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次这么一直一直在街上走,可能还是我七岁的时候。那次我在家里玩水枪,不小心弄坏了家里电视机的喇叭,我当即觉得我妈回到家一定会活宰了我,而我这个人生平最怕疼,甚至比起死来还要更怕疼,所以“活宰”这个词对我来说无异于世界末日。于是我只好背起背包,走到了大街上,寻找活路。
我那时候虽然是个蠢小子,但我也知道人活下去要喝水要吃饭,但我走在街上,想喝水,发现水要钱,想吃包子,发现包子要钱,而不要钱的水流淌在地上,不要钱的包子藏在垃圾桶里。我不是没吃过垃圾桶里的包子,只是我上次这么干时,肚子疼了大半个星期,屁股还被我妈揍了一顿。
那一天,当我走到太阳快下山时,一个警察拦住我,把我送回了家。在警车上,我不停和他解释,我妈会活宰了我,因为我弄坏了家里的宝贝电视机。可那警察只是一个劲地笑,依然继续开着车。我又和他说,活宰就是被活生生绑在案板上,一刀下去,开膛破肚,会疼得人死去活来。警察听了告诉我,活宰人在中国是违法行为,如果我妈要活宰我,他会把她抓进牢里,关一辈子。听到这话,我安心了一点,可我又不想我妈被关进大牢,这两种想法让我纠结不已。
而那天的结局却十分简单,妈妈丝毫没有生气,她像往常一样,给我做了晚饭,拉着我爸和我一起看没有声音的电视,到了九点半,我们一起上床睡觉。第二天当我放学回家后,我发现家里的电视机旁边多了两只拖着线的小喇叭,这件事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结束了。
那时候的世界,好像一切都是暖洋洋的,我的生活像是浸泡在阳光里,温暖而祥和。每当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即将离去时,我妈总会想办法把我拉回来。这会让人产生一种这日子永远不会结束的幻觉,我将会在暖洋洋的世界里奔跑到老去,幸福会包围着我直至死亡。而这种幻觉彻底破灭的时刻,也许就是现在。
上个月,我工作了十二年的公司把我炒了,老板说我看上去总是无精打采,像一个活死人,他还说如果我继续待在公司里,我会害得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半死不活。我曾经想过,如果哪天老板炒了我,我一定会冲上前去扇他两大嘴巴。但那天我没有,我只是默默收拾好东西走出了公司大门,我想我是不在乎了。
昨天,房东让交不出房租的我滚了出去,她尖叫着拎起我的包裹,将我一脚踹出了门。但这并不是真的,事实是她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她愿意让我多住两个月,等我找到了工作再慢慢补上房租。她说没事,慢慢来,是人都有难处。可我依然拒绝了她的好意,转而收拾行李离开了公寓。
我把我所有东西搬进当铺,跟老板说,这些东西有多少算多少,全给我当了。老板是个看上去有点死板的中年人,但在算钱时,他故意多给我塞了三百块钱。我数钱时没说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出去。随后我躲在街角,瞄着当铺的门面,当老板有事走进后屋时,我连忙蹑手蹑脚地跑回店里,抽出三百块钱放在了柜台上,又匆匆跑了出去。
我知道人本就是互相支撑着生活的,尤其是在困境中,人更应该勇敢接受他人的好意。可我认为这种好意是一种交易,也就是说,我未来是要回报这些好意的。虽然我明白他人并不求回报,他们是纯粹的好人,做的是纯粹的好事,可当我知道自己将来无法回报他们时,我无论如何都伸不出收下好意的手。我多么希望他们都谩骂我,厌恶我,对我施以恶意。因为当一个人死期将至时,一切的好意都会成为负担。
我今天在大街上走了一天,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事,即我的死法。我并不是想自杀,我想的不是我该怎么死,而是我会怎么死。我可能会饿死,会在路上累死,会在某个漆黑的夜晚被狂暴的青少年用棍子打死,会被一群饥饿的野狗分食而死。无论哪种死法似乎都不太体面,而且我依然是怕痛的,所以我也在考虑要不要努力活下去。
但很可惜,唯独活着这件事是我努力不了的,并不是我活不下去,只是我少了一种燃料。这事情我说不太清楚,所谓燃料,大概就是一种人们做事前需要的一股动力。我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缺了一股劲,我想走,腿抬不起来,我想吃饭,嘴巴张不开,这叫我怎么活?我想我是得了病,可医生说我除了有点过劳以外,并无大碍,他建议我去精神科看看;精神科的大夫给我开了两星期的安眠药,并建议我去看心理疏导;心理大夫收了我三百,和我谈了两个小时,并建议我下次再来。最后,没有人告诉我毛病到底在哪,我只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却又不知道会如何死。
不知不觉,当我回过神时,已经是深夜的十一点半。我正身处中央广场上,四周只有寥寥几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到了广场边的长椅上,感觉不到渴和饿,只觉得脑子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清楚。我想得太多了,太杂了,可又什么都没想明白。
忽然,我注意到了那个站在广场上的身影,那是个戴着兔子耳朵,穿着粉红色裙子,手牵着两只气球的小女孩。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有时候会踢一踢腿,像是站累了。看她的模样,似乎是在等谁。
可过了半个小时,她依然站在那里,此时已经半夜十二点,不远处的街道上开始出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二流子,于是我朝她喊道:
“你这小鬼怎么……”我撑着腿站起来,走到她旁边,俯下身去对她说:“这么晚了,别在外面呆着,快回家去!”
“妈……没……”小女孩这时开口了,只是声音十分含糊。
“你妈妈?”我站起身朝四周望了一圈,也没见着有什么女人正朝这边走来,“这么晚了,你还在等你妈妈?你是走丢了吗?”
“妈妈叫我在广场上等她,她说她要去办点急事。”小女孩的肚子这时候忽地响了几声。
“不去。”小女孩用不信任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妈妈说不能跟陌生人走。”
“对了,那就是我,我就是苏利,这下咱俩算认识了吧。”
“都这么晚了,说不定你妈以为你走丢了,正满世界找你呢。要不这样,你告诉我你住哪,我把你送回家去。”
“我家住大门旁边那栋黄色的楼,五楼最里面右边那扇门。”
我连忙打断她,问道:“不是,你知道你们家的地址吗?哪条街?几栋几栋?”
小女孩低着头想了很久,然后又小声跟我重复了一遍:“大门旁边那栋黄色的……”
“行了行了我知道,黄色五楼,最里面右边,唉……”我捏了捏鼻梁,“这样,你知道你爸妈电话吗?我给他们打个电话,他们就能来接你了。靠,早就该这么干……”
小女孩听到我的问题,又低着头思索了起来,正当我以为她又要把黄色大楼再给我重复一遍时,她忽然抬头把自己父亲的电话号码报了出来。
我把手机打开外放,给她听了一遍,然后问她:“你是不是记错了?”
“妈妈说爸爸出差去太平洋了,要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回来。”
“小鬼,太平洋可不是……”这时我猛地意识到,这个小姑娘的爸爸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没什么,是我搞错了……那你记得你妈妈电话吗?”
“不记得,因为妈妈她老是换电话,今天一个明天一个,我记不住。”
“我叫董珊,今年八岁了。”说着,她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校卡取下来递给了我。
我接过校卡,只见上面的照片是个傻笑的小姑娘,旁边写着“董珊”,还有她的学号和班级。忽然,我注意到这张校卡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我翻过来一看,发现卡袋的背面塞着一张折好的纸条。我将纸条抽出来,上面写着:
“当您看到这张纸条时,这个女孩已经是一个孤儿了。这孩子命不好,出生在我们家。我已经把我能给的都给了她,现在我剩下的只有一身债了。请让她吃上一碗饭,睡一个好觉吧,谢谢您,好心人。”
“”没什么没什么……这样吧,我打电话叫警察叔叔来接你,他们会照顾你,陪你一起等你妈妈,好不好?”
小女孩点了点头,于是我走到她听不清的地方,拨通了110。
“哎,警察同志您好,我这里现在有个小姑娘,跟她妈妈走丢了,她又脾气倔,不肯走,您看您能派个人来接一下她吗?”
“对不起啊,我们现在人手也不够用,你把她送到最近的派出所吧。”
“不是,警察同志,我刚刚了解了一下情况,这小姑娘是被她妈妈抛弃了,这你们总不能不管吧。”
“同志,我们也很想派人,但现在我们确实是人手不够。要不这样,你等她睡着了,就把她抱到最近的派出所,我们会有同事在那照顾她的。”
“我刚刚跟警察叔叔通过电话了,他们说晚点就会来接你,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等嘛。”
“我不去,要去你去,我要等妈妈。”她依然连腿都不挪,固执地站在原地。
我也没办法就这样把她撂在这里,于是我只好走到她左手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十二点的夜晚,似乎连空气都已所剩无几,让我有些莫名喘不过气来。此时在街上游荡的人们,看上去都像轻飘飘的鬼魂。不远处有一个打扮像妓女的女人,正岔开双腿,以奇怪的姿势走着路,嘴里不停吞吐着烟。走了几步,她停下来撑着腿喘口气,又继续走了下去。我不知道她是要走去哪,她就像是被狮子撕咬掉了半只腿,拼了命逃出血口的斑马,只能慌不择路地一路前行。而在她身后那浑浊的夜色中,似乎正隐藏着无数鬣狗,正等着她倒下的那一刻。看着她意识模糊的模样,我只觉得自己好像也是只斑马,身边的小女孩是只离群的小斑马。我们俩正守在这荒凉的草原上,等待永远不会归来的兽群。
“不是,你爸妈没教过你吗?见人要有礼貌,要叫叔叔阿姨,懂吗?”
“不懂。”小女孩摇摇头,“妈妈说只有家里人信得过,不要对外人那么客气。”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刚要点一支烟时,我忽然愣了一下,觉得这样会教坏小孩。
我取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吸了吸烟草的味道,勉强解了点烟瘾。
“小鬼,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这么多话了,这几个月以来,你应该是听我说话最多的人。”
“对了苏利,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我刚刚问你妈妈现在在哪呢?”
“啧,要叫苏叔……算了。”我把烟塞进烟盒,揣回了兜里,“我妈五年前走了,现在在天上呢。”
“走了,就是死了,去世了。她在看电视的时候被打雷吓了一跳,心脏病突发就走了。其实这样挺好的,她以前总跟我说她怕得什么大病,把她慢慢耗完,让她死得干干巴巴。这样子干净利落,也算合了她的心意。”
“就是说一个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听了我的话,小女孩懵懵地低头想了一会,突然哇哇大哭起来,豆大的眼泪从她的小脸上不停滑落。
“妈妈……是不是……也死了……也不回来了……”小女孩哽咽着说道。
“可我……我等了她好久啊……我等得天都黑了……她还没回来……”
“你别哭啊,我不是在这陪你一起等呢嘛,妈妈会回来的,不怕。”
“你说死了,就……就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爸爸是不是也死了?我好想爸爸……可爸爸一直不回来……爸爸也死了呜哇哇哇!”
小女孩这下哭得更伤心了,我连忙把她拥进怀里,慢慢拍着她的背,一遍一遍地安慰她。可这并不管用,小女孩依然哭得撕心裂肺,连嗓子都哑了。
看吧,就你嘴贱,跟人家小屁孩说这些干啥?我一边责怪着自己,一边绞尽脑汁想办法如何安慰她。想了老半天,我脑子里才终于蹦出来个点子。
“嘿,小鬼,你听我说,你妈妈没死,因为我今天才见过她呢。”
“对啊,我下午好像刚见过她,你跟我说说她长啥样?我回忆回忆。”
“妈妈……穿着红色的裙子,白色的外套,还有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你妈妈说,她的女儿很听话,很可爱,打扮得像个小兔子一样,正在广场上等她。她请我帮帮忙,过来照顾你,让我一起等她回来。”
听到这话,小女孩顿时露出了笑容,她擦了擦眼泪鼻涕,接着又用力打了我两下。
“哎呀,我这个人从小记性不好,刚刚一时没想起来嘛。”
“那些坏人就在北边的山里,他们在山里欺负小兔子,他们煮了一大锅热水,想把小兔子煮了吃掉!”
“啊,他们怎么这么坏!小兔子那么可爱,为什么要欺负它们?”
“因为坏人们喝了酒,他们喝了酒,就要干坏事。你妈妈就是为了阻止他们,才急急忙忙跑过去的。”
“还没呢,打倒坏人之后,你妈妈要把小兔子送回家去,小兔子的家住在东边的森林里,可有一只大灰狼趁着小兔子被抓走,把它们的窝占了。”
“你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对付大灰狼,所以她要到森林的最深处,找猎人帮忙。”
“为什么不找警察叔叔帮忙呢?妈妈帮警察叔叔抓了坏人,警察叔叔也应该帮妈妈赶跑大灰狼啊。”
“警察叔叔只会抓坏人,要对付大灰狼,只能找猎人。但问题是,猎人总是睡大觉,白天也睡,晚上也睡,而且即使有人来了,也根本叫不醒他。”
“那……那妈妈要是叫不醒他,是不是就永远回不来了?”说着,小女孩的眼圈又红了。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想要叫醒猎人,就必须带去最新鲜的苹果,让他闻到苹果的香味,那他自然就醒来了。”
“我知道!菜市场就有卖苹果,妈妈现在一定在菜市场对不对?”
“不不不,菜市场卖的苹果不新鲜,想要叫醒猎人,必须要用苹果树上刚摘下来的苹果。可是啊,苹果树要到白天才会结果子,所以你妈妈现在正守在森林里的苹果树下,等着天亮呢。”
“天亮之后你还得等会儿,因为你妈妈摘了苹果,还要去找猎人,猎人要拿枪把大灰狼打跑,让兔子回了家,你妈妈的任务才算完成了。那时候,她就会回来接你了。”
听完了这一大串故事,小女孩终于露出了笑容。为了编这些蹩脚的童话,我的脑子已经几乎快烧干了。但看见她那挂着鼻涕的,傻乎乎的笑脸,我觉得一切都值了,也许孩子的笑脸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
“不行。”小女孩摇摇头,“我就要在这里等妈妈,我们说好了的。”
“那这样吧,我替你在这里等,你去那边的小卖部里,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块,塞进了她腰间的小口袋里。
她点点头,转身朝小卖部跑去,可跑了没几步,她又折了回来。
我把头凑过去,她把自己的兔子耳朵仔细地戴在了我的头上,又让我拿好她的两个气球。
“好啦,你现在就是我,你要好好等哦,不准乱跑!”再三叮嘱后,她才终于跑向了小卖部。
我戴着她的兔子耳朵,坐在地上,仰望着今晚的夜空。不知怎么地,我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不知不觉,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切似乎再次染上了那层暖洋洋的黄色。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自己正牵着两只气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在拥挤的人群里找妈妈。四周高大的人流就像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淹没我的同时,还将我冲刷得头晕目眩。
忽然,从人群里伸出一只陌生的大手,要把我拉过去。我惊恐地将其甩掉,开始在人群里慌不择路地狂奔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手里的气球不见了,脚上也只剩下一只鞋,可我依然拼命跑着,只要哪里有缝隙,我就奋力钻进去,可缝隙的另一边仍是缝隙,人群的另一边依然是人群。我被困在了这个由皮鞋、高跟鞋、运动鞋组成的森林里,四周都是出路,我却觉得自己只剩死路一条。
不知过了多久,我浑身流淌着热汗,喘着粗气,心脏好像在胸腔里打鼓。绝望感拉着我的双脚,又同时推着我继续向前跑。就当我即将筋疲力尽之时,一双温暖的手把我从人群中一把捞了起来。
妈妈正把我抱在怀里,温柔地看着我。我下意识伸出手,想扑进妈妈的怀里,可双手却扑了个空。我睁开眼,世界又变回了冰冷又空荡荡的夜色。
不知什么时候,小女孩已经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大袋零食。
我伸手想擦去眼泪,可不知为何,眼泪变得越来越多,好像我的脑子里拧开了一个水龙头,悲伤从里面不停地流出来,堵都堵不上。
“啊,苏利,你别哭嘛,你不开心就跟我说说,说出来就舒服了。”小女孩在一旁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轻轻拍打我的背,就像我不久前为她做的那样。
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哭到连喉咙都哽咽是什么时候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迷茫又无助的小男孩,浑身不停发着抖,出着冷汗,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小女孩踮起脚尖,把我抱进了怀里。她的力气很小,所以只能用力抱紧我的脑袋来保持平衡。她慢慢揉着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轻哼起了摇篮曲。
在痛哭导致的眩晕中,她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的咏叹,在我的四周萦绕。我记得有人说过,人生是一条长河,但我想,也许我的人生是一座瀑布,我在最年少的时候,就见过最美的景色,而自那之后,一切都朝着深邃的湖底奔涌而去。或许就是在五年前,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天,我就沉入了水中,世界就此变得冰冷而残酷,一切都泛着可怕的深蓝色。在这样的世界中,窒息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我从小女孩的怀抱中探出头,看向今晚的月亮。月光干净又清凉,洒在我身处的广场上,使得坚硬的砖石地面看上去柔软得犹如棉绒。我拍拍小女孩的肩膀,让她抱着那袋零食,缩进我的怀里。我敞开大衣,把她裹了进去,然后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小脑袋,闭上了眼睛。
睡吧。在明天到来之前,睡吧。在结局到来之前,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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