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作品是18年创作的,当时看《猎魔人》看的起劲,突发奇想要写一部以东方为背景类似猎魔人气质的作品。现在来看也算挺佩服自己的,居然还有那么多创作欲望和敢想敢做的勇气。
在三年后的今天,这篇作品也依然没有续作,我也因为生活工作的折磨,已然没有一分创作欲望。伴随着又一次烦心事的冲击,从故纸堆中翻出这篇文章,只博诸位一笑了。
多年后的一个雨夜里,陈玉丞被雷声惊醒。在安抚了同样被惊起的妻子后,全无睡意的他走出了卧房。天井一片昏黑,唯有白练般的电光时不时将其照亮,刹那的光亮中,疯狂摇动的树枝挣扎着,临终呻吟被大风的嚎叫盖过,血水、雨水、泥水毫无分别,双手如树根一般,在最后抽搐之中将手指深深地抓进泥土中。雨被风吹斜,从陈玉丞满是沟壑的脸上滑向了他灰白的胡须,最终在空中与其他雨滴会和,将衣襟打出深色的斑纹。 他深吸一口凉气,飘散在空气中的泥土与雨水的味道,顺着口鼻窜入胸中。
又一声惊雷!落在了离宅子不远处,陈玉丞打了个寒颤,在雷雨的演奏中,他听到了树木垂死时发出的噼啪声,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火焰升起转瞬又被雨水浇灭,“嘶——”,焦黑的木上升起青烟,雷光与火光,照亮了半边黑夜,他的眼底被烙下了那座火中摇曳的寺院。
“啪!”一片瓦撞到了脚边,等陈玉丞回过神来,他已跌坐,狼狈地抱着发软的双膝,直到妻子与下人在惊慌中将他扶起。
“走开走开。”陈玉丞挣开了下人,没等妻子发话,他就回到了卧室匆忙地换起衣服,随后又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点亮了书斋的灯。“写,都写……”他有条不紊地摆出纸笔,指挥下人磨墨。灯光摇曳,陈玉丞弓起背,影子如同庞然大物被映在墙上,舔了舔嘴唇,有股血的咸腥味,他抄起笔,写下当年的雨夜。
日上三竿,仵作看着眼前两具还算新鲜的尸体,深深皱起了眉头。一人脖颈如鹅,拧了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另一人则是被划了脖子,伤口深可见骨。对仵作而言,倒没什么稀奇的,可问题是,两具尸体还有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最近出现的次数似乎是有点太多了。仵作咬了咬上嘴唇,久违地又回忆起了当年初次验尸时的不适感。 丈外,县衙的卫士呵斥着围观的人群,粗暴地挥舞棍棒,一片吵闹之声。纷乱中,有个卫士注意到了人群之外,有个挂着斗笠的汉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尸体,炫目的日光下,双眼似乎反射出异样的光芒。“喝!”他本想叫住那人,可旁人的棒子敲到了他的脖上,再一个转眼,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仵作的报告很快就送到了县府上,林县令揉碎了那张纸,攥起拳头就朝桌子上砸去。“岂有此理!第八个!乡勇,十个人,八个被挖了心肝!”县令双眼暴突,通红的脸上线条不断颤动,像马一样喷着鼻子,可拳头却始终没有碰到桌上。又静了下来,“周谢两家要来了,我亲自应对,你给州府修书一封求援,明日送去。”说罢,他挥手让县丞离开。
一个卫士小步跑了进来,“大人,外面有人说他能除怪。”
又有一人,“大人,周家和谢家的老爷来了,邀您今晚酒局。”
两名卫士退下,林县令一手扶额,闭眼靠在了椅上。“诸事烦忧。”十一年了,林柱文做事从来没有过纰漏,八面玲珑坐怀不乱,府军、县民、商贾、叛贼……该得好处的他都尽力取得,不该得的坏事他都尽力避免。八年前那场波及整个中土的叛乱中,他凭着手段硬是让贼军绕了道,没进到他治内,而后又几番周旋荣获拔擢,要不是被人进了谗言说与叛贼有勾结,如今恐怕已经是州里的大官了。即使如此,他也从来没慌过,大事小事他都要过目,今日这县里风平浪静,十分有八分都是他一人的功劳!不过这次,稳如山峦的林柱文也有点头疼了。
大堂之上,一人踱步向前。听到脚步声,林县令眼皮都没抬,“说吧,多大价码拿下?”没回话。一丝烦躁闪过,他睁眼坐了起来。
那人身材高大,蹬着双能插小刀的皮靴;一袭灰袍,胸口处露出了其下的皮衣,在他手上拿着城门口揭示牌上的那张告示;跨过肩去,斗笠挂在脖颈上。而当目光移到那人头上时,县令着实吃了一惊。长发随意扎着,可在那之下,是一副不似中土人的面孔,苍白的脸上棱角分明,一道蜈蚣似青紫色疤从左耳爬到颧骨,眼窝微陷,在那之中的是一双如狼般的眼睛,正盯着县令本人。
“灰色的眸子,异目人吗?!” 林柱文来了兴趣。为了对付这桩事,请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些江湖骗子与宗教疯子从没让他不失望过,甚至有个家伙当晚就溜走,结果还是在路上被挖了心肝。但异目人,可是头一遭。在大乱之前,林柱文见过不少异目人,商旅杂耍,僧人歌姬……能变戏法讲经书的不少,还有不少奇异的货物能在各地卖出高价,但他从没听说这些人能杀怪。又看了眼那人,他想到了今晚的酒局,微微笑了起来。
“说吧,多大价码。”林柱文给角落里的主簿使了个眼色。那人没说话,只是伸出右手比划了五根指头,林柱文看到了他手上缠着的深色布带。
主簿开了口,“五百。”那人没回话。“五千?”依然没动静。“五十千?!”那人放下了手。
“啪!”县令狠狠地拍了案台,嘴角差点要扬到耳朵上。“成交!不过,另有条件。”
自始至终,县令都没问一句他的名字,既然如此,陌也懒得自己开口。拿到了订金后,穿过冷清的街巷,他来到了城里的酒馆。
与外面不同,酒馆里热闹非凡,一桌桌的人就着简单的煮豆子和野菜,再来上点儿浊酒,高声畅谈着。这边一个大汉谈论起了他听来的南方某个政权,领主一家荒淫的事迹,顺着商队都传到了此地来;那边一个老者又娓娓道来三十年前的战争,他亲眼所见我方一个将领单骑突阵的事迹。你一言我一语,所有人不加节制地提高着嗓门,生怕被人夺去了听众,结果让整个酒馆嘈杂异常,路上远远地就能听得见。
陌绕过了一桌桌的人,径直走向柜台,掌柜的正在那里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小厮们,差点没顾上他。“切二斤肉,包好带走。”陌排出一叠铜钱,垒得工工整整,敲在木板上声音响亮。这一声可不得了,先是离柜台最近的两桌静了下来,随后几个话题中心如鬼使神差一般一齐闭了嘴,这下好了,整个酒馆都沉默了。
“二斤……什么肉?”刚反应过来的掌柜,说话甚至有点结巴。
眼睛一骨碌,掌柜面上闪过狡黠的笑容,可他还没能开口,就被客人们给打断了。“呵,外乡客,俺劝你别乱点。”“不小心吃到人肉可就不巧喽。”“哈哈哈,人肉都算好的……”掌柜一皱眉头,狠狠敲了桌子,这几个油嘴滑舌的家伙顿时闭了嘴。
没等后厨切好,一众酒客们就已经涌了上来。这也怪不得他们,陌的装扮实在引人好奇。酒客们一边上下打量着,一边小声议论,猜来猜去,倒是有个老者猜出了这个异目人的目的。
“使不得啊……死在那怪物手下,前后得有二十几人,光俺晓得被县令招徕然后丧命的,就有五人啊!”
“呸!说句不好听的,那怪物,是他咎由自取!若不是那档子丑事,能有今天的状况?”酒客插了句嘴。“说得对!那怪物是那妹子的冤魂!要不是林家的小王八蛋,好好的姑娘也不会……”“说的好像你当初没在后面撺掇似的,怎么,要取你性命的时候倒成了圣人,说起公道话来了?”“你这厮别血口喷人!”“呵!道貌岸然,和那姓林的倒是一模一样!”没说几句,酒客们就吵了起来,陌没插话,安静地等着后厨送上。
“唉,这些人……城外那怪物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俺还是劝你一句:休要为了县令的钱送了命啊。”
后厨送上了肉,荷叶包好还热乎着。掌柜问了句要不要添壶酒,陌摇了摇头,提着肉就向外走。这时,吵闹的中有人酒碗摔碎在了地上,连忙站了出来,“俺晓得俺晓得,那剑,不是前些日子……”可没等他挤出乱作一团的人群,陌早已经策马消失了
马蹄嘚嘚,在路上陌打开了荷叶,将肉撕小块送入口中。一路上没几个人,视线扫过满是荒地,隐约还能看到田陇,尽头处的破屋里也不见生气。几只鸟被惊起,扑扇着翅膀飞离了,刚巧嚼到一块韧得发硬的筋,他一口吞了下去。
酒客们的话,他想了想就放下了,任何一个怪物身后总会连接一长串故事,更何况这次他比酒客们更清楚;县令的算盘,他略有兴趣,但总归对他而言不过是老生常谈。乡绅大户先捐,随后以维护治安的名义,再让底下的平民们捐一笔,官一绅三民六,把数字夸大一点……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苛税总归有个朝廷的定额,太过张扬总归不好;克扣些官家的粮铁盐倒是常事,不过也得看每年的情况;最为稳妥的还是这不明不白的收入,所谓的杂捐,法令上没写,出了事儿乡民也没招,一拍惊堂木,美其名曰以个人名义做好事,揽到的钱也是理所应当。陌回忆起了早先遇到过的一些地方官,突然感觉林柱文可能还算个不那么贪的。
又撕了一块儿,没半点盐味倒一嘴腥,甚感反胃,那店家还是算计了他。“后面再去算账。”他从怀里摸出一点药草,塞进口中,伴着嚼了起来。
陌并不是毫无准备,这趟追逐已经持续了将近三个月。但这并非他刻意为之,只是因为每次都能鬼使神差一般听闻这个怪物的消息,似乎是它在引导着陌一般。
最初的踪迹来源于一个沿海渔村,近岸有一艘商船沉没后,这个靠出产珍珠和咸鱼的小村子一下子死了十二个人。所有人都是被干净利落地开膛破肚,挖去心肝后丢弃一边,村长给陌把头都磕得血肉模糊,可最后却是怪物自己离开;随后是一座山寨,驻守的士兵被怪物掳走,扔回来几具没脑袋的躯体,这次倒是有人血被吸干,顺带一个死里逃生的士兵万分幸运地只丢了条胳膊。山寨的长官听到来意后执意赶他走,结果第二天换成了副官来请他进寨,因为前一天拒绝他的这位被撕成了二十几块……几经转折,陌从没能跟上,反倒是一路到了这个内陆小城。就算只是为了这几个月的辛苦奔波,他也自然会跟县令开出高价。
雷声爬过天边,目的地已经展现在面前,陌稳了稳剑,策马向前。
在又一次差点失手掉下马后,陈玉丞放弃了在马上看书的想法。身旁的北人咧嘴笑了,响亮的笑声中夹杂着陈玉丞听不懂的语言,陈玉丞猜测可能是在嘲笑自己。这个大汉脑袋两旁扎着辫子,粗眉毛大鼻子,和陈玉丞一起一直走在队伍的末尾。因为没法语言沟通,他总是做些夸张的表情并不停地手舞足蹈试图笔划,打眼看上去简直像个卖艺的。
“他是笑你骑术还不如六岁小儿呢!先生。”走在陈玉丞前面的人回过头来,说着,一口痰就吐到了路边的烂草堆里。
“要俺说读书顶个屁用!跟我们混吧,先生!”队伍前面又有人插话。 “对对对,这多在理啊。先生您就是考上了,见了皇帝,当了大官,呵!得不定半年多,椅子还没捂热呢,就成了亡国臣子喽。”随后接着的是队伍里的一阵爽朗的笑声。
这群人是什么身份,陈玉丞猜透了三四分。三天前,在上一个驿站休息的时候,听闻他要去州府,这群人便一拥而上,盛情邀请加入他们的队伍。七个中土人,两个北人,五大三粗的大汉们笑嘻嘻地迎上来,陈玉丞根本不可能拒绝。临行时,队伍里一个看着身单体薄的中年人,不知从哪里牵来了匹小马让陈玉丞骑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他加入了这支队伍。
午后,官道旁的杂草蒸出酸腐味,与兽臭和大汉们的体臭混在一起,飘散在空中,熏得陈玉丞脑袋发晕。几声鸦叫,枯树上不知名的雀儿腾了起来,把最后两三片枯叶也给震落。啪塔啪塔,马儿甩着尾巴,天气溽热,衣料渗透了汗水紧紧黏在皮肤上,他很想像其他人那样无所谓地敞开胸襟,可顾虑到礼仪,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成群飞虫绕着众人脑袋打转,冷不丁地一只肥胖的绿头苍蝇落到了陈玉丞的脑门上,他挥手驱散,刚好目光偏移看到了天边的云彩。层云厚积如城,其上一团团的黑色仿佛是城楼的箭洞,一边的太阳渐渐模糊了,过不了多久黑云便会笼罩天空。
“一场大雨。”陈玉丞喃喃,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勇气,他随即催动马匹,来到了排头。 队伍最前的是那个给陈玉丞牵来马的中年人,他身边是另一个北人,嘴里正叼着根木棍极目远望。“何先生……”没等陈玉丞说完,中年人便抬起手来,“叫俺老何,别加先生。不过一个时辰雨点子就该下来了,往前半时辰马程,有间不小的庙,在那儿躲雨。”说罢,姓何的中年人摆摆手,身旁的北人一夹马肚,极快地跑向前方。
陈玉丞默默地策马,回到了队尾,那个北人见他回来,吹了个口哨,然后硬塞给他根短木棒。这是花贼根,味道极苦但又带着股清凉感,北地人嚼它提神。“马匪。”他嘟囔了一句,接过木棒嚼起来,心里想着自己迟早要离开。
风中传来了泥土味,先前那个北人就回来了,跟老何攀谈了几句。“走了!”那一声号子铿锵有力,宛如螺号般洪亮。“吓!”队伍里所有人几乎同时驾马,慌乱中陈玉丞也妆模作样地来了一下,胯下小马猛地加速,结果他吞了一大口飞扬的尘土。
拦在寺外的,是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压低了帽檐看不清脸,背后突出了把黑漆漆的剑柄。
“此地不可留,还劳烦诸位大爷到三十里外城中借宿。”那人一口略带北地口音的中土官话,声音并不年轻。
一阵大笑,随后有人开腔了,“放屁!傻子都知道,跑不了两里地就该下雨,俺们连人带货淋了,你给赔啊?”“敢情你是这破寺的方丈?还不可留?就是这里住满人,把他们全赶走我们也得留!”“难不成是想劫我们这批货?哈哈哈哈……”
陈玉丞不敢说话,他看向灰衣人,这个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最开始说过的话。
“停。”老何开口了,队伍顿时静了下来。他下马走到了灰衣人前面。雨点滴进了陈玉丞的嘴里,似乎混合了什么,陈玉丞尝到了腥味。
“这位朋友,不讲客套话,俺姑且说话还是算话的。你想要什么直说,兄弟们今天就是要在这儿躲雨,哪儿不方便了,日后俺定上门谢罪。但今天这寺,进定了。”好似巨石上的落锤,这一番下来,马队里的其他人一声不响,目光全聚在老何身上。他此时仿佛身后有一整座山的威压。
远处传来了雨声,一片朦胧,雨点接连打了下来,草木一片沙沙。灰衣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站到一边。
“哈哈哈哈,孬种!”马队里冒出一声来。“闭嘴!”老何厉声呵斥,霎时间连马都屏住了鼻息。随后,老何恭敬地给灰衣人行了抱拳。“多谢这位朋友了。”
少倾,在盖住一切的雨声中,陈玉丞躲开了团座的大汉们,一个人走到了房檐旁。除却山门和大殿以外,整座寺已无多少残存,破瓦散落一地,只剩半截的廊柱们也看不清原本的朱红色,侧殿中原本是造像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泥塑残留的骨架。屋檐下的马匹冲着陈玉丞喷了喷鼻子,一片瓦被扔到了院里的池塘中,打落了已经发黄的莲蓬,陈玉丞回头,老何不声不响地已经抱胸站在了他身旁。
陈玉丞不敢看老何的脸。“刚才来的路上,看到那边的湖了吗?那是猿泽,说是过去这片儿还没成平原的时候,有广袤的树林,其中满是猿猴,猿猴们时常在湖中沐浴,就有了这么个名字。”陈玉丞没敢接话。“年轻娃,你觉得这寺是为何没落?明日进城后,咱们各走东西,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事要让做。”陈玉丞战战兢兢地点了头。
莲池水乱如惊起的兽群,疾风骤雨中,水很快就溢出了。穿过雨帘,卫殿残破屋檐的阴影中,灰衣人缓缓走过。
每隔一段距离,他就从怀中掏出一根拴着铃铛的钎子,在避开雨的位置插进去。这是引魔铃,通体漆黑,就是强硬地摇动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在观察着,围火而坐正在谈笑的大汉,不断说着些粗鄙之语,两个北人沉默不语,为首的那个中年人正在和书生对话,看起来他们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突然间中年人的目光与陌对上了,冷漠且自信,一副老江湖的气质,兴许他能从陌这里看出些端倪。
这样可就不好了,他还得用他们做诱饵,至少要到目标现身为止。
最后一个引魔铃被掏出时,预料之中的来客绕到了陌的身后,他无动于衷,在解决完手头的工作后才转过身来。
“哈哈哈……”老何爽朗地笑了,“俺有批货要明天送到城里去,给那林县令,一份大礼。要不是必须明天送到,今晚也不会在此留宿。”
“巧了,我从县令那儿接了活计……”话音未落,长刀已架在陌的肩上,离脖子仅差半寸。
那刀稳得出奇,未听得出鞘声,雨滴就已顺刀刃流下,滴在了蓑衣上。“崽种?那个姓林的送你来,是来劫俺们?”
“话说在前头,我可没那个闲工夫,赏金里没你们。不过有件事还请你放一马,能后天再去找那县令不?我还得领了赏金才行。”
蓑草扇动,只一个闪身,陌就已绕到老何身侧,右手轻轻压在了刀上。
“好身手,服了。”老何收刀,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俺保证不了,只能保证那姓林的不得好死,这寺里发生过的,一刀刀清算在他身上,还有他那个小兔崽子,下一个办的就是他!”
“这就不干我的活计了。”说着,两人退后,两个北人从暗中走出,护在了老何身边。陌的脸隐入斗笠之下,他用北方话说了两句,结辫子的壮汉一皱眉头,同时看向老何。
“别管这位朋友。”老何又晃了晃长刀,陌瞥了一眼,是蔺朝军队的制式。
只剩下雨声,陌卸下衣装找了个僻静坐下,他闭目,静等狩猎的开始。
“你所求何物?”悠远的女声,如飞鸟般自天而落在他的肩头。
“踏上此路者,永无安宁。”“我知道。”“即使如此你还要继续吗?”“如果我还有的选,呵,这不是你们的伎俩吗?玄女们。我的,我们的,所有人的命运都早已被你们决定好了,现在还假惺惺地来问我,可笑至极。”
如无星之夜般漆黑的双目,他熟识,所谓的玄女,自他幼时就不断出现,不须目视他就知道。持剑、持瓶与持秤者,面貌相似,但每次说的话语都略有区别。不假思索,他知道这次来的是持秤者。
“现在我只在乎自己能否完成任务。”“只有你自己称之为任务,无物可束缚你。”“这是我的习惯,你只消告诉我我能否完成?”“……”
雨点打脸,他醒了过来,到最后持秤玄女也没有回答,但没干系。
夜雨正盛,引魔铃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四下只有风声雨声。一转头,他看到了大殿那边的火光,大汉们聚在一起高声谈笑,声音穿过了雨帘,甚是聒噪。
夜已降临,陈玉丞依然远离众人。蓦地,一只手有力按在了他的肩上,好似千斤坠。
“这……何先生……”陈玉丞转头,看到了身旁的老何。
“俺说了叫俺老何就行。别管那么多,你懂著书立传的活计吗?”
这下让陈玉丞糊涂了,他以为这些人改了主意,打算捉了他上哪个山寨,当个师爷专门管杂物。也不是说不好,可陈玉丞心底里还怀有那么一丝梦想,想着自己能考取功名,在这世道里能取得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求封妻荫子,只求能安身立命。对于这个梦想来说,被捉去山寨可不划算。
“别会错意,接下来要讲的前因后果,你都给俺记牢了。之后写下来,让世人记住曾有林柱文这个混蛋。”老何说的咬牙切齿,一边说着,手上突然发力,好像要捏碎陈玉丞的肩膀。
陈玉丞叫疼,缩身下去,他坐在地上,转过头来,老何瘦弱的身形此刻看着好似一座山脉,火光擦身而过,在陈玉丞的视网膜上留下一个巨人的剪影。“好。”他点点头,无所适从,只能听任安排。
老何在他身边坐下,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雨中。“八年前中土大乱,俺是征西龙势军宇文韬雄将军营下的一个队正。”
陈玉丞心里一紧,“宇文韬雄?!”他想起自己曾听先生讲过,八年前蔺国以龙势军为先锋入侵,在龙骧将军宇文韬雄的率领下,连下我朝十六州,斩九员大将,西行无一次败绩,直逼永京。当时的天子百官出逃南龄,狼狈如斯。宇文韬雄时人称其为“鬼韬雄”。然而就在龙势先锋已经濒临京畿,蔺国国中政变,外戚谋反夺权,龙势军因此回拨,路上宇文韬雄奉命救援,率一小队骑兵星夜奔袭。然消息被奸人走漏,我军派五千人路上埋伏,与不足百人的小队鏖战整整两天,以死伤千余换龙势军小队尽数被歼,只有宇文韬雄在最后时刻单骑突围,绝尘北方,随后失踪。时至今日还有传说鬼韬雄在我国北疆出现,吓得朝廷硬是去年给北边多拨了一半的兵力。
"你也知道,宇文将军消失之后,俺们这边被追着打,后面也就散开了。俺呢,就带着几个兄弟躲到了附近的山里……"老何的面上爬上了嘲讽的表情,“有什么办法呢?前后都被截了,大将也没了,国内的贼人们又爬上了位,还有哪儿能去?落草为寇,反正大家伙一拍即合,就干了。
“那阵子倒是舒服得很,再也没有那些贵人们指挥,也不用听什么令,反正俺们都算是死人了,怎么干都无所谓。劫道,杀人,偶尔下个村子,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女人嘛,凑合也算有了……约莫七八个月之后,有兄弟在县里听说是那几个奸臣都被斩了,皇上的兄弟也回来,还有传说宇文将军也从北边回来了。俺们哥几个寻思着。宇文将军都回来了,俺们还当个什么狗屁山贼。他奶奶的,谁知道就这时候,居然有人唱反调,好家伙,俺们那叫一个气啊,但看在都是兄弟的份上也就无所谓了,谁知道这厮竟然趁着夜里在俺们背后捅刀子。说到这里,老何并没有激动,反倒平静了下来,他捡起石子向院子里扔去。“俺运气好,要不是俺旁边的弟兄那一声吼,俺就躲不过第一刀,那厮是对着心窝子捅的!但俺没能躲过第二刀,完了一轱辘掉到山沟里,那夜的雨跟今日相似,俺被卷到河里,晕晕乎乎地就过去了。”
"俺让一寡妇给捞了上来,"老何笑了,他的目光投向陈玉丞,似乎在等待着后者的反应,可陈玉丞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那寡妇不知道俺是谁,再加上俺口音没那么重,俺编了个理由说自己被山贼给伤了,她也就信了。呵呵呵……山贼,俺就是山贼,竟然会落到这个地步……那厮和他的一众人也许是以为俺死了,毕竟挨了一刀还掉到山沟里,索性就不找了。呼,在蔺,俺本来是有家室的。”
“是……散了也好,俺在蔺算是个死人了,守空房俺也过意不去。”老何站了起来,“这寡妇姓刘,带着个小女娃,男人去了北边防守,刚好是在宇文将军下来那阵子,应当是没了。俺在她那儿养伤,她呢,也为我做饭采药,那女娃也每天给我喂药,要不是她们娘们俩这么伺候着,俺也该跟着兄弟们去了。”
陈玉丞沉默,他素来单纯的思维并不能理解老何对他全盘托出的理由,以及这个故事为何会如此发展,但他也隐隐感觉另有下文。
“俺就跟她们娘们俩住一起了,身体也还算结实,帮忙种地砍柴,总比她们女人俩好。呵,那女娃还真把我当爹爹了,叫的那叫一个亲啊,好啊,婆娘和闺女有了,还要啥。本以为,俺这辈子就这样,老老实实当个庄稼汉也没啥,打什么仗呢,宇文将军没了,弟兄们没了,家人怕也当俺没了……可,这老天爷不打算让俺过安宁日子啊,他是认定了俺是个刀头舔血的恶人,认定了俺在乎的人都得没,认定了俺总会遇到混蛋。
“认了,俺不配,俺活该。那狗日的东西,当初是杀了自己兄弟去跟县令邀功,当了县令的狗腿子,成天跟他那混蛋侄子厮混着,当年在霖阳还是俺带他们出来的!还没完,俺闺女长成姑娘,出落得,呵,俊得很,俊得简直不像乡下姑娘。俺不放心,从来都是跟着她出去的,但就没跟那一次。”老何伸出了手指,指向幽幽的夜空,“三年前,俺病了,婆娘伺候着俺。她跟着同村人,一起去县城给俺抓药,结果在路上让截了。林柱文那条老狗的混蛋侄子跟他那一伙混球,就在这里。”漫长的沉默,老何没说一句话,他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发狂怒吼,只是平静地转过身来,望向大殿内。柱子的红漆剥落,蛛网挂满角落,有几处甚至生出了蘑菇,陈玉丞看着,无法接话。
“俺闺女,投湖。”老何长舒一口气,“事后,官府到了俺家,把事情说了。俺,俺不能怎么样。婆娘死了,第三天,俺发现的时候已经掉到山沟里,把脑袋摔烂了。林柱文,无事;他侄子,无事;那背后捅刀子的,无事;俺,孤独一人。”
风雨大作,接连两道闪电在附近落下,震得人耳膜发疼。山雨阴冷,透人骨髓,老何走到了陈玉丞身后,蹲下,轻拍着陈玉丞的右肩,“俺不求啥,年轻人,到时候你记得把事情始末都写下来,传出去,那时候林柱文挡不了你,他和他的侄子,都不在了,俺会在下面跟他们慢慢算账的。你就在上面,好好讲故事,让所有人知道,俺做了什么,他们做了什么。”
陌准备着,屋檐下的他浑身漆黑,仿佛是探出头的蝙蝠。
铃依旧未响,只是那风雨减轻了些。他盘算,如果雨中迎战,只会徒增更多麻烦。已是初秋的季节,雨冷了,从湖中爬出的寒气愉悦地涌入寺内,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林中只会更冷,而本是南国怪异的目标,在此等情况下,只会更加的饥渴难耐,据记录它们可不具备烧火取暖的技术,唯独猎捕能让其恢复精神。今早所见的尸体,看样子已经是三天前的杰作,这刁钻的怪物依然是只食心肝,这样它可撑不到四五天,陌向大殿里瞟了一眼,火光摇曳,大汉们已经唱了起来,那粗俗的调子并不是本地的,两个北人还是与老何紧紧站在一起。
对于陈玉丞而言,除却书中属于圣贤与国王的世界,目前为止,真正属于他的世界仅限于村里茅草顶石墙壁的小屋,风若是大一点都会从缝隙里钻入,让整个房子吹起尖利的口哨来。孩童时,他脱得精光,将自己浸在夏日的河水中,山巅的冰雪融化化为他周身的流水,一点点地带去暑气,同时为他带来了远方的幻象。在那里,诸国的王侯身处大堂之上,宾客在守卫的注视下缓缓前来,为他们献上异国的宝物;桃林之中,先贤席地而坐,来自各地的弟子们齐聚一堂,听闻他讲述天地运转的道理;战场之上,披甲的战士们刀戈相见,血流成河……然而一声呼唤,他便不得不睁眼,从充满幻象的流水中起身,那些遥远的故事和人物,就好像水滴一般,或是滑落土地或是蒸发空中。
讲完故事的老何沉默了,他并没有打算继续征求陈玉丞的同意,而是起身回到了大殿,在众人身旁挑了个位置坐下。
陈玉丞无法一同前去,他在恐惧。小小的村落里,从未有过谁参与到八年前那场大战中,更没有谁曾经当过山贼,更别提谁侮辱过人家的闺女,村人们简单恬淡的生活持续了太久太久,以至于陈玉丞以为那只是书中世界。他望向老何,后者面朝火堆,因此产生的巨大黑影投射在墙面上,仿佛一个食人的妖魔。可并不是,老何从开始就面相平静,那副面容就好像是木质的面具一般,几乎从未改变。陈玉丞回忆起史书中的描述,选择复仇之人,无一不是面相狰狞,意图用利齿将仇敌片片撕碎,生啖其血肉吸吮其骨髓……不,不全是这样,他突然想起,那寥寥数位青史留名的勇士,怀有宏愿走上朝堂,神情平静地拔出匕首……那是所谓的刺客,将自己的生死与仇恨置之度外,只以使命为目标的人。
饥饿感不识时务地涌了上来,陈玉丞这才想起自己晨起后还没吃过一点东西,但到现在才感觉到,也是稀奇。顺着廊檐他走向了侧面的神堂,虽然没有火光,但他也不想跟大汉们共进晚餐。陈玉丞只顾着低头走路,跟挡在神堂门前的人撞了个满怀,手中的干饼也落了下来。
饼未落地,一张大手已将其捉住,递还给了陈玉丞。“阁,李。”这中土话说的相当别扭,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之前给自己木贼根的那个北人。大个子的北人挤出一个灿烂的笑,随后就让开了路。陈玉丞找了个木条坐下,风从破墙透入,吹得他脖颈子凉,陈玉丞打了个激灵把饼掰成两块,屋顶一阵叮叮咣咣,大概是瓦片又被吹动。他觉得那个大个子人还挺不错的,但又不知道该如何交流,又一阵刺骨的冷风,好像起雾了,陈玉丞耳鸣了起来,他摇了摇头,一手半块饼,走出了神堂。
惊雷皓白,照亮了雨雾中的形体,黑影投在所剩无几的红墙之上。北人还笑着,只是在某物怀中,胸口大敞,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陌睁开双眼,长剑颤动。三乌之印也醒了,胸膛上燃起轻微的灼痛。
呼,吸,心脏向四肢泵入力量。只一瞬,毛发竖立,再一瞬,寒气消解。黑暗中,陌的双眼泛出青色的光,落雨寒风,此时已宛如静止。
响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入口。但铃声之后,庞大而富有压迫感的无形之物,正在缓慢包围寺院,它们从湖那边而来,漫过树林,又漫过残垣,正逼向大殿。
火堆旁的汉子们吵闹了起来。雨夹杂着雾,随风一刮,空无一物之处生生化出了高大的楼阁,火光的映照下,楼阁的影子随之摆动,无比诡异。
“来了。”他转身抽剑就冲,不过两丈的前方,雾气乎地扰动,巨大的影子一闪而过,随即白练般的闪电落地,照亮了那副面孔。那身影约莫有两个成年汉子那么高,淋了雨的皮肤泛着湿滑的光芒,身子佝偻着,一双大腿粗得好像野牛,垂到的双臂前是镰刀般的钩爪,正从前端向下滴着不明的液体。突然,那双绿油油的小眼睛转过来,嘲弄一般地向陌喷了个响鼻。“夜叉……”陌念叨了一句,电光火石间,他连跨数步,剑尖划破雨滴,如箭一般冲了上来。
夜叉逃了,铃声与那嘲笑般的叫声混在一起,在雨中淡去。
陌看了眼倒地的人,开膛破肚之后,利落地挖去了心脏,肠子流到一边,但肝还留着。那书生正愣在原地,拿饼的手不住颤抖。陌锤在了他的胸口,“告诉所有人别出大殿,快去!”书生如大梦初醒,扔下了饼,踉踉跄跄地向大殿跑去。陌闻到了淡淡的尿骚味。
铃声接连响起,围绕着寺院,可问题是寺院已不是原先的模样,和书生说那一句话的功夫,转头整个场景就变化了。陌低声骂了一句。四方的院落仿佛新建,两侧的厢房廊道完好无损,前殿那里,烛光照亮了石质的神像,在其狰狞的脸的角落里埋下阴影;往大殿看,那里却是洞开的大门,门闸被砍成两段,落在地上;四处传来大汉们的喊叫声,可忽远忽近,还四处变化位置,想必他们已经走进迷宫。这是山蜃的招数,喷吐的烟云化为幻象,引诱不知其实的受害者自投罗网,既然雾是从猿泽而来,那山蜃也八九不离十就在那里。陌的眉头皱了起来,山蜃的妖术是没法靠提升知觉破解的,尽管此时他视黑夜如白昼,听音便可分辨方位远近,但山蜃的雾覆盖了他能探查到的所有方面。更别提夜叉还躲在雾中了。
也许夜叉正是靠着这幻术盘踞于此。那怪物灵敏至极,往常得靠陷阱和战术捕猎,再配上幻术,实在难对付。
引魔铃还在,尽管有山蜃的干扰,那浊铁打造的铃舌,也会因夜叉的经过而颤动起来,正如他所持的剑一样。陌站定,此刻所在的地方,是幻象中寺院的前院,四面有墙,大门洞开,柳树飘摇,一只灯笼在雨中明灭不定,陌听到大汉的惨叫声。
雨仿佛停止,惨叫消逝,风开始流动,身体左侧的引魔铃一齐响了起来。陌左脚划圆,扫出了一圈水花,剑柄靠身,以腰带动上身,三乌印的力量流贯全身,他向左斩去。在接触的刹那间,大剑侧斜的剑身挡开了钩爪,随即向回划破了光滑的皮肤,以及紧实的肌肉。腥臭的血在空中散开,一声吼叫,夜叉的一只爪废了。
陈玉丞撞到了柱子上,直到从外部渗入的冰冷的雨水抵消掉他胯下的温热。
“什么?”他反复地问自己,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的脑中一片空荡,没有感想也没有恐慌,只剩下空白。前一秒那还向他招呼的大个子,耷拉着手,歪斜地躺在那怪物的怀中,温热的液体从喉咙喷出,但血雾却很快就被稀释;笑容凝结在脸上,但伴随着抽搐,逐渐狰狞……他还记得,流出的内脏,翻着温和的光,还在有节律地跳动;肋骨如干燥的草叶般脆弱,“啪”地一声,随后还在腾跳的心,涌动,涌动,挣扎……送入口中。
眼中已只剩雾与暗,他好像昏了过去。接着一阵猛烈地摇动,两个耳光又把他拉了回来,“发生了啥!”陈玉丞瞪大眼睛,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老何和众人。
“这厮就把他扔下!娘的,还等啥!”一个人喊到。“这他娘的是哪儿?”另一个声音中透着恐慌。“老何,情况不对啊……”又一个声音越来越低。云里雾里,陈玉丞还是能察觉得到所有人的恐惧。
“别他娘的磨叽,你们几个出去看看情况,俺守在这儿!”哦,是老何,陈玉丞想到,不过他为什么要守着?。“快去,俺没那么大耐心!这小子由俺照看!”说什么呢?让他们去哪儿?“娘的个……什么情况,回话!”哦,大家都走了,我还在干什么呢?“肏,那个穿斗笠的……还有什么……别他娘地继续楞了!”
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胸腔急速收缩,陈玉丞差点喘不过气来,但,他终于醒了。老何面貌紧张,长刀在手,大吼大叫。他渐渐反应过来,但四肢依然瘫软。“站起来,他娘的还楞啥!”像是拎小鸡崽似的,老何一把抓起了陈玉丞,“跑了。”
“我们……”话没说完,陈玉丞撞到了老何,这次,他终于清醒了过来。油灯明灭,山雨正盛,风呼啸着从各处缝隙涌入,空气流动,灯火晃得更厉害了。有人在挣扎,几个男人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屋檐下的马因为远方的雷声不住嘶鸣,有谁敲了下石罄,又摇动了铜铃;被捂住嘴的呜呜声,手脚按在地上,散落的衣物和地面上的血痕无声诉说;汗水与泪水交织,裸露的胸膛上,灯火投下冰冷的观望。
仿佛是爆炸一般,震破了窗柩,甚至想要逼停暴雨。老何怒吼着冲了上去,他像一只丧失理智的野兽,对着那群男人挥砍,先把一人从肩劈下,再让一人头身分家,接着冲向地上的那人连砍数十刀。钢刀击打地面,扬起火星点点,锵锵金石碰撞声中,是一个中年人绝望的呐喊,他红了眼,拼尽全力挥砍,好像要让那石头都裂开。
“毫无意义”,陈玉丞彻底愣了,他傻了一般地念叨着,眼看老何对着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却依然只是幻象的事物,嚎叫,挥砍,却无济于事;几个面目模糊的男子嬉笑,围在一旁,看着地上无助的女人,披头散发衣带凌乱,裸露的身体上布满细小的伤痕,一点一点,意图向一旁缓慢蠕动,尽管那也只是徒劳。她低声呼救。
空气中飘着香火的味道,但只是些许残留,很快便被带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晕眩。陈玉丞已经麻木了,他看着男人们聚在一起喝起了酒,阴影中的女子艰难站起,不去理会不住哭嚎的老何,眼神空洞地向外走去。一步一步,雨水洗刷她的脸庞;一步一步,雨水洗刷她的衣裳;一步一步,雨水夺去她的温暖;一步一步,老何永远无法将她拥入胸膛。最终,在漆黑一片的夜里,她隐没在了猿泽之中。
它大概从没想过自己的速度会被人类跟上,更没想过自己会损失一条前爪,正因如此,它才会呆住。当然,这样的前提是它要有类人的智性,能去感受猎物的痛苦,以及猎捕的欣喜,从而演变出被猎杀时的恐惧。但这对陌来说并不重要。
剑尖于中途停住,稳在身侧,不过眨眼的功夫,陌已屏住呼吸,聚全身之力于长剑,猛地斜劈下去。
空了。夜叉嚎叫着,留下的空荡让雨滴甚至来不及填补,剑只劈开了空气,它缩起了受伤的左前爪,将其靠在胸前,两腿发力意图转身逃走。但陌不会让它如愿。左手离剑,身体如鱼般蓦地摆动,他向前撒手,精钢锁链飞出,呼啸地击破雨滴,又自然地旋转,缠在了光滑的肉体上。
夜叉挣扎,精钢锁链上镶嵌的浊铁腐蚀着它的肉体,与先前的剑伤一起冒出恶臭的黄烟。抓住短暂的战机,俯身前冲,剑几乎顶在肩上,正冲着目标而去。一声吼叫,夜叉向右跳起,陌一个急刹车,右脚狠踏,随后以其为轴,左脚发力,扭动腰身,向右跃起。空中,剑举过头,若枭鹰扑食,他是鹰,而身躯庞大的夜叉不过是慌忙的饵食。剑尖刺入湿滑的皮肤,好似织女划开布匹,伴随着细微到不可耳闻的声响,划出浅薄的破口。
“啪”,飞溅起泥水,陌落地,但却眼睁睁看着夜叉逃离。好像是沸水顶开了壶盖,疲倦感突破了屏障,瞬间涌上头脑,他大口地喘气,剑甚至有些颤抖。方才他以远超常人的速度迎战,在他人眼中可能只有一闪而过的影迹,全靠三乌印的麻痹感,他才撑了下来,但极限也就到此为止。心脏此刻仿佛置于火炉,正急速而纷乱地搏动,眼前闪过或黑或红的影子,口中浸满铁腥味,唯独双耳还能捕捉得到四处引魔铃接连的响声。“娘的个……”他低声骂了一句。
至此,陌的感官已经大概适应了当下的状况。幻象弥漫空中,手中剑因此不断微微颤动,五感重叠了两层:一层现实,一层幻象。他稳定气息,全力分辨这两重镜像,将其区分开来,不过就好像是在事物外罩上了重重厚纱一般,尽管不断努力,但终究只能辨别出轮廓。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是离山门不远的前院,而夜叉则是接着山门跳了出去,现在应该在寺外。但另一重幻象中,他所在的是一条街巷,两边是斑驳的白墙,铺了石子的道路延伸到黑暗的深处,就算以他现在的视力,也难以分辨那之中有何物存在。陌小心地走着,留意引魔铃的响动,幻术如午后的海潮,一波又一波冲击着他的感官,只一个不留神就会对现实失焦,他无法确信自己是否完全能抵御下去,唯有引魔铃可以信任。
体力正在恢复,呼吸逐渐恢复正常。“叮——”铃声在身边响起,接着又是两声,由近逐远,陌皱起了眉头。
夜叉发了狂地奔跑,受伤的野兽挣不开身上的锁链,浊铁摩擦皮肤,伤口持续溃烂。它嚎叫,惨叫,发出呜咽,甚至想去祈求怜悯,但伤未好铁未断。恐惧逐渐消散,战或逃本来就是一体两面,它停下,愤怒在燃烧。
夜叉调转了方向。幻象之雾中,它能洞见真实,打一开始山蜃就并非为它准备,雾是诱捕的工具,唯有猎物会引雾走向死亡,但猎手不会。它嗅探着恐惧,一批又一批的人在这雾中迷失,他们身上飘散而出的甜美的恐惧,在黑夜里仿佛明亮的火焰信标,铁链与伤痛被遗忘。
尖叫声,只一瞬便停息,随后就是下一个,将其高高抛起,落地时摔断脊椎,再一击毙命。跑不及的人,先废了双足,再“慢慢”虐杀。奇怪的铃声在雾中接连响起,但它不去注意,唯有信标,一盏盏地熄灭,才是它应该做的事。
头一次,野兽仅仅是为了愉悦,大开杀戒。血腥味让它兴奋,夜叉舔舐着嘴唇,上面沾满了喷溅开来的鲜红血雾,它不再去挖取猎物的心肝,现在它并不饥饿,但从本能的更深处,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了上来……
很快,信标就所剩无几,恐惧的气息不断减退,但有一处,它嗅到了不同的气味:“愤怒”和“麻木”。那两股味道过于浓烈,压过了一切。夜叉流下了贪婪的口水,它好奇那又是怎样的味道,不是单纯地为了杀戮取乐,而是要挖出来,一点点品尝。持剑人的气息若隐若现,被混乱的其他气味所掩盖,野兽并不懂得权衡轻重,满足当前的欲望才是唯一的目标。
咆哮吧,野兽穿过夜空,水滴飞离皮肤,水面已扩展于眼前。
“哈哈哈……”老何从水中站起,头发披散,滴下暗黑的液体,“你看到了吧?”他举刀指向陈玉丞,刃尖已有崩口,“给俺写!全他娘的写!敢说不就斫你他娘的头!”瞪圆了眼,他快步逼向陈玉丞,后者正蹲在地上抱着头发抖。“告诉你结局吧,就是俺剁了姓林的全家!他那小侄子,俺一刀刀地剁成肉酱,拿去,喂猪。对,他那几个喽啰,也逃不了。”
刀擦着陈玉丞的颌,架到了喉头,老何笑着,他伏在陈玉丞身上,几近癫狂。
风起,一物自虚无跃出,直冲二人而去。只离刹那时,有人持木板正面接了下来。老何一惊,刀口划过皮肤,陈玉丞脖上沁出血滴。木屑飞散,“唔”了一声,一人摔在了潮湿的岸边,留下几个模糊的印记。
奇怪的铃声飘摇,那物向后一闪消失,岸边的三人站起。“阿干……”方才木板只剩残片,一人自泥地爬起,朝老何摇头,是早先探路的那个北人。陈玉丞坐倒在地,双腿发软,他不敢看向老何。雷正在积蓄。
“躲你娘个卵!俺就这,管你是何方妖怪,别碍着俺的道!”老何叫嚷着,声音盖过一切,北人拼了命的想要阻止老何,但他已全然不在乎,豁了口的军刀对着天,“崽种!就知道躲!天啊,你让俺过不了好日子,俺他娘的就撕开你,派你那小崽子来对付俺,还让俺看俺闺女是咋死,你他娘的就是个混种!人想过日子,你就害人,普天下有几年没他娘的打仗?你这狗日的天,来啊,俺就这儿,来啊!”
只争刹那,自漆黑之中,一人披斗笠刺出,仿佛飞行。右手持剑,左手急速捏起了阵法,气息鼓满肺腔。
蓝紫色扭曲之蛇自云层探出,直冲湖面;方才落地的隐人的面前出现暗红色的圆环,正对着面前酝酿已久的深绿火焰。
闪光,混合着各种颜色。在被自双脚传来的麻痹感彻底击溃前,陈玉丞瞪大的双眼看清了一切。一道闪电正中老何手中的长刀,金属迸发出耀眼的白光;斗笠人面前的圆环将幽绿的火焰喷吐而出,火光包围了整个骇人的怪物的轮廓;而包括自己的一切,都闪着蓝色的电光,以及止不住的晕眩颤抖。
清晨,轻薄的雾很快便在日光下散去,猿泽露出了它真实的面貌,平如冰镜,微风过而涟漪起,几只小雀从树林中飞出,在岸边的浅滩上跳来跳去,留下小小的爪印。如约定的那样,一辆马车从大路绕来,但马儿却不愿靠近,只待陌对着马使了个什么把戏之后,才平静地来到岸边。
老何死了,那道蓝紫色的闪电正中他手中的长刀,铁条已融化了一半。待电击的晕眩消散后,醒来的陈玉丞首先看到的便是身首异处的巨怪,狰狞的脑袋已经被烧毁了一半,散发出持续的恶臭,斗笠人告诉他那是夜叉,这时陈玉丞才晓得了他的名字。随后陌便脱去衣服跳入水中,陈玉丞的视线随着他移动,看到了近岸处有个露尖的东西,一阵挣扎,陌拖上来一个比磨盘都大的蚌壳。
“你们看到的景象,全然是这物吐雾所化。若不是那下雷击,我也不好找它。”说完,陌便径自回到寺内点起了火,醒来的北人也一言不发地去收拾起了同伴的尸体。直到太阳越过地平线前,三人都没说过一句话。
马车运走巨蚌时,北人没走,陈玉丞想跟他说些什么,但却终究不懂北地语言。话虽如此,就算他懂,也不知有何好说,他只想努力忘记昨晚的所见,忘记雷击而死的老何恐怖的表情,然后转身去做他的小小书生,那个他不小心进入的世界,还是尽快退出得好。因此,路上,他随陌的沉默而沉默,马蹄得得,夜叉的头颅洒下一路黑红色的脓血。
有什么在陈玉丞的心里发芽了吗?他自己也说不定,望着逐渐清晰的县城的轮廓,他无意间在脑中打起了叙述这一切的腹稿,起承转折,就好像听先生讲过的传奇一般……不,不是这样!他摇头,这是老何自己的复仇,那姑娘的事,林县令的事,都,应该与自己无关……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考取小小的功名,找一片小小的村庄,当一个小小的官,过完自己小小的一生……是这样吗?他怕了,拿捏不准答案。怎么做?难道站在县城城楼上大骂县令,或是抄写上百八十份手稿,张贴各处,这样就能扳倒林县令,让他和他的侄子被绳之以法?陈玉丞的眼中,县城被替换成了正在燃烧的寺院,面容平静的男人们,最终一把火烧掉了一切……幻象戛然而止,他回忆起那是陌正将剑从巨蚌中拔出。
当他出神之时,一众人已经来到了城外的窝棚,主簿和几个民夫已经等在了那里。在陌与主簿对话中,陈玉丞得知昨夜雨中,县令邀一众豪绅作客,痛饮至深夜云云,而本来要一早出发的县丞,现在听了消息就在家中睡觉。
随后便开始陌讨价还价,主簿说什么巨蚌要活的夜叉也得要个全尸,但自始至终没有卸下斗笠的陌,只将脸隐在阴影中,一言不发。
毫无预兆,一股气涌了上来,没等陈玉丞思考,他就已上前抓起了陌的衣襟,将众人吓了一跳。
“你……接他们的钱。”陈玉丞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他侄子,他们一群,一群狗日的混球……把那姑娘,就在寺里给。”他指向主簿,后者的面上正挂着微妙的笑,“接不得……接不得……那都是,血。不,‘不义之财不可留’,先圣也……你要是拿了就,就……”
陌一让身,露出了腰间挂着的短刀,他抓起了陈玉丞挂在自己衣襟上的手,缓缓移下,最终停在了刀柄上。县丞无动于衷,与众人面面相觑间,倒是开始厌烦起来。
刀柄冰凉,还带着一丝黏滑,顺溜地滑入了陈玉丞的手中。他咬破了嘴唇,血腥味与陌身上的怪物窜入鼻息,他瞬间回忆起老何尸身上的焦臭,雷鸣前的呐喊声,在耳膜与头颅间回响。他拔出到刀,转身刺死主簿;随后一路冲到县衙,公堂之上县令肥硕的身体被他开膛破肚,破口露出白花花的脂肪;县令的侄子也没跑,被陈玉丞堵在墙角,一刀,切下他的那活儿,一刀,剜去他的双眼……
陈玉丞跪在原地,主簿等人不解地看了一眼。终于,所有人都离开了。
没等写完,陈玉丞就打起了喷嚏,妻子看不下去要拿来衣物,被他呵斥停下。
他哆嗦了起来,不是因为天气阴冷,而是文字间传出的,猿泽中的寒气。陈玉丞又哭了,泪洇坏了纸上的字,他想打自己的脸,但临了还是作罢,只是默默地用衣袖擦干了泪滴。
我做错了吗?过去几十年间,那夜他所见的所有人的脸,总在眼前闪过;梦中,夜叉则抱着尸体,蹲在他面前哂笑。夜叉从未伤过他,梦中,只是笑着,露出獠牙,手中的尸体不断更换,有老何,有那个北人,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的儿女……但终究没有自己,也没有林县令和他的侄子。陌的刀在手中,可他始终不敢迈步向前。
灯影摇曳,他望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妻子和下人们。她们知道我有罪吗?陈玉丞的牙打起了哆嗦,他又尝到血腥味了,大概是牙龈渗出的。
闪电照亮厅堂,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陈玉丞写下了最后的文字,墨还有很多,他转身从墙上取下了御赐的镶珠宝剑,苍老的脸映于寒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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