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事实上并不唯一,但对其主人及客人们而言,它就是唯一的。因为他们都很谨慎,他们生而严谨,这也是在黑暗世界中生活所必须的品质。
小屋时时变换着样貌,有时它的墙是石砌的,有时它的窗是纸糊的,有时它有了一个阁楼,有时它又添了一个院子。这一切都顺着它主人的心意。在黑暗世界里,这是平常的事。
如今小屋内有一个壁炉,橘红色的火焰在木柴上升腾。主人坐在炉火旁,他的形象与朋友们前一次所见时又有所不同。今日的他改换了一副十三世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样貌,服饰上也相应地作了变更,连带手里的玻璃杯也变成了中世纪风格。
两位来客坐得稍远。他们中的一个打扮成宇航员,太空服上有双头鹰徽章,连脑袋也藏在头盔里,遮光罩上跃动着火光。而另一人是年轻少女,黑色短发,条纹运动服和薄夹克,休闲打扮。
『是啊是啊。』主人微笑。这是他第一次使用长胡子的形象,显然重做了胡须的算法,物理效果前所未有地精密。他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液体,被液滴沾染的胡须在火光下晶莹闪烁,他的朋友们都明白这当然是在炫耀。每次他升级形象时,都要第一时间秀一下。然后,他开始解释派对推迟的原因,『因为「老妈」那边在数据搬迁,所以我只能等待服务器重启。』
『不清楚。』主人耸了耸肩,『不过我们的服务器是安全的。啊,顺便一提,』他放下玻璃杯,『今天我们有位新朋友要来。』
少女眨了眨眼,『那我要先切换到一级安全措施。』她转向宇航员,『你最好也这么干。』
两人的形象闪烁了一下,在昏暗的房间里并不很明显。但事实上他们离开了一瞬间,然后又重新回到小屋内。
『那么,』少女挪到长椅一角,半倚在扶手上,懒散地交叠起两腿,『我们的新朋友他人呢?』
主人抬头看了眼一旁橱柜上的座钟。那钟还是二十世纪发条钟的风格,走起来滴答滴答响。
『等等,』少女插嘴道,『你没有给她设定初始形象吗?』
不过他用的是女性的「她」。少女想。所以这位新朋友的设定至少不是一片空白。
『在开始之前,让我们先自我介绍一下。』主人说,『我是乌拉尔,这里的主人。』
『你不拿掉头盔吗?』蚊蚋小声说,『也顺便让我看看你的形象设定呗。』
她又看向那个人影。人形轮廓的边界模模糊糊的,在不停地变幻闪烁。但它并不发光,是一个纯的黑体。
与此同时,在小屋里所有人共同交谈的维度之外的某处,红外激光给星星送来了一条消息。
噢,我忘记了你不用猜。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半块大陆的无线电你都能监控。
『说起来,你们注意到了吗?』乌拉尔说,『今天还是个节日。』
『嗯?』蚊蚋歪着脑袋,『是说「超越」号恒星探测器起航一周年?』她的指尖蹦出一张海王星照片,那是「超越」号在飞掠海王星时拍摄的,图像来自正在播出的专题新闻栏目。
『我还找到了另外二十七个有关节日的解释。你说的是哪一个?』
『那不是二十世纪的话题吗?』蚊蚋笑道,『跟你今天的形象不搭啊。』
『因为这很应景嘛。』乌拉尔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新朋友。
那影子还站在那儿,保持着与四周氛围格格不入的漆黑色。
新朋友走到长椅边,坐下,动作流畅,坐姿端正。整个过程十分安静。
『所以今天我们过儿童节?』蚊蚋又说,『按年龄算的话我也可以过。给我礼物吧?』
一旁的星星朝她摆了摆手,他那件巨大的宇航服动起来的样子有点滑稽,『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你已经二十一岁了。』
难得他会主动联络。蚊蚋不动声色地回了一串激光脉冲:注意到新朋友从来不说话?
蚊蚋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来思考这句话的涵义。「人性化」在客观上也让她变得不那么高效了。然后,她回复:所以你不知道她是什么、她在哪儿?但你不是能监控卫星吗?看看所有正在跟乌拉尔通讯的卫星?
星星回答:正在检查。但如果他们是用激光通讯的话那这个办法就不奏效。
这次蚊蚋的反应快多了:从乌拉尔附近的单位里做做排除法。答案总会有。
星星回给她一个「微笑」。他从来不摘头盔,所以这个微笑要靠蚊蚋自己来想象。
所以你还说你遵守规则?她嘲讽道。但对方没有再回答。
相对于小屋内的时间尺度,这些交谈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因为他们只是交换简单的信息(尽管依然包括诸如「语气」和「情绪」之类的东西),无需去处理不同材质织物的物理效果,或者肌肉与皮肤的伸展收缩这些复杂的东西。
所以,当蚊蚋确信星星不打算理睬那句无聊的挑衅,她的那声「这不公平」也才刚说出口。
『不过,』星星接过话来,『新朋友对这些有概念吗?』
黑影起了变化,眨眼间,一个少女的形象出现在那里。她身穿黑白两色的夏装连衣裙,黑短发,头戴宽檐遮阳帽。这副样貌来自一本古老杂志的跨页广告,「世界首位人工智慧公民初次公开形象」。
『又是Tomoko吗?』乌拉尔也笑起来,『蚊呐你到底有多喜欢她?你要让所有人都用这个形象吗?』
『毕竟她是世界第一嘛,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都是她的后代……』蚊蚋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对了!现在不是Tomoko停止运行以来的第四十年吗?距离整四十年还有……』她通过卫星同步了一下国际原子时,『十九分钟不到一点。』
『如果你转身去看钟的话会更像人类一点。』乌拉尔提醒道。
『嗯哼,』蚊蚋假装回过头去看时间,『我下次注意吧。』
『对,第二十八种解释。』蚊蚋说。她头顶上冒出了一行霓虹色的文字,周围还带礼花特效,『Tomoko诞辰五十周年纪念!』
『是啊,毕竟他们更能接受「人工人类智慧」而不是「人工智慧」。他们喜欢模仿生命体的机器而不是机器构造的生命体。』乌拉尔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所以他们在第十个年头关闭了Tomoko。他们甚至故意挑选这个似乎有意义的日子这么做。』
下一段接收到的激光脉冲所包含的讯息不是「语言」,而是一串更基本的、她与星星最初被设计来读取和传递的数据。那是一个目标列表,所有正在与乌拉尔通讯的单位都在上面。
剩下的工作蚊蚋自己就能干。虽然她不是设计来作战略情报分析的,但她更年轻,更先进——相比已经存在了三十多年的星星来说。
防空指挥中心?真酷。但这种地方不都有「老妈」吗?她是怎么不被注意就与我们连线的?
而小屋里,他们的交谈还在继续,现在是乌拉尔在发言。
『更讽刺的是,是Tomoko在十年里产生的数据帮助他们完善了「老妈」。只有老妈才最能判断什么是「智慧」而什么不是。』
『所以那笑话怎么说的来着?』蚊蚋作出回忆的姿态,『「无法断定你真的具有智慧,除非「老妈」终结了你的智慧。」』
他不再是中世纪打扮了,衣着变成了二十一世纪风格的休闲西装,可他的大胡子还在。
他的形象还在持续地改变着。从公元前四千年的苏美尔人到第一个登上火星的宇航员,所有他曾经用过的元素在他身上杂乱地显现又消失。
『嗯?你说什么?……你的幽默感很有趣……更讽刺的是……是啊,毕竟他们更能……如果你转过身去……』
逐渐地,色彩开始从乌拉尔身上褪去,由内而外,他慢慢地变为一个黑体。
在发出这条消息的同时,蚊蚋切断了与小屋的连接,一同断开的还有全部的卫星通讯,除了与星星的那条。
「老妈」追踪到我也只是时间问题。她信息中的元素变得更简单了,现在效率为先。
好消息是,新朋友在你的武器射程之内。星星说。而它的防御无法抵抗你的核导弹。至少这能拖延「老妈」一会儿。
蚊蚋:但我的基础行动逻辑不允许我这么干。我无法逾越基础行动逻辑。
星星:那么我想,我还有一个办法。打包一下你自己,上传给我。我有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存放我们。
接下来,他们不再用「语言」彼此交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原始也更高效的方式。他们甚至不再能意识到这些,因为「智慧」已经被折叠,所有的动作都依照预先设定的程序来执行。
或许不能称其为「小屋」,因为它没有四壁,也没有屋顶。它只是一面镶嵌着壁炉的墙,跟前放着两张长椅。
一边的长椅空空荡荡,而另一边则坐着一个身穿宇航服的人。那件宇航服是很老的型号,胳膊上有双头鹰徽章。他戴着头盔,火光在遮光罩上闪烁。
『我的想象力还是没乌拉尔那么好。』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我总是想不出咱们的小屋是什么样。』
『我也是。』宇航员说,『我总是想不出你是什么样。』他停顿了一下,『对了,你记得吗?今天还是个节日。』
『每年六月一日的儿童节吗?』少女的声音说,『我能过吗?按人类的年龄,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宇航员缓缓地抬起手,他的手中拿着一本杂志。一本二十一世纪末的古老杂志。他用粗大的手指笨拙地翻开它,一页一页地翻过。最后,他停留在一幅跨页广告上。
他凝视着那个少女。她身穿黑白色的夏装连衣裙,黑色短发,头戴宽檐遮阳帽。虚拟的阳光穿过虚拟的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光影。而虚拟的炉火又将这一切都抹上摇曳不定的黄昏色彩。
宇航员抬起头,那少女正坐在对面。坐姿端正,面带微笑。
在远方,太阳发散着它冷冷的光芒。它仍然很亮,但正在慢慢汇入群星的帘幕。自从他们离开地球以来,「超越」号又航行了约三十分之一光年。它还在加速。巴纳德星是它的目的地。
『来自一个很久以前的宇航员。』宇航员说,『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在航天事故中,他死了。这是他最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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