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了,伊园尚美依然没有入睡。她拿起手里的笔,在一张稿纸上写下几句话,皱皱眉头,又把稿纸揉成一团,丢进了书桌旁边的垃圾桶里。不知道怎么写字的她放下了笔,看着清澈的夜空,南半球的星空和北半球确实不一样,只有亲自来到才能看到这一幕。
阿德莱德的夏天和她的故乡是反过来的,现在是1982年的8月底,在这里是冬天。不过这里的冬天也不会低于零度,空气凉爽潮湿。自从踏上澳大利亚的土地,她的生活几乎没有怎么改变过,这里有点像她的家,那个小乡镇,人们大多认识对方——但是不包括她自己。唯一寄托着她的感情的,只有信件能够到达的那个地方。
尚美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没有给他说过,然后再一次提起了笔,在灯光下写下了信——
有段时间没有写信了,以至于我一开始不知道怎么下笔。我看到报纸上的消息了,有人说战争就要结束了,你一直平安无事吧……对我来说战争已经变得很遥远了,我也无法完全体会你在前线的心情,请原谅我,我在这里孤身很久了,我总是梦见你从战场上回来,来到我身边的场景……啊啊,那一天就要到了吧。
话说回来,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在我遇到你之前的故事?好吧,我也是刚才发现,唉,你也是一直没问我。那么,就让我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吧。
我,伊园尚美,在1955年出生于战后日本本州岛一个平静的乡间小镇里。故乡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记,因为我离开太久,以至于许多记忆都失真了,原谅我无法好好讲述那里的人和故事。印象中以色列似乎也有这样的小镇吧?不知道你的过去是否也是在那里长大的呢?
到了我的中学时光,周围的世界仿佛在突然之间躁动了起来。曾经积压在人们心里的愤懑和不平在那些时光里爆发了出来。那个时候国内外都发生了许多事,年轻人的内心也因此充满了激情。我们迫切想要做出改变,而我们自己的学校则是首要目标。最终,热情而坚决的学生们一度战胜了冥顽的校方,迫使他们缓解了先前的高压政策。
但是在我们刚取得成功后不久,事情的走向就发生了变化。在学校、企业和政府之间的阵线越来越坚固的同时,我们的阵营却在分化,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矛盾正在悄无声息地激化着。近来我读了约瑟夫斯的书以后,发觉当时的我们就像驱逐了罗马人的耶路撒冷人民一样,又陷入了新的混乱中。直到1972年的某一天……校内发生了一起暴力冲突,分裂成两派的学生们终究还是迎来了这样的结局。当然,这给了校方充足的借口来夺走我们争取来的一切,然而事后我才明白,受到处罚的人并非和事件直接有关的人,而是由于过度的热忱而被孤立出来的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曾经的理想似乎突然间破灭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化为了虚无,没有意义,只是便宜了投机取巧的人。到头来,我们的“造反”居然也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吧,一场拙劣而幼稚的模仿游戏。
我在1973年从高中毕业了,之后如愿以偿进入了大学,但是才过了不到两年的时光,我对周围的一切就已经彻底失望,我想去尝试一下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时,我想到了一件旧闻——我记起来,就在1972年,三个日本赤军成员突袭了犹太复国主义势力控制下的一座机场——“卢德机场”,那个时候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产生了强烈的模仿欲望,我也想成为这样为了解放全世界而战的英雄。结果,我从此在日本蒸发了,几经辗转,我来到了黎巴嫩,成为了PFLP-GC的一员。
他们在南黎巴嫩的某个地方训练我,声称只有他们的事业才是正义的,黑九月组织已经在摩萨德的追杀下濒临破灭,而PFLP已经堕落到了只会制造无能的知识分子的地步,只有他们才会取得真正有意义的进展。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我曾经属于这样一群人,或者说你从其他渠道听说了这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原谅我过去的一些事情,那个时候的我对很多事情还没有看清楚……
我实在是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我一直认为自己的事业没有错误,直到他们让我带上炸弹背心去海岸公路制造大爆炸的时候我才犹豫了。我不想这么快就死亡,我也对他们在基尔亚特·什莫纳(注:意思是八人之城,用于纪念在生命岭之战中牺牲的八位民兵)制造的那些事情感到不安,为什么他们会寄希望于如此暴力的事情,却认为这样有利于所谓的人类呢?我不明白,所以我迟疑了,但是当他们意识到我的迟疑后,在他们眼中我顿时变成了一颗弃子。然后发生的事情我应该给你讲过了,当那些总参侦察队员们找到我的时候,我的腹部中了一枪,昏迷在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营地里。他们的目标跑了,却找到了我。
写到这里,尚美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笔,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她的思绪顿时飞回了1977年,被总参侦察营救出黎巴嫩之后的日子。
劫后余生的尚美离死亡一度差不了多少了,她在那座以色列国防军的医院里一度因为感染又被送回鬼门关,但是这些曾经救助过赎罪日战争中伤员的医生们没有辱没使命。终于,她可以走下病床了,但是此时她却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里到处都是陌生人,谈论的话题她从未了解过。那些身穿橄榄色军装的士兵也让她有些害怕,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命是这些人救的,但是从他们的眼睛里总是能看到一丝敌意。
这天,尚美一个人在医院的庭院中散步,周围三三五五坐着几个康复中的病人。有的人在读报纸,有的人在聊天,还有的在玩牌。这些都是她这段时间见惯不惯的情景了,但是,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却有些不寻常。一个人正坐在桌子前,和自己下棋玩。他看起来很漫不经心,才下了几招就把棋盘掀了,然后掏出一本书反复看了看,又拿出棋盘慢慢下了几招。
她有些好奇,想问问这个人到底是在干什么,没想到他反而率先开口了。
“你好,女士,呃,我已经注意到你一段时间了。你是不是在奇怪我到底在干什么?好吧,我自己也不完全知道。”他露出尴尬的表情,“需要我介绍一下自己吗?我叫梅纳赫姆·卢里亚,叫我梅尼就好了。”梅尼穿着一件有些脏的外衣,和橄榄绿色的长裤,他在褐色的头发上戴了一顶蓝色的小圆帽。
“哦,哈!我最喜欢的女词人也叫拿娥米(Naomi)!”梅尼爽朗地笑了几声。
“哦,我说的是拿娥米·舍莫尔(注:以色列词曲家,代表作有《金色的耶路撒冷》、《在银色的翅膀上》、《士兵在路上》等),我很喜欢她的音乐。”梅尼说道,“原来日本也有这个名字么。话说,你想和我玩几句象棋吗?”他指了指桌上的棋盘。尚美点了点头,两人开始了第一轮对局,只不过梅尼的棋技实在是很糟糕,他很快就败下阵来了。梅尼无奈地用手指撞到了国王棋子,自嘲般地说道:“好吧,我不知道我的智力这么差。要不我们再来一局吧……”
连续几轮下来,梅尼自然是完败了,他不好意思地收起了棋盘,开始和尚美聊起了天。在她的眼里,梅尼和普通的士兵没有区别,他说起话来很直白而简洁,不过却给人以一种极强的可信任感,那种可以为你挡子弹的感觉。过去他应该是她的敌人,而梅尼大概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并没有将这种感受带入到自己的谈话中。聊了一段时间后,梅尼站了起来,和她道了别,然后向医院内部走去了。她发现梅尼走路的时候,两腿的步幅似乎有细微的差别。
那天晚上,尚美又睡不着了,她只好走出来,在月光下的庭院里闲逛。意外的是,梅尼依然坐在那张桌子前,对着月亮沉思。
“哟,又和你见面了。请问你也遭遇了睡不着的情况吗?”他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原来是这样吗,那么你是否遇到了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呢?”
她有些愣住了,她自己并不是很喜欢打探别人身上的事,但是这个人显然挺乐意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于是她也点了点头,梅尼的神情轻松了起来。他示意尚美坐下,然后慢慢聊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在1970年成为了一名士兵,作为以色列空军的一位直升机飞行员。说来遗憾,我小时候一直想成为战斗机飞行员,但是我却被刷了下来,幸亏他们没让我开坦克。战斗机的主要目的是空战、直升机的目的则是运输和救援。一开始我甚至没觉得我会上一线,但是事实证明我错了。
1973年10月6日,赎罪日战争爆发了。战火比我们想象中蔓延的更快,我们中队的贝尔205直升机不断奔赴前线营救伤员。大概是战争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又一次起飞前往戈兰高地的某个堡垒,营救被困的伤员。当我驾驶一架贝尔205直升机飞掠战场的时候,我能看到那些预备役装甲旅的坦克正在火速奔赴前线,我大概能猜到敌军正在迅速穿越高地,即将到达加利利海岸。
那个堡垒里少说有十来个步兵,还有被困的一些装甲兵,因为两辆坦克在附近被摧毁了,他们会去那个地方掩护。不过当我们向堡垒发送无线电信号的时候,却没有任何回复。就在我们在堡垒上空寻找降落位置的时候,突然,一束机枪子弹击穿了我的贝尔直升机。子弹击穿了机身,机械师被打死了,副驾驶也倒在我旁边。发动机失去了动力,我凭借自旋降落的技术完成了迫降。然后我看到自己被荷枪实弹的叙利亚步兵包围了。
我没有武器,走下直升机举手投降。我强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举着手表示我不会反抗了。当然我知道他们不可能好好欢迎我,只不过我没有想到他们的见面礼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叙利亚步兵大吼一声,用AK的刺刀刺入了我的腹部。其他人也举起AK,枪托击中了我的脊柱,刺刀刺入我的躯体……”
尚美打了个寒颤。梅尼歪过头,停了一刻,然后继续用“轻松”的语气讲述他的故事。
“很血腥不是吗?差不多,我赤手空拳地倒在那里,世界在我的视野里变黑了。当我勉强恢复了一点意识的时候,我意识到直升机三人组里就我一个活人了,不过他们没有工具搬走受损的直升机。我的身体正在变冷,那是因为我在失血。那些人留下我让我流血致死,我确实躺在我自己的鲜血中,疼痛占据了我的脑海,我不管做什么,就连吸一口空气,活动一下四肢都感觉疼得要命。但是,我怎么能死在那里啊。
我强忍剧痛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向那个堡垒,我的呼吸非常沉重,步履蹒跚,但是我一直用意志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也许那个堡垒里有医疗用品,也许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死。我慢慢走近了漆黑的堡垒,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了恐怖的一幕——堡垒里都是血,所有的士兵都被杀死了。苍蝇的嗡嗡声充斥着我的耳朵,腐肉的臭味刺激着我的鼻子,我感到恶心,几乎要再次倒下。
这些士兵大概没几个掌握情报,他们也许也不想被俘虏,于是他们全部被杀了。我在那里找到了一点消毒药物和绷带,勉强收拾了一下自己,不让自己死去。我找到一台无线电台,发送了一条求救信号,我知道我在敌占区所以这样很危险,但是我不想死,就算被俘虏了我也能活下去。
最后,很不幸运的,叙利亚人先找到了我。这些士兵和之前那些显然不是一波,他们对受了重伤的我还活着感到惊讶不已。我就这样变成了战俘,一个被绑架者。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知道我不会被好好对待,但是他们也不一定会杀了我。
你应该不知道如何从一个人的嘴巴里套出情报,说实话我告诉你,那些所谓的坚贞不屈绝大多数都是胡扯,用来宣传的垃圾。一个人的心理防线比你想象中更容易崩溃,战争中一个驻扎在赫尔蒙山的小情报官被俘虏后,直接把自己知道的都供出去了,没准还编了些东西。你能说这家伙是个孬种,软骨头吗?不,不能,他只是心理垮了而已。还有一个士兵被俘虏后,因为受不了审判自杀了,你能说这人就是个英雄吗?也不能,他也是一个心理崩溃的可怜虫。与其让人扛住严刑拷打,不如让他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那么多情报,这是他们后来知道的。
他们用一台苏联制造的测谎仪来对付我,这东西和电椅是连在一起的。衬垫连接在你的头部和躯干上,检测你的脉搏、血压、呼吸频率和体表温度,如果你说了谎话,这些数值会发生细微变化。然后,你的脚在水盆里,电极连接在你的生殖器上,说一次谎你就会被电击一次,高技术的现代科技。呃,你还想听么,后面的故事会比较残忍,少儿不宜。”
“他们问我,你是哪个中队的,你的基地是哪里,以色列空军的部署编制是如何的。当我开始编造数据的时候,我开始受到电击。当这种测试进行到一段时间后,他们不得不重新调整仪器参数,因为我的神经活动已经发生了变化。如果发现我没有说真话,他们会拿出证据来刺激我。不过我可能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我甚至开始咒骂他们。我在内心里相信这帮蠢驴的战斗力甚至比不过猴子,事实证明在我被俘虏的那天恰好也是我军装甲部队跨越紫线反攻的日子,我故意反向刺激他们说马上大马士革就要被炸得比1945年的东京还要平了。
这很管用,这帮家伙以为我疯了,在连续多次电击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我。我只剩小半条命了,也许真的是我命大没死,不过我也知道在从我嘴里套出情报之前,他们不会让我这么容易的死去,于是我真的没有死。在被羁押的日子里,我认识了其他人,装甲兵、飞行员和步兵。叙利亚人最恨飞行员,其次装甲兵,因为他们的空军打不过我们的空军,他们的坦克打不过我们的坦克。
我吸引了不少仇恨,不过很快即使是我们也知道赎罪日战争结束了,因为我能够从那些人的目光里感受到不安和恐惧,那是战败的神色。此后他们对我们的要求也降级了,留着我们不放也许是为了换人。很遗憾,在战争结束后的战俘互换中,没有我的名字,也许他们认为我死了。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本来也以为自己只能在战俘营度过余生了。然而,距离战争过去两年后,巴勒斯坦人试图夺取黎巴嫩的首都,黎巴嫩选择向友邻求援,于是很讽刺的是,曾经不共戴天的叙以两国突然在一个共同的敌人面前联合了起来。为了获取我们手里有关情报,关押我的人终于决定再次释放一批战俘,没错,这其中就有我了。
1976年,我被释放了。我承认我是个失败者,不过没有人能打倒我。而且,没有人认为我是失败者,当我乘坐的直升机降落的时候,来自原先中队的人举着我的照片欢呼我的名字,女兵们向我们扔来花束,仿佛我们不是一群投降的人,而是得胜归来的勇士。不过,热闹终归是他们的,只有我的家人最理解我自己。
我的父亲和母亲以为我已经死了,我的姐姐也是。他们的精神垮了,我的突然出现就好像洪流一样冲垮了他们心里的堤坝。第二天,我和父母一起去看了自己的坟墓,他们把我的照片放了进去,真的很有趣,看到自己的墓碑,哈。”
“你对这些事情感觉很不在意,为什么?”尚美惊异地问道。
“在意不在意还能怎么样吗?都已经过去了,逝去的时光无法挽回,我需要的仅仅是获得我需要的东西——我要重返蓝天。”梅尼摇了摇头,继续他的故事。
“回来的时候,我看起来再也不可能成为飞行员了,我几乎被从所有层面毁灭了。你是不是注意到我的两腿步幅不一致?那是因为我的右腿遭遇粉碎性骨折,肌肉萎缩了,现在依然没有完全治愈,医生说可能也治不好了。我的手臂也受到了严重损伤,身体上多处穿刺伤害和骨折,我能恢复成这模样也亏了医学技术的进步,但是即使是医生也觉得我的恢复算医学奇迹了。当然,我的精神也需要调理,长期的孤独和紧张让我的精神出了不小的毛病,空军不可能让精神病人驾驶任何飞行器。
过了这么久,我的治疗也到了尾声,我开始寻求重新驾驶直升机。我找到了中队长,要求调到最新的攻击直升机中队里去,驾驶‘蝰蛇’直升机(AH-1G)。这是超低空最致命的武器,7.62mm机枪和40mm榴弹发射器,2具19管70mm火箭巢,8枚Orev(TOW)导弹。如果能驾驶一架这样的直升机重返蓝天,那就太完美了。抱歉,给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我不确定你到底喜不喜欢,这些东西实在是只适合给同行讲讲……”
“你不用道歉,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尚美摆了摆手,“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觉得我的故事有什么亮点,好了,已经不晚了,回去休息,快点,不然要检查病人的床位了。”他责怪地说道,“今天的故事会到此结束。”
尚美的康复实际上也快要结束了,在这几天里她继续和梅尼·卢里亚聊了许多东西。梅尼依然很会讲故事,但是再也不讲和战争有关的了。她突然从心里产生了对这个人的依赖,毕竟,一个可以克服如此艰巨的困难还希望完成挑战的人,一定值得信任。
今天,尚美还没来得及去找梅尼的时候,一个身穿正装,三十出头的男人找到了她,询问了她的姓名,得到了答复后,他要求和尚美进行单独的谈话,而且在完成前她不能离开自己的病房。
“好了,开门见山的说吧,我是总体安全局(简称辛贝特)的探员,尼灿·阿祖莱。考虑到你的治疗期即将结束,现在我需要了解一些有关你的情况。我没什么要求,只要你保持配合就可以。”阿祖莱用平静的,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顺便说一声,我的带头上司曾经审问过当年那个在卢德机场持枪杀人的坏家伙,所以我才不会介意你是哪个国家的呢。你听到了吗?”
尚美点了点头,阿祖莱开始了他的提问。他的所有问题都是用英语问的,但是他在提问后用手写的希伯来语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他的声音毫无感情,几乎令人不寒而栗——谁知道他审问过多少人。当阿祖莱基本上问完了所有问题后,他稍微低了一下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让我想想,你是不是和那个梅纳赫姆·卢里亚挺谈得来?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现在是个战俘,战俘就应该去战俘呆的地方。不要觉得我冷酷无情,正如不要忘记你在成为战俘之前是个恐怖分子,而你所在的这个地方不会容忍任何恐怖分子。这里的人都有理由仇恨你,我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公事就要公办。好了,伊园女士,你就好好等我的消息吧。”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夹着笔记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尚美困惑地愣住了,为什么他会知道梅尼·卢里亚?难道两人关系挺好吗?虽然这个家伙毫无感情的性格让她有些反感,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决定去好好看看这个人的行踪。
阿祖莱出了病房以后,径直走了通往庭院的那条路,梅尼一如既往坐在椅子上,自己和自己漫不经心地下棋。但是当他看到阿祖莱以后,他兴奋地站了起来,两人短暂寒暄后来了个拥抱。他们两人的对话语言是用流利的希伯来语,在黎巴嫩的时候尚美曾经短暂学了一会——但是她依然无法完全听懂二人的谈话。
“梅尼!我的小兄弟!”阿祖莱抽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梅尼旁边。
“话说,你的康复进行如何了。”阿祖莱从棋盘上捡起了一个棋子,用手指摩擦着。
“差不多了,这星期我就能离开这里了,我的体检基本上都通过了。”梅尼兴奋地说,“等我回到空军以后,大概会先从初级教练机开始,然后飞教练直升机,问题不会很大的。对了,消息说今年年底组建第一个空军攻击直升机中队,如果我顺利通过,也许会成为第一批队员呢。”
“你啊,就别干这种危险行业了,老老实实去开运输直升机不好吗?好不容易能重获自由,你居然还满脑子想着开直升机打仗。”阿祖莱责怪地说道。
“因为那是我的梦想,没有它的话我大概撑不到现在。”梅尼凝望着蓝天,“对了,阿耶莱特现在还好吗?”
“她……她还是不愿意见你,她亲自对我说,在她心中自己的弟弟已经死了,当她看到你回来的时候,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鬼魂……唉,不能怨她,你失踪的日子里她受了很多苦。”阿祖莱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怨那些人,很多时候我们顾不过来。”
“我不会怨恨任何人的,谢谢你为她和我做过的一切。”
“所以,你的姐姐——阿耶莱特,是尼灿·阿祖莱的……”在阿祖莱离开之后,尚美对梅尼追问道。
“我也许见不到他们的孩子了,马上我就要回到空军里去了。”梅尼开始整理一团糟的棋盘,“挺意外,你居然还能听懂几句希伯来语。不过也能解释的通吧。对了,不要对尼灿生气,他要是不这样也当不上那个职位。”
这是她在医院里和梅尼的最后一次交流,第二天,他没有出现在那个座位上,他回到了阔别许久的直升机中队,开始重返天空的训练。又过了一天后,在尚美即将出院的时候,尼灿·阿祖莱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好吧,我现在大概知道你的情况了。”阿祖莱开门见山地说道,“总之,你没有制造过任何袭击,这对你挺有利。现在,如果你希望回到你的国家,那么我们就会和大使馆沟通几句,到时候你就能自由了……”
阿祖莱停了片刻:“了解,那么你是否同意战俘互换?这样我也能再带一个卢里亚回家了……”
阿祖莱倒也没被惹火,他继续用毫无感情的语言说道:“那么,你必须选择和其他战俘去同一个地方,听明白了吗?”她点了点头。
回到了现实中,她继续拿起笔来写了几句:“当阿祖莱告诉我,已经没得选的时候,我意外地没有恐惧,因为我自己的战俘生涯和你相比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嗯,不会有人试图从我嘴里撬出情报,虽然我没法和外人联系,不过你在那段时间里也来找过我几次……”她的思绪又飞到了过去。
1977年12月1日,梅纳赫姆•卢里亚如愿以偿,成为了第160攻击直升机中队最初的队员之一,他的故事在中队里变成了一个传奇。当他首次驾驶AH-1完成第一次飞行后,其他人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了他。不过有些遗憾的是,伊园尚美没有看到这些。
当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第二年的3月底,他从战场上回来之后的事情。现在,两人之间多了一道墙,曾经的战俘面对着现在的战俘。
“这里的感觉……怎么样?”梅尼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看起来和一年前差不多,这让他稍微安了心。
“对于一个清白的战俘来说,还可以,我本来有机会能走,不过我拒绝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梅尼皱了皱眉,“这里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吧……有什么好。”
“那么前线也是你该待的地方吗?我知道你之前去了哪里,利塔尼行动,我说的对不对?”她反问道。
“战斗也就持续了一星期而已,你不用太担心。”他轻松地回答,“我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在天空中飞行了,对此我很满足。”
“不,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战争不会这么简单,对吗?”
“我不需要讲述我们为什么去那里,我只说当时我做了什么。那天,一队空降兵乘坐直升机突击了位于利塔尼河上的大桥,从而切断敌军增援,把他们推回到北岸。当然,他们在那里遭遇了顽强的抵抗,为了争夺大桥发生了激烈的战斗。
我和我的前座炮手,萨姆·达尼诺一起驾驶一架AH-1G起飞,去支援他们。我们的飞行高度很低,擦着那些树梢飞过去,直升机在我的手中非常听话。当我们接近利塔尼河大桥的时候,对岸的守军才看到我们,但是已经晚了。我发射了那些火箭,它们拖着燃烧的尾巴飞过,爆炸将步兵们炸上了天。然后我降低了速度,几乎悬停在空中,前座上的萨姆开始操作直升机的机枪扫射,没有人能逃脱,子弹撕裂了他们。
当我们准备换个位置的时候,一发炮弹突然在我们的上方爆炸了。我当机立断驾驶直升机规避,同时开始目视搜索炮弹的来源。那天只有我们一架直升机,所以我们不可能发现战场上所有的东西。我只能通过炮弹的来向,大概确定目标位置。
然后我发现了是谁在开炮,居然是一辆坦克!我猜这辆坦克可能是缴获的,不过能用这武器去射击直升机也挺厉害。但是既然它被发现了,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直升机上携带着反坦克导弹。但是如果要发射导弹的话,在命中前我们需要保持悬停。这个时候,我们也是很脆弱的。
当那辆T-34发射完一发炮弹后,我迅速将直升机停在了最佳攻击位置,萨姆发射了1枚Orev导弹。然后,坦克的大炮也开火了,我们几乎在同时命中了对方,导弹将坦克的炮塔轰飞了,坦克的高爆弹也在直升机旁边炸裂了。我的直升机猛烈摇晃起来,发动机受到损伤,冒出了黑烟。当我努力探出头的时候,我看到萨姆歪着脑袋不动了,我们身穿厚厚的防弹衣,被塞在防弹钢材加固的座椅里,很难活动。直升机只有一台发动机,很脆弱,我勉强飞了回去,成功迫降,但是萨姆……他没有挺过来,他的第一次实战飞行也是最后一次了。不过在那之后也没什么了,你看,我现在还毫发无损,不是吗?”
“太疯狂了!”她慌忙打断了他,“万一当时死的是你怎么办?”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脱口说道,“为什么你在承受了作为战俘的一切后,反而还重返战场?你可以退出的,对吗?”梅尼没有立刻回答。
“不管到底是不是,至少我选择了这条路。”他回答道,“你也应该做出选择了吧。”
现在轮到她被问住了。就像梅尼选择战争一样,她也选择了放弃自由。
六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在这期间,尚美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写信,而黎以边境战况的恶化也意味着利塔尼行动之后还会有更多的战斗。她只能从信中了解到大概情况,第160直升机中队依然在活动,挂满火箭和导弹的AH-1一次次出现在前线的天空中。
时间已经是1978年底了,这一天,两个警卫突然找上了她,表示因为安全隐患,IPS决定将尚美转移到位于南方的一座监狱中去。虽然她意识到这样的后果,但是也只能答应了。她默默登上了那辆运输犯人的厢式货车,离开了这个地方。
随着时间推移,车窗外的景象开始变得荒凉,没有了楼房和农田,只剩下在沙丘和石山之间穿梭的公路,这里是死海南方的阿拉瓦谷地,再往南就是内盖夫沙漠的不毛之地了。天色也逐渐变暗了,在昏暗的囚车里,她有些累了,几乎要睡着了。
恍惚间,一辆车出现在了厢式货车后面,车灯闪了几下。然后,货车突然驶离了公路,在一丛灌木的后面停了下来。她正在奇怪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车门突然打开了,而后面那辆越野车也紧跟着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他们又从车后面拽出了什么东西。然后,一个人从司机位置上走了下来,大步走向运输尚美的车。
“在我们布置完之前,请不要问问题。”这个人摘下了脑袋上方巾的一角,是尼灿·阿祖莱。
阿祖莱的两个同事们从越野车上拿下来的是三具建筑工人的尸体,蓄着胡子,但是都穿上了便服,头戴黑色的方巾。那两个Nahshon护送单位的警卫也走下了车,卸去了她的镣铐。两名探员在完成了“布置现场”后,对阿祖莱点了点头。
第二天,人们将会看到截然不同的一幕,一队武装分子袭击了这辆车,三人被射杀,但是在他们袭击警卫的时候,有人用鹤嘴锄砸开了车门并带走了犯人。由于无线电损坏,警卫最后没有及时呼叫救援。这种伪旗战术也曾被运用在需要释放特工混入敌人内部的情境下,考虑到这个犯人实际上也没有制造过真正的袭击,而且警卫仅轻伤,这件事情最后会被北线其他的案件压下去,石沉大海。
阿祖莱走到尚美面前,将一个背包丢给了她:“里面有你需要的所有证件,最好只用一次。要是这件事情暴露了,我这辈子大概都完蛋了,不过也没人在乎你,这反而让我安心了。”
“不归你管。听着,包里的证件能让你去澳大利亚,从这里往南,穿过内盖夫沙漠就能到埃拉特,之后你应该知道怎么做。那个国家比这里大多了,以色列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用这些东西足够开始新的一生了。”
“你不能让我省点心吗?”阿祖莱前所未有地愤怒了起来,“也亏我有足够的资源,才能搞出今天这一幕,当时有机会让你重返自由的时候为什么你不去选择?哦,难不成你喜欢上他了?做梦吧你,我都把最后的机会让给你了,你还想怎样?啊?”
阿祖莱恶狠狠地盯了尚美一眼,才用稍微缓和点的语调说:“沿着这条公路走上一阵子,路边有个基布兹,那里的人会说英语。如果你真的想最后见他一次,在那里等着吧。”说完这话,他就和其他探员一起上了那辆越野车,离开了。
尚美坐下来打开了自己的包,里面放着一条头巾,一袋证件和纸币,一些水和食物,一只表和一个手电筒,还有指南针和制作精细的地图,除了武器以外,能用上的东西几乎都在里面了。她戴上包里的头巾遮住脸,抵御夜晚的寒冷,然后鼓起勇气沿着公路走去。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前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阿祖莱没有说错。
这是一座不大的基布兹,经济完全依靠种植业和手工业支撑,社员也都是中老年人了。从他们口中得知,年轻人基本上都去了贝尔谢巴和阿拉德,而这里的收入也越来越少,只能依赖救济了。不过,社员们对这个意外的访客还挺热情,他们无忧无虑的劳动也让尚美颇有感触,要是自己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就好了。
过了数日,梅尼居然真的出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在休假期间终于有了机会来找她,但是没想到居然要跑这么远。尚美大概猜到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了,不过令她有点悲伤的是,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哦,据说你要去澳大利亚了,不错。阿祖莱没说错,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梅尼坐在躺椅上,时光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时候。
“那么你呢,直升机中队真的适合你吗?”她默然说道。
“你倒是,为什么即使知道自己有可能再次成为战俘,为什么有着作为战俘的痛苦记忆,还要像得了药物成瘾症一样继续战斗呢?是因为你对敌人怀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吗?是为了报复作为战俘时的回忆吗——”
“那还是怎么样!你想说什么?打完最后一次战争就可以和我团聚吗?”她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但是真的有最后一次战争吗?”
“……想不到这成为我们最后一次会面了。现在回忆起来,我觉得很后悔,如果我当时能够完全表达我自己的感受,会不会好一点?”回到现实中的尚美继续写道,“现在我觉得,当时做出的选择虽然不一定完美,但是还算正确,我不可能一直以战俘的身份活着。那么,你是不是也应该放下你现在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呢?”
她写完了信,然后将信纸塞进信封,推到了桌子的一角。然后她又从架子上抽出不久前梅尼寄来的信件,正是这东西让她决定写下这封信的。她撕开信封的时候,已经猜到里面的东西一定是和最近爆发的战争有关系的了。是的,梅尼再一次以攻击直升机飞行员的身份参战了。
梅尼·卢里亚提着自己的头盔,穿着全套防弹飞行服坐进这架直升机的座舱,现在的他驾驶的是一架改进版的AH-1S,原本的机枪被换成了三管20mm转管炮,连坦克都无法抵抗它的扫射。前座的飞行员是一个精神的年轻人,什洛莫·波尔格,他是数一数二的神射手。
“尼姆罗德一号,你们可以起飞。”塔台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
“起飞了。”梅尼喃喃说道,拉动了直升机的总距杆,二叶旋翼旋转起来,AH-1S腾空而起。波尔格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台便携式磁带录音机,机舱里顿时传出了悠扬的音乐声。如果不是他们的AH-1S正在许多装甲车和坦克的上方飞过,这样的飞行甚至有点诗意和浪漫。
“尼姆罗德一号,一支车队正在你的西北方向30公里的位置处活动,确认为叙军第5步兵师的一个支援小队,卡车5辆,装甲车3辆,完毕。”耳机里的情报来自附近的一架MD-500“戏法”直升机。
在MD-500的配合下,这次进攻只用了很短时间就结束了,刚一锁定目标,梅尼就发射了翼下的火箭弹,首先命中了车队的领头车,然后是最后一辆车,几辆装甲车的机枪朝着空中扫射,但是AH-1S躲在射程之外,用火箭弹结果了它们。
“嘿,我还没有机会上场呢!”波尔格刚说完这句话,他突然看到从右边的山脊线上出现了另一架直升机,圆形的机身,涵道式尾桨,是一架“小羚羊”,叙利亚空军最先进的猎歼直升机。
“敌军小鸟在我们的右前方!”波尔格大喊。梅尼也看到了,他拉动操纵杆增加高度,用脚舵灵活转向,双方的距离逐渐接近,波尔格操纵着机炮对准了“小羚羊”。“他们……都要……死了!”他大吼一声,在几乎能看到对方飞行员的时候开火了,“为了阿维维姆!为了什莫纳!死吧,去死,你们这些混蛋!”炮弹击穿了“小羚羊”的玻璃座舱,被20mm机炮扫射后那里只剩下了破碎的玻璃和血肉,直升机旋转着坠落了,一股黑烟腾空而起。
任务完成后,AH-1返回了基地。两位飞行员爬下座舱,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波尔格虽然看起来很疲倦,但是他的双眼中透露着首次任务成功的兴奋。“不愧是人们口中‘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飞行员’!能和你战斗真是我的荣幸!”
“能带你平安回来,才应该是我的荣幸。”梅尼回答道。
波尔格把头盔夹在左臂下,然后靠着直升机的机身,右手扶着直升机的短翼。突然间他叫了一句什么,原来他的手碰到了机翼上的一团血迹。“呸!恶心!”他在飞行服上用力擦了擦手。
“八成是那架‘小羚羊’机组的吧?我们靠的有点近。”梅尼笑了,“欢迎你来到真正的战场,孩子。”
这样的日子在之后依然不断重复,虽然以色列空军获得了贝卡谷地上空的绝对制空权,不过对地支援,甚至拦截敌军直升机的任务依然需要由AH-1完成。虽然这样的任务风险不小,但是梅尼精湛的技术让两人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到了8月下旬,160中队的直升机已经可以从贝鲁特机场起飞了,战斗任务也轻松了一些。
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在完成不知道第几次任务后,梅尼的AH-1回到了贝鲁特机场。他走下座舱,摘掉密不透风的头盔,享受着难得的空闲时光。这座曾经熙熙攘攘的机场现在被另一群人占领了——来自各地的士兵,坐着直升机、装甲车和卡车;原本将客人运送到世界各地的客机,如今只剩下一堆铝合金的残骸;航站楼的玻璃早就碎了一大片,计时牌也蒙上了沙尘。
“嘿,你的,阿拉伯语会说不?”一辆轮式战车在直升机旁边停了下来,车上那些荷枪实弹的卡塔布民兵蜂拥而下,他们的长官则走到了梅尼面前,像是在问他什么。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哈桑·拉希德中士。今天你们的直升机对我们的部队进行了非常完美的支援,感谢感谢!”拉希德伸出双臂,拍了拍梅尼的后背。
“没错!真主在上,战争就要结束了!”看到拉希德眉飞色舞的表情,以及那辆装甲车上贴着的一张贝希尔·杰马耶勒的照片,梅尼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了,这位“百日大战(1978年叙利亚进攻贝鲁特的战役)的英雄”在几天前就任了黎巴嫩总统,“当然,没有你我两国的结盟,我们很难胜利!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你们的国家以色列,但是我可以说你们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国家!斯巴达、苏格兰和普鲁士在此面前,顿失光辉矣!”
“不敢当,如果我军真的很勇敢,我们就不至于像二战中的英国人一样炸平一切了。”正在梅尼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远处的市区内又出现了一道烟云,不知道是炸弹袭击还是炮击。
“你这就是妇人之仁了!如果二战中的盟军不炸平一切,如果皇家空军没有烧光汉堡上空的氧气,如果没有美国空军的原子弹,战争必然不会在1945年结束,不,或者说就算结束了也会以更多人的死亡付出代价吧。”拉希德有些不快,“既然这是战争,就该按照这种逻辑来思考问题!”
“那么炸完以后呢?再像他们一样从一砖一瓦把城市修起来,再重新被武装起来吗?就像轮回一样持续不断?”梅尼说,“我们都将自己视为战争的受害者,将每一次暴力都视为对自身遭遇的复仇。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我们居然会从利塔尼河畔一路来到这里……”
“什么受害者不受害者的,有什么可纠结的嘛!你们来这里打仗就行了,士兵还需要那么多问题吗?反正也要结束了,如果你们真的要撤军,那也留不住了,抱歉!”拉希德打断了梅尼,然后又招呼着他的士兵们上了车,装甲车在一阵尘土中离开了。
梅尼的来信里大概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看不到更多的个人情绪,就像曾经他讲述自己的战俘生涯一样讲述现在的战斗故事。但是尚美依然能从他的文字间感到一丝厌烦,如果这样,希望他能够早点离开战场吧。她默默思考着,将信收了起来,准备明天去把自己的信寄出去。
时间到了9月,梅尼依然没有回信,这天反而是有一份报纸被送到了家中。尚美本来像是往常一样捡起报纸翻看,但是头条上的新闻却让她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上面写的是“黎巴嫩总统遇刺”一行字,被杀的正是贝希尔·杰马耶勒。报纸上的内容更让她感到不安和绝望,愤怒的卡塔布成员正发誓要为总统之死报复,她在万念俱灰中意识到,这场战争几乎不可能结束了。
不到一周后,“报复”真的来了,她看了一眼报纸上的新闻头条,便将它揉成一团扔了出去。梅尼依然没有回信给她,不过她已经没有时间等下去了,既然这些都不会结束,那就提前停止等待吧。她拿起笔开始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以至于一些句子不得不反复涂改。
“……梅尼,战争还有结束的机会吗?你没有回信的原因是这个吗?那么,在你说的那段日子里,你是否真的感到了厌战呢?你说的没错,难道战争只能以一种轮回的方式结束吗?中东现代史上,几乎每十年就会有一次局部战争,谁才能突破这个日渐恶化的怪圈呢?
不过我觉得我也没有理由说什么不是,我还在报纸上看到过ETA对西班牙制造的袭击。你知道吗,西班牙人在九百年前就征服了巴斯克,失败了九百多年了,巴斯克人还在炸西班牙的警察局!人果然是很能记仇呢,甚至能传递近一千年……也许,如果有一天,新闻里说‘再也没有战争了’的时候,我现在这种不安而孤独的日子就会结束,那一天也许会是五年后或者十年后吧。但是,我现在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当你选择了留下来,为了你的战争而活下去的时候,我们就被永远的分割开了……”
她终于写完了信,将它塞进信封里,放在了桌子上。结束的时候就要来了,她拉开抽屉,拿出了一盒药物,盒子上写着“禁止超量服用”的字样。
后记:本文最初不是现在的这副样子,当初是想写一篇《战俘》(就是那部电视剧)的镜像文或者重构文。但是后来在看了几篇故事烩前辈写的的文章后,就把它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加了新的人物和角色……嗯,虽然我对它还不是很满意,但希望大家喜欢吧。
后后记:类似的“重构”故事我也写过几篇,不过因为不好看都不好意思放出来了。
评论区
共 1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