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货机从一开始就给我带来了厄运。这是毋庸置疑的、板上钉钉的事实。之所以要用两个近义词来说明这件事,正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这一点,而这种笃定的感觉此后也不曾改变。
“摔得不轻,摔得不轻。”我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售货机的声音像极了早上起床时的闹钟铃。“蠢人我见过不少,但胆小如你这般又蠢的可不多见。”
我睁开眼,日头已经过了最高的时候,但威力犹在。太阳在天空中像是发了白霉,阳光经过被污染的空气折射,让整片天空呈现凹凸不平的灰白色。如果不是听到售货机的声音,只睁眼看到这样的天空,我可能会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地狱。
从后脑传来一阵疼痛,我伸手去摸,沾出了一点血。从旁边地面的手感来看,我流的血肯定比手上已经开始凝固的这些要多。“看上去,你出血了。”咕咚一声,一件小东西落在取货槽里。“虽然我觉得你刚刚肯定没看到还有这东西,但我还是有创可贴的,是不是想不到?人们都觉得售货机只卖零食饮料,对不?”它顿了一会,又重申一次:“当然,我是一台有原则的售货机——不过就算你是小偷,也享有得到治疗的权利。”
“不过你用完之后真得告诉我那些银币是哪来的。”售货机的声音又补上这么一句。
我试着慢慢转动头部。自从改做这份工作以来,受伤是常事,但独自一人摔到难以动弹还是第一次。售货机仍然矗立在原地——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它格外高大。表明其正在运行的绿色指示灯在顶端闪烁,从我模糊的视野里看过去,像是大楼顶端的灯牌。
“呃,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说实在的,虽然我通过扫描得出你的身体并无大碍,但或许我还是应该帮你叫个救护车。”
我差点笑了出来。这地方可没有救护车,我想这样对它说。但它首先注意到了另一件事:“现在是什么时间?我是说,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售货机的黄灯闪了闪,“我得说,就我观察得到的景象来看,这一地带似乎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但我体内的时钟停在了不同的时间点上。”
“2103年5月24日。”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格外陌生,“何时我也答不上来。”
“呃,”一阵漫长的嘶嘶声后,它终于再次开口。“所以,现在发生了什么?”
我就这么躺在地上看着它——其实我不太确定,在和一台售货机对话时应该盯着机器的哪一部分。最后我决定看着指示灯区域。
“谁派你来的?”售货机的声音突然警惕起来。“你手上怎么会有那张卡?“
我还是躺在地上,一言不发。并非我不想回答它的问题,而是我实在不清楚该怎么回答。那时的售货机听上去像一个烂俗剧本里被出卖的反派。我想它大概不太乐意听到“环卫局“和”捡来的“这样的答案。
“你果然是小偷。“它最终自己下了结论。”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小偷,我得报警了——别看我只是售货机,嘿嘿,我是能联网报警的。“
“哦,是吗?“我终于感觉到自己对身体恢复了控制。“这一带没有警察。”我扶着地面和售货机的底座慢慢坐起来。“别瞎想了。我不知道你给自己编了什么故事,但这些都是我从后面那座废厂房里捡来的。”
售货机的运作时的震动透过工作服从后背传来。“废弃?“
“二十五年前这一带出了泄漏事故,之后这一片工业区就关到现在。”我慢慢转身,把手探进出货口,想把那盒创可贴拿出来。“或许从那时候开始厂房就塌了吧。”
“谁都不在。这里没人敢靠近,虽然你看不到——“我抬起胳膊指向远处的铁丝网,”那边拉了警戒线,别说里面,警戒线外侧几百米都没什么人。“
售货机陷入了完全的沉默。再开口时,它换了个音调,从仿真人声变成了电子音。“所以,谁都不在咯。你也谁都没看到。“
好问题,非常好的问题。听上去像是我今天回到队里之后,清扫组长会问我的问题。“捡破烂。”我终于在出货口的角落里摸到了那盒创可贴。“找点能卖的东西。”
“看你衣服上写的……环卫局工资不高,对吗?”它又换回了原来的人声。“我劝你还是别来了。你刚刚才说这里泄露过,不怕死吗?”
头一个创可贴被我从中间一撕到底,我只得捻起第二片撕开。“你捡到了什么?”它又换了个声音,现在售货机听上去像个小孩。“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银币’?“
我没有回答它。光是拨开后脑勺上已经凝结成一团的头发,找到伤口的形状就够费劲的了,更别提同时还要避开那些接口。手指摸到一条裂缝,我心中暗暗叫苦:保护盖裂了,不知道血和其他东西渗进去多少?
“人类,我觉得你……你是接入者?“它听上去有些惊讶,”我刚刚捕捉到你头部后侧有一些接口。你为什么离开了地下,来到这里? “
这个称呼和这种评价令我恼火。在我明白我为什么愤怒前,我已经一拳砸在了机器上。“暴力!暴力!“它听上去又害怕又不满,”请用有效的方式沟通!“
我站起身,罐头、不锈钢水瓶、绳索、身份卡、清扫工具、上个月吃完的三明治袋、剩下一半的小包花生、已经看不出原来形状的纸巾、酒精喷雾、一大串钥匙、一团团在一起的塑料袋、小瓶矿泉水的空瓶和其他我还没看清就向四面八方滚动弹开的小东西统统从包里漏出来,在地上四处奔逃。
“摔得不轻啊。“它意犹未尽,又补上一句,”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右手刚刚砸过金属机体的部位已经开始发胀发烫。下午大约三点出头,站在因泄露事故而荒废的工业区里,被一台出了故障的售货机吓得摔破了头和背包,面对一堆和自己形影不离至少几个月的垃圾发呆。这不是什么文学中的“人生隐喻”,这就是我的生活。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几乎是机械式地从那团塑料袋中抽出比较大的一个,一样样捡起还算有用的东西:身份卡,绳索,刚刚捡到的罐头……
“嘿,等一下,等一下。”售货机的声出奇地大,“你手上那个东西——没错没错,凑近点,凑近点……别的东西也就算了,你手上那个可真不是你的。”
我手上拿着的正是那个罐头,剩下四枚银币在里面叮当作响。
“罐头也就算了,主要是……你要明白,就算在废弃区域捡垃圾,只要能证明这东西还有主人,那你就不能拿走……”
看来这罐头也就是个噱头。“归我了。”我把银币倒进扔进塑料袋中那堆破烂里,“这附近早就没人了,你听不懂人话吗?啊?”
“你拿了也没用。”或许是我的语气吓到了它,它的声音小了许多,“再说她肯定还在什么地方……嘿,你要去哪?”
我拎起塑料袋,踢开那只破包,头也不回地沿着来路走去。
糟糕的一天总是显得很漫长。临近车库,我远远看到同组的老井和一组组长。老井是二组最遵纪守法的清洁工,基本没给组长带回过什么东西。老井大概一米七的个儿,微胖体型,花白头发;和善的圆脸上总带着担惊受怕的笑容,两只本该红润柔软的手经过常年的清扫作业已经变得老茧遍布。一组组长比老井还要高半头,身形健壮挺拔,黑长发绾在头上成一个结;微方的脸上两条粗眉毛总绞在一起,露出的小臂皮肤被晒成褐色。那时,一组组长似乎正和老井聊着什么,看样子,两人似乎聊得还挺投机。
这俩人站在一起可真是奇景。我眯着眼睛又盯了一会,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从胃里漫上来——反常在环卫局不是好兆头。放慢车速,我紧打两圈方向盘,希望赶紧拐到另一条路上去。
可是晚了。一组组长突然转身走向我,步速飞快。我只得停车开门,挤出笑容站定面对她。
“挺好。”老井在她身后向我紧张地挥挥手,嘴角一抿,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
她看着我,模样像是在琢磨怎么把在地上空转的链锯举起来。“我们最近有个活动,来参加吗?”
“你紧张什么?”她的笑容让我觉得心里发麻,“聪明人都喜欢胡思乱想,是吗?”最后这句话她是和老井说的。后者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最后把头低了下去。“你的头怎么了?”她向侧面踏出半步,略微伸长脖子,“今天又去哪片禁区冒险了?”
“清扫时摔的。”我略微向后蹭了一小步,“我没去禁区。”
连我本人都觉得可笑的话自然引来了对方的大笑。“我觉得你特别有意思,‘夹子’朋友。”她伸出手,我不知为何也自动伸出了手——我以为她是要和我握手的,但她边说边举起手,最后定格在比肩膀低一点的位置,手心朝上,像是捧着一只看不见的瓶子。“你又不傻,为什么一直‘不去禁区’呢?做人要大胆一点。”
随后,她的手突然垂下,宛如中枪了一般。“我还有事,正好你朋友也在,你和他聊吧。”
等他走后,老井扶着我坐下——血液已经渗进了接口,我感到体温正在上升,排异反应开始了。“在哪摔的?你还好吗?”他看上去很关心,“那地方好进去吗?”
“不好。”我把那条已经被浸透的创可贴撕下来扔在地上,“那地方多少受点污染影响,你有家有室的不要去。”
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在我背上拍了两下,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条酒味口香糖递给我。我对这两种安慰都满怀感激。“月底给你带点东西,你就能交差了。”
老井脸上的笑容开朗了点。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捉住我的手:“你来不来?”
“要变天了,一组组长要弄走二组的渠道。”他的眼睛亮得可怕,“石头和锯子早就加入了,大桶和老钳这周开会也去,你来不来?你是最好的‘夹子’,来了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在一组组长手下干活和在二组组长手下有区别吗? “我……不了吧。“我把手从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中抽出来。
他还不死心,又拉住我的一只手攥紧。“不会亏待你的,真的。一组组长是好人,你看,她对我都这么亲切。你肯定……”“老井,你好好想想,哪有这么好的事?”这次我费了老大力气才从那双手中挣脱——排异反应正让我越来越虚弱。
“你难道不想发财?”他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是怕我没听到,又用更大的声音冲我喊。“你难道不想发财!”
“老井,你快下班了,回家吧,你家里人还在等你……”我一边慢慢站起来一边试着安抚他,同时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一组组长真的成功取二组而代之,肯定有人能拿到好处,但那人怎么会是你我?
老井脸色突然变得通红,看上去像是挨了一闷棍。但他马上又露出了我所见过最亲切的笑容,近乎巴结,像是欠了我五百块钱还不上一样。他嘴里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微微一躬身,急急迈着细碎的步子转身离开。走时,他还不住回头往这边看。
我不敢乱动。老井的笑容让我感到格外不舒服,一直到他略微驼背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面,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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