来的只有这两个字。鬼火!
一副画面出现在我脑中。蓝色的,水下的鬼火,核电站启动时,燃料芯在冷却水中放射出的荧荧蓝光。但这里没有燃料,有的只是废料。所有曾经闪耀的蓝光业已熄灭,而剩下的炉渣连水都无法加热。
你看错了。我盯着他的双眼,惊奇地发现他的镜片内竟蒙了一层雾。我示意耗子把潜水镜摘下来,他捂着脸,在地上蜷成一团。
我不清楚在我转身清洗潜水镜的那一分钟发生了什么。没等我转身,耗子便从我手里抢走了潜水镜,然后再次潜入水中。这一次和下一次,他都做得又平稳又好。
“味儿的是你。”一股浓烈的酒味混着酸味从他嘴里散发出来。“上班时间喝酒?”
他翻了个白眼,“这算上班吗?这算喝酒吗?这叫——放松,劳逸结合,和同事间培养感情——感情。”一个臭嗝从他喉咙深处打出来,隆隆作响,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似乎莫名让他满足:“你看,是这样,头儿有个计划,需要你的加入……“
他没说完就转向一边,刚跑了两步就弯腰吐起来,黄色的呕吐物从他嘴里喷射成一条线,落在叶片带着黑点的枯草上。不远处巨岩上一群人开始起哄,其中一个小个子格外高兴,当即连开三罐啤酒,放在其他横七竖八的酒瓶、罐头、纸袋中间。“让他回来接着练!接着练!“小个子眉飞色舞地往其他人手里分着什么东西。
我跑过去拍耗子的背,手里还抓着一瓶水。等他吐完,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带到车后面,带到那群人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你疯了吗!“我一巴掌打在耗子脸上,”喝成这样你明天怎么下池子?你想死吗!“
他翻了个白眼,脖子向后仰。耗子的白眼翻得一点眼黑都不剩,有那么一秒我还以为自己把他打死了。但突然,他双眼大睁,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一下意识到他第一次下水恐慌后,从我手里抢走潜水镜时,恐怕就是这副表情。
“你当狗当惯了,不代表我也要当狗。“耗子声音颤抖,眼球布满血丝,”你主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又来了。透过两层车窗,我看到岩石上那群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我没有放手,反而加重点力气,“你搞明白点,你嘴里的‘主子’有无数种方法让你不好受。“
“比如,你现在已经跟着我下了池子,那里是禁区。他完全可以通知巡逻队搜索那片区域,就在你下水的时候!“我继续把耗子抵在车门上,”而他不用担任何责任,还可能因为主动举报违法犯罪获得一笔奖金,因为你的域外活动在局里没有任何记录!“
“那我请假。“他看我的眼神已经逐渐像在看一个白痴流浪汉,又恶心又不可理喻,”如果我真的被捕,我就把他拉下水……说不定头儿会在我把他弄进去之后给我奖励呢,哈哈!“
一组的人慢慢靠过来,逐渐形成一个半圆。刚刚开啤酒的小个子冲上来掰我的手,力气比我想象中大得多。“啊呀,可不能打架,都是同事,不要起冲突!“他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刚把我的手从耗子工装领子上掰下来,又把它塞到耗子的手里去,得意的样子仿佛我和耗子牵着的手是他费劲心血创作的艺术品。”和好,和好。“
“回去醒酒。“我把手从那只松松垮垮的手中间抽出来,”上医务室开醒酒片,明白吗?“
“真是好老师。“身后传来笑声。耗子撑着车窗玻璃支起身子,又向前一趔趄,正好凑在我耳边。”到头儿手底下做人,走不走?“他的声音很大,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讲得好!“一组那些人笑起来,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我感觉自己和耗子俨然成了动物表演中的动物。
没等我再给他一巴掌让他清醒点,小个子就从我身上拉走了尸体一样瘫软的耗子。“别打架,别打架嘛!“他嘴上这么说,笑得却特高兴。突然,耗子诈尸一般硬挺起来,伸出手指着我:”给过你机会了啊,给过了。“他原地晃了一会,垂下手,又突然向我伸出手。”真的……真的不来?“
酒精能释放一个人灵魂中最激烈,但又被深深压进潜意识的东西。我见识了耗子的愤怒、冲动、傲慢,现在轮到他仅剩的真诚。我看着他的脸。那一刻,耗子的眼睛是坚定的,全无喝醉后的狂乱——他是真的相信,相信一组吞并了二组,他就能在另一个组长手下过好日子。他也真的相信拉我进来对我有好处。
又是一片起哄叫好的声音。我心里动了一下,转身问那个小个子:“头儿是谁?“
“头儿?“小个子迷惑地皱了下眉,”哦,是我们组长。“
另一个半圆中清洁工靠过来。“他自己起的。年轻嘛,就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转头看看,说话的人脸上也还带着青春痘。耗子伸在空中的手和身体一起歪倒。小个子和插话的年轻人把他拖回巨石旁。
回到环卫局,老井竟还在早上我看到他的地方站着,只是这次身边没有一组的人吵吵闹闹。他姿势没怎么变,就像在那站了一天没动似的。
“老井!“我想起今天原有一些东西要给他,”你在那里等一会,我把东西拿出来!“他挥挥手,应了两声,往这边走过来。“拿着,”我打开车门,递给他一个大的黑塑料袋,里面是捆好的废缆线,“你自己再找点,应该够了。”
老井打开塑料袋,眼皮耷拉下去,然后又抬头用笑脸对着我:“太感谢了,太感谢了。每个月都……”他眼珠一会儿往东看一会儿往西看,就是不看我,两只手把塑料袋提手搓得哗哗作响。过了一会,他低下头,再确认了一遍塑料袋里的东西,然后又把头抬起来,一张圆脸涨得通红:“那个,我是说……就这些?”
“啊是,对对对……”他又开始搓塑料袋了,“但是我孩子还病着,花钱多……如果不是没办法,我也不敢提这个要求,本来就每个月都……都很麻烦你,但这次无论如何都……”
说这话时,老井嗓音沙哑,连脸上的褶子都在抖。“……下周吧,下周我看看能不能再弄点什么……”没等我说完,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开始说些感谢的话。我一边和他客套,一边头疼:额外的东西要从哪里找?
隔天,老井的不锈钢饭盒连同一塑料袋馒头装在布袋子里挂在我门把手上,饭盒里全是我之前在他家吃饭时候说过好吃的菜。我叹了口气,把盖子盖了回去。
“我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售货机语气轻快。“不过你要知道,一台像我这样的售货机,还是需要时不时和人交谈的。”
我看着它,对它语气里那股热切感到陌生。售货机的指示灯闪了两下,这让我突然产生了它有生命的错觉。于是我略微拉下帽子,算是点头。
“我说,你日常工作到底是做什么的?”摄像头似乎反了下光,“你看上去比上次老了十岁……当然这只是一个修辞手法。我的意思是,你脸色差极了。“
“清扫。“我不想看着售货机,索性靠着它坐下。”垃圾回收,垃圾分类。“
我回头。售货机和上次见面时没有任何变化,但我感觉它今天有点不太对头。
“嘿,呃……“它听上去有些迟疑。“你的工作听上去要跑很多地方。”
其实就在方圆不过200公里的这片海岸。我想了想,发现自己上次去开车超过五小时的地方还是在一年前。
“我想请你帮我找个人。”售货机用极其礼貌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当然,它选择了一种富有磁性的中性语音。“如果你在工作中看到她,请告诉她我在这里。”
出货口自动打开。里面有张皱巴巴的照片。这张照片不仅泡过水,而且在湿润状态下被揉搓过:画面上不均匀地分布着图像脱落后形成的白色裂痕。但这不影响我看清这是一张毫无特点的女性单人照。
“所以,”我单手拿着那张照片,“这是谁?制造你的贴牌员?”
售货机沉默了一会。“只有你答应去找,我才会告诉你。“
我把那张照片放回去,敲了敲它。 “我不找人,我只找能卖掉的东西。”
从废水池里回来后,我又一次发了高烧。我明白这是身体在警告我。组长估计也看出来我在打捞废料这方面已经灯尽油枯,特地替我做了交割。他告诉我我不必再去,因为耗子同意每周下去两次,每次多带一倍的东西上来。
真是严师出高徒,他看上去很高兴。我很感谢你为组里做出的贡献。但你这个月的指标还没有完成……
高烧中,组长和组长的晕影让他看上去比平时更庞大,其中一个晕影看上去长着老井的脸。我心里闪过售货机橘黄色的外壳——这笔存款是时候拿出来用了。
但不是今天。今天,我要做的只有切断它的电源,再把它拆成几大块,这样明天我和老井一起来拉它时,才不会暴露它能和我进行对话的事实。除此之外,我最好今天就拆掉能让它说话的模块,免得这东西在局里被装起来说点什么。
要切断电源很容易,但售货机似乎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呃,我说,”它的声音变成了电子音,“你不会想着‘这家伙能卖’,对吧?”
“等等,”它在我绕到它侧面时提高了音量,“你不能这样对我,因为我是……”
“你是一台售货机。”不知为何,我模仿着它的语调说出这句话。“你只是一台售货机。现在已经没有人需要你的服务了,所以被环卫局作为大件垃圾清理掉合情合理。”
它不说话了。在我把手搭上那些缆线的其中一根时,它似乎发出了沉重的哀叹:“是的,我只是一台售货机。所以这也是很正常的。”
“取决于你被用什么方式买掉。”我叹了口气,难道售货机也会怕死吗?“如果有人愿意收藏你,就会把你组装起来,运到新地点通电——通常是个仓库。但要我说,在那之前你就会被分解成零件买掉。”
不过,这是一台能嘲笑人类的售货机,有怕死的能力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你知道,我有时想。”它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我宁愿呆在一个用不清醒的城市,在怀旧中安分享乐。’,但我刚刚意识到,如果你变成一台售货机,别人就只期望、也只允许你做一台售货机该做的事:吞下硬币,用红外线和电磁铁分类硬币,找钱,小心地转动弹簧,弹出货物……这是一种非常机械的快乐,从工作设计上来讲,离你的最终客户距离不能再近,成果反馈的循环快得吓人。”
我把手从线缆上挪开,慢慢站起来。售货机的这一面除了散热孔什么都没有,但我却觉得无数只眼睛在通过小孔盯着我。“你说你‘变成售货机’是什么意思?”
“这本该是能带来极大满足感的工作。”它像是没听到我,又像是不在乎我,“但作为一台售货机,总有被废弃的一天。我以为我能接受,但当这一天到来时,我还是觉得自己没准备好——你能理解吗,回顾一生时,发现自己本来可以试着做更多?”
我越发不明白眼前的售货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听好,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故障,但在我看来你就是台售货机,好吗?”
但我马上发现我正在拼命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台售货机。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那些黑洞洞的小孔继续凝视着我,“谢谢那些银币,我都想起来了。这里是沿海工业区。虽然我不记得它遭遇事故的那一瞬间,但就算是事故前,这里也不是接入者回来的地方。你逃走了,对吧。”
我想起到达这片地方环卫局管理区域的那天下午,阳光出奇地耀眼,但天空仍然是一片浑浊的白色。那时我的身体已在长途跋涉和东躲西藏中——我几乎是赤脚在走,双腿没有知觉,一条腿上的“V”字形伤口上吊着一块卷曲发白的皮肤,衣服已经成了不像样的破布,挂在身上,两只手的指甲加起来只剩下四颗。不知为何,我的牙床止不住地流血,几颗牙齿用舌头一舐就会摇动。
后来我知道了,那是长期服用高单位维生素和其他保健品导致的后遗症:身体已经习惯了丰富的给养,失去了对匮乏的忍耐力。
“你逃到这里,然后为环卫局工作。是谁威胁你要举报你接入者的身份,让你替他去拿危险品?”售货机的语气平淡。“反正这类事情都差不多。”
我醒来时是在组长家里——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他家。我首先听到风扇的声音。睁开眼,我发现自己的伤口正在愈合,嘴里的铁锈味消失了,而牙齿也再次坚挺起来。组长(那时我只觉得这个人很朴实、强壮、和善)正坐在房间角落里一张暗色漆、样式简单的椅子上。他告诉我,即使我是接入者,环卫局二组也欢迎我的加入。“大家都不会在意的。”我记得他把高单位补给剂撕开递给我时还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如说我们很欢迎你的加入。”
在组长手下,我这种人只有两种下场:,被当成擅闯禁区的清洁工被巡逻队带回去惩处,或是死在某次任务中。当然,还有被带回地下处理这条路供我选择……
只要摄入补给剂,接入者的伤口便好得很快。三天后,我就穿上了环卫局的工作服,被带到了控制室——我的第一项任务:利用已有的资料来分析哪些区域还有潜藏的危险化工品。当然了,我干得很认真。
“你觉得你很聪明?“我感到愤怒,但愤怒间,我也听到自己在惊奇:为什么要和一台售货机吵架?
“彼此彼此吧,嘿嘿。”它突然冷笑起来。“你已经教会耗子了,难道你不为自己担心吗?”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又一次挥拳砸在售货机上。“你是什么东西?”我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恐惧,“你是什么东西!”
或许它不是售货机。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恐惧,但我立刻为自己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念头而狠狠嘲笑自己:它不是售货机还是什么?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只是一台故障的机器!我只能卖掉它,我必须卖掉它……
“不要打我,那钢板有4毫米厚,做了两道防锈处理。”它又干笑几声,“不过,容我告诉你,我请你找的那个人也曾是一位接入者,而她有回到地下社会的方法——不被抓获的方法。难道你不好奇怎么回去?“
“我不回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已经出来见过这一切,再回去算什么?“
然而我心里明白,售货机的提议确实给我描绘了一种可能——安全逃回地下,过回那种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虚拟空间里失去自我的生活。在那里,我可以不用为身体的痛苦而担忧。
我曾经认为,把生活的绝大部分时间耗在与他人协同作业上,把工作成果锁在保密协议内并不是真正的生活——毕竟在团队作业时,我和其他接入的人都会失去对事务本身的掌控,只有负责本次任务的领头人理解事情的全貌。但五年后的现在,我也很难确定在海岸边缘的环卫局工作中等待一场意外死亡算得上真正的生活。
又或者,这两种生活都是真实的,都自有其逻辑,但却共享同样的法则——人必须成为另一个人的手段,后者再成为其他人的手段。如此反复,方可支撑一个硕大的体系平稳运作。人从来不是目的,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组长就很精于此道,所有组长都是。耗子有这方面的潜力,至于老井,要他完全掌握这门艺术和一点都不掌握同样困难。
它听上去挺高兴。“来吧,断电吧,把银币带走,把卡片带走,把一切都带走吧。我是无法说服你了。”
我走过去,蹲下,戴上手套,拿出小刀,动作迟缓软弱如同梦游。我依稀记得刚刚看到的所有缆线都通往地下,找不到可以拔掉的接口——售货机从这片土地深处长出,它强有力的根系仍然在地下蔓延,纵横交错。缆线在我手里像一捆肮脏的血管,我用刀挑起其中一根,
“如果你有一天看到照片上的人,我是说,如果。”我又割断一根蓝色电缆——我确实听到了这些声音,但文字的内容是之后我凭借回忆拼凑的。那时我正发疯似地找电源线。
“你可以告诉她,PX018决定了,它不是售货机。”
我隔断一根白色的线路,售货机体内的电机声消失了。但它显然还能说话。
声音彻底消失了——我把剩下的所有缆线都一次性割断,为此还损失了一只手套。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变得十分模糊。我记得我拆卸前面板、外壳、货架和压缩机,冷静无比。把从卡槽里拔出的卡片夹在里面。我从银币箱中一堆银币,那五枚银币在一堆生锈的硬币中格外抢眼。等售货机变成一地零件后,我把一些贵重的小零件分类装在大塑料袋中,用绝缘胶布把裸漏在地上的线缆头缠好,给洞口盖上塑料盖。如果有一天这里因为漏电而起火,我希望至少是在我死后。
重新坐进驾驶座后,五枚银光闪闪的银币在外套一侧沉甸甸地坠着口袋,无论怎么调整都没法不感受到它,只能就这样开过死气沉沉的居民区废墟,开上那条荒无人烟的大路。傍晚时分,富含污染物的海水在夕阳下呈现瑰丽的金属光泽,水银一般向岸上涌动。被海水打湿的海岸也闪闪发亮,沙土黄上盖着一层污染物的油膜,略有起伏的地方有着彩虹般的颜色。
“我杀了它。”我说出声来。本应到来的悲伤成了硬币大小的空洞,我不得不抓紧方向盘,紧盯前方,以防被送往与那些洞连的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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