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努克的问题是如何与自然共生,我们的问题却是如何与包围着我们的机器共存。纳努克和玻利尼西亚居民一样,依靠他们自己继承和培育的灵魂找到了答案,我们却亲手为自己建造了一个既使我们的灵魂难以适应又让我们的生存举步维艰的环境,所以,我们的问题至今悬而未决。——弗拉哈迪
9岁那年写了一篇喀纳斯的短文,母亲很喜欢。湖水是什么流向?山头又是什么模样?我将所见的一五一十写在纸上,那些叫不上名字、重峦叠嶂的树木一律用树叶的颜色取代,灵感涓涓不断地涌出,很快就写完了。短文前一页配了两张照片,是在秋季,喀纳斯湖畔的一座庭宇。我穿着厚重的棕绒大衣,露出的脑袋小巧可爱,活像个泥塑娃娃。照片有些糊,身后的湖水也远没有美感,蓝、绿色交融,在雾气的氤氲下宛如仙境,可放在照片里却像滩污水。那时,新疆是更广阔的世界,她足能吸引我趴在窗口看过一个乘车的下午,倦了就趴在母亲的腿上熟睡。有趣的是,无论我什么时候睁开眼睛,天空永远那么亮堂——太阳永不会落山!没有什么比这更令孩子欢喜的了。如今,我只需在搜索框里输入“喀纳斯”三个字,就能重温那段迷人的风景。然而我从未这样做过。我搜过巴塞罗那、雷克雅未克、巴黎、小樽,却从不会搜“喀纳斯”。尽管相机的技术已日臻完善,伴随画面的还有动人的音乐,可那依旧不是喀纳斯。或许未来,喀纳斯空气中弥漫的潮气、雨后土壤发散出的味道、风的吹拂与伸手入湖水的清凉均能被复刻,但那依旧不是喀纳斯。我是个古典主义者,我曾一度偏执地认为人们如此迫不及待地在沉浸在屏幕里的景观是因为他们从没有去看过世界,以至于连这份欲望都没有了。
13岁那年我去到了城外的私立学习,大门一关,谁也出不去了。整座学校犹如堡垒般密不透风,生活被口号与量化考核填满了。学校最外侧的一圈围墙最初呈艳红色,随着时间流逝,愈发黯淡,一场大雨后,石子、土地与萎顿的草根上隐隐覆上一层红印,跑操时总有人看向那里,以为发生了什么恶性事件,以至于脚步总会乱,哨子就会更急、更亮些。每次哨子一响,我心总会发颤,赶忙把脖子绷紧,触地声也干脆起来。我很不喜欢这样,却也不敢明说,生怕惹着全班跟着一同受罚,只能盼着跑操早点结束。这样的日子并不好受,每个周三中午我都会给自己买瓶脉动庆祝一下,原因是还有一半的时间就能回家了。父母接我时总要去长风街上的山姆士,为新的一周补充点生活用品。那是我一周里最惬意的时光,当我推着小推车在货架间来回奔跑,我才无比明晰双腿的律动是畅快的,也是会疲倦的。回家往往只住一个晚上,等着父母回卧室后,我轻踮着脚步,摸黑一步步走向沙发拿步步高学习机。嚯,谁知道地板上会不会遗落地大头针?万一白天打碎的盘子没扫干净呢?于是我佯装这是一场冒险,路上布满荆棘,可勇士总会得到他的宝藏。拿到学习机后,我钻进被窝看起《足球小将》与BBC的纪录片来,直到实在睁不开眼,才睡过去。一天深夜,有些口渴想去厨房喝瓶牛奶。石英桌面上有片荫蓝的月光,外沿浸透出丝丝光晕,犹如画笔撩拂,升出一股薇薇籍籍的幽静意蕴。我竟不知怎的哭出声来,又怕打扰父母,只能捂着嘴,最后跪在地上,奶也撒了一地。
学校与宿舍间有些绿化带,雨后地面上会爬出各类虫子,模样扭曲,有些个大行动缓慢,浑身蠕动,实在令人不适。不过,班里有个男孩很喜欢捉这些虫子塞进矿泉水瓶,他也是班上的生物课代表。一天,他将两条蚯蚓放到课桌上,要试试蚯蚓是怎么截成两段还能生存的。最后桌子上遗留着七八段蚯蚓的躯体,有些的头部还在左右动弹,可他已经不在了。据说有人看见了松鼠,他赶忙跑出教室,誓要当第一个作证的人。我也看见了,它就在医务室前的草丛里啃着松果,翘起黑褐色的毛绒尾巴,神气十足。
17岁时的我最懊恼的事情无疑是在窗边发呆时,眼前被一栋居民楼结结实实地挡住。我猛地推开窗户,迎来一阵疾风,引起窗帘乱颤,像一条落难的草鱼,时不时甩在我的臂肘上。倏忽间袭来的风惹得班内一阵喧闹。后桌戳了戳我的后背跟我说有些冷,可我不加理会,还把袖子撸起,伸出去胳膊,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楼——这里不是草原,也没有海浪,视线就此在二百米外碰壁。这种拥挤的挫败更让我心烦。
高中位于闹市区,隔一路口就是柳巷。某个深秋的晚自习,我一个人到操场散步,远处传来生硬的电子乐与DJ的鼓动,就连天空中都映射出些闪动的光斑。在这种浮躁的氛围中,我也忍不住想活动一番。在墙根找见一个干瘪的篮球,拍了拍;又从主席台上拾起两颗饱满的乒乓球,敲了敲。最后一脚踢向立好的塑料瓶,却没找好角度,直击结实的树干。我吃痛,一瘸一拐走向宿舍楼前的石桌。可刚一靠近,就听见声孟浪的呻吟,我探过头去,两个圆润白净的身子正缠绕在一起,裤子半搭在乳白色的小腿上,一双青筋暴起的大手紧紧握住浑圆的臀部。这真是个燥热的夜晚!DJ号召所有人举起手来,城市上空的光雾更加浓烈,黄、紫、橙、红不停交织,幻灯片似的一遍遍筛过。电子乐重复着单一的律调,继续遮掩声浪之下的种种野性。白日里坚挺的楼房也变得昏暗不堪,整座城市的全部生气像是一并被释放出来,待到夜晚足够深沉,又全都收去,朝朝夕夕,一张一弛。我回到教室,也没几个人有心思学习了,多半被窗外的霓虹吸引去——那是学校内不可拥有的禁忌。
学生当了十几年,遐想愈加复杂,脑子里却只剩下一个世界的光影——一条路、一种可能、一类意义。每次回老家,我总会拉着姐姐去走些偏僻小道,那是在县城规划初就已土生的歪路,依存在自建的两列砖房间,没有沥青,也没有石板,最多是条地面迸裂的石路,缝隙七纵八横地布在上面,轿车很不好走。还有些路则只是泥土上铺了层石子,两边高,中间低,如同洼地,平日里鲜有人走过,却是我的乐园。我总会期待下个拐弯处会有怎样的景象,我见过棵劈裂的歪脖子树,枝条上挂满了红丝带,也见过条污水河,横在两栋废弃的旧居间,两岸均是满地的垃圾,需捻着鼻子快步通过。偶有条黑狗跑过,十足的野性,身子常常跃于空中,前后腿舒展开,犹如一柄黑色长枪掠过,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然而,幼年时难以抑制的好奇总会诱使我在小路间奔跑嬉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奶奶打趣道,有那大路不走,这小子总爱钻些野地。彼时我说不上个一二三来,只能把头埋进奶奶怀里,卧在柔软的肚子上,不一会儿就甜甜地睡去。老姑腿脚尚且利索时,年初二,一家人会上村里过年。老姑家在村里的最高点,坐在门口的斜坡边上,可以看见大半块田地。冬日是田野最为萧瑟的季节,遍地枯黄的麦秆,颓靡地伏在黄土上,实属没什么魅力。可当我回头时,看见老姑夫站在院门口,披着军大衣,端着一瓶冒着热气的茶水,同样望着眼前的枯地。身后硬木门上贴着的大幅“福”字正经受风的侵扰,如同煮开的沸水不停鼓动。我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总之一定比我精彩。这田地一年四季的景象他都尽收眼底,或许能从这荒芜中寻得一抹新绿,年年岁岁,更换交替。我试图想象麦浪涛涛的场景,可总不生动,要么太艳,要么摆动的幅度过于整齐,要么阳光只剩柔和的抚慰。多年后我第一次看到金灿灿的麦田,就被毒辣的太阳挡在绿荫下一步都出不去了。一个光着膀子的精瘦老人从麦地出来,坐在路边,拿起蒲扇晃动起来。他的皮肤黢黑干涩,脊背弯曲,露出截截脊骨,豆大的汗珠从脸颊、臂膀间落下,在地上形成块湿地,整个人像是被太阳一点点蒸发,越发瘦小、萎缩,只剩一股精气萦绕在麦田上方。我禁不起燠热,逃进父亲的车里打开空调,可心里着实被吓了一跳。这怕不是农村真实的面貌——是生活,而不是一面的遐想。倘若要我住在喀纳斯附近游牧民族搭起的木房内,再迤逦的风景都会隐退幕后,成为一块背景。在写实的油画上,真正触动的人是奔跳、拿起锄头挥动、倚靠在树木上吹笛、弄丢羊后焦躁的神情或湖水里的畅游。而往往身在其中的人,与脚下的这块土地最为亲近。他们不会拍照留念也不会每时每刻讴歌赞叹,在无数个不被记录的小憩时分,就在那看,披着旧衣裳,端一杯净水,就在那看。或在烈日下坐在那、细雨时躺在那,耳畔不再有钟表的滴答,世界只剩下终会落山的太阳。辛劳、烦闷也一并消散了。
我实属是位狭隘的人,有时我甚至想不出人生的第二条走向,整个脑子均被一条既定安排的轨迹禁锢,时常自怨自艾,抱怨世态炎凉,又焦躁不安,生怕自己挤不上通往彼岸的邮轮。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享受当下,并劝导更多的人加入他们的队列,跟随生活起伏喜怒哀乐,总有一种适当的方法能聊以自慰,他们的皮肤水嫩光滑,身体健壮有形,五官灵活易变,可眼神却日益衰弱,逐渐浑浊。一列列精美的各色塑像自觉跳进橱窗内供人观赏,眼前那一片老家的麦地就愈加清晰,每根秸秆都是这样折断的,而整座城市都已浸入冬日,春天将临的呼唤已被掩埋,无处可寻新的绿芽从冻土里破土而出。人们通常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对自己不想要的很是清楚,他们的一切动力均用避免困境落在自己头上,拼命奔跑以求不被捉住,如同那个从神庙逃出的冒险家一样,只会沿着脚下铺好的路一直跑下去——他应该有勇气跳进湖里,或躲进荆棘丛中,要不怎么能叫他“冒险家”呢?
21岁时,困在寝室内出不去。一天肚子饥饿难耐,从袋子中掏出仅剩的一包泡面,到三楼接热水。阳光从一个开门的宿舍漏出,尘土飞扬,在光中沉降,一寸一寸地落在地板上,浮现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晕圈。几个男孩在唱国际歌,没有伴奏,声音平和,像是诉说一段娓娓动听的故事,很干净,很朴实,很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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