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火辣辣,没人于空荡荡的镇大道行走,也没有午后的微风打破这欠诅咒的天气。
中段有两间房子形成开口,往外走去,正好看见镇外头土黄色快结微小豆荚的金合欢灌木。您踩着了一张地摊,蛇皮袋的摊布盛着分成小坨小坨的圆柱颗粒。一只手掌从摊后伸出来在货物上懒洋洋地扇了两下,仿佛是想扇风,摆货摊的人屁股坐在从背后警察办公室拿来的矮脚板凳上,腰板靠着建筑门口的木柱子,人和摊子都在柱子支撑起来的一块破油布的阴影里头,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似乎见到有一个人走到摊前,抓住了摊布上面其他东西中一个金属做的物件。
“啊?开枪!我和你打个赌!”事后,威尔森感觉自己的手压住了腰间的皮带。
镇上的文书二十做完了账目,站在镇公所的木椽子底沿,想起警署的资金终于给付了,美滋滋地迈步往威尔森那里去。
这个镇,不大。一条靠人脚踩平整的大街,几家店,有什么卖什么,清一色是木板房,木板全部是野马河运来的。离镇中心稍远的另一条街由一间妓院的一排房子组成,每一间里面住一个卖春的婆娘。平时冷清清,逢每月一号二号、十号二十号打猎的人、矿山的队伍赶平板车回来,院里皆是男香客为光腚儿庙光天化日供香。
兔子皮、野鼠皮、黄鼠狼皮、野马皮、有主人的马皮、土豚的猪皮,运给镇上唯一的红面皮匠,看轮到谁家做好了一双不拧巴的新皮靴穿。
品质优秀的铁矿石,用马车运了几次知道没法子炼,没法子运到格令堡,随便装了了些矿渣子回来,填填地面。
第一任镇长老头听了抖落胡子说,还不如挖石料,还能垒石头房子住。去年的冬天,得了中风,套了马车拉回格令堡,镇上的人喊文书二十打听了几回,不知道死没死。临时政府在统筹生产颁布法案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替没给这个偏远的破地任命新官。
镇子的钱咋来?不从头,从催镇长发工资的去年春天开始,天晓得,镇公所多久没钱进帐。警长威尔森催文书要钱,文书驾马车去格林堡要钱。政府的办事员回回说“你们自留税款无需上缴”的屁话。
这回领是领到了两包油布,叮叮响,一打开来气的威尔森七窍生烟。
一包是横七竖八的手枪滑膛枪,一包是乱七八糟的各式子弹。
二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好歹二十想出点主意来:这批东西自然属于镇警察局,属于威尔森。加之威尔森上任几年间镇里镇外骑马奔走,在打架斗殴凶杀的人身上扣留了不少刀斧枪弹,合拢一起,威尔森丢开警官的身份兼职军火商,摆个摊子卖给镇里人,能算多少是多少。所以才有了开头那幅光景。
“这不有人来买!”文书二十在街那头见了摊铺前有个不认识的人,心下替他的朋友高兴,加速过去,却看见威尔森面色凝重,右手扶着常常挂了把转轮手枪的皮腰带。
那个买东西的听了威尔森的挑衅,拿着引发冲突的自动手枪。谁也不听劝,一个人要买,一个人不卖,谁也不肯放弃决斗。
连二十也一时说答应,眨眼之间答应当了决斗的证人,和几个其他人待在公所附近的一处无遮无拦的裸露岩床上。
此刻的天空不像方才那般刺眼。蓝天一碧万顷,停着偌大的一片遮阴的云朵,就等那片云飘走,太阳光不偏不倚地照在场地中间,证人一喊,开始!两头拿枪决斗的人或有一个要倒地。
这真闷热得叫人难受,镇文书二十的脊背、腋窝淌出汗珠,该如何劝劝这两只蛮牛呢?
荒漠下午两三点钟的热风吹过,空气活动了些。后面提起自己的衬衣衣领子往外扇风的一排人中,开始有两个人抵肩说话。
他们都看见威尔森站在他的区域,余光注意着天上的那朵云,把枪管朝下,像没烟抽的老烟鬼摁打火机叩击锤。咔,咔。每把击锤回扳一次,他的脖子上就要滚下一颗粘糊糊的热汗。
为了擦汗,威尔森开始将左手里的五发子弹用另一只手两发两发地夹到膛室里去,啪地合膛,让枪滑脱到腰间皮带枪套里,以腾出手来摘下宽檐皮帽子,狠狠地在脖颈后面擦了一轮汗。
他这时看了看在三十米开外的对手,那个人坚持握着一把18mm的手枪以对他瞄准的姿势。
一股凉意经过,微风吹来,白云庞大的投影从空地的一侧飘向另一侧。
彼时公证人觉得可以了,还得最后一次走前来察看他们的枪开了所有的保险,保证枪放入口袋或者武装带,让两位枪手的手保持远离枪支走到各自的位置处。
然后,只要需听到一声口哨,不是威尔森先被打中,便是他眼前的那个胸膛打开红花。
威尔森真想问问龙神他这后半辈子见过多少次这样的景象。
云已经飘走了,文书二十突然听见威尔森开了一枪,还没等赶去,先听见了威尔森的喊话声:“我认输了!”
他们的老熟人滚石跑出来,朝那个人的方向走去:“喂,我请你喝酒!”
要说整个世界上除了嫖娼还有什么快活事,那便是喝酒吧。
天气仍然炎热,热风穿街而过。威尔森、二十随后钻进了镇上的酒吧,让阴凉的室内环境产生了点生气。酒吧建在镇子唯一一条街的当中,算是镇上最大的建筑物。店堂的支撑柱和一半墙壁是木材,另一半墙壁是掺灰泥堆砌的圆石,七八张桌子,四张安排在近屋子中央方便采光的天窗左右。小镇没有电,即没有电灯,夜间人们得在天井中间点起松油的火把,烟气才不会熏到吧台。
老板叫滚石,以前是个普通的公司处长。据说来新世界时带了一旅行箱的钱,上下打点,本来能揽个大官儿做。他说放屁,来新世界的有钱人你们还没见过呢,可是我出生到死都是中产阶级,前半辈子当办事员坐办公室坐够啦,后半辈子来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也没啥好后悔,这家店是老子的棺材本。你们再敢说老子闲话,滚石老板弯腰把他的小手枪甩到台面上。
喝酒的那一伙子人嬉皮笑脸地喊,老板,咱们不瞎说啦,再赊一瓶兑水龙蛇兰!
镇子上的人都没现金,旧世界的钱早花完了,都没临时政府发的纸币,可不得赊账。欠了酒钱多少,全看老板拿白石灰笔记的石头帐。老板要进货,也是向野马河同样情况的人赊账,所有人交易都是赊账。那边土地好,开垦的农田建在雨季水哗哗流淌的河边,人口又多,移居的历史又早,镇子吃的谷物竟有大半是从野马河赊账运来的。
上游供货商说,产的粮食除了给自己吃还能干啥呢?你们要,自个儿来运走吧。
在马车里装了什么,滚石和他的一个将近二十出头的伙计就琢磨怎么把一桶一桶的生马铃薯酿成人人欢迎的酒精。滚石老跟他的伙计说,我以前到处喝的酒没白喝,晓得什么酒归什么酒。要是你以前要是读书不辍学,能把什么蒸馏啊、过滤啊搞得一套一套的,咱两合伙,五五分成,不枉你出来闯荡发个大财。
发大财,发大财,伙计嘀咕,去新世界的那个人不是想发大财,到最后谁发了财,发了财又能怎么样花?说到最后,躲进睡觉的窝棚里抹眼泪,后悔他来了这里,在被窝里想念他在旧世界离家出走没见最后一眼的爹娘。
镇文书跟青年的伙计说:“等你像新世界出生的婴儿,只要长大成家了,以前的事全都会忘干净。我们这一批三四十岁的老人,死了才能忘掉。”
滚石轻蔑地看着喊话的威尔森,找了瓶装好的伏特加夹在腋下,提着一壶冷水浸过的冷开水,走到了威尔森平时习惯坐的在门口靠墙的桌子边,依次放置了四只玻璃杯。
被威尔森挑起决斗的人,在靠门口的警长和靠吧台的文书坐着,穿的上身衣服的缝线齐整耐看,仿佛服装店刚买来的,始终不抬头正眼看人。
接着老板为自己倒至没过杯底的程度,再替威尔森和二十倒了同样的量,倒完了把兑水的水壶推至三双糙手的中间。
这时候桌子最里面出现了一只空杯子。天呐,这可是拿优质土豆蒸馏出来,没有兑过水的纯酒精伏特加。
滚石的眼睛往深处看去,杯子的主人因为过大的不适趴在桌子边缘已经不动了。
“呵,你这个玩笑开太大了。”二十边给自己的酒掺水边说。
水壶转到威尔森手上,他倒出的水占据了半杯,说:“人类还真能喝得下。我看,不到晚上醒不来。”
最后轮到滚石,他自己的杯子倒满了水,抖动杯子说:“酒劲哪有这么快?我看就不会喝酒。”
滚石把他的淡酒喝到一半,抓起酒瓶首先加酒:“嘿嘿嘿,我看该起来吐了。”
其他两人因此不约而同地转回了话题中心,视线由背后露出来的巨大黑色方盒子系在肩膀的皮带,聚焦于没能埋入臂弯的整根脖子。
“可真好看啊。”听了二十的话,一时间这三酒徒怕被人发现,同时都将脸移向别处,又举着酒杯喝了一轮酒。
威尔森放下酒杯说道:“我在摆摊不是吗?她突然说要买18mm枪,我觉得她使这种枪不方便,可能没办法上膛,就告诉她买左轮枪防身,好上子弹,还好维护。”
说着,威尔森从邻座的手掌底抽出了那只的枪。枪身出现的第一时间,他将握把后面的三角铁打开,退出弹匣,往后拉套筒一下,掉出来的一发子弹被威尔森拾起,拿手指摁回了弹匣里面。
而威尔森之后费了些功夫物归原处:“我看挺安全的,我拆开来能看到18mm手枪有各种保险,握把上也有保险,要不然当兵的怎么都在用。”
“可以上弹匣的枪不比这转轮好使?子弹威力大,射速快,又不容易走火,除了18mm的子弹很难见到以外没别的缺点。”
二十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趟听说,原来的地方建立了一家兵工厂,叫新西方。现在旧世界的枪和枪的零件一年比一年少,再这样下去,枪都没办法维护,所以他们想仿制,他们想造AG步枪。
“但是我听了一位打铁匠的高见,他们的铁匠铺比得上原来西方公司、XG-SR公司、还有我忘了名字的、我记得叫一个工程师名字的工作室的吗?没有办法比,光是钢铁的质量就下降一大截,”二十伸长脖子喊道,“枪,枪,枪!你以为就是一坨大铁块吗?里面的工件,没有精密的车床,是加工不来的!”
他们重新倒了酒。二十喝的头上出了点热汗,“伏特加真来劲,要是你们有功夫酿啤酒喝就好了。”
“不知道怎么搞。你要说龙蛇兰酒可以试一下,这片沙漠只长仙人掌和龙蛇兰。”
“然后往伏特加里面兑龙蛇兰,去你的吧!”二十怒骂。
声音传到其他喝酒的人那里,他们放肆地朝这边大喊:“喂,老滚石,整点凤梨白兰地喝喝!”
“你们谁有白兰地酒!啊!谁带了酵母葡萄来这个世界种葡萄?啊!滚去喝伏特加!”
那些人依然看着这边像是发现了新的玩笑。二十觉得酒劲上头,不免对着一件怪事疑惑道:“喝酒还背着,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那只长盒子,斜着靠在她背上,粗细约莫能塞进背它的人,颜色铁黑,正面没有任何花纹和商标。滚石看了几眼,越看越像一只棺材,觉得不吉利了,想叫威尔森一起帮她解开,丢到墙边。
“不知道。不是我的东西。”威尔森站起来,倒了些酒,拿剩下的瓶中物去找新进店的其他人说话。
盒子深沉如黑珍珠的颜色替说出门醒酒的二十回答了自己的疑问:“我看是小提琴的盒子⋯⋯人嘛,总是有个念想。在抵达之前,她以为她能在新世界成为一个演奏家。”
时间已至傍晚,喝酒的人换了一批。伙计拿着扫把,在店门口扫灰。二十、威尔森和新来的一拨朋友趁夜晚尚未来临,在面朝西方的大窗子底下玩起了纸牌。围观皮匠的人看到他摸到一只老尖,爆发出一阵大叫。
皮匠对自己的牌很是满意,面色发红,一只手捏着牌,另一只手掏出擦得发光的鼻烟壶放到鼻子前面,净在那里闻鼻烟壶的陶瓷味。
皮匠的老伴儿正坐在街边,不经意间看到一张没见过的面孔进了她家的裁缝铺子。
店里有几件长袖皮衣挂在木头长钉上,再不然就是按照几个人的预定脚样,刚把鞋底的针脚打好的鞋。
老太太回到门口,先告诉进店的人几十句话叫她放下背上背的东西,一个劲地说太沉,好像别人的长条箱子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大瘤子。可谁晓得买主不听,光就那几件衣服、几只鞋子站在原地脑袋也不拧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要是给她箱子角磕到店里的薄木板,老太太保准得发起火来,像骂昨天挨了她家晾衣杆的人一样数落人数落到吃晚饭。
箱子在店内的有盐味有酸味的空气中不动站立,老太婆在巴掌大的店堂内左转右转,忍不住讲她和她中年的老伴怎么获得了这些生皮,她是怎么给哪几个人量身体,他们长得多高多胖多瘦平时吃多少饭,平日穿几套衣服。
老婆子越说越来劲,她从裁缝桌的几堆破布中挑出一件大皮衣,只见大衣外面还行,翻到里面的里一层是,胳膊肘、后腰、内侧袖口全部打着兔子和土拨鼠毛皮的补丁,再翻回正面,又恢复了皮衣的样子。
趁这功夫,老太婆手举一双店里最短的皮靴,说是给快入土的老鸨缝的,摆过来显得至少大了两码。最后她抓了一顶男人骑马时候穿的宽檐帽子,瞧吧,帽子的皮料软硬适合,制革制的顶好,可防晒可防雨。
为了让人看到自己推荐的商品好上天了,老太太走到墙边,揭开盖镜子的塑料布——这样子,是不会有所谓的试衣间了。
她一遍一遍琢磨这样的一个人脱不脱许久没换的胸衣,给脚备新的鞋袜。
她接了顾客从衣兜里掏的百元纸币,弓背到店外,拿几年没见过的崭新崭新的老钞对准西面的阳光。
她向今晚没有地方可以住的人说话,到妓院里去住,花几块钱那里有好屋子,假如你不是因为出了事来投靠妓院领班的话。
她本能地感到,今晚全镇男人都将不安分。新来的一个年轻女人,不是卖淫,不是还能干什么哩。
天上有一朵云,两朵云,三朵云。不对不对,三朵云合在一起是一朵超级大的云,是天边一片会飘的发出金光的白山。
诚趴在自家土地的栏杆前,抬头看着天空的颜色出神。这种颜色是蓝色,插画书上的海也是这种颜色,他的一双旧袜子以前好像也是这种颜色。
他非常懊悔地想着,这件事好像昨天才发生过,好像又是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昨天他干了什么事情呢?
昨天等到爸妈回来才写他们给他布置的作业题,被爸爸抽了一顿手心。他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用力握紧,一点痛也没有。
他挪到栏杆上头,坐在树皮已经给磨光的木棒上面。昨天晚上有没有被抽?想不明白,他忽然记得自己好像是在很小很小,比栏杆还矮的时候,在这根木头上只靠一侧身子坐,跌了个大跤。
现在他爬栏杆,爬谷仓的小窗台,爬附近所有的橡树春天长毛毛虫的杨树,熟练的不用睁眼睛。他又有跌跤的记忆,所以他肯定自己栽的那个跟头是小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现在坐在最高一级的栏杆上面,两只手放在屁股两边,抓着木头,不怕摔跤。
长石楠丛、蒲公英的草地那端有一个走路的人,诚眯眼睛,认真望了一会儿。那个人走路的样子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他们两个大人回家一定会牵着马或者有一个人骑着马。
啊,是陌生人,爸爸妈妈说过,看到不认识的人一定要跑,跑的越远越好,要跑到树林子里,跑到可以躲的地方。诚马上就知道有一条旱沟很好躲。
小子,爸爸说,像只兔子一样躲起来,记得吗?秋天我带你打兔子的兔子一样躲起来。
因为陌生人可能是坏人!你知道强盗吗?他们想抢走我们家的东西,把碍事的人像杀牛犊一样杀掉。小诚,听爸爸说,你还小,等到你长大了,到了拿枪的年龄,就可以拿枪指着强盗不用逃跑了。
你又把人教坏了!他记得妈妈凶爸爸的声音。只要是不认识的人,他们个子比你高,有好多人。你打架肯定打不过,就赶快跑,赶快躲起来,找机会告诉爸爸妈妈。好吗?
爸爸妈妈。如果有附近有其他人住,我可以赶快跑去敲他们家的门,找他们帮忙。可是这里只有我们的家。
他就可以不用钻进谷仓的柴堆里面,在扎人的树枝中间使劲缩着身子。
他回忆啊,回忆啊,一直回忆到兰本宁他们家搬家的那一天。这时,他竖起耳朵听,房子外面没听到任何走路的声音,坏人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来找他。
于是觉得坏人不在外面的小男孩以非常小心的动作推开头顶的树枝,从柴堆里爬出来尽量不发出声音,看着谷仓的地面走到朝外的百叶窗前。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谷仓门的栅栏前面。哎呀,要是坏人正好进来那不就完蛋了吗。
这会儿诚的胆子大了,他爬到门底,却害怕坏人在头顶出现。一缕干燥风化的麦杆掉到了他后衣领处,他爬出来了,竖着身体躲在了门沿的阴影里面,不由自主地绕房子转了一圈。
这个念头驱使着他伸长脖子在屋外走来走去,结果,他在离家三十步的水井旁发现了来人。
那个人背对着自己,身后有一条面粉袋子似的箱子,下面有两条脚。箱子上面长出来的头稍微仰着,用手举平了打水的塑料罐子,在往嘴巴里倒水。
男孩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喝水,好像井水是他从来没有进嘴喝过的东西。
隔了老远的距离,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水罐罐口,流出的透亮反光的水花由大变小了。小男孩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仿佛冰凉的水穿过喉咙眼流到肚子里,打了一个喝饱了水的嗝。
“嘿!嘿!听着!不能喝这么多的井水!”他跑过去对那个人大喊道,“会拉肚子。”
眼见喝水的人喝完了一罐水,正处于将把水罐扔下井底重新打水的阶段,听到喊声,整个身体都转了过来。
诚被那人的动作吓得猛然停步,隔了半天,想起来如何跟人打招呼,怯生生地出口说道:“阿姨。”
一匹棕色蒙古矮脚马走在回谷仓的小路上,稻草编的马鞍后面驮着大捆豆荚。马后面跟的一个男人时不时用手摘掉其中带叶子的茎干,避让被编制袋皮绳固定在马背的箩筐。
这个跟在马屁股后面的男人往家的方向望去,他的儿子搬了张桌椅,坐在屋檐底下看书写作业,心里是乐开了花。
不料他的眼睛在草帽底下一转,看到了男孩背后站了一个粗大的人影,盯着儿子拿笔写的作业看。一时间男人疑惑不已,在自己的工装裤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到了防身武器才继续往家的方向赶马。
诚见男人回来,把书和纸一推,跑去迎接他的爸爸。他在一边瞧爸爸松绳子,接过交给他的家伙,和手牵缰绳的男人共同走进了谷仓边的马棚。
很快,他放掉农具,帮爸爸倒好马料,又在出来时两个人一人一边提着那捆豆子。
格兰特先生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叫‘姐姐’。”爷儿俩共同坐在自家二层的小房子前面,在面前放了一只装水的盆子规规矩矩地剥晚上吃的豆子。
诚和格兰特先生剥掉的空豆荚慢慢盖住了筐子底的藤条,抬头看见妈妈赶一只马儿拉的小板车回来了。
妈妈总爱说收拾田里的落下的庄稼,说砍树带树枝回来当柴火,而比爸爸晚回家。
格兰特先生边看手头的豆子边说:“老婆,都劈好了。”
他的妻子将信将疑地进屋,走到连通厨房的杂物间,又走到谷仓堆木柴的地方,满脸目睹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表情:“今天的柴为什么劈得那么好?”
格兰特先生与儿子互相交换了一个神秘的微笑:“今天来客人了。”
“格兰特,是他们的斧子劈的柴吧?他们是不是进了厨房,昨天的牛肉放在砧板边,一定给看到了。”
“嗬,就算没看到,也该做肉菜!好久没有到见过其他人了。”
格兰特先生转头对男孩说:“儿子,你说该不该招待客人?”
获知消息,格兰特太太想喊客人帮忙择菜,意图和客人聊天。但是她的儿子说,他边写作业边看那个人拿砍柴斧头把树枝全部砍成了一截一截的木柴,而且还和自己写作业。
“是的,爸妈,不信你们检查,今天我做的好快,好难的题目都做出来了。”
“晚上检查。要记得说谢谢,吃饭的时候给她拿面包。”格兰特太太打盘算,劈了十几天的柴火,还教儿子读书,这可多难。绝不能再喊人干活,肯定得让吃饭前歇会儿。想定了,对储藏室道:“今晚煮很多饭菜。”
诚实收到命令,放掉在拨弄的油灯,过去厨房帮妈妈端了一碗菜,又到卫生间门口,通知在里面关门洗澡的爸爸,吃饭了。
格兰特先生在逐渐看不清的卫生间里匆忙说好,而男孩跑到了马上要变黑天的屋外。外头因为宽敞而仍然有光线,暗红的景物影子分布在家周围,显得很广泛。他撒开腿到马棚扭了扭门锁。走回来的短短几步路满心顾虑着养在牧场畜棚的几头牛,诚常常看见它们每天的这个时间互相拥挤,屁股扭来扭去,但是没看到过它们睡觉。
诚实没有看到人影,于是他张开嘴巴,朝天边越来越暗的云喊叫:“姐姐!你在哪里,吃饭啦!”
喊了好多遍,也没有听到回应,也没有见到模糊的东西接近建筑物,男孩丧尽了力气,回屋子在门口汇报情况:“喊不来,走掉了。”
后面地面的黑暗悄悄地合拢,靠近房屋的影子。亮光在吃饭的桌子上冒出来,餐厅内放灯的桌面中央最亮,其次是桌边,其他的地板不甚可见。
男孩见状,终于转身开始以飞速栓好了门板,妈妈坐的地方相同坐在饭桌子中间的长边。
刚才女主人在伸手桌面上调换菜肴、碗筷、两只灯台,让它们均匀照亮中央摆的牛排的盆子,煮豆叶,装芜青块马铃薯的碗,鹰嘴豆,洋白菜。洗完澡的爸爸坐在一端,肩膀距昏黑的墙壁一胳膊远,面部受到光照,挂着藏不住的笑容。
有一只椅子的椅子背对走廊,椅脚边藏着一只巨大的盒子。在桌椅边上拢腿坐的人,男孩一直要找的来客被豆油灯映照得干干净净。
啪哒哒,所有人都察觉了诚实的鞋子的踢踏声,爸爸开口:“今天这么兴奋啊。”
妈妈说:“难怪兴奋,小孩子好久没有见到过其他人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格兰特先生的眼睛看向客人:“你身边有没有最新的报纸?”
“天呐,难道从野马河走到这里来的吗?”女人忍不住惊叹道。
“那要走半年!”男人斥责妻子,“你是走路来的,还是骑马来的?还是开汽车来的?”
“坐马车来的?可是我们镇子早就没有班车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客人恰好把脸转着看向一扇百叶窗,正在吃自己碗里的牛肉的诚实跟着看过去,叫道:“是西方!是西。”
太阳早已消失了,百叶窗的窗叶为了通风半开,与室外的黑暗相连。一股离奇的气氛似乎却由这一方向飘来,经由客人的身体,爬上了饭桌。
“快吃饭吧,”女主人囔了起来,“哎哟,你的碗里怎么没有面包。诚实,快给客人切面包。”
男孩切面包的刀子迟疑道,客人姐姐吃多少面包呢?他不能问不能让别人笑话,否则显得没能力。便按自己爸爸平常吃的份量切,把那只灯下发黄的白瓷碗装面包装得像边角方正的山丘,暴露其中的小麦粒大麦粒。而诚实感觉像坐在山顶,晃着双腿,嘴巴边吃饭,拿木头勺子送面包、牛肉和圆鼓鼓的蔬菜到嘴边,耳朵边听爸爸妈妈说话。
“他爸磨的面做的面包,别嫌弃。牛肉是最近宰的牛,费了一下午,结果,我们三个晒牛肉做肠衣塞香肠又忙活了一天。多吃。”
“要是前几年没发鸡瘟镇子的鸡全部死掉,唉,还能做几样菜出来。”
“晓得有人来我早回家煮汤,”格兰特太太想到一件事,“格兰特,你快点吃完,去烧洗澡的水。”
男人也想起来:“坏事了。我刚才洗了澡,忘说,让你煮完饭马上去洗澡。”
“天气热水冷的慢,再烧过。你在荒漠里走了⋯⋯离石头山最近的地方叫什么?”
诚实嘴里吃着菜茎,抬头看妈妈言语:“四千公里。”马上听见老妈说道:“你肯定几个月没洗澡了。吃完饭,你先去洗热水澡。”
哇,几个月不洗澡不难受死了。要是换作是他,就算是天寒地冻的冬天,也经常洗澡。为了帮忙砍柴连续出汗脱衣服,热水淋到身上的时候谁能知道有多爽。
这个小男人的脸上浮现出快乐的笑容!越想越开心,他飞速吃光碗里的碎面包,舀了一大份菜:“妈,今天我烧水!爸爸洗碗!”
接下来,诚实往碗中连续送了些牛肉,仔细嚼着,像是在品尝味道。吃掉了碗里的菜和另外一瓣面包才像个有架子的人站了起来。但是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老是盯着最靠走道的桌面一边看,那边的碗里面怎么还有厚厚的东西呢。诚实赶快一下子走出了餐厅,立在油灯光微微照出来的门外,待了一会儿,他的两只手握住刚从饭桌上拿来的油灯,不见了。
在楼上的黑暗小房间添柴烧水有一阵功夫,火夫诚实据经验认为柴放得足够,火烧的不紧不慢,水温表位置合适,于是放掉铝钳出来奖励自己一分钟的休息时间。
他下楼回餐厅里,发现菜全都收掉了,他又将头探进发出舀水洗碗声音的厨房,只看到了蜡烛旁边老爸的背影。
蹲在水盆旁的手拿刷子的老爸说:“小子,请客吃饭不要怕浪费。要是你请阿兰吃饭,他吃饭没吃饱,那可非常、非常、非常的不礼貌。”爸爸格兰特洗的碗,可能比他认真洗的碗差了一小点,倒是比妈妈洗的干净。妈妈老是说“没有洗洁精”。
只过了“一分钟”时间,男孩不敢远离烧水的职责,现在有人还在洗澡,所以走回了上楼的楼梯,中途走过平时被称作“客房”的房间,他往内看了一眼,没有点灯,没见到任何东西。
“这里只有胡狼,我们扔到野地里的牛胃牛骨头,还没到夜里它们就闻到血味成堆聚在一起。你有没有这里的路边碰到过?”
“听见它们的叫声你一定会害怕的。”格兰特夫人插嘴说。
“以前还有一伙土匪,为了抢劫打家劫舍,遇到了人杀人灭口。”
“亲爱的,吓着了吗?估计散伙了,可能跟随镇里的一拨拨人走了。”
爸爸妈妈说了好多诚实听过的没听过的事情,有些事比如说看见胡狼一定不要表现出害怕,大声喊叫把这种狡猾的动物赶走是小时候最爱听的。不过他第一次见到胡狼的那次与一只尖耳朵的胡狼对视了好久,觉得它们的尖耳朵很机灵不像邪恶的动物。有些事比如说,阿兰的家长和爸妈关系并不好是第一次听说。
但诚实想让阿兰和他玩便携式计算机里的SC2之母巢之战,他做过无数次白日梦,自己用很多种办法把阿兰打败、逼得认输。他厌烦困难电脑,懒于到镇里的作坊摇一整天发电机。
诚实都是最后洗澡。最后洗澡遭遇水箱没水,好过一万倍爸爸或妈妈叫他节约用水赶快洗完。
男孩大步走下楼,听到客房里有声音而且还有灯光从门口照到走廊上,是妈妈在房间里和客人铺什么东西。客人的衣服没有换。诚实开动脑筋,客人一定得洗衣服的,诚实想假如晾衣服最少要半天的话,那岂不是要待一整天了吗!
哗哗洗完澡,妈妈还在房间里和客人说话,不想被发现的诚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你必须反锁门,锁窗,胡狼会进屋。万一门外有什么动静,赶快大叫。我们的房间就在楼上能听到。”
格兰特太太交代灯是满的、平时这放的打火的东西的各种事项之后,拖鞋蹬木板上楼的声音响了一路,却在卧房门边发现了熟悉的油灯。
她将灯拿进门摆在桌上,格兰特先生正在床上睡得正香。
“枚丽,你手上是什么?”还没睡的男人的嗓音从黑暗中传来。
于是格兰特太太摸到平时放的打火石和浸过油的干草,点燃了油灯。
格兰特先生将枕头拉下,环顾这个房间,一张没上过漆的圆桌,一大一小两只当初并排摆的放衣物棉被的柜子,几只挂衣服的长钉,别无它物。
“睡着了,我刚才去了他房间看了。今天遇到新鲜的人太兴奋了。”
“不然你有功夫教他读书?为了儿子的好,还是得让他上学。和小朋友一起玩。不然以后看到人不会说人话怎么办?当野人吗?我们养老的事小,儿子在这里长大真的就变成了一个野人,一辈子都是只能是野人。”
“好好好,老婆大人,别再说了,这个事我心里很清楚,儿子上学最重要。”
“所以我支持你的决定,搬家去野马河,让他上公立小学。”
“够的。你老是忘了距离要打对折。镇里面还有油,二十五升的几只油箱都装满了,还有两百升的。够了。”
“不可能的,我会保管好,出发之前检查有没有漏油和车子状况,下几只备用的轮胎。你不也有驾照吗?”
格兰特太太说:“唉,我都没怎么开过车,我只在郊区路段的公路上开过车。你有卡车驾照吗?”
“咱们想办法赶着牛和马走,就别装谷子了吧?省点油。”
“把动物放了,让它们自生自灭。带着它们走只能踩低档,更费油。”
“谷子有牛值钱吗?这十几头牛比这栋房子都值钱,还有马哩。你以为到了石头山之后我们吃什么。”
“说得对老婆大人说得对。咱们到了石头山、安妮镇、野马河这些地方再把畜生们便宜卖了吧?还是养起来?”
“再说吧。”格兰特太太觉得伤脑筋,吹灭了灯,在突然降临的一片漆黑之中盖上了被子。
这话把格兰特太太逗笑了:“你个破程序员能干什么?”
“对啊?以前居然我是程序员,还会写代码⋯⋯我想起来你是大学生,读过大学的。”
“男女朋友的时候我就在大学里读书。你还说,要供我上大学,是我自己出来上班还的贷款。”
“你当时也说‘我们还没有太老,我们买船票’,”格兰特先生喊冤,“我还记得我们那天在哪家咖啡馆,但是忘记了吃的什么饭,我只记得我们晚上做了一晚。”
格兰特太太探起身,朝房门听了一会儿:“都睡着了,来吧。”
“别怕。我拿了餐厅的墙上的那杆温氏拉杆枪挂在床头。”
“亲爱的,今晚你这么有心,是不是因为那个楼下的婊子。”
“我可是清白的,你别在背后说这种话。她可能是朝圣者,迷信一种宗教往西走。或者,曾经是百万富翁的千金。”
最后,在黑暗的枕头之上,格兰特太太以丈夫几乎听不到的音量低语:“真可怜。”
晴朗无月的夜晚随消失,或许有胡狼鸣叫的时间很快过去,太阳自荒原的东方升起,照亮草场、红土、谷仓和一栋二层的木房屋,水井的影子在潮湿的土地上逐渐产生轮廓。
今早诚实从床上起来的比平时早了许多,醒来的第一件事是赶快将鬼鬼祟祟的头探入他不知道要先敲一敲的客房门,视线很快越过铺盖素色被单的平整的床,床对面的客人衣服没有换,端了一把和爸爸昨晚拿上楼的长枪一样的枪,身体在窗子附近的杨木地板上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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