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这是小岛监督的一则书评。之所以想译出,是因为我的父亲也上了年纪。
事情发生在昭和五十二年夏,糖果合唱团(译注1)刚刚宣布解散那会儿,我的父亲钦吾当时是制药公司的职员。一天,他一反常态地早退回家,抱怨“头疼”。那天我哥哥要参加社团活动,还在学校里,家里只有妈妈和我。妈妈打算早些烧饭,可还没动手做,就听到一声惨叫。只见爸爸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嘴唇已经发青。妈妈吓得不知所措,我赶紧拨打119,跑到门外给救护车引路。暮色苍然的天空很快就被警铃声撕破,我带上几块毛巾,把钱包揣进兜里,登上救护车和父亲一起赶往医院。
“小岛先生,听得到吗?小岛钦吾先生?您听得到我说话吗?”
急救人员在救护车里不断提问,想要确认爸爸是不是还有意识,可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搐,两眼死死盯着我——那眼神,简直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爸爸再也没能恢复意识,次日傍晚,他停止呼吸,一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爸爸死于急性蛛网膜下出血,享年四十五岁,那年我十三。
在那白色相框里的照片上,有一个爸爸。在那白色的小盒子里,也有一个爸爸。
那时候,爸爸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未解之谜伴我长大成人。
想要不被雨淋湿,可以躲进雨棚里,对不对?这在日语里就叫“雨宿”。你看那些星星不也正摇摇欲坠吗?所以呢,就有了这“星宿”,它能接住星星的光。
年轻作家朝井辽(译注2)写过一本出色的小说,叫做《星宿之声》(译注3)。故事发生在一个虚构的海边街市“连之浜”,这儿往往让人联想到镰仓,主角是姓星的一大家子人。这家的母亲操持着亡夫星则留下的咖啡馆“星宿”,她丈夫已经死了四年,家里还有六个孩子:长女琴美(已工作三年)、长子光彦(大四)、双胞胎二丫头小春和三丫头瑠璃(高三)、次子凌马(高一)以及三子真步(小六),故事围绕全家人的成长与纠葛而展开。看似是一部讲述平凡普通人家的家庭小说,其实不然。在这部接力赛式的青春家庭小说中,作者那凝集着纤细感受性的华丽文体、在多部作品中都可感受到的快进式手法,和“几代人薪火相传”这个平凡主题完美契合,擦出曼妙火花。
那并不是纤尘未染的白,而是绝望的白——它拼尽全力想要掩盖很多很多东西,却已被逼到穷途末路。
“白”是贯穿本书的重要象征。纯白的牛奶、窗帘、吐司、笔记本……这是父亲星则最爱的颜色。刷成白色的病房、病床、病号服……死去的星则就是在一个白色的季节,被裹在白布中送回家里,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颜色。相对地,“黑”在书中也频繁露面:菜单上的看家牛排、用滤布制作的咖啡、葬礼来宾的丧服、孩子们身穿的校服。书中用比喻口吻说“鸟瞰连之浜,还真像一碗咖喱饭”,确实如此,虽然故事的舞台是海街,读者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部经过“去色”处理的“黑白”作品。
一天,店里的常客“褐色老爷爷”突然不再登门,于是颜色也开始起变化。一家人终于意识到,消失的并不只是“褐色”。梦想成为色彩搭配师的小春、在五光十色的珠宝店工作的琴美、想用胶卷留存家庭缤纷五彩的摄影迷真步……每个人都为建筑师父亲留下的纯白“家庭图谱”填补各自的颜色,努力摸索着这个家的新“配色”。也就是说,这部小说里的家庭,是一个因失去顶梁柱而被灰色侵染的家庭,整本书讲的就是一个全家人努力调整家庭色调与曝光的故事。书里每个章节写一个孩子的故事,结构看似散乱无章,其实每个章节都为下一章巧妙伏笔,剧情接力棒不停地向后传递。终于,星宿咖啡馆的星形天窗齐整归一,这奇迹般的完美和谐,正是星则的遗志(MEME)。
爸爸想让你们看到的东西、想告诉你们的事情、想教给你们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我真希望看到你们走出这个镇子,投身外面的天地啊。
就在那个夏日,我面对父亲钦吾的遗体,曾深深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父亲。但是我错了。父亲仍活在我的心中。那深藏在我心中的声音,正是父亲当年想告诉我的话。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十五年,我在这本书中读到了一直埋藏在自己心中的、父亲的声音。
总有一天,我也要把人生的接力棒(MEME)传给自己的孩子。到那时,我一定也会和父亲一样,将自己的心愿告诉我的孩子。
译注1:即キャンディーズ(Candies)。日本女性偶像团体,活跃于1972年至1978年间。1977年7月17日,在如日中天之时突然宣布解散。
译注2:原名佐佐井辽,生于岐阜县。2009年就读早稻田大学时,以处女作《听说桐岛要退社》获第二十二届小说昴新人奖。
译注3:『星やどりの声』。2011年连载于《小说野性时代》,同年10月由角川书店发行单行本。目前有繁体中文版,译名《星宿咖啡馆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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