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他和她都后悔了。渺远的炮声将她惊醒,而后是他。她掀开被角,失魂落魄地,试图爬下床。但他的手指伸来,触碰到了她光滑的后背。她只得不争气地向自己承认,她想要他,离不开他。于是,她又把自己埋进他的怀中,让他的右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两双眼睛都闭着,谁也不愿睁开,仿佛这样就可以保证安全。有那么几秒,她希望就这样在昏昏沉沉中死去——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舒适的结局了。他一定也有相同的想法。
几声清脆急促的炮响从破窗和屋顶的裂缝间传来,尘土和沙砾从天花板漏下。是小型臼炮,不是城墙上那种巨大的加农炮。卡洛丁人没有重型火器,但他们有铺天盖地的骑兵,以及乌兰诺可汗,一个豺狼般的君主。他们在两个月前攻下了菲尔斯城,焚毁城市的大火延烧了六天六夜。现在卡洛丁人的弯刀和帝国核心区域之间,只隔着圣子堡。
他不厌其烦地向她描述自己当逃兵前的峥嵘岁月。从前,卡洛丁人还在教廷脚下奴颜婢膝的时候,圣子堡的重骑兵唯一的工作就是巡逻边境、驱赶牧人和游商。他们胯下的坐骑被称为“鬼马”,一种由鲸油内燃机驱动的生物机械。鬼马的生产流程有两种:将一副完整的马骨架制成模具,浇铸成型,再配上链条、齿轮和发动机;或者将一匹活生生的马浸入强酸中,一边将皮肉和内脏腐蚀殆尽,一边向骨骼中注入金属。前者的生产效率高,但后者的结果更贴近马骨自然的生长方式,更加轻便结实。
他是个优秀的骑手,能穿着全套重甲、骑着鬼马奔驰一天一夜,枪法也堪称精湛。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杰出表现,上级才会将他编入那支必死无疑的队伍。
第一次出城迎敌时,队中有五十匹鬼马,配有肩炮、转轮枪和鲸油炸弹。回来时,他们只剩二十三个人,和二十六匹鬼马。他们在城外留下了至少五百具卡洛丁人的尸体,所以这对乌兰诺可汗来说算不上什么损失。第二次,十六个人活着返回圣子堡。第三次,他崩溃了。他还记得卡洛丁骑兵的弯刀,在苍白的日光下像鱼鳞般闪烁;他还记得箭雨敲打在他的重甲和鬼马的精钢外壳上,如同最猛烈的冰雹;他还记得战友被长枪刺穿肺脏时,发出的嘶哑哭号。他不顾一切地逃向城门,鬼马的胸甲被发动机烧得通红。
他在仲裁庭的人到来之前换下了甲胄,溜出了兵营。他们会很乐意以畏战脱逃判他绞刑,或者去惩戒营充当炮灰。他低着头,经过一个被炮弹炸成瓦砾堆的街区。血腥味、焦糊味和硫磺的气息彼此混杂,像纠缠的几条毒蛇。他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她。
她是个小偷、骗子,他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当时,她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修女袍,戴着急救队的臂章,跪在一具尸体旁,装作正在抢救的姿势,同时又熟练地从尸体发胀的手指上摘下银戒指。她抬头望向他,绿色的瞳孔倒映着火光,仿佛一只受惊的山猫。
那天夜里,她和他藏进一幢漏风的房屋,挤在一张狭小的单人床上。房屋原本的主人要么在围城前逃走了,要么被炮弹炸成了碎片,要么被仲裁庭当作卡洛丁人的奸细烧死了。有个老妇人在街上呜咽着,为了她死去的女儿女婿。几个醉汉哼着小曲,从窗外慢悠悠地走过。泛着寒气的钟声从教堂的方向响起。不知何处传来核桃滚落般的碌碌声——是榴霰弹打在铅质屋顶上的声响。
她有四分之一的东方血统,肤色比一般人稍深一些——不是被烈日晒黑的,而是一种均匀的小麦色。她从未向他提过自己的身世,他也从未问过,但他一定看得出她是个混血儿。仲裁庭在一周前发布了告示,鼓励居民举报疑似卡洛丁奸细的人,尤其是那些血统不纯正的——颅相检测不合格的人很可能被送上火刑架。检举逃兵比检举奸细要困难,因为每个逃兵都被登记在名册上,“莫须有”的举报是无效的。
她和他对视,两人的瞳孔映照着彼此。一个罪名确凿的逃兵,和一个血统不纯的盗贼。如果她举报他,或许教廷会开恩放她一条生路;如果他举报她,或许可以将功抵过,重回军营。又或者,教廷会把他们都处死。两人心照不宣。
他们依然在一起,像两只纠缠着扑向火焰的飞蛾。围城在继续,帝国内陆通向圣子城的补给线时断时续。她偷来的金银首饰不断贬值,甚至不能从黑市商人手里买到两磅面包——直到他露出拳头,对方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交易。卡洛丁人的一轮炮击结束后,他和她常常去挨了炮弹的城区搜刮物资。他们从破碎的橱窗里掏出带玻璃碴的衣物,从尸体和伤员身上摘下染血的耳环、项链和戒指。
有一次,他们淘到一瓶指甲油。那天夜里,她借着昏黄的灯光,把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涂成艳丽的宝蓝色,摆出一副贵妇人的高傲模样,直到她和他一齐笑出声来。
许多个弥漫着火药和鲸油气味的夜晚,她和他拥抱着对方,亲吻着,喘息着,从床上滚到床下。陈旧的木地板嘎吱呻吟着。狂热过后,他们的皮肤仍然紧贴着,熔炉般炽热。他和她的心房一同跳动,在无望的围城里叩击出回声。
城内物资越发短缺。仲裁庭为了节省燃料,用绞刑取代了火刑。街头时常发生争执,通常是两个人为了一点面粉或食盐而互不相让。黑市上出现了老鼠肉和蟑螂干,尽管粗糙得难以下咽,但这是唯一的肉类了——人类的战争也会殃及虫鼠,他和她都为此感到滑稽。
她曾见到一位年轻的母亲把自己的结婚戒指递到一个贩子面前,只为换一点老鼠肉。那贩子摇摇头,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母亲犹豫了两秒,低下头,叮嘱她的孩子在原地等她,而后就和贩子进了一间黑洞洞的棚屋……
黑市的物价一路飙升。两人生怕被抓,也不敢去领教廷的配给粮。挨了两天饿后,他带回了一大块滴血的生肉。她清晰地记得血水从那块肉和他的袖口上滴下的砰然巨响。圣子城早就没有猪牛羊了。她没有问他肉的来源,他也没有解释,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将肉摊在案板上,切成片,生起火,架起锅。
“我们得出去。”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咽下一小块肉,对他说。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袖口的血迹,仿佛在打量一张陌生的面孔。墙体崩裂的脆响从不远处传来。
“怎么出去?”他的声音遥远渺茫。已经有几十个试图出逃的人倒在仲裁庭神父的火枪下了。即使出了城门,他们仍要面对卡洛丁人的骑兵。
“你以前是个重骑兵,对吧?如果我们能找到一匹鬼马……”
“不可能,鬼马的停靠点有重兵看守,而且每匹鬼马都要用钥匙启动。”
她消失了三天,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件捡来的晚礼服、几件首饰和两盒化妆品。她回来时,身上的晚礼服有的地方脱了线,还崩掉了一个扣子。“男人有时候会很……粗暴……”她尴尬地笑了笑,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我把钥匙复制了一份。”
那一夜,他暴戾地将她压在身下,上下嗅探着,寻找陌生的气息。他的牙齿抵在她的锁骨上。而后,他和她以同一个频率呼吸,呜咽。
“得想个办法接近鬼马,”他的声音像一头孤注一掷的鬣狗。嵌入土中的未爆弹弥散出刺鼻的硝石味,像是卡洛丁人传说中从火山口爬出的邪灵。臭虫和老鼠在砖石缝隙间钻入钻出。
皮鞭扬起,划过红热的太阳,落下。她的身体猛地颤抖,裸露的后背上多了一道鲜红的伤痕。“走快点,”仲裁庭神父将鞭子缠回手臂。他跟在神父后面,一列步兵和两匹鬼马在他身后。他很确定,他们的枪口对准的是他和她的后脑。金属马蹄敲打在瓦砾堆上,像送葬队伍的单调锣声。
三个小时前,他用麻绳绑着她的手脚,找到仲裁庭的人,请求将功赎罪。重骑兵是昂贵的消耗品,现在日益紧缺,他们自然愿意让他归队——只要他能证明自己的忠诚。他声称她是卡洛丁人的间谍,里应外合挖了一条城外到城内的地道,即将发动突袭。督军皱起眉头,狐疑地打量着她和他,让一位神父带着士兵、鬼马和这两人前去查看。
他们绕过一间被烧成炭黑的酒馆,小心地踢开锋利的弹片。黄昏的凉爽还未降临,热浪从涂着歪扭字迹的砖墙里渗出。一只兀鹫蹲在光秃秃的柱子顶端,瞪着一只黄眼,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她微微向右扭头,似乎是要回头看他。神父的鞭子猛地抽在她的颧骨上,她尖叫一声,捂着脸颊,血从指缝间流下。他看到了熟悉的门板和破窗,开始数脚步。一,二,三,四。他把拌线的高度布置在人头以上,只有鬼马才能碰到。
一声拉环崩落的轻响。他和她一齐扑倒在地。爆炸的巨响让两人暂时失聪。神父的脊背插满了弹片,步兵或是已死,或是捂着伤处哭号。两匹鬼马仍保持站立的姿态——它们的合金装甲能抵挡速射炮的正面轰击,土制炸弹更是不在话下。骑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离爆炸点最近,被冲下马鞍,盔甲缝隙中淌出鲜血。她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甩下粘在身上的血肉,痉挛般地弯下腰,开始干呕。一星期前,她还在废墟里寻找未爆的炮弹,和他一起挖出、拆开、倒出火药。两天前,她还在调试引信,屏住呼吸将火药搅匀。
爆炸激起的烟尘像裹尸布似的铺开。他奔向骑兵的尸体,熟练地解下还能用的铠甲部件。“戴好了,千万别摘下来!”他把一顶沾血的头盔扣在她脑袋上,又替她系上胸甲和背甲。呼喊和咒骂在四周响起。他将她抱上一匹鬼马,再自己登上,穿上胸甲,戴上头盔,把钥匙插进鬼马颈后的孔中,转动。鲸油引擎嘶鸣。
头盔内的视野有限,她感觉自己被塞进了罐头里。残缺的尸体、砖瓦、弹坑、黑烟、医疗站、惊慌的行人,从头盔的狭缝前掠过。鬼马腾起前蹄,跃过一道矮墙,她连忙抱紧他的腰。卡洛丁人的炮击袭来,泥土和砖块愤怒地溅起,冰雹般砸下。一座二层房屋在前方呻吟着倒塌,鬼马急促地转向左侧,撞翻了抬着担架的两个人,跳过一口水井,冲进一片燃烧着的帐篷。浓烟令两人难以呼吸,直到鬼马撞倒一摞木桶,从熊熊的火焰中奔出。白色的灰烬和金色的火星狂乱地飞舞。
“前面就是西城门,会很危险!”他调出鬼马前胸的转轮枪,开始扫射。滚烫的弹壳叮叮当当地落地,弹起,反射着落日的红光。一枚子弹打在她的背甲上,发出一声脆响,像是有谁用锤子砸在那里。鬼马迎面撞向两个士兵,把前蹄踩进他们的胸腔。“我们该怎么开门?”她大声问道。“用炮轰开,坐稳了!”鬼马猝然刹住脚步,弹出两门肩炮。开火的后坐力让鬼马向后滑了两尺。镶铁大门的门闩被击断。
鬼马全速冲刺,马头如攻城锤一般撞开城门。他们继续向前奔驰了几十码,直到一发子弹从后方击穿他的右臂。鬼马猛地歪向一侧,几乎把两人都甩下。“快!接过这条缰绳!”他用左手把一条金属缆绳递给她,“我的右手不能用了,你得和我一起驾驶。”一枚重型榴弹从他们头顶掠过,砸在西边一颗巨岩上,碎石被扬起数百尺。
“他们不会让我们活着离开的,”她握紧了缆绳,“我该怎么做?”
“我说拉,你就把缰绳拉紧,否则就放松。现在,拉!”鬼马再次奔跑,速度比血统最优良的赛马还快。他们每隔三到五秒就更改方向,用之字形路线躲避炮弹。尘土和碎砂岩浇在人和马身上,如同疾风骤雨。
“卡洛丁人!”她指向南方的荒原。黑压压的骑兵从天际涌来,像水银的海洋。“他们追不上我们,继续跑!”他话音未落,鬼马四周已不再有炮弹落下。黑色的潮水疾速推进,有时被城墙上的重炮撕开一个口子,又迅速合拢。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们,是圣子城。”她恍然大悟。卡洛丁人没法把攻城器械从东方的军营移到圣子城西门使用,因为它们会在半路上被炮火击毁。正因如此,西门的守卫兵力最薄弱。她和他冲破大门,恰恰给了卡洛丁骑兵一个机会……她隐约看到西门的士兵摆出了菱形拒马和猛火油。卡洛丁人的呼哨仿佛南海最嚣张的飓风。
鬼马踏上荒芜的山谷。炙热的晚霞在西方燃烧,残酷而妖媚。秃鹰和土狼闻到了血腥味,鬼祟地向东行进。羚羊在荒草和沙丘间不安地蹦跳。早已干涸的河床开裂再开裂,仿佛无法承担这么多亡灵的重量。
“你从前说过,一种是用模具,另一种是把活马杀死。”她摘下头盔,把头贴在他的肩上。
“是的,所有优质的鬼马都是用后一种方法,”他望了望一寸寸下沉的落日,又看看鬼马的空洞眼窝,“我听说,很多马能预知人要杀死自己,所以会尽早逃跑。但有的马对主人极其信任,甚至可以直接站在浸泡池里,让硫酸腐蚀自己的皮肉……”
“你是要说那个故事吧,有个牧马人和他的一匹马难舍难分,最后一起被泡进酸液,制成了金属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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