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塌糊涂……令人目瞪口呆……混乱不堪。”——《纽约时报》
“简直就是披着科幻外皮的色情片,只有官能体验,没有实际内容。”——《州际报》
以上内容,摘自对一部近三十年前上映的影片所作的影评。竟然被贬得这么惨,到底是怎样一部作品啊?只要看过这些影评,我想大家一定都会感到好奇。但要是你知道它的片名,或许这疑问瞬间就会化作激愤之情。
这部作品,就是如今在全世界拥有众多死硬粉丝的邪典电影《银翼杀手》,这座立于科幻电影金字塔顶的名作,对后来的诸多影人产生过深远影响。我爱死这部片子了,它一直是我个人的十佳电影之一。和许多创作者一样,若当年未曾与这部电影相遇,也就不会有如今的我。《银翼杀手》为我们展现的,并非梦境也并非所谓“虚构”,而是颇具现实意味的未来图景。
如今《银翼杀手》已是人尽皆知的名作,但知道它当年惨淡光景的人却实在不多。除本文开头那些影评家的炮轰外,当年那些喜爱合家欢娱乐电影的观众也对阴郁晦涩的《银翼杀手》敬而远之。结果,票房收入还不到成本的一半,商业成绩一败涂地。原因就在于,这部影片太激进,过于哲学化,超出了大众的吸收能力。日本比美国本土晚一周上映本片,票房一样惨不忍睹,最后不得不提前下档。因此,当时我身边就没几个人看过《银翼杀手》。那时候也没有英特网,无法与其他影迷分享自己对《银翼杀手》的热爱。即便到了录像带普及的年代,《银翼杀手》和《星球大战》、《星际迷航》等太空歌剧也并不一样,它很特别,喜欢的人会喜欢得要死要活。这是部挑观众的电影,简直就是邪典先锋。不知从何时起,日本的狂热影迷开始将《银翼杀手》简称为“Blarun”。
《银翼杀手》于1982年夏季在日本公映,那会儿我上大学一年级。因为不是什么热门作品,所以上映也是悄无声息。我自己跑去大阪梅田的电影院看《银翼杀手》,观众很少,坐得稀稀拉拉。和当时很多在影院观看《银翼杀手》的人一样,我被震撼了。与其说是惊异于影片的剧情和主题,不如说是被那种未来感所震撼。尽管片中展现的是一个杂乱无序、混沌一片的世界,却没给我带来不快之感。在所谓的近未来科幻作品中,荒芜与颓废是常见的元素,但这部影片却截然不同,也没有黑色电影特有的那种寂寞感。倒不如说,《银翼杀手》的世界洋溢着生命力。从街市与车辆、人们的服饰、广告牌到小道具,设计都非常合理,所反映的科技水准也不会让人感到突兀,而且这些元素的相互融合也非常出色,这并不只是将不同地域与国家的要素简单拼凑,而是将超越时间的文化要素放在一起,让它们共存。这种和谐是何等的美。就连那些会令人思考生死的阴暗之处,也是如此辉煌。我真想住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我想要这样的未来。我想活在片中的世界里!从这部影片中,我也感受到一股极大的畏惧,那并不是来自角色,而是源自电影的世界观——在《2001:太空漫游》之后,这还是头一遭。对我而言,《银翼杀手》创造的那个异世界虽然很新奇,但其实也很像是一种令人留恋的“心象风景”(译注:并非现实存在,而是由主观个体想象出来的景象)。
2007年,为纪念《银翼杀手》上映二十五周年,片方发行了究极版DVD。为配合DVD发售,《银翼杀手》的一些相关周边也得以再版。我买了五DVD套装、三CD纪念特辑和追加了最终剪辑版内容的新版《黑色未来》。为追求上佳效果,还重读了菲利普·迪克写的原作《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自娱自乐了一番。
此外,为纪念DVD发行,电影院也放了《银翼杀手》最终剪辑版。在日本国内,只有梅田BURG7和新宿WALD9这两家影院上映。在此之前,我只在影院看过两次《银翼杀手》——第一次是82年公映,第二次是若干年后到京都看《终结者》时一起看的。说不定这次公映,是我一辈子最后一次在影院看《银翼杀手》了吧。尽管当时正忙于《潜龙谍影4》的制作,我还是咬牙跺脚挤出时间,跑到位于新宿的WALD9去了。
WLAD9是所谓的“影城”。正如其名,内部分隔为若干小放映厅,交替上映各类电影,票倒是在同一个窗口买。我小心翼翼地问检票的姑娘:“买一张Blarun。”她答了声“啊?”表示根本不知道我在说啥,一个劲儿地让我再说一遍。看来她还是太年轻,不明白“Blarun”是啥意思。我又指着上映片单和五号厅说了好几遍:“买一张Blarun。”她总算理解了我的意思。我接过电影票,振奋精神,走向五号厅。
场内一个空位都没有,坐满了和我一样三四十岁的“Blarun”粉丝。有些是刚下班的工薪族,有些一看就是演艺界人士,还有一些观众虽然已经人到中年,还是浑身死宅味儿。当年他们还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如今都已步入壮年,沦为社畜。其中也有一些人带着年轻女伴,她们显然不是《Blarun》的初代影迷,人数也很少。不知怎的,影院里悄无声息,没人说话也没人咳嗽,就连情侣都沉默不语。和其他电影完全不同,开演前场内洋溢着一股独特的紧张感,所有人都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空无一物的银幕。静得有如短距离赛跑和F1赛车启动之前的赛场。随后,影院以最终剪辑版拉开了“Bladun”的终极大幕。
“Blarun”的片名出现时,场内响起一片惊叹。在令人愉悦的紧张感中,一百一十七分钟好似眨眼一瞬间。
德卡德捡起地上的折纸独角兽,电梯大门关闭。片尾演职员表在范格里斯的配乐声中翻动,全片剧终。我满心激动,脑袋里回响着罗伊·贝蒂的临终遗言。虽然这最终上映已经结束,但在我的心里,这部影片还在播放。但当灯光亮起,观众们沉默无言,纷纷向出口走去。没有鼓掌,也没有欢呼声,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如此安静的退场,真是罕见。没辙,我也只好闭嘴乖乖挪动。离开放映厅,在上电梯前我却停下了脚步——那里挤满了观众,他们正在热烈谈论着什么,言谈之间交杂着“Blarun”这个词儿。我这才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在等电梯,虽然这次放映活动没有现场发售观影手册,电梯厅里却张贴着最终剪辑版的宣传照。大家都在仔细观看,就像是在美术馆欣赏艺术品,没人踏进电梯,各自沉浸在“Blarun”的乐趣中。
我这辈子还从没遇到过这么多“Blarun”的粉丝,和这些素昧平生的影迷一道,我度过了一段超级欢乐的时光。虽然“Blarun”有很多版本,但实话说每一版都很棒。我对“删减场面”和“数码修复”这类东西没什么兴趣。毕竟录像带和DVD都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最重要的是,能够在这个时代,到电影院和“Blarun”同好共同分享,在二十五年前,这种事儿我想都不敢想。所以这次真的是很感动,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最终剪辑版”。
走出电影院,正好下起了小雨。那是个秋天,雨水中还带着些热气儿。雾雨弥漫,高层建筑在雨中若隐若现。高楼下,各种组成的霓虹灯五颜六色,缤纷闪烁。远处传来阵阵警笛声、外语交谈的声音和叫骂声。年轻人们蹬着自行车,嘴里塞满垃圾食品,在上街沿一边嚷嚷一边骑行。我迈步走到大路上。这儿不是平日里那个新宿。在我的眼前,是迪克梦中的未来,是雷德利·斯科特梦中的未来,是二十五年前我们梦中那个2019年的洛杉矶。
我抬头望天,深吸一口气。那是“Blarun”的味道。我向天伸出手去,触摸这座城市,摸到的却是“Blarun”的世界。我一脚踏进一个新鲜的水洼,感受到的是“Blarun”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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