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厄运的归属是无法推定的。蝴蝶效应是否存在?如果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一定是“不”。因为你无法推导出蝴蝶是在什么时候扇动翅膀的,不是吗?固然,如果我那天没有拐过废厂房的墙角,我就不会看到售货机。但我怎么能决定我不去拐过墙角呢?难道不是几年来边做清扫边捡破烂的生活让我养成了在废旧建筑里搜刮的习惯吗?往后再退一步,如果我没有进入那片泄露事故封闭区,我压根就不会捡到那两样东西。可这难道不是因为我在五年前离开地下,离开系统,加入环卫局之后一贯的生活态度,让我对自己的生命安全及其福祉不再在意的缘故吗?至于我为什么要在五年前离开系统,到环卫局谋职,那是因为……
“事假三天。”组长——我自己的那一位组长,把我要的抗生素墩在桌子上。“不能再多了,再多不好写理由。”
“不能请病假?”我正处在后脑接口感染的高烧中,嗓子里像有人拿着砂纸在摩擦。头疼得厉害,略微一动,冷汗便不停地往外冒。
“没有医生签字单怎么请病假?”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几包补给包递给我,“你看,这么高单位的可不好找了,我对你够上心吧?”
“一捆捆棒。”他仔细把那些红红绿绿的补给包摊在桌上,不再说话,像是欣赏它们的排列方式入了迷。
组长身材壮硕但缺乏适当保养,已经呈现出不可挽回的、向更丑恶的形态发展的趋势,一如他的良心——他抓住一切机会,积攒金钱和贡献积分,以便有朝一日前往内地。为此,他还定期到最近的居民点,接受价格不菲的除辐射治疗。我依稀记得,五年前他将同落水狗一般的我捞进环卫局的时候脸上的横肉更少,能看得懂的微笑更多。
当然,记忆力不能作为可靠的判断标准。人总是觉得过去更好,不是吗?
“我不下水。”撑着有些潮湿的床单,我将自己的姿势挪成半靠半坐的姿势。不知为何,我觉得在他面前,躺着说出下一句话很危险。“上次我差点死在水池里,没有下一次了。谁想要那些燃料,让他自己去取吧。”
他停下摆弄补给包的动作,抬头看着我,粗眉毛之间的皱纹挤得很深。“我还以为你想多赚点钱。”
“再来一次,我连上都上不来。”我感觉头骨内侧像是有砂轮在打磨。
那对眉毛中的一边高高地挑了起来。我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最后一次,下次我帮你回绝掉。”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但我没能说出口。不如说,如果我当时开口,透露出的虚弱足够让我自己被自己击垮。所以我只是坐在那里,发着不知道多少度的高烧,假装自己瞪着他。
如果他让步。我盯着他的脸,如果他能让步一点,那也算是一种胜利。他的嘴角弧度比刚刚更大了吗?他的眉毛是否又更低了一点?下巴和嘴唇附近的颤抖是发怒的前兆,还是假笑的准备?或许他这次会同意的,或许会的。和上次不一样,我已经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我就这么一遍遍欺骗自己,直到我在他的微笑和注视下败下阵来。
好吧。我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十几年的霉菌在阳光照射下干燥时留下的痕迹,“好吧,最后一次。”
他满意了,伸出手在我头上拍了拍,像在奖励一只狗。组长的手也开始发胖了,但粗大的关节和早年留下的老茧依稀可见。“新划给你的区域有什么发现没有?“
“警戒线里面还是外面?“我撑了一把,不让自己从枕头上滑下去。
“难道你去警戒线外了?“他眼神中流露着期待,脸上却做出遗憾的表情,”你该庆幸听到这句话的是我,不会记你一次违规。“
少来。刚刚那次失败的痛苦沿着因发炎而疼痛的神经一直烧到心里。如果一秒的愤怒可以变成一克铅块,那么现实中的组长早就死在千吨重压之下了。
未经过许可的区域,环卫局需等待探测和评估,不得进入实行清理——规定上是这么写的。但谁来探测和评估呢?答案是:没有,近乎没有。旧工业区、战争污染区、还有些已经被转移了的产业基地旧址,这就是这片临海港口剩下的全部东西。环卫局的任务很明确:清扫一切垃圾,让土地重新变得可以利用。
这原本是个备受期待的项目,但很快,这片海滨被放弃了。普通人们走向内陆,有本事的人去了地下新城。那里没有化学污染和辐射残留,水很干净,空气经过净化。大批大批享受良好医疗保障的接入者们在协作空间中共舞,在不间断的工作中忘却自我。
环卫局被留下来了,但没有被遗忘——直到现在,它仍然受到来自内陆和地下的网络调配,只是那条通讯线路上的信号来得越来越晚,指示也越来越模糊。
“环卫局是巨人身体的末端。这具身体正在坏死,但我们这截手指头还没被切下来。“组长在第一次怂恿我潜入那片黑蓝的池水去取废料时曾做过这样的比喻,”正相反,时不时地,巨人还想动一动它的指头,看看是不是有一天还能用它来抓东西……我们这些小细胞的工作就是尽可能让自己过得舒服点,这样指头烂得就不会那么快,懂了吗?“
所以实际上,没有什么未经探测和评估的区域了。这样的区域成了每个组长的钱包,用来抓钱的“夹子”变成了我们这样的清洁工——能找到的试剂、电缆、原材料,统统用环卫局的工具拉回去,交给组长,再卖给管头。
当然,日常工作还是要做的:各小组会在“经过探测和评估”的区域中和毒物,消除辐射,清扫埋在土地中可能的危险品。但在这之外,环卫局理论上应该消灭的东西经由管头之手,成了组长和大部分清洁工的主要收入来源。
我不怕死——这倒不是说我真的不怕死,而是在组长看来我不会拒绝,对自己的安危又不很在意,也无组建家庭的麻烦,实在非常方便。进入环卫局后没多久,我的活动范围就从“界内”变成了“部分界外”,很快又变成了组长默许的“全部界外”。
“你是全局最长的‘夹子’。”组长心情不错时会边拍我的头边下这样的结论,“你应该为此自豪。“我倒实在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可自豪:为独自包扎伤口而自豪,还是为给组长带来更多可以倒卖的危险生化制品而自豪?但在环卫局,除了这种认可,也没有其他目标值得追求。人总是在追求意义,不是吗?
不过他从不在工作日志上提到我的工作分区——所有我在界外活动的日期,他都用一片界内的特定区域指代。“毕竟去往界外是违规行为。“组长这样和我解释。”你不会想被巡逻队抓住,对吧?“
“……那还真是谢谢您了。“我希望他听不出我话里的讽刺。“毕竟,如果我不去‘违规’,也没有其他人敢去那种区域,不是吗?”
“是啊,你是我手下这些‘夹子’里,最顶用的一个。”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来说说你这次又带回了什么吧。”
他站起身,从床的这一侧走到那一侧,视线扫过屋子里每个角落。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此刻我不是正躺在这张床上,他会将翻开枕头,再掀开床单,好看看我是不是私藏了什么东西。“我发现一片工厂区,那里有一些已经坍塌了的废旧厂房。”我盯着天花板开始汇报,“那里应该曾经加工过晶圆和其他类似的零件……”
“但是厂房已经坍塌了。我从不稳定的堆积物顶端跌倒,摔伤了头——“我尽可能沿着那道视线顶回去,”另外,主要仪器已经被转移走了。我还需要时间——“
“摔下来的时候坏了。“我指指昨天用来装东西的塑料袋, “东西都装在里面。”
他用一根指头挑起塑料袋,撑开它,带着点玩味的表情在桌子上磕了两下袋底——那里面杂七杂八的破烂叮铃咣啷地响了两下,破损的测试眼镜、可穿戴装置的替换关节、几个硬盘和装着液体样品的小罐在我的工作证和其他工具之间弹跳。“这几个还有点意思。”组长把贴着数字标签的硬盘都捡出来,揣进口袋里。“里面的东西你没看过?”
“我怎么能?我又不是电脑。”摔裂的借口盖附近一跳一跳地疼。我决定等眼前这男人走后尽快给伤口消毒。
“啊对,我总是弄混。”他突然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你能维护局里的系统是因为……是因为……”
“采用了生物接入系统,部分匹配我以前受到的训练。”
“啊,对,对。另外,那些关节眼镜之类的这种东西下次要拿就多拿点,不走量没人要。“他走到门口,冲我做了个挥手的姿势。他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了——但他又回过头来,直直盯着我。灯光的反射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两盏警示灯。
心脏开始狂跳,冰冷的触感从后背钻了出来。我突然庆幸现在自己正在发烧。
“啥?”我强迫自己躺下,在被子上摊开双手,好让自己看上去是一副无所谓的,带点疑惑的姿态。
那两盏警示灯仍然亮着。我屏住呼吸,克制自己伸手去摸枕头下面的冲动。包着银币的纸包和那些美丽的银币正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很快就要钻透枕头和靠在枕头上的我,在那两盏警示灯面前开枝散叶,只要再过一秒——
“哦,哈哈。”组长突然笑起来。咄咄逼人的目光消失了。“真是不好意思,和病人开这种玩笑……”他戏谑般地将一只脚脚跟很响地并在另一只脚跟上,“那,我就不打扰咱们组优秀职工了,两天后局里见。”
组长巨大的身影终于从门口消失了。“哈哈。”我无意识中学着他的声音,笑了一下,听上去像苍蝇叫,非常不像样。
没有组长的房间安静极了,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呼吸声和我拼命缩进枕头时,劣质弹簧发出的咯吱声。我应该确认一下那些银币还在不在,我听见我的大脑这样说——然而我却迟迟抬不起手来。
我没看清那个身影是怎么出现的——像是游戏里凭空刷新出来一只怪物一样,组长又出现在门口。“啊,对了。你两天后去取那捆乏燃料棒时,记得把耗子也带上。”他笑得像个慈父,“那小子一直说要多和你学习学习。给你收了个徒弟,记得好好带人家。”
然后,他再次离开,和再次出现一样突然。这次他是真的走了,但我只能维持原样僵在那里,全身紧绷,动弹不得。过了不知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过去了几小时。恐惧和羞耻终于迫使我冲过去把门反锁。然后我任凭自己倒在床上,做了个发烧时才会做的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无数我曾经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在一轮柔和的光晕中消失。那轮光晕十分美丽,令人感到熟悉和安慰——既令人怀念出生之前的黑暗,也让人期待死后永恒的宁静。但不是所有人靠近光晕时脸上都带着心醉神迷的神情,有些面孔充满了痛苦,嘴里不断地咒骂着什么,有些则离光晕很近时才默默落泪。还有更多人,直到消失在光晕中的最后一刻才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而为时已晚,只能任由自己消失在这团光晕中。
我清楚那团光晕是什么——我完全清楚。有人给了我一样东西:潘多拉魔盒锦集。梦里的我没能拉住任何一个人,相反,我感觉自己在火焰中燃烧,尖叫着向黑暗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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