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南逃,在夜的棺椁里膝行,人咬着木棍,驴和骡用麻布裹着蹄,穿过桦树林。黄昏时凝结在枯枝上的霜花被他们身后的火光照亮,幻化为橙红与苍白的珠玉。马队的蹄声在后方游弋,夹杂着人的呼号、狗的低吠和金属的嘶鸣,传到血腥味和火药味弥散不到的远方。饿殍遍地的故国在他们身后燃烧千里。
他们是佃农、木匠、窃贼、郎中、妓女、马夫和逃兵,衣衫褴褛,拖家带口,没有缘由地拼成一支散乱的队伍,蹒跚走过抛荒的颗粒无收的土地,扬起灰黄的死灵般的沙尘。他们迎着正午时分的黑色太阳,沉默而焦渴如一列木炭。眼力好的,向左或向右眺望十几里,能看到与他们平行前进的其他队列,人的形骸在旷野的热浪里翻腾。痢疾和流言如影随形。
领头的两个汉子撞开寺庙的门,踹开惊慌失措的小沙弥,队伍推搡着涌入。两个老和尚瑟缩在屋角,干枯的手指转着念珠,光头在油灯下颤抖。“粮食藏在哪?”几人拔出短刀和斧头,逼问和尚。“早 ……早就没有了……方丈带着其他人跑了……”和尚摇头,而后吃了数拳,但依然摇头。人群围住他们,叫骂、威胁、挥舞拳头,和尚只是裹紧僧袍。
一个女子转向小沙弥,俯下身,揭下面罩,一张艳丽的面孔。“小兄弟,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不到十五岁的沙弥埋下头,不敢和她对视。“你今天吃的什么呀?”女子继续俯下身。“豆干……还有粥。”沙弥嗫嚅道,不经意向两个老和尚瞥了一眼。女子缓缓牵起他的一只手,“姐姐也饿了,你能告诉姐姐哪里有吃的吗?”她轻掐他的虎口,“能带姐姐去吗?”
半个时辰后,女子和沙弥从地窖回来。她掩口告诉队伍:“是个雏儿。”沙弥失魂落魄地坐在角落,躲避着老和尚狂怒的目光。他们搬出十几袋白米,拆开一袋,在寺院的灶台上点起火煮粥。蝙蝠倒吊在犬牙交错的屋檐下,向着长夜恐吓般张开翼膜。
“老头,”一个脸上刺字的汉子舔净碗口最后一点粥,对和尚喊,“也给我们念念经吧,正好替你们攒点阴德。”
他们在破晓前离开。小沙弥加入了队伍,两个和尚挤在屋中瞪着他走出庙门。牲畜背上载满了白米,走了一会上坡路就沉重地喘息。露水渗透进土地里,他们淌过一滩滩泥泞,脚底潮湿冰冷。北方天际响起雷暴般的蹄声,他们加快脚步,抽打驴背,拉紧缰绳,不时张皇地回望那道逼近的烟尘。他们越过第一道山丘,趴在坡顶的岩石间,几乎把半张脸埋进土中,望向北方。
一支几百人的马队,带着马刀、长枪、角弓和缴获的火绳枪,推进到寺庙前。马身上挂着怪诞的饰品,他们看不清,但都心知肚明:羽毛、手指、舌头、耳朵和头皮。马队中央立着两杆旗幡:一面黑红的锦旗,另一面黄褐色的旗帜——人皮缝成,比前者大两倍。
“要是他们抓住那两个和尚,我们就会被供出来。”小沙弥低声说。
马队点燃十余支火把,投进寺院内,而后在门前让开一条通路。灰暗的烟从寺庙内升起,而后火光窜出。两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撞开门,惶惑地看着两侧的骑手,似两只被熏出洞穴的野兔。一声唿哨,一个骑手上前,把马刀刀背砸在两人背上。于是他们撒腿狂奔。骑手们任由两人跑出几百步,而后摆开阵型,追杀。无声的闪电落进西北嶙峋的山脊,铁锈味的雨滴在沙弥嘴唇上。
他们过江,聚集在渡口的残骸上,在风雨交加中和艄公讨价还价。一丈高的白浪轰击在石岸上破碎崩解,发出虬龙的悲鸣。
“现在过不得江!”艄公对着江面比划,“水里的鼍龙在闹,要给它银钱才能安歇!”几个船工也连声附和。
“银钱,”脸上刺字的汉子问,“是我们自己给它,还是交给你们再给它?”
“自然是我收了,再敬奉过去。”艄公捋着胡子,他的右手搭在腰后的铁棒上。
“你不吃回扣吧?”汉子插起手。一个老妇从身后拍他肩膀,“就这样吧,我们给。”她的声音苍老却强劲。
两个船工提一口麻袋,依次让他们把银两投入。逃兵把斗笠拉下,盖住半边面孔,冷而亮的雨滴从他眼前垂下。刺字的汉子微微向他转头。他伸出右手,略微抬起,松开手指,放下几粒碎银。浪涛的咆哮渗透进岩石的缝隙里。
逃兵左手挥出刀,从一个船工的右耳斜切到左嘴角,再刺入另一个的下腹,麻袋落下,血和雨洒在银两上。女子把小沙弥向后拉。刺字的汉子把斧头没入一人的胸口两寸有余,对方的匕首也捅进他的肝脏。队伍里有武器的一齐冲上前,在雨幕里如一群混沌的野兽。
逃兵挑开最后一个船工的朴刀,削下他的右手,在对方倒地前劈开他的额头。艄公环顾四周,铁棒从颤抖的手里掉落。逃兵逼向他,“一个人也能开船。天气总有变好的时候,你等得起我们就等得起,反正马队来了谁也跑不了。”艄公摊开手,跪下,“我开船,我开船就是了。”
刺字的汉子半跪在石岸上,不均匀地呼吸、咳嗽,握着刺进躯体的匕首,血从指缝滴下。逃兵走向他,拖着长刀。“好刀法,”汉子努力地咧开笑容,“边军?”
“近卫,”逃兵回答,“边军早就变成私军了……我会照顾好你娘。”
“多谢。如果你能再帮一个忙——”汉子低下头。逃兵双手握刀,举起。“悉听尊便。”他斩下汉子的头颅。雨水顷刻间洗净了刀锋的血迹。江水浑浊而狞烈地奔腾。
他们进入山林,用镰刀砍断枯竹和长蛇,从小腿拔下肥大的水蛭,在浓雾里举起火把,淌过粘腻苍白的空气,仿佛一列萤火扑进蛛网。虎豹蛰伏在羊齿蕨和杉树间,打量着异乡来客,它们的皮毛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穿越狭小的梯田时,他们与不远处的土著对峙。对方在竹和黏土筑成的怪异堡垒里举起弯刀和竹枪,高亢而断续地吟唱不可理解的歌词。他们握紧刀斧、锄头和榔头,盯着歌声的方向缓慢而坚决地行走。一组无形的精巧脆弱的榫卯在双方之间阴湿的雾中平移、转动、拼插,发出格格的钝响。
那女子怀孕了,临盆的日子渐渐接近。她生了热病,脸颊深陷下去,皮肤如蜡般发黄,只有眼睛像彗星燃烧。没有男人愿意认她的孩子。她在黄昏倒下,哭号,痉挛。
瘦削的郎中蹲下,为她把脉,起身,摇头。小沙弥问:“能带上孩子吗?”郎中不答话。
“需要我帮忙就说一声。”逃兵把刀扛在肩上。女子咬紧嘴唇,死命地摇头,泪水夹杂着脸上的尘土流下。逃兵转过身,扬起斗笠,离开。
队伍继续行进,穿过灌木,穿过土丘,偶尔有人回望,但无人止步。只有小沙弥留在战栗的女子身边。猫头鹰越过树梢,沉入夜幕。天狼星不祥地腾起,向南侵略。
他们沉默片刻。而后女子开口,说教坊司的鼓乐终年不断,说运河上纤夫拉着载满了瘦马的驳船穿越晨昏,说权贵们为了一支舞挥霍千匹绸缎,说初雪在白梅上带着眷恋一点点融解。沙弥诚惶诚恐地听。
再次阵痛。她的汗和泪混合,下唇被咬破流血。沙弥手忙脚乱地为她调整姿态,直到婴儿虚弱地啼哭,在母亲的血和悲鸣里降生到暗夜中。沙弥咬断脐带,把婴儿递到女子怀里。她浑身颤抖,试图给孩子哺乳。她的血流得比乳汁快。
沙弥一直守到女子身体冷却。他从女子的衣服上撕下几块布,包住婴儿。他试图用自己的小刀替女子挖一个坟墓,而后气喘吁吁地放弃。他抱起几团落叶和草,勉强盖住死者,再捡起几根竹条和藤曼,编成一个背篓,把婴儿放入,背起,借着星光朝队伍离去的方向追赶。蟋蟀冷漠地合唱。
他一直走到东方泛白,闻到了血腥气,俯下身。背后的婴儿无声无息,他把手伸到背篓里,探到了婴儿微弱的鼻息。
“还活着?过来。”是逃兵的声音。沙弥循着话语走去。逃兵拄着刀,刀口已卷刃,斗笠被血染红了大半;老妇倚靠在一棵松树旁,神情恍惚。人和牲畜的尸体凌乱滑稽地横在林地里。土著,和他们的人,断了手脚,没了下巴,流出内脏,被刺穿,被砸碎。
“他们趁夜袭击,我们被打散了。他们也不好过。”逃兵向老妇歪歪头,“我答应过照顾好他娘。”
“就咱们了。”逃兵迷惘地望向东方,红日在树影间隐现,将被划定而尚未划定的疆界在雾霭和微尘间浮动。他摘下斗笠,没有缘由地念道:“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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