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我将分成两大部分进行论述,近现代哲学部分与现代心理学部分。哲学部分,我会透过《攻壳机动队》中草薙素子对于自身同一性的怀疑,结合约翰·洛克在《人类理解论》当中对于个体统一性的论述来回答一个问题,即人类的个人同一性可能来自于哪里?之后,我将大胆尝试运用心理学论证,将同一性问题与肉体问题相结合,给出我对于个人同一性的结论,并且对于“自我”如何诞生这一问题做出适当回应。
本文仅涉及神山健治导演的《攻壳机动队: Stand Alone Complex》、《攻壳机动队:S.A.C. 2nd GIG》和OVA《攻壳机动队:S.A.C. Solid State Society》,并且涉及对于剧情的剧透 !
和往常的文章一样,我需首先提出本文亟待解决的问题,即我为什么与过去的我是同一个人?对于个人来说,这看似是一件无需多言的事情。“我”当然知道我是谁,这个此时此刻在使用手机或是电脑阅读文章的“我”,必定与半小时前起身去接水的“我”,与两天前正在逗白猫的“我”,是一致的。而正因为这种不言而明的结论,让那些令人厌烦的哲学家提出了他们的疑惑:那么是什么将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联系起来的呢?
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将聚焦于《攻壳机动队》中草薙素子(接下来简称为素子)这一人物。素子个体的特殊性与其对于自身同一性的怀疑,正蕴含着我们想要探寻的问题的答案。
想要了解什么是同一性问题,首先,我们需要定义什么是同一性。洛克认为,“如果把一事物在某一时间和地点存在的情形,同其在另一时间和地点时的情形加以比较,我们便形成同一性(identity)和差异性(diversity)的概念。”
在《攻壳机动队SAC》第二季11话中,剧情透露了素子在年幼时便在一次飞机事故中失去了肉体。根据攻壳机动队TV版世界观,当时的科技水平已经发展到足以将人的意识电子化并且传送到机械中,所以我们不难看出,素子从小便是依靠仿生义体而生的。同时,我们在三季的剧情当中曾多次看到过,成年的少佐(素子)在不同情况下会根据现实情况更换义体,这其中包含了她在年幼时使用的更贴近小孩子体型的义体。
我们假设随着时间推移,素子从童年时期到青年到成年人分别更换过A,B,C三种义体。根据一般人对于自身发展的了解,似乎更换义体这一行为是十分自然的,它维持了素子可以被称之为素子这一“人”的基本要求,即“人会随着时间发展产生变化”。但唯物主义者会对这个结论产生质疑,并且宣称这三个义体A,B,C组成了三个不同的人。
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素子对于个人同一性的第一层困惑便就此浮现出来。
唯物主义者认为,个人的同一性蕴含于一个人所拥有的物理性的身体当中。但这个论断并非如此单纯。我们所知的一个简单的生物学常识是:人身体的内的细胞会进行新陈代谢,坏死的细胞不断被排除,并以新的细胞取而代之。那么经历了一段时间后完全更换过全身细胞的身体,从物理上来说是否已经完全有别于“旧的身体”了呢?
这个现象看似会对唯物主义者秉持的观念造成挫败,但如果我们进一步去深究“身体”一词,我们会发现,唯物主义者对于”身体“的定义并非是狭义的某一时空下的躯体,而是拥有连续性生命现象的物理表现形式。我们需要注意“连续性”一词在表达当中的重要性——因为由不断更迭的细胞新陈代谢而产生的身体变化,与前文所述的A, B, C三种义体的更换必然大有区别。义体并不拥有连续性,而是作为三个分离的阶段出现的。对于身体作为有机生命的连续性的失去,即是素子对于个人同一性的第一层怀疑。
但素子对于个人同一性的第二层怀疑要远比第一次复杂,我将在下一节中论述。
而对于个人同一性更为重要的第二点,也是素子对于个人同一性的第二层困惑,来源于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约翰·洛克的《人类理解论》一文。洛克在文中提出了与身体同一性,灵魂同一性截然不同的一种论点。洛克认为人类的同一性来源于意识与意识能够主动获取记忆的能力。
简单来说,洛克认为当我们提出“为什么昨天的我与今天的我可以是同一个人”的问题时,我们只需要调动我们的记忆,去回想任何发生于昨日的行为或是思考,如果我们能够做到回忆起昨天发生了什么,那么“我”便于昨天的“我”拥有同一性。
不过需要注意的一点是,洛克注意到了这个论点的一个问题,即连续性问题。如果唯物主义者的同一性问题包含了肉体的连续性,那么思考是否应该拥有同等的性质?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提出相应的反论,当我们进入睡眠状态时,我们失去了连贯的自主意识与自主获得记忆的能力,那么是否代表我们也失去了个人同一性呢?洛克认为,这种论点忽略了连续性的一个性质,即同一性可以独立于意识存在。
例如当我们在思考肉体的连续性时,肉体所进行的细胞更新并不需要人意识到此事件的发生。身体同一性作为结果,并不受到肉体更新过程的影响。同理,记忆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储存在脑中,当人不在回忆相关记忆的时候,并不能说明同一性消失了。
恰恰相反的是,同一性本身便是以一种人并不清晰的方式一直储存于脑中。 这种论述过程可以被称之为分离认识论与现象的论述。用一个最简单的比喻即是,尽管大部分人并不能认识到弯曲胳膊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生物学过程,我们依然能够抬起胳膊。因为人对于该现象的学习是本能性的,并不需要认识论的参与。
回到《攻壳机动队》,相信如果笛卡尔与草薙素子有机会对话,他们一定会在同一性问题中得出相同的结论,即记忆产生于经验,而经验是完全不可靠的。我将借用笛卡尔对于经验的怀疑来反驳洛克对于精神同一性的论点。
那么再让我们用演绎论证的格式重新审视一遍洛克的论证:
如果“我”能够回忆起过去特定时间的记忆,那么“我”与曾经特定时间到现在的“我”拥有同一性。
“我”能够回忆起过去特定时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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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结论:“我”与曾经特定时间到现在的“我”拥有同一性。
而在洛克这个论述的论点2中,存在着一个致命的漏洞:我们如何能够确定,回忆中自我对于经验的体验是可靠的?笛卡尔认为,我们的全部记忆都只是特定时间空间下的经验,但经验并不是可靠的。对于这个问题,神山健治和笛卡尔一样,在攻壳TV版中给出了很多反面范例。在《攻壳机动队》各个版本的设定中,我们可以不断地看到两种层次的对于记忆正确性的怀疑。其来源于对电子脑中神经数据的直接篡改:
对于视觉装置(即电子化的人类视觉)的篡改。
对于记忆本体的篡改。
如果我们撇除对于记忆本体的篡改这种直接会对于人本身造成疑惑的情况不谈,对于视觉装置的篡改则类似于笛卡尔(可能的)对于洛克问题的回应(毕竟两个人并不存在于同一时代)。其相似点在于,无论是神山健治或是笛卡尔都对于诞生于经验的记忆表示怀疑。
笛卡尔在提出其著名的“我思故我在”结论之前,对于人的经验有这么一段描述来论证他对于经验的怀疑。
当我现在坐在火炉边,穿着睡衣,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意识到,当我在梦中,同样的,我可以做梦梦到我穿着睡衣,坐在火炉旁,书写下某些语句。而我并无法给出可靠的结论去帮助我区分我现在是否在做梦。
如果我们相信,记忆等同于我们过去的经验,那么问题在于,我们如何知道我们脑中的记忆是真实地经验而不是有关梦的经验?神山健治给出的答案类似于笛卡尔,当人被入侵了视觉装置后,他所能产生的记忆仅仅是某种错觉,是虚假的记忆。而当人们得知自己的经验是虚假的时候,自然会对自身是否是同一个人产生怀疑,“到底现在看到的是真实或是那段虚假的记忆是真实?我应该用什么来证明自身存在的同一性?” 很遗憾答案是我们并不能给出确凿的论证来分辨二者。而如果我们并不清楚记忆与虚假记忆的区别在何处,
于是乎,我得出结论,我们不能单独使用记忆来作为我们个人同一性的参考。
诚然,如果记忆都不可信,不能作为我们认识到“我是我”的方式,那么我们该如何面对自己?我对于这个问题的回应是,我们的个人同一性来源于“自我意识”,而我们的自我意识一部分产生的原因,很可能来源于人类“反身性”的思考。这种思考如果从直觉描述,便是一种脱离身体,从第二或是第三人称视角对于自身身体的考察,是脑建立的一种图像,但也是仅仅针对于“自我”的图像。
我将尝试使用用一种更加直觉性的方式进行论证,而佐证我的论证的来源,出自于《攻壳机动队:S.A.C. 2nd GIG》第15话《机械们的午后 PAT.》,从9分-22分的几段塔奇克马的对话。思考战车塔奇克马在攻壳机动队系列里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们是有意识的战车,每个战车都有着自己的个性。动画中很多关于原作内涵的阐述,都是借由塔奇克马之口说出的。以下是有关部分的摘录:
塔奇克马A:可是我最近也有自己的意识和身体不一致的感觉。感觉好像有一个自己在很高的上空俯瞰自己。
塔奇克马B: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们的主体是寄宿在一台一台的机体里面么?还是说由所有塔奇克马集体共有?
塔奇克马C:基本上我们以同步化为前提,所以应该是后者吧。
(略去不必要对话)
塔奇克马D:应该完全同质化的我们体内却寄宿着个体,再加上无意识当中感受到身体和情报的背离.....难道说我们拥有Ghost?
塔奇克马E:不要那么早下结论,那会不会是我们增加代理机能(让塔奇克马可以进入到网络中,但身体受到程序控制,自主对于外界环境进行反应)产生的游离感?
塔奇克马F:这也有可能,不过我还是觉得有肉体和精神外的第三主体在。
(塔奇克马打开另外一个的脑外侧装置,发现没有大脑)
塔奇克马(我也不知道是哪个):脑!这家伙的AI不见了!难道我们大家都没有脑么?!
在这一集内容的结尾,动画给出了塔奇克马之所以没有物理连接AI但是也能够思考的原因:它们通过无线网络连接上了卫星,一切“思考”都是由卫星自上而下发出的。而卫星与塔奇克马们的连接,也可能是让它们产生了“感觉好像有一个自己在很高的上空俯瞰自己”的最大原因。
我不得不称赞神山健治使用了一个如此天才的比喻来阐释什么是“反身性”。人之所以能够成为自己的原因,并不是“我”能记住“我”做了什么,而是人类存在一种高于一般动物的,被称为“反身性”的智能。正如卫星装着思考战车的AI,这种装载本身创造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自身的能力。人之所以能得以认识自己,也是因为我们可以跳出第一人称的视角,将我们看做一个有别于“我”的个体,而这种反身性与第一人称的“我”全部蕴含在人的大脑之中。
接下来,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便是:身体在这种反身性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认为,身体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身体即是那个我们跳出自我仍可以观察到的客体。就像我们思考时脑中的想法也要依托于语言存在,当我们动用反身性观察自己的时候,始终是先在脑中构想出——无论是在家中的镜子里或是外界的任何反光面中反射出的——自己的身体。
就像是对于一个十岁小孩来说,当他去想象“我”在做或是将要去做某一件事情的时候,多数情况下他的脑中总有一个类似自己的形象先于身体去进行这件事。但他只能想象自己是一个十岁小孩的身高与重量,而如果他成长到三十岁,他在脑海中那个“我”的形象也会因为身体的改变而改变,他脑中的自己不再是十岁小孩的身体,而是一同“成长”为三十岁成年人的身体。
这个承载观察行为的客体角色即是身体,这对我们认识自己极为重要。假如没有一个健康的,发展的身体,我们将很难利用反身性创造一个脑内健康的自我形象。
5. 肉体的归来,Living inside the shell
似乎,我们已经脱离了个人同一性问题?我认为没有,西方哲学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出了对于理性的狂热崇拜,他们认为,理性是人唯一存在证明。但通过论证,我们发现了比单纯的理性与意识更为本原的“个人”。一个精神与肉体达到平衡的“个人”,而这个“个人”有着所向披靡的直觉去证明他自身的存在。
当然,请容许我回到意义问题上来做最后的陈述。诚然,我们能够认识到肉体对于精神有着重要的作用,但这似乎又和我们现在的生活是相反的。我们选择去在虚拟中寻找精神的刺激与刺激带来的意义,在精神本身在被统一化的同时,肉体作为我们立身之本,却在不断被遗忘。我希望,如果你读完本文,并且你读懂了本文,请你记住,当你发觉虚拟的刺激在你停止它的某一刻带给了你无尽的空虚感,身体永远是你的家,你唯一的归宿,重新审视你的身体吧。
Look inside, see the light now ever holding you
All the truth is all you need to make of your reality, its right here
Look deep within your shell
------《Living inside the s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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