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投稿为小说《洄游》的第五部分。全篇已经写完,共五万五千字,现在尝试分篇放出。
等一等,容我在这里插句话。我想来说说名字的重要性。除了厄运,售货机带给我的启示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必须谨慎选择自己的名字。直白点说,你必须选择你是谁。
名字,像是售货机又不像售货机的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名字非常重要。如何称呼自己,象征着如何看待自己,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都市传说中,如果你要召唤恶魔,那就必须找出恶魔的真名,而最强大的恶魔,哪怕只是将名字念出口,都足以产生让召唤者粉身碎骨的风险。伊西斯女神为何强大而受到崇敬?因为她是奥西里斯的妻子,是生育之神?不,因为她唯一知道拉真名的人。
为什么要在战斗前报出自己的一串称呼?你是某人的某关系者,是某种自然威力的象征,是一个从未谋面的男神/女神后裔,是你姓名的隶属。为什么要交换名片,同时补上一堆后缀?好吧,现在你从属于某个家族所有的姓氏,效劳于某个将自然资源转为资本体系内符码的集团,同时为替这些集团卖命的集团服务,我曾经在这里度过6年,3年,3年,然后又是4年,接下来,我和从属于另一个姓氏的人交配,生下另一个姓氏的附属品,在我的姓氏和那个人的姓氏的战争中,有一方败下阵来,失败的姓氏就此消失。为什么要给虚拟身份起编号外的名字?你有一个用自然数表达的编号,但也有一个花名,可能取自一部烂俗但流行的小说(只有品味真正低下的人才会选择,并强迫别人也选择从现有的作品里照搬一个自己的身份象征),也可能取自一副纸牌,垃圾桶里的包装纸,香水包装上的外文谐音,但无论如何,你都得有一个名字,明白吗?名字是你如何看待自己,它将你从无意识的边缘拯救出来,免于你陷入网眼中的空白。
你必须定义自己。售货机出现在我面前。令人惊讶的是,尽管已经说了那么多废话,它竟仍以售货机的模样出现。
当然,并不是说当一个人决定了自己是谁,他就能立即获得一种神奇的力量,所向披靡,将困扰自己的种种烦恼(存在主义怀疑、职场危机、和伴侣分手、一周前的碗还没有洗)斩草除根。售货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橘色甲虫,触须上的纤毛油黑发亮,看上去有梳子齿那么粗。做出何种行动仍然在于你如何看待自己,而行动的结果在于世界如何看待你。
我在做梦,是不是?我面对着巨大的甲虫说出这句话,嘴唇却没有移动。甲虫十分美丽,橘色的外壳在源头不明的白光中反射金属绿色光线,巨大的复眼上有一层彩虹色薄膜,黑色的下颚如同冲压机一样稳固而有力。我很久没有做梦了。
甲虫并不说话。它张开车门一样的翅膀,露出蜜色双翅。翅膀被充满汁液的深色线条分割成小块,它们在白光中展开,在地面上撒下浅琥珀色的阴影。
你还不明白名字的重要性,是不是?甲虫突然发出刺耳而悲伤的笑声,大量汽油般粘稠的液体从它体内流出,漫过了修长优雅的甲虫腿,也漫过了我的双眼。售货机从甲虫分奔离析的体内分离,如同一条鱼被鲨鱼扯出的内脏,在水中迟疑着略微上浮后,便不假思索地向下沉去。
我感到视线正在飞速从无限远的地方退回模糊颤动的粉色中。有人正在拍我的脸,用的力气还不小。下意识地,我挡开那只手,为睁开双眼争取一点空间。
耗子的手不依不饶,再次向我的脸袭来。我一把抓住那只干瘦的爪子,将它往后掰,直到它的主人开始大叫为止。
“放手!“他另一只手握拳抽到肋下,差点就要挥出来了,但他没有。”……你快他娘的放手。“
“下车,“我瞟一眼窗外。红色白底的圆环标记倒在路上,”到边界了,换我开。“
耗子下车时甩了车门,这让他的咒骂中断了一刻。透过被刮花的前车玻璃,我能看到他的嘴型是如何围绕性、生殖器和父母长辈对我展开报复。我坐在驾驶座上按下锁门按钮,耐心地等着那张嘴完全闭上。再进来时,他看上去比较温驯了,只不过还带着恨不得将我诛之而后快的表情。
去年年底,耗子突然在晨会时被组长带进灯光昏暗的休息室。他瘦骨嶙峋,长着一张略微发尖的长脸,皮肤是死人眼皮的灰蓝色。耗子有一双凹进去的小眼睛,长在那张长脸上偏上的部位,与巨大的、粉色的耳朵很不搭调——当然,那双粉色略带透明的大耳朵和他全身都不怎么搭调。组里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觉得,那耳朵恐怕属于某个极度健康的人,耗子觊觎那人的健全,先将耳朵偷了来换掉。
“喂,耗子,你是不是偷了白老鼠的耳朵?”我有次听到他们在食堂里围着他起哄。“你这小子哪配得上这么好的耳朵?”
我等他们出来后才进去。耗子的身体毫发无损,只是自尊心受了点损害——看不出来就没事。那时他看向我的眼神既受伤,又恶毒:一种急需找到一只比他弱小的动物踢上一脚的表情。他盯着我,我把手里清空了的铅桶放在地上,转身去买一杯可乐。
“别碰。”我能听到身后窸窣声还在继续。“有辐射。”
半个月后,我又一次在食堂里看到耗子,那时他脸上已挂了彩。我恰好又拎着一只铅桶,同样等到那群人有说有笑地出来,才走进房间。这次他看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疯狂和索求。
“你是这里最好的捕手。”他吞一口口水,鼻血还在沿着嘴角往下流。我想他吞下的口水应当是铁锈味的。“还是最长的夹子。你能去别人不去的地方。”
“带上我。”他的语气不像恳求,反倒更像威胁。“我要赚钱。”
我回过头,耗子大概觉得这是个积极的信号,源源不断地吐出破碎而激动的话语——关于他本人如何缺钱,又是如何不得不赶紧改变自己的处境。他甚至对我用上了些不熟练的恭维话(“最优秀的探路人“”长柄夹钳“”多面手“,等等)。等他终于像只被捅了一刀的油桶漏干后,耗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神充满狂热和即将得手的得意。
最终我什么都没说。走出食堂时,我听到售货机玻璃破碎和耗子骂娘的声音。
“你很缺钱吗? “我避开路上倒塌的空桶时故意让车摇晃一下,没系安全带的耗子咚地撞上了车顶。他瞪了我一眼,把问题反弹给我:“你很缺钱吗?”
“不。”我侧过脸,耗子瞪大眼睛看着我,那副惊奇的模样竟还有几分天真。我突然想逗逗这个连青春痘都还没褪干净的年轻人。“回答是‘不’,但也是‘是’。”
“别说屁话。”他不满地往座椅上一靠。耗子腿很长,副驾驶座滑槽里不知道被东西卡死了,没法往后调,这点空间憋得他很不舒服。“每个人都他妈的说些屁话。”
“嘴干净点,”我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并不觉得他现在这种说话方式讨厌——比那时候在厨房里的长篇大论来得好。“你先回答我,然后我再回答你。”
“等我攒够一笔钱,我先去内陆整个证,当然,要最真的那种。”耗子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然后我就去地下。听说那里人不会饿,不会睡,总有些新刺激。所有人都在网上,飘着!”他讲到激动处,甚至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我赶紧用另一只手稳住方向盘。
窗外出现了那栋高大的平顶建筑,没有窗户,像一座巨大的石棺。我放慢车速,寻找上次开进石棺坍塌入口的路。“等到那时候,我就自由了。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再说我的身体如何,因为在地下,‘重要的是思想,不是外貌’,嘿嘿!”
那笑声竟有些像售货机的。我内心一阵恶寒,又把头偏过去看看。耗子死人般的脸皮上此时竟有一片健康的血色。
或许他上次讲到自己要离开这个被污染的海滨时也是一脸绯红,只是被各种各样的血糊住了,我没能看见而已。
耗子还在描述地下世界的美好——描述他想象中的乌托邦。我听着,一种压抑不住要大笑的冲动从身体深处涌上来,如同钻井快要钻通时地下水隆隆作响。不,我不是觉得他故弄玄虚的样子值得嘲笑(“就算我这样描述,你也不会理解那里是什么样——这是在这里这么长时间的人无法想象的生活”),也不是觉得耗子堆砌起来的词藻毫无价值(“所有东西都像水晶一样,所有人都和其他人一样,没有谁比谁更低等,就是……就是他妈的极乐净土。”),而是为他描述的那个世界感到荒谬,荒谬到可笑。
“你笑什么?”他丢开我的手臂,像被烫到一样。“你他妈看不起我?我告诉你,我懂得比……”
“行,行。”我意识到自己刚刚不自觉露出的笑容刺痛了耗子。“我觉得这是个……好想法。”
他又高兴了,得意起来,头往后靠,鼻孔朝天。“承认了?”
“承认了。轮到我了。”我惊奇地发现他竟然略微摆正姿势,准备认真听。于是我压低声音,以便把这个秘密渲染得更彻底:
说完。我收起微笑,将车开进一大片枯草深处,开门下车。耗子很快追下来,赶在我打开货厢前截住我:“喂,刚刚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我拉开货箱门。一股湿润黏腥的气息涌出来,像是有人把一个水产市场塞进一桶汽油之后,混合物会发出的气味。架子上的潜水衣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像一具肿胀的无头尸体,还在轻轻摇晃。“安乐死吗?没什么意思。”
他猛地踢了一脚车胎,估计撞痛了自己的脚,小声咒骂着后退两步,挺起身子往货厢内看。“那是什么?我们今天要穿的东西?”
“不是我们,”我把门页固定住,“是我。今天你不下水。”
耗子本来不短的脸垮得更长,像一个被允诺去游乐园的小孩,到了门口却被拉住,不能再前进一步。“组长说让你带我!”
“组长说让我带你,但没说第一次就让你下水。”我一样样确认水下作业装置:液压抓取钳,水下强光手电,潜水刀,配重袋,氧气瓶,备用气体,等等。 “我可以让你下水,立刻下水。你想离开这里,还是想直接死在这里?”
我递给耗子一半的装备,包括手电。他接了。直到我们走进处理车间,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车间的入口不是大门,而是被炸开的放射状裂口。从不知什么时候炸开的裂口钻进去后,一片纯粹黑暗的寂静空间将任何闯进来的人包围。
耗子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明显。我突然意识到,在这种空间里,如果真的有巡逻队的人来“取缔不法行为”,光凭声音就可以将其定位——当然,是在没有开灯的情况下。
“待着别动。”我打开挂在腰上的手电,白亮的光柱顿时将黑暗蛀出一个小孔。“我去开灯。”
“你知道吗,你也没有很了不起。”在我身后,耗子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回声让他的声音听上去像远处的雷声。“我让你带我一起,你不干。组长一发话,你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说的是实话。我打开发电机。我怕组长,怕他和他代表的某种东西——那是种我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难以接受,也难以运用熟练的态度。但不管在哪个世界,哪个时代,这种态度才是活得滋润的关键。
“快开灯。”我回头,耗子已经打开了自己那支手电筒,从下而上的光线照得他现在看上去更像一只大灰耗子,不知所措,瑟瑟发抖。
“别害怕!”我听到自己大喊,“你不会需要安乐死的!”
“什么!你他妈的在说什么!”光源另一侧,耗子在怒吼。“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啪地一下,一盏探照灯在黑暗中打开。耗子手电的小白点摇晃着向这边靠近。探照灯所及之处,黑暗的性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深色的浓密液体变成了一件件实在的东西:密布在墙上的白色衬板,斜插在衬板缝隙中的黑色廊桥,以及地上大片碎皮屑一般的堆积物,凹凸不平如同地球表面。廊桥和衬板无休无止地向光柱外侧延伸出去,穿过灯光与黑暗之间半透明的灰质,像一列夜间货运火车一样被远处吞没。
灯光似乎在耗子闯进来时晃了一下。我拉动绳索,调整探照灯的落点,好把那片黑色的水面指给他看。
“这是冷却池?”耗子往前探一下,又往后退两步,开始摆弄辐射计数器来。“里面真有捆棒?”
“是水。”黑色的水面在灯光照耀下显得十分光滑,平静如一块大理石。“水隔绝了辐射。除此之外,这里存放的是即将运到车间分解回收的乏燃料……现在它们已经和水一起冷却下来了。”
潜水衣上同样带着油臭和腥臭,触感冰冷,我只得深吸一口气把它往头上套。
“首先,先把衣服脱掉,然后穿上潜水衣。”在后脑的接口上贴好防水条后,我走回探照灯下,向耗子示意如何把头塞进连身帽那个小小的洞口。“这部分比较困难,你有空自己练练。”
耗子往后退了两步。“你上次说‘有辐射’。”他重重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不要逃跑。“难道在水下不用防辐射吗?”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问完问题后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向光线照不到的、大片黑暗的池水,像是在找什么。“不用。”我背上氧气瓶。“只要人不沉到底部,不直接碰到那些燃料就行。”
“底部是哪里?”他不无惊恐地看着我把绳子一端绑在池子边的一个铁环上,又将铅桶绑在另一端。“你这就下水?”
“在这里不能停太久。”冷水一下子漫过膝盖和胸口,到了脖子的位置。我趴在池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有点像海狮,差点又笑出来。“你好好记住,一会绳子动三下就把它拉上来,记住,是三下!”
耗子冲过来,把手伸进池里,死死抓住我的手臂。“你得说清楚。”他看上去不安到了极点,连那双小眼睛都在惊恐中睁得大了些。“什么底部,怎么找到那些燃料?“
我叹了口气。现在的耗子看上去像个害怕被丢在超市里不管的小孩。他那副表情好像我马上要被这池黑水溶解,然后变成核辐射幽灵永远徘徊在水下一样。
“听好,我会给你解释的,但不是现在。“我从那只爪子中挣脱出去。“最后一句话,如果巡逻队的人来了,马上躲起来,别出声,什么都别承认。”
“躲起来。”我不确定我的声音有没有传进他耳中,但我从现在开始,我必须专注地呼吸、下降、观察。我必须专注地做每一件在地面上理所应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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