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末我在上海迷笛音乐节。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凄风冷雨,几万双脚把长江三甲港踩成烂泥滩。在唐舞台看完那年正当红的逃跑计划之后,温度已经骤降到一件单衣无法忍受的程度,我和朋友决定赶最近的班车回到市区。大巴缓缓驶离,接近夜晚十点,舞台灯光已经快被车窗外苍茫夜色吞没。
此时我们背朝方向的黑夜里,那一年迷笛最后的大牌乐队Suede正在演唱。主唱布雷特·安德森的声音混合着细雨和风,给我一种恍惚错觉,好像趁着夜色远去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回到朋友住处,才发现牛仔裤两条腿管有一半已经变成泥色。疲惫侵袭全身,打好地铺扯淡几分钟便沉沉睡去。那是我最后一次去迷笛音乐节,也是我距离Suede这支英伦名团最近的一次。我至今未曾见过布雷特·安德森等人的真容。
那年夏天结束之后,我很幸运地在毕业第一年就找到了一份和自己的音乐爱好有关的工作。做编辑的两三年时间里,我直观地感受到了音乐世界非比寻常的变化,里面既有草东没有派对的一夜成名,也有随着小萍和Shelter相继关张,京沪两地地下文化的无处安放。2016年1月,对我来说冲击最大的一件事情是在开会时得知大卫·鲍伊的死去。接下来一两周里,我记忆里的上海似乎总是阴雨连绵,人们往苏州河里丢烟头,烟丝熄灭发不出声音。但世界上仍然有新的音乐作品在诞生,那天我例行搜寻新歌资讯时,听到了Suede的《Like Kids》。雨夜回忆如声浪涌来,我惊讶地发觉自己这两年竟然完全把Suede剔除出了我的私人曲库。
新歌里头,吉他音色有着海浪那般清澈的冲击力,再不见《Beautiful Ones》时期的性感悸动。一天之后,他们的第七张,也是乐队2010年重组之后的第二张专辑《Night Thoughts》立刻发布,幽暗旋律盘旋焕变,壮丽而绝望,我几乎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张专辑,直到今天依然常听常新。
后来我在住处附近的音像店淘到了《Night Thoughts》的实体专辑,过了一段时间又将它随通信赠与了在广州的一位媒体同仁,但歌曲始终在我的音乐App常听列表之中。
我常常赞叹安德森一行人组团生涯几番周折,知天命年纪还能写出这样一张概念完成度如此之高的专辑。随着聆听愈深,越发体察出安德森在歌曲之间散布的某种“勇气”。专辑里那个面目模糊,失意挫败的中年男子是Suede曾经梦幻的青春乐章里绝不可能出现的形象,他让安德森完成了对“失败”这一主题的表达。
《When You Are Young》和《When You Were Young》首尾对应,转动时钟表盘,如回忆录开启追忆迷途。随着Suede在2018年交出与前作从封面色调到音色风格高度相似的第八张专辑《The Blue Hour》,让安德森在中场金曲《Life is Golden》中演绎对儿子卢西恩极致的温情。我开始发觉从英伦美男终于长成老男人的布雷特·安德森,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从回忆之盒里倾倒出来。
在布雷特·安德森用他的创作参与我生活的这几年之中,我发现时间总是以两年为一个节点。来到你我面前的这个2020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和大部分人一样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居家生活和工作。买书如山倒的习惯阴差阳错地帮助我不至于在这段时间出现精神断粮的困境。
疫情期间我啃完了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卡尔丘克目前的三本中译,为波兰奇幻《猎魔人》系列的阅读收了尾。而这份书单中唯一的一本非虚构作品,是Suede主唱布雷特·安德森的回忆录《漆黑清晨》。
我喜欢他的音乐,但我得承认我对安德森的生平经历和Suede的乐队史所知基本为零。我猜想由安德森亲自回忆他曾经写下的那些旋律背后盘根错节的动机以及一段英伦风流史必然是十分有趣的,但直到翻开书页才知道安德森想写的不是“可卡因和金唱片的回忆录”。
《漆黑清晨》是一本“史前史”,所涉及的故事远早于Suede第一支单曲,第一张唱片,更没有他们与Oasis、Blur和Pulp对Britpop的四分天下。安德森的第一笔始于他的出生,最后一笔终止于他们忐忑地签下第一张合约,其间,都是“贫穷、家庭、友情和陈旧的美妙青春。”
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我从没见过一个摇滚明星把自己成名前的“穷”写得这么入木三分。
安德森的出生地林德菲尔德是一个夹在伦敦和布莱顿之间的放逐之地,廉价的房子不远处就是垃圾场,堆满损坏的家电和家庭废品,这片锈迹斑斑,了无生气的掩埋场就是安德森的童年乐园。他睡在屋子角落的储藏室,大概只比哈利·波特的橱柜好那么一点。父母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像样的工作,母亲给有钱的太太缝衣服,父亲做过邮递员、泳池服务员、冰激淋小贩、门窗清洁员和计程车司机。安德森从小就开始领补助,二手衣服、救济金和失业的阴影贯穿了他的青春。我大概理解了为什么Suede早期的一些歌曲中总有一种一无所有的颓败,他在《The Wild Ones》里唱:
We’ll ride from disguised suburban graves/We’ll go from the bungalows/Where the debts still grow each day
我们将逃离这腐烂的荒郊野坟/逃离这残垣断瓦/日复一日的琐碎日常
原来所谓创作动机,多半就是要给这刻板的生活叙事竭力增添一份诗意:“回忆起来,我认为,我只是想给自己卑微的家庭出身增添一抹高贵与尊严。想到我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在家徒四壁的环境中生老病死,我总会感到悲伤,我们家的世界充斥着二手衣服、免费校餐还有毫无价值与前途的工作,我只是拼命想赋予那个简陋的世界一些意义。”
母亲莎拉有当画家的潜质,但终身不曾以此为生。父亲彼得,安德森形容他对古典乐的痴迷近乎“狂暴”。这对父子复杂的关系占据了回忆录前半部的很大篇幅,尤其在音乐品味的对立上,安德森深信“父亲对古典乐的痴迷总显得气人、挑衅又排他,这致使我拥抱朋克乐的坦荡及其原始生命力。”
在安德森的回忆里,父亲阴郁、多疑、争强好胜,对超出他狭隘品味的东西嘲讽抨击,大放厥词。父子二人曾去伦敦皇家阿尔伯特演奏厅欣赏音乐会,在全场观众刚刚结束为一段稍有实验性质的作品段落鼓掌之后,父亲立刻按耐不住偏见跳起来大吼“垃圾!”,令安德森坐在位子上无地自容。但此类叙述之外,恰恰是安德森最后对父亲的释怀与和解构成了整本回忆录中最打动我的部分。
在他终于也到了父亲的年纪,他如此理解:“所有的儿子都曾照着镜子,看见与自己对望的镜中人是他们的父亲……随着年纪渐长,你会发现那些熟悉的模式和缺点,原以为是父亲独有,却在你身上重演。”我猜想在后来让我深深喜爱的这张专辑《Night Thoughts》里,安德森多多少少把父亲的影子投射进了专辑概念里那个失意的中年男子身上,其中有一首歌叫《I Don’t Know How To Reach You》,他试着在多年以后重新与父亲相连。而在自己的儿子卢西恩出生之后,他必然对为人父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只是我父亲通往我儿子路径上的一点”,于是才有了《Life is Golden》,才有了Suede后来这些与他们青春时代截然不同的乐章。
1987年安德森来到梦想汇集之地伦敦,在大学里他与犹太女孩贾丝廷·弗里施曼相遇,两人展开了一段“温柔、朦胧、起先相当单纯的感情。”贾丝廷的艺术天份令安德森倾心,她同时也弹得一手好吉他。于是,这对情侣和安德森的发小马特·奥斯曼组成了Suede乐队的雏形。他们带着天真的野心寄出作品样带,虽然无一例外石沉大海,但那段时光,总是充满“年轻的悸动与期待“
但此处快乐回忆却毫无预兆地插入悲剧,母亲被诊断出癌症,安德森的文字令我心碎:“我们最终的四目相望,是她在霍恩顿街坐上出租车时,她曾经美丽的枯槁脸庞最后一次朝我微笑。”
在母亲离世后的那些“漆黑清晨”里,安德森将思念写进歌,这便是《The Next Life》的由来,多年以后这依然是Suede最轻柔也最悲伤的歌曲之一。
我喜欢安德森在写作本书时笔调。谈及生命中重要之人的到来和失去,他都尽力用平淡的口吻表达爱与感恩。
初识Suede首任主音吉他手伯纳德·巴特勒时,他被他的才华震惊,“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伯纳德弹琴十分扣人心弦,哪怕是远离闪亮耀眼的舞台,在排练室昏暗的40瓦灯泡下,他全心投入音乐的样子有着动人心魄的特质。”即使Suede后来出道不久之后,安德森就和巴特勒产生裂痕分道扬镳(多年之后两人重聚组建The Tears乐队)。还有关于他的青春挚爱贾丝廷,当时Blur名声鹊起,两支乐队来往之间,贾丝廷和达蒙·阿尔本渐生情愫,最终出轨并离开安德森和Suede乐队。这段英伦摇滚史上著名的三角恋情被安德森一笔带过:“1991年,贾丝廷移情别恋了。”他无意去书写背后的原因,只是感慨丧母和失恋两段人生大苦最终刺激出他创作中那些更真实的感情和个性。
Suede首支正式发行的单曲《The Drowners》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诞生,还有那些真正确立他们风格的歌曲——《To the Birds》、《He’s Dead》、《Pantomime Horse》……“降生于那些孤独的漆黑清晨”。落笔至此,我能感受到安德森字里行间充斥着对乐队第一段创作高峰依然无比鲜活的记忆。
结尾处,安德森酣畅淋漓地回忆乐队“几近成名”的最终时刻:“我面前那一片可怕的半圆区域,渐渐被大汗淋漓的身躯填满,很神奇,虽然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上面却写满了热情和好奇。”我愿意相信在安德森的心中,二十多年摇滚生涯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这一刻。至于后面的什么Britpop沉浮,留给媒体自己去添油加醋,编写谈资。尽管让Oasis用《Live Forever》的傲慢张狂定义九十年代英伦摇滚盛世,我宁愿Suede在其中担当配角,用“破碎的吟咏和失意的咆哮”,清醒地捕捉庸常且贬值的时代里,人们的失败与失去。
我想我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喜爱他变老之后才写下的那些歌,愿我如他一般清醒地度过每一个一无所有的漆黑清晨,直面必将从烈如骄阳步入沉沉夜色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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