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发《同舟共进》杂志2019年11月号,略有增删
光绪十九年(1893)九月到二十年三月,太原镇总兵、芦榆防军统领聂士成率队中俄、中朝边境踏勘防务、测绘地图,是中国军人第一次近代意义的参谋旅行。
天津市南郊八里台立交桥附近,有一座清军武将铜像,挥刀跃马,仪态昂扬,基座上刻着一首诗“将军驱骑刀光寒,一跃桥头此生瞻。聂公当年激扬处,多少青松配雨寒”。这是晚清直隶提督、武卫前军总统聂士成的殉难纪念碑。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七月初九,聂士成率军在八里台抗击八国联军,战斗中“飞炮洞胸,肠胃溃流”,殒命疆场,成为“庚子之役”中清军阵亡的最高级别军官。
晚清军队随着时局变化而迅速进化。摆弄了几百年长矛、鸟枪的绿营,在太平天国战争中被使用新式枪炮的湘军代替。“同治中兴”以来,引入西方操典的淮军又成为晚清陆军的主力,聂士成是其中的佼佼者。光绪十年(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聂士成主动要求率部增援台湾。光绪二十、二十一年(1894、1895年)甲午战争期间,聂士成先后在朝鲜半岛、辽东半岛作战,在摩天岭伏击日军,取得了清军少有的胜利。
与战功相比,聂士成在光绪十九年(1893年)九月起,沿中俄、中朝边界踏勘,记录兵要地志,以现代技术测绘地图的经历,往往不被重视。但聂士成此次行程,实为中国史上第一次近代意义的参谋旅行。其所见所闻汇编成一本日记《东游纪程》,既是清末东北边疆状况的第一手资料,也代表了清军高级将领的国防观,自有特殊的价值。
光绪十九年九月初五下午一时三十分,聂士成一行搭乘火车驶出芦台站,开向山海关,开始了长达7个月、行程2万多里的参谋旅行。聂士成是安徽合肥人,出生于道光二十年(1840年),这一年53岁。从同治元年(1862年)投奔团练大臣袁甲三麾下算起,他从军已有31年,此时官拜山西太原镇总兵、芦榆防军统领,担负天津以东到山海关之间的防务。
晚清陆军虽然开始了近代化进程,但是中高级军官的视野和素质与清初差别不大,冷兵器时代的思维和战术依然盛行。聂士成是个另类,他不仅熟悉中国传统文化,对西方军事制度、武器装备和技术也十分热衷,对国家边防和国际格局关心备至,显示出超越时代的情怀和眼光。
当聂士成得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拟派遣人员巡历东北边疆后,便自告奋勇接下了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李鸿章将几个北洋武备学堂的毕业生派给聂士成担任随员,专门负责测绘东北各边城要隘的地图,给这次巡历披上了不一样的色彩。值得一提的是,日后北洋政府的大总统冯国璋,正是跟随聂士成的随从之一。
搭乘火车是旅行的准备阶段。火车所走的,是中国第一条铁路“唐胥铁路”的延伸线,在这一年刚刚修到山海关。从芦台到此地400多里行程,聂士成一行只用了一晚上时间。随后,他们换乘车马,花了五天时间才走到距离山海关360多里的大凌河。新式交通工具带来的便利,令聂士成感叹不已。
从山海关开始,聂士成的行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在内陆,九月二十日抵达盛京将军驻地奉天,十月初三抵达吉林将军驻地吉林,十月二十一日抵达黑龙江将军驻地齐齐哈尔,随后北上瑷珲。第二阶段从十一月初开始,由瑷珲出发,经黑河沿黑龙江西进至漠河,再沿江东返,直至中国、俄罗斯、朝鲜三国交界处的珲春。沿途不仅踏勘中方边务、防务,也到江北探访海参崴、海兰泡、伯力等俄罗斯城市,会见军政官员。第三阶段从光绪二十年(1894年)一月开始,自珲春出境朝鲜,一路直抵汉城,进而测绘仁川海口,直至四月应召回国。
出关之后,聂士成最深刻的感觉就是寒冷。九月十四日,刚离开锦州不久,聂士成就感到“北风甚急,寒冷,与关内不同矣”。第二天“雪花飞飞,寒气益甚”,让聂士成吃足了苦头。说这种雪是“晴雪”,会从衣领、袖口落入衣内,凝结成团,配合外面呼啸的寒风,常常使人有透入毛骨的寒冷感。
十月十七日,一行人抵达伯都讷(位于今吉林省扶余市)。在日记中惜字如金的聂士成,对采购到的御寒神靴“唐土马”大加描述,“绑底均系牛皮,襖系马皮、鹿皮,内装乌拉草,再加狍皮袜头,外可御风霜,内可生暖气,非此脚不能受”。他们还买了貉毛皮风帽,用来保护下巴、嘴巴,并感叹没有买到传说中的“鬼脸子”来保护鼻子。
唯一的遗憾在一个月后显现恶果。聂士成乘坐爬犁从黑河前往漠河途中,“风如针尖刺骨,须眉眼毛皆为冰霜结如丸弹”,没有防护的鼻子被冻得红肿。御寒物品如此重要,以至于“唐土马”都有了灵性。从三岔口(今黑龙江省东宁市)前往珲春途中宿营时,担任护卫的当地炮手称,只要把鞋脱下来,松放乌拉草后置于一旁,山神便会保佑旅人,不致有猛兽叨扰。聂士成半信半疑,但也只好照办,果真平安度过一夜。
天寒地冻也没有阻止聂士成履行使命。每到一处,学生四出查勘,测绘地图,将当地人口、产业,附近道路、河流状况悉数记录。聂士成则访问当地文武官员,检阅军队,并对防务部署乃至地方发展提出意见,日记中还留下不少对东北国防的评价。
聂士成观看吉林防军操练,“操法皆旧式,步队仍用大号,马炮队仍用海螺,自列阵至收队并无枪法、步法,仅放排枪及连环而已”,查验大炮时,发现“炮闩、炮膛均蚀锈不堪”。参谋旅行结束后,他在报告中建议防军更改操练章法,甚至激进地提出“其教练之法也,其权应操之于学生,各统领营官不得少所见而多所怪,从中阻扰”,对官员迂腐导致部队落后的激愤情绪跃然纸上。或许正因如此,后来他看到肩扛新式步枪、装束齐整的黑龙江镇边水师营士兵,便要夸奖一句“颇有天津水师营风气”。
同样让聂士成担心的还有城防。瑷珲与俄罗斯隔江相望,是黑龙江的门户,但“城临江边,进则无步,退则失机”,且“木栏为城垣,土濠为屏障,兵不满千,将不称一”,让聂士成感叹“一经有事,将何以御敌也”,令冯国璋等拟定筑城草图供驻军参考。
巴彦随是松花江上的土港,为黑海口到三姓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的必经之地,清军将重金购置的克虏伯火炮架设于此,但炮台修得极为落后,火炮藏在高台暗洞之中,虽然不易被外界发现,但炮口只能转动十五度。聂士成感叹“殊不知利器日兴一日,岂能视之拘泥”,将这种行为称为“岂非有用之物而置之无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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