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除了狼以外,我们还能变成什么呢?因为你我都已具备了狼心。”
班错仍记得自己披上人皮的一天,他不知那经历了多久,他只记得 那是日蚀和月蚀存在的同一天,两轮环蚀的光辉交替嵌于夜之黑中,仿佛白昼从未到来。班错得到一具喇嘛的人身,得到感情,以及智慧。它欺骗了月,于祂的眼光中逃逸,并注定一生必得以人为食,受无限叠加的月光所伤。
原本,它以为一生似乎得过上狩猎,并且积存智慧如骸骨的生活。于白昼,他孜孜不倦于漆黑如眼瞳的藏经阁院中,向四方诸佛寻求解脱生死之道。直到夜浸染到白昼的领土,班错豹变成不祥的黑狼,仅是于十字路口目光对接,就足以带来死亡。只要它仍以尸肉为食,就能以人的容貌来永生不死,并以狼身一直狩猎下去,也许直到班错厌倦了经历为止。
到那时,它会用舍利并七宝所铸的羊角九股伐折罗自裁。这物事是班错的骄傲,三颗狼首目中饰有世尊舍利子,其中的光明遍照八表,连磐石也能教化悟道。
“欢迎,班错仁波切。”
将他召到皇宫的完泽笃汗如此地言语,这位可汗有狼的眼瞳,目中有神光,仿佛要用弓马去猎下许多国土,并不时抚摸着用马油保养、宛如一匹丝绸的美髯。
“朕曾耳闻噶玛巴希于你的评价,心定如银,慧光若金,洁净似琉璃,镇恶类砗磲,修为高深、寳相庄严。而朕也耳闻你拥有一把三首狼王羊角九股伐折罗,由舍利并七宝所铸,有精进佛法之效。”
“那并不重要,陛下,那伐折罗只能使人执着,是魔缘之物。”凡相的僧人半跪,牙齿白森森的,像草原上的狼。“要精进佛法,何不借九相以观白骨?何不行尸罗以灭三毒?以陛下慧根,舍利七宝等外物,徒增执着于明台,既本来无一物,又何处惹尘埃?”
“你可真是巧舌如簧,班错,也胆大包天。朕可真想看看你的心是否亦七窍玲珑。班错仁波切,你意下如何?”
年轻的可汗玩味地说着,修为再好的喇嘛于此种言语下,也只能跪地求饶,尽失修为。于死的威胁前,再多的道理也是苍白。
“可以,恳请陛下准备镔铁尖刀一把,我自当血溅当场。”
班错脱下红帽,拉开红黄色僧袍的衣襟,其中有着皮脂肉骨,以及五脏六腑。他的眼神令铁穆耳想起了父亲,也令他想起了草原中的狼。但───一个喇嘛,又是怎样令他想起狼呢?
于两名怯薛歹,和完泽笃汗的目光下,班错用镔铁尖刀将自己的心胸剖开,其中果然有一颗如眼底之光般朱色的心,那是使得朱砂也失色的腥红,满载着狼的生命。
“看吧,大人,这就是你所想看见的心。仍在搏动,耳闻不如实见,它可真七窍玲珑?”
班错的双手张开了心胸,强硬地扯开肋骨,如同拉开僧袍衣襟,血与肉与骨,皆在其中流动着。而黑狼深知不死的妙法,或是说,它的身体是非银不可侵犯的,即使断头,即使开膛,也不过只是表象而已。
而他也从铁穆耳的眼中得到想要的反应,黄衣喇嘛被请出皇宫,由怯薛歹护送回桑耶贡巴中。伤口已然蜕化无形,连伤疤也留不下。也因如此,兴许是因为可汗召见,世人皆知有位不死神通的喇嘛,其名班错,传说为莲师转生。
但───班错已厌倦了人世,营营碌碌,没有崭新的事再能使班错动心,桑耶贡巴的经典已被翻看千次,而桑耶贡巴又齐集了天下经典,那怕是于中原消失多年的经典,藏经阁院中仍有残页缺章得窥其义。
他乘着光明而读,班错不介意去噬人,它的理智,它的人形都得依靠噬人之上才能建立。再次灌顶之后,黑狼只把僵硬、腐烂的骨肉囫囵吞下,未有猎食人类。
第二天,班错向住持告别。他注定漂泊一生,墓地中有黑狼,而总有些人会去“灭除魔罗”,即使铁器不能杀死他,但仍足以使他痛苦,班错可不是刀枪不入的。
住持并没有挽留,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世事向来是如此无常。尤其,若言论起一位不死神通的喇嘛,那怕他说自己要到六道中游走一趟,似乎亦不足为奇。
班错赤脚而行,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铜钵,一本空白的经文,和那柄使他自豪之物。但于一匹孤狼而言,那些行李却已然太多了,使得他需要到附近最高的山丘处埋下行李。
于荒野中,班错褪去色身,褪去青年喇嘛乏善可陈的色身───也许并不乏善可陈,那双修长的眼睛总是慵懒低垂,高挺的鼻梁带着一种精心雕琢的气性,由刀笔勾勒而成的唇似是土色的干花,但却不会给人虚弱的感受,反而却是把某种东西隐藏起来似地。于人的眼光,也许是五官端正,但班错却只认为那是一副单薄的相貌。
狼于荒野中漫无目的地徘徊,它已不再需要人身了,至少于此时是。藏原可不是能供人挥洒慈悲之地,只有狩猎或死亡。
它却钟爱那片山野,翠绿的群山中有着无尽藏,那些野兔挖出一个又一个作巢的洞穴,将棕色的土腥气挥发得更加浓郁,也把兔子特有的骚臭味更加地显出。
而班错没有忘却那些藏羚,它们是上好的猎物,恰好可以使狼缓慢地觉醒丧失已久的狩猎本能。问题并不在于藏羚有多快,也不在它们的尥蹶子───连箭也杀不死它,仅此而已。
问题只出在它的身上,作为一匹狼,却仿佛如虫豸似地被饲养,那些斋菜,以及随手可得的尸体,早已磨蚀了它的本能。
起初是十里,之后二十里,三十里,五十里,并没有用上了多久,它回到了自己巅峰时的一半力量。只有第九百九十九里,班错却始终未能达到。但那却已足够猎取一切了。
正是如此,班错于畜生之道仿佛如其脚程似的一路狂奔,而它本来也不过只是一匹狼,仅此而已。饿时食肉,渴时饮血,那本就是狼的所为。
那些棕灰色的流向受它所狩猎,大的,小的,长角的,无角的,没有什么殊胜,咬上一口,腥红从此而溢出,泛着铁臭的腥红是为生命,也并不尊贵。但狼亦深知另一个道理,那些腥红化作它的血和肉,留下的惨白于碧绿的草原上受烈日暴晒,干涸如盐。
白骨累累而叠,一层又一层又一层又一层又一层又一层又一层,似乎已成了七级浮屠,由它所铸的七级浮屠,兴许是一座京观,展示着狼所背负的生命。但狼清楚,那是供奉,也仅是供奉。既然杀戮不止,那就只能哀悼,白骨浮屠中存在班错对布施的感恩,因为若没有那些兽,狼亦自得饿死。
于旁人而言,却并非如此。只见一匹大如牛犊的狼于草原上狩猎,并逐渐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白骨浮屠,宛若一种对灾祸的祈求。不祥感似是浮屠建起,牢牢地在民心中扎根,而苯教中人亦加以惑众,私语狼为毕舍遮所化,见者必死无疑。
到这儿,兴许得说明一些并不重要的细项。那位苯教徒名为雄巴,是名悬壶拾药的行脚医,有个“老鼠雄巴”的名儿。但别误会,他并不是一个坏人,至少并不全是一个坏人。
诚然,黑狼并没有袭击他们。但事出反常必有妖,若白骨浮屠由一匹狼而完成,那只能解释为那是一匹狼妖,罗煞、夜叉、毕舍遮,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妖魔。
一队猎户很快地被召集起来,虽说是猎户,但也不过是些无赖汉,整天饮酒作乐,不事生产,于有趣味时才拈弓搭箭来狩猎,每天则勉勉强强地换些酒钱和伙食钱。
他们一边谨慎地包围,一边亲吻挂在颈上的护身符。那护身符上刻有莲花生大士之名,可以驱散魑魅魍魉。
这群乌合之众,自然也有一个领首人。他的名字叫热速格桑。于猎户中,没有人的箭能比他更准,甚至曾于一次狩猎中只用一支箭矢,贯穿两只兔子,几乎可以和蒙古族的马弓手相媲美。
除此以外,热速格桑的家中流传下一种特别的箭头,是用祖先的骨发所铸,可以借助其一生之精髓而灭尽诸邪。倘若不是骨头和头发不能卖钱的话,热速格桑早把它卖了,因此于他破落不堪的家中,尚放有三枚骨发箭头,其中一枚是他的父亲所 遗下的。
兴许那是冥冥中自定的吧,热速格桑想,他天生就是佛祖派来消灭恶魔的勇士。诚然,他好酒好赌,但心中仍埋藏着少年的梦,如呼日那屠用长弓讨伐黑魔。
猎户们的脚程不快,但终究是要到达的。为数十三、游手好闲的猎人已包围黑狼的四周,即使那皮毛漆黑如夜,轮廓仍是清晰可见。也不知是谁太慌张,搭在弓弦上的手指一松,化作迅影的箭正中离狼尾三寸的草地,响起的风声划破沉寂的空气,狼则张开了眼,将腥红如血的目光投射到四周。
第一个倒霉蛋被选中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太过接近,以及相对比较弱小。过程就无需太过言论了,只需知道最后的结果是那名倒霉蛋的咽喉被咬断,他的同伴并非不去阻止,而是无能为力。
那些弓箭的确是深陷入狼的血肉之中,正如之前他们所狩猎的每一匹狼,可问题在于,那些箭仿佛陷到泥沼之中,又或者射中剪影,血如泉涌,但却止不住狼的行动,任由其噬咬。
黑狼如同在细嚼慢咽,把气管和食道扯出,看起来像是其中寄生了一只虫,被其咬出。而它闲庭信步,走向了另一人。
如是者三次,也许只是狼的动作太快,也许只是猎户因而呆滞,黑狼已扑倒,并杀死三人,他们连惨叫声也未能发出。
直到此时,热速格桑才搭起了三支骨发箭,瞄向黑狼的眉心和眼目。迅影无声怒号,正中靶心,才使黑狼停下一刻。
“抛网啊!抛网!”
他大声怒吼,身后的两名同伙连忙从行囊取出一张两丈长的牛筋网,他们奋力一抛,牛筋网擦着热速格桑而过,石制配重则击中同伴的尸体和他的头,但已无法在乎了。
几乎不经瞄准,箭矢无间断地于九人的弦上发射。三百六十支箭矢有些只落到草地,有些插在牛筋网上,而绝大多数都射进了黑狼之中。
诚然,那些箭已涂上粪泥,并受过喇嘛祈祷,本身亦铸有倒勾,却───只像是一个笑话,那些准备通通都是白费,这匹狼不中陷阱,不顾箭伤,箭只使它的行动有些迟钝。
最终,它仍破开了网,顶着一身豪猪似的躯壳,任由那些网挂于其上,依然敏捷得像一道影子,永不能被摆脱。
一股绝望感包覆着他们的心胸,一切挣扎皆是徒然,猎户们已行了他们所能行的,宛如向海中投石,外在的涟漪通过后,就再没有一丝痕迹。这事实竟如此惨淡,令热速格桑想起醉酒后的空无。
唯一可庆幸的,也许是黑狼并无虐杀之癖,只取道于最简短的死亡路线,令痛苦一如箭似地飞过,只留下一具没有气管的尸体。
热速格桑已无能为力,他那三支本应可杀死黑狼的骨发箭头,也只是一枚较大的石子而已。但黑狼却放过了他们,静谧地走入夜中。他折断那把视若珍宝的弓,挫败似地叫喊了起来。
班错挖出了他的行李,此地不宜久留,即使不死,但痛觉仍是残留,那些带着倒钩、粪臭的箭,更并不容易拔出,使得它煞是痛苦。到了最后,畜生仍是由人所杀,正如每一个人的故事中被讨伐的野兽。
人无法去正视兽的无意义,愚痴也是一种勇气,一种面对世界的莫大勇气,又或者只是“不去看”而已。
接下来,则是地狱之游。班错早已耳闻地狱,有上下纵贯的八大炎热地狱,以及四方连横的八大寒冰地狱,合共有八十四万由旬,即二千六百八十八万里之广大。几乎到坏空之时,阿鼻地狱中的众生才能解脱。
堕入地狱的原因,仍是因为罪恶。三毒中存善亦恶,问题源于贪、嗔、痴中,天人亦有贪念,阿修罗往往充满怒火,人则借愚痴而行,相对地,饿鬼贪婪,地狱嗔怒,畜生愚痴。问题只在于罪行之中。如若太过火,那就仿佛行恶了。
它踏上第一个,等活地狱,泥犁深埋在闇浮提之下二万由旬,而班错则有神足之通,足以走到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天空。其中徒剩下火焰,等活地狱中的众生有人所不及的寿命,和无限地复活的能力,故称之为等活───为了等候下一刑罚而活,毫无喜悦可言,没有任何享受,没有任何能称道的。
火焰不停地燃烧着,一张又一张痛苦的人脸在其中若隐若现,其中有手从中伸出,仿佛在探求某种事物。火墙连绵不断,延展到二万由旬的尽头,世上再没有事物能够比火焰更能代表痛苦,而也没有比痛苦的施加更能代表权力了,如此推论,罪行最是拥有权力的,因为它使无以计数的人如此痛苦。
不,也许那些狱卒才是最拥有权力的。他们犹如一个个被留到最后的影子,冷冷地观望、讥嘲那些人。不需言语,那些人影在静静地审视,也许以此为乐。他们是业力所聚成的、罪孽的结算者,即使向他们挥出拳头,就如同向镜子挥拳,不过只是一次的自我满足。
班错沉默不语,所有的罪行于他面前不过是化作了汪洋中的一滴海,世上也没有更大的罪能压到杀生。红衣的喇嘛却清楚,罪不过是善良的导致条件而已,而只有罪人才需下地狱。
他清楚看见了一切以众生为己任的人物都下到了地狱,那些人本应是没有罪的,但却错以为自己有罪。负罪的愧疚化作地狱的业火,将他们吞没。诚然,那些自以为恶的罪人亦伫立于此地,并且为数比善人多上更多───独裁者、杀人犯、强盗、妓女。
唯独那些没有负罪感,甚至忠于罪恶的人才能脱离地狱。那些人煞是优秀,班错想,不被罪的缰绳所束缚。不要忏悔,不要怨恨,只需要面对自己所行之事。
班错一直地向下走着,越往下走,罪人就越少,直到阿鼻地狱,此地的空气被热量扭曲成蜃楼,连仅仅是在于此地,也会被灼烧成一道肮脏的残渣。
他的感官于此地已然失去了作用,当面临太阳时,是流风还是铜汁是没有分别的,单单只是一缕热风就足够把哲古草原焚烧成一片荒芜,连冰冷的湖水也留不下。
皮肤在无时无刻都被灼烧着,但班错乃不死之身,即使身披炽焰,仍不足以把狼身的喇嘛杀死。那身火焰如同一身赤红的袈裟于身上蔓延着,宛如莲花生大士再世。而墨黑的焦肉漆上枯骨,令人联想起肉身佛,每走一步,皮肉都会粘在地上。
一直到了,许是不可说不可说转中的一弹指罢,总之,那是永恒中的一刹那。他终于走到了夜摩殿,本应是殿名的牌匾其上却写“汝身所作当自得之”。走入其内,和凡人所想象的如出一辙,此地是一处巨大的审判厅,其上高悬着一面孽镜,可映射一切罪恶───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三分似人,七分似魔的夜摩大王手执令牌,面上露出青瘀的凶相,其五官肿胀如巨人观,臭亦似是腐烂的尸体,破烂的皇袍上纹有牛头马面,分别位于左右两侧,平天冠则垂下了帘,使人摸不透也看不清。那是世人对于死者之王的想象,也是共业的产物,每一分血肉都由人对于判罪者的幻想所构成。
宫殿漆成铁灰,刑具列作千种,而温度本身已是酷刑,没有疼痛能敌过火焰,或是寒冰。大王把令牌投到地上,炽热如火、沸腾的冰,或是寒冷如冰、凝固的火,于此地静寂咆哮,宛若一队列兵。唯一共同之处,似乎在于那种流动的蓝色。
“欢迎!披着人皮的狼,你并不是人,也不希望是人。”夜摩大王的嗓音像是嘶哑的号角,“但你终究还是到来了此地。”
“除了狼以外,我也成不了什么。”
喇嘛露出狼的笑容,只有狼才会露出如此的笑容。他反手执使他自豪之物,直直盯向夜摩大王死人似的浑白眼眸。
“正如没有什么人是有罪的,罪只是一种念想罢了。负罪感,才是他们落到此地的最大原因,那就是具大枷锁,把人牢牢缚住。”
死者的大王咧开骨白的牙,其中满是青黑的瘀血,肿胀的舌头令人联想起水蛭,那些吸血的可憎之物。
“那,屠夫中的屠夫呢?那位蒙古帝国的狼王呢?”
班错用人的语言去谈论着也速该和诃额仑之子,世界的征服者。他愿意把铁木真称为狼王,因为其所行非凡人所能及,只有狼中之王才能把如此巨大的涌流压于手中。
“闍婆利王,鬼趣摄修罗,用铁锥打碎前任婆稚的脊梁骨,骑铁马,掠夺诸天。”
夜摩大王指向夜摩殿上方,带着硫磺气味的火云幻化为天镜,示出战争的画面。为首的阿修罗王外表几近和常人无异,于高大如松柏的阿修罗众中,也并不显得过于高大,只身穿革胄,胯骑钢铁之马,手执百人亦不能拉开的弓。
“我是来借道的。”
班错回过神来,他被阿修罗王的姿态迷惑住了心神,狼的那部分不由得心生向往,希望跟随在他的背后,把天人的城池焚烧成一片百年后亦无生机之地,将男人们通通杀死,女人则作为战利品带回修罗道。
“你要到八寒之地,是吧?”
夜摩大王挥散了火云,此地是八热地狱的尽头,却是八寒地狱的开始。夜摩殿本就是火和冰的交接之处,由是,死者大王才能让罪孽的业力号令凝固的火,或是燃烧的冰。毕竟到了最后,冻伤和烧伤亦差不到那儿去,皆黝黑又干枯。
“是的,我要到那儿去看一下,相比起火,冰又是另一回事了。”
班错走出夜摩殿,和八热地狱不同,八寒地狱向外辐射,越是遥远的,则越是苦寒,直到尽头的大红莲地狱。
八寒地狱的众生却并非是火焰,也并不被包裹,而是被暴露于冰天雪地之下,使他们的尖叫被雪所吸收得一干二净。
并且,首两个地狱实际上并没有多痛苦,和八热地狱相比,几乎可算作是幸福。不过是冷得连唇也黏起,只能发出某种状声而已。
这一直到最外域的大红莲地狱为止,其中没有光芒,亦没有声音。一切都被静止,令班错想起了被冰封起的湖泊,以及戴上了雪帽的群山。他相信,此地许就是一切的终结,而阿鼻是一切的炉火,才使得它如此地冰冷,阿鼻又如此地炎热。
班错只深吸了一口气,狼于生命力,也唯独是生命力,引以为傲。那怕血脉止流如冰封湖泊,那怕心跳寂静若败者之鼓,他仍深信血中会带来火焰,燃起心中那向来非得如此不可的节拍。
随后,他就走进其中,没有半点好犹疑的。
而不知多少岁月,就像是历史书中常写的,只留下了结果:狼僧于其中走出,眼神多了几分冰霜,似乎已无事物能动摇其半分。
“你要到鬼道之中,是吧?那可是是一片荒芜,除此别无他物。”
夜摩大王面露死人似的笑容,祂手握通往饿鬼道的门钥,能把班错送入饿鬼的境界。
“您知道我得走遍六道,完成六趣的巡拜。”
班错合十,陈述了过往发生的事,而那也是将会发生的事:巡游六道,一件轻巧又困难的事。每个人都曾巡游六道,却都忘却了。
“那可是一件困难的事。连我也未曾巡拜六趣呢!兴许要业力轮转,待至下一任夜摩于未来星宿劫上任才可───那时我已寂灭了吧?”
夜摩大王盯向夜摩殿外的风景,那儿只有一条名作奈的、混浊不堪的河。于他死时,奈河宽广得就像是大海,每走上一步,就得退上三步;而现在的奈河,则似是连他也能渡过的河流,这是因为,每个众生离去都会带走一些奈河水,作业越多的,则带走越多。
“听说,”班错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这是一条业力的河,一条能把人带往六道的河。”
“那就如同铁球比羽毛下降更快的道理,或者说,是炼丹术的道理。”
夜摩大王勺来了一瓣奈河水,色泽暗淡而又丑陋,宛若粪泥,其中又渗杂了许多砂石,既不配奈河这名字,也并非死者的愿望。
话毕,他就倒出杯子中的水,任由其于仿佛即将奔袭而出,无数恶鬼浮雕所寄宿其中的古形制木案活了起来,剧烈地颤抖着,竟有千百喉如针尖、干瘦暗哑的恶鬼从木案而出,舔食肮脏不堪的奈河水。
“所谓的饿鬼道,就是饿鬼所聚集的地方。”
班错静静地望着,每只饿鬼的腹中都相连着彼此,因此他们永恒饥渴,永不能受满足。仔细望去,饿鬼们是为同一整体,共享同一个腹部,仿佛是绵延八方的巨大蠕虫。
“苏支目佉,把他带到饿鬼道去。我已布施你无量甘露,足以使你富足一年。”
夜摩大王掷出令牌,号令那只名为苏支目佉的饿鬼,或是一群名为苏支目佉的饿鬼。
“不,大王,那不能满足我等的饥饿。”
针口的饿鬼们如此言论,他们的声音仿佛由千人交叠而成,甘露只使他们不再口渴,但是却仍然饥饿。
令牌燃起焰似的冰,结上霜冻的火,恰当地令他们不再言语。毕竟,地狱的火焰和寒冰并不好受,也没有比之更好的鞭子了。
班错向夜摩大王行臣下之礼后,便随饿鬼而去,徒留下最古老的死者,于木案前───空守着,死亡本身,也许。
饿鬼们把班错送到饿鬼道后,就潜于粪泥之中。二十里长的庞大身躯需要大量的食物,而苏支目佉们虽不食仍可不死,但却煞是痛苦,饥饿的火焰正在灼烧他们的胃,无时无刻,直到报尽。
和地狱道相比,饿鬼道又是另一番风景了。密云怒卷,只有大片积灰占下了整片天穹,把太阳闭锁千层,却闻不到半点湿润的味道,也没有一缕阳光会落到此地,于是,饿鬼们也就只得伴随天空而一起灰暗了。
自然地,饿鬼道的大地也是贫瘠的,甚至比地狱道 更为凄惨。至少,地狱中有结冻的河流,而饿鬼道中则只有干裂如盐的大地,也使人于干裂的裂缝中产生困惑,困惑于其深浅。
如此的大地,自然也就能使人饥渴了。婆罗婆叉中的鬼子母神亦因子女饥渴,而到现世中夺婴而食,直到世尊将其子女藏于钵中,她方才体认到其他母亲的心情。
鬼子母神横穿大地而过,她头顶金花冠,有菩萨的眼光,四肢却豹变而棘刺。每当长裙一摆,狂风就刮。那些婴儿则长满锯牙,四肢如已壮大成熟的兽,坚实地前行着,并吞噬掉母亲背后的一切。那些婴儿不会长大,也永不会长大,因为他们本应如此。
但班错得见的,可不是鬼子母神。她是一种现象,也是一种神衹,然而,诃利帝会把一切的母爱传至六表众生的婴儿,使他们能被生产。除此之外,她不在乎一切。
他要拜访的,是另一位。面燃鬼王、焦面大士、羽林大神、普渡真君,这些都是他的名字,而再多庄严殊胜的名字也好,其本质是为颜面被火燃烧的鬼王。他的面上有火,喉中亦有火,因而不得进食饮水,却可将一切污秽转化为上玅供养。
“欢迎!狼身的喇嘛。”
大士爷言,他的声音如烧得噼啪作响的火焰,但又带着一种沉静,能使人心醉。
“我希望能布施我的血和肉。”班错补充道,“连半点也不余。”
大士爷沉默不语,火焰依然沉寂地燃烧着,宛若从未变改。
“别小看饿鬼了,慈悲者。”面燃鬼王的眼中有火,冰冷地注视着他,“你莫非因佛之仙露而不死吗,你莫非不知卓玛那嫫降伏罗乞多毗阇的方式吗?你莫非脑浆仍如畜生吗?你莫非无三世智,不伏四魔吗?”
班错自然明白布施之理,但一事为一事,他知道自己必需要走上一条死路,才能证果。兴许一次永死,就能使他得到真正的慈悲。
“你肯定要如此?”
面燃鬼王的眼中带有慈悲,只因那将永不超生──布施自己,将意味着身、语、意三者都布施,将智慧布施到饿鬼中。
“我会如此。”
班错点头,狼的影子在他眼中闪过,有如无量光明。即使牺牲,亦需要莫大的勇气,那是狼所具有的。
“那就,来吧。”
面燃鬼王的话语令班错坠入其中,感受编织成意象,千千万色的千千万种曼陀罗于意识中绘成唐卡,三劫以来的三千诸佛皆陷于其中,连本初的威音王佛亦存在于其中。
布施是剧痛难忍的,因为那代表慈爱的割舍,也是把自我化于他人的行径。但班错已决定如此了,不可加以变改。
他渐渐地被吞食殆尽,不死之身于此时生不起浪花,饿鬼吞食了他的一切,连半点也
直到他重拥六根,重感六尘,并知道自己已在饿鬼腹中为止,并再也不是狼了,只是腹中的一块肉。
“这就是所谓的布施。”
班错的言语平淡,好似不是他殉身饿鬼似地,而是他人。狼想起了那把使他自豪的三首狼王羊角九股伐折罗,心中不由得怜惜起来。
伐折罗已几乎是班错的色身的一部分,那光洁的触感使他自豪,那辉煌的光芒使他自豪,那传颂的赞美使他自豪,它的一切都使他自豪,并令狼明白,自己是它的拥有者,好比守着七瓶黄金的毒蛇。
但已不再是了,于饿鬼道中,它既不可食,也无香气,更无福报,连湖边肥沃的泥土也不如,被随手地丢到了一旁。
班错现是中阴之身,半狼半人,每一个弹指都在变幻,时而拥有狼吻,时而长出狼尾,时而化作狼身,而大部分情况下,班错仍看似人类,只要忽略那些化作狼的部位。
可我是狼啊,班错想。即使作为喇嘛六载,但他仍是一头狼,一头修行的狼,而不是人。他深知这个事实,并仅此而已。
他舍弃了感知,并冥思着慈悲之道。那是艰难的荆棘路途,班错这头狼呵!连地狱也原谅了他的悔过,使喇嘛只得布施自身于他者,以乞求证果──于把自我和他人隔离上,班错着实是头孤狼,只因他从来没有同类,一起对月嚎叫。
念想成了乳海中的泡沫。班错是人是狼也不再重要,或者说,流沙似的无常世不再重要,即使是那柄使他自豪之物亦如是。
中阴身浮于六道转轮之外,无常死主永恒地口咬、手持着生死轮回,其中的众生并不得脱,死的引力上至天人,下至饿鬼,都不得脱。
狼将自己的影子投向一处天人和阿修罗争战的战场,那无意义得宛若六道转轮,一无所知地生存,一无所知地死去,只为了些转瞬即逝的事物,仿佛世上除此都并不重要。
甘甜而又醇烈的美酒,身姿曼妙的丰臀女郎,似乎也就是如此了。忉利天神和阿修罗因彼此憎恨而恶战,理由却令人发笑。
战场却不在六道之中,缘于那会毁掉忉利天的宫殿,或者阿修罗的居所。战争许亦只是一种玩乐,一种挥霍千年寿命的游戏。
战场于咸海之上漂浮自在,那座山巨大如月,其上光秃一片,恰是为战而设的沙场。它并没有名字,皆因其随心而起,天神和阿修罗也并没有打算替一次即将逝去的夕阳取名。
中阴身一念已至千里,于天眼神通者中望来,狼身有七光,如彩虹七色。但他并不在乎,只是漠然地观望着天人和阿修罗之间的斗争。
他们手上各持刀兵,天人的甲胄金光辉煌,而阿修罗的甲胄仿佛刚从野兽身上扒下,洋溢着生命。天人的箭矢用之不渴,但阿修罗中的神射手每松开一次手指或机栝时,则定有一名天人受创。
狼借日月为目,窥见一名死亡的阿修罗。他手有六臂,四目环顾,手上执有六把各异的武器,足以把六名天人送到天堂。其面目狰狞丑陋,仿佛是一张 愤怒的凝固面具。
已无需再行使颇瓦法了,狼的存在就代表颇瓦法的成功,他如同走到家中似地,走入了阿修罗的尸体之中,让气息重新运转,心脏重新跳动。
狼复投入到天人的战争之中,那些天人并不强悍,也不聪慧,就像是些软趴趴的羔羊。但祂们数目庞大,并且武器取之不尽,和阿修罗们恰好相反。
战争旷日持久,没有人知道那持续了多久,许是一次永恒。直到天人和阿修罗的武器都耗尽,双方徒手搏杀,把对方送到死主之手,仅此而已。
狼只记得,那是在黑夜之中,无月亦无星,尸堆中只剩下他是残存的最后一人,正挣扎着从中爬起。山上燃起了莫大的火焰,并徐徐沉没。说起来,六道似乎总和火焰脱不开关系,好的坏的都是火焰,仿佛理当如此。
阿修罗如断线风筝倒下,狼的心智化为一缕丝线,从中而蜕变。他们把欲念当作摩尼宝珠,似乎世上也就只有欲念是能被追逐的。
狼,不,班错不由得认为煞是讽刺──人皮披得太久,使狼不由得用班错思想起来。快乐的感受,痛苦的感受,似乎只有现世的利益才能把人带入神圣的道路上,他们以此为善恶的依据,如同行善真的能使人欢喜。但并不是如此,他们把自己的心智和世界隔绝,并铸造着通往天堂的阶梯。
真正的世界,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张开眼睛,去看过哪怕一次。业力的转轮自想象所推动,于弹指间中,威音王佛成佛了千百次。
中阴身留不下多久,意识如同入眠似地弥散。此身并非常住之家,世事本无常。他眼见灰尘之间的战争,耳听寂静之中的声音,鼻闻生死之外的中阴,舌嚐自己布施的血肉,触碰死亡特有的刺痛,但心中却依然在念想法门,以及他到底是不是班错。
最终,得出的答案是狼就是狼,不是早已为他所食的班错,不是死在战场上的阿修罗,自然也不是使牠自豪之物。
而涅槃也改变不了甚么,正如诸佛的本相仍是那威音王佛,只是因世人方便而有三千之名──锻铁炉、蜡烛、火绳,有人能说这其中不是火吗?
那不过再是一次因缘的消散,生灭只是草间白露、水中孤月,不过只是表面上的灭亡,终有一日,他会重生,但兴许已不是狼身。
虹光褪尽,因缘的条件到来,他就涅槃,以如同消散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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