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命运,不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博尔赫斯
很多时候,要成为一种定义的化身,并不是一拍板就决定的,而是经过长期的历练、潜移默化地塑造,才最终形成。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任何结果的呈现,都只是结果本身的价值。某个称号、某次行为、某种荣誉和过错,光辉或灰暗的,人们直视表露在外相的色彩,受其鼓舞或蛊惑,调动自己的情绪,做出不同的反应,这时,所有的感知都是属于人们的私有物了,只有身处结果本位的人,才在这种嘈杂中显得格格不入——无论他是欢乐还是悲伤,都没有其他的意图。因为只有他是经历者,我们不过是陪客。亲密或疏远。
可他也有不知道的。恰恰是这群陪客们,因他的结果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也不知道其他人的,我只知道我自己,在阿根廷夺冠的夜晚,忽然如释重负,很是平静。这种平静也曾在这届世界杯里出现过,当韦霍斯特绝平阿根廷时,我首先听到的是父亲的鼾声。我从足球世界抽身出来,坐到一旁的瑜伽垫上,双手向后支撑,抬起头,看着凌晨五点的天花板,呆滞住了。想必,我的脸上面无表情,回到了常态。朋友说,他很难直视发呆时我的双眼,因为这让他觉得很揪心。忧伤好像嵌入到我的五官之中,这与他在互联网上,或在平日里见到的我截然不同。我说,如果你接受了这样的我,就说明我们是真朋友了。
早些年,这种平静也出现过。在抑郁症确诊的那天,坐在问诊室的三个人各有各的表情,医生见怪不怪,母亲满目愁容,我有些激动。“我不是骗子”——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我没有欺骗任何人,我的身体真的出了些问题。”我躲进厕所里放声痛哭——从13年发现自己时常心慌开始,到19年确证,这六年间,所受的委屈与嘲讽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有缺陷的、比人低一等的、没人爱的贱种。最艰难的时候,心慌与头疼几近撕裂我的躯干,犹如亿万蚂蚁在肉心上啃食,四面八方一拥而上,我不得已灌生水来缓解疼痛。对精神的迫害,也到了将要倾倒的地步。在模糊中,我仿佛听到了求死的呼喊,窸窸窣窣,不断临近意志的中枢,就差分毫就能将它攻陷。接连不断、随时而发,每次扛过去,都精疲力竭,小病不断——回忆完这些往事,平静袭来。久违的,我的脑子里不再有奇怪的幻听,眼睛也不再分神。我掏出手机,打开懂球帝,又看了一遍那周的西甲战报。2月17日,巴萨1比0击败巴拉多利德,梅西点射破门。一剂强心剂注入体内,我感觉到自己又获得了力量。
这几乎是这五年来我唯一坚持下来的事,我将其视为一种本能,一种生物在危机时以求自保的本能。在私立时,由于没有手机,一周都看不了足球新闻,我就想方设法获得一些资讯。具体措施如下:对于不重要的比赛,我会在做操后跑到二级部的新闻张贴处,看一眼体育新闻。每当巴萨获胜,就暗自握紧拳头,振三下,要是输球,起初会有些伤心,但后来也就习惯了;对于重要的、急切的比赛,最开始,我会给母亲打电话询问,但后来,因为怕母亲理解为不务正业,所以就拜托上铺胆子大的同学,看一眼手机。
15年欧冠决赛就是一个典型,那天我彻夜未眠,很是紧张,四点就开始叠被子、整理内务、洗漱。一切都做完后,就搬了把凳子坐在窗前,一点点看天空由深蓝化为湛蓝,途中有段时间,我想自己经历了蓝色时刻①,在未鸣的一瞬,我心里有底了。果不其然,巴萨捧起了队史第五座欧冠奖杯,成为唯一一支两获三冠王的球队。到了初三,病情加重,耐心也逐渐被磨没了。我开始在大课间以复习计算机课内容为理由来到计算机教室,在网上搜一些比赛咨询来补充气力。我深知这一切都有梅西的功劳,他作为最出色的那个,几乎满足了我对一切个人英雄的向往,同时,也有对自己的幻想。如果自己有一天能成为像梅西一样的人物呢?
在人们十五六岁的年纪,这种幻想已经被称为不切实际了。大人们更喜欢那些务实的小孩,这是一种特色。我是最笨拙的那个,还停留在小学时高举理想主义旗帜的时代。谁最先能撇清与理想的关系,谁就最先能出人头地。当上了初中,有了选拔的需求后,理想就沦为齑粉,扫进了簸箕里。一时间,我发觉他们愈发陌生,像是闯入一片秘密森林,里面荆棘重生,遍布迷雾,四周总是沙沙作响。在那时,我一直有个困惑,即便我高呼叛逆与反抗,可打心底里,我并不觉得他们是错的,同时,也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但造成的结果确实天壤之别。那么,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抑郁症像是一张榨取能量的套子,而我常年被困于其中,很是疲乏。这种直接对精神的损害,伴随着是日积月累的渗透,是一种慢性毒药,不断蚕食积极能量的空间。我亟需补充,一旦我放任不管,这种侵蚀迟早会带我走入末路。可怎样的补充最为直接有效呢?
肇始,我选择过历史,因为历史可以让我快速建立幻象。读史,被伟人折服,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享受睥睨天下的快感,这确实会让人充满力量,可消退得也快,用不了多久(大概也就是半天),就过去了。可能是我也心知肚明,拿破仑们的成就是对我来说就是天方夜谭。不是权贵、生于一个错误的时代或错失一个基本条件,就不可能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连我这样荒诞的人都认为这很离谱,但那时,我并没有想这么多,为了接连不断的补充能量,我只能一本又一本的读,读了大概两百本书。越读到后面,心气越不足,迷恋没了盲目也就失去了根基。
在此期间,我接受了主任的意见,决定去看14年世界杯。主任是阿森纳球迷,也是我初中时为数不多能吐露心声的老师。十五岁的我对于足球的全部理解,无外乎这几个关键词:巴西、罗纳尔多、C罗与梅西。我知道舅舅与表哥是梅西球迷,但自己尚处未知,尤其是球赛大多都要熬夜,我起不来,误了很多场。到了半决赛,觉得自己再不看就结束了,于是定好闹钟,等着去看巴西与德国的比赛,可最终还是误了,到了比赛过了半个小时才打开电视,比分已经来到0比5。距离赫迪拉的破门仅仅过去十秒,飞奔的德国人与仰面的巴西人穿插在球场上,电视机内的喧嚣并不属于天微亮,空无一人的我的世界。我的第一次球赛也就在惊愕中落下帷幕。
不知为何,我对巴西人的落寞很是同情。在家门口目睹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本领被外来者击溃,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因而在决赛支持阿根廷,并非因为他们有梅西,更多的,是对德国人不留颜面的不满。至于梅西封不封王我并不在意,我只希望让德国人付出代价。起初,我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我站起身,绕过饭桌,移步到电视机前,当伊瓜因破门时,我险些就要喊出来了,下一秒,我低下了头,咬着嘴唇,并擦拭掉脖颈处的汗水。伊瓜因越位了,经此一次,我记住了越位的规则。随后,梅西险些破门,阿根廷门前险象环生。到了九十分钟结束,我才发现自己就站在电视机旁,手扶着机顶盒。太他妈刺激了。我爆了句粗口,之后赶忙向母亲的房间瞥了一下。到了加时赛,马里奥格策完成了他人生最瞩目的瞬间。当格策破门时,我心里一沉,跪倒在电视前。不知什么抽走了我的气力,又不知什么让我的身子里充盈悲伤。
起初,我很抗拒这种悲伤的漫入,可随后察觉,这种由外而生的悲伤并没有带给我极大的痛苦,相反,对于这种有根据的悲伤,我竟有了一丝欢愉。原来,我的本性并不忧郁——我本就是个乐观的人!我的身体在回应我,它还记得!猝然间,我开始祈祷奇迹,下意识地双手合十,然而到了最后,奇迹也没能发生。同样悲伤的主角与我相逢于同一时空下,我看到了他——据人们说,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球员——正在黯然神伤。悲伤将我们连接,在一片巨大而厚重的共鸣中,我窥探到他的内心。并不神秘,也并不复杂,只是在书文上寥寥数字就可说明的哀戚,唯一的区别是,我的痛苦仅有他的数千分之一。
对照梅西的职业生涯,会发现我的好奇简直滑稽。但让我记住的是他遭遇的四次国家队大赛决赛失利,两次在欧冠被逆转,被拜仁8比2痛击,在全世界最耀眼的位置,一次又一次遭受历史性的打击。当他第二次宣布从国家队退出时,正值我休学的时候。那时抑郁症已经让我无法难以继续学习,因为整日看抖音,心里产生一种出名的妄想,企图靠此来让人们对我刮目相看。我写文为了出名、学跳舞为了出名、健身为了出名,走向了一条偏执的道路。
那年世界杯,我陷入一种癫狂,在梅西帽子戏法率领阿根廷晋级世界杯后,我相信这一届世界杯是属于个人英雄主义梅西的世界杯。因此,当阿根廷打平冰岛、惨败克罗地亚被群嘲时,我将情绪发泄到了网上。又因梅西对阵尼日利亚的比赛里打入关键一球而疯狂。我将自己的全部贱卖出去,为梅西喜,为梅西悲,为梅西辩驳,也为呵护而梅西发狂,甚至伤害了母亲,在阿根廷八分之一决赛输球后,当她说出“其实C罗也不差”时,我回击了,言语并不干净,然后冲进阳台,一个人生闷气。可还没等我缓过神来,父亲重重摔门,怒目圆瞪,狠狠扇了我两个巴掌。
并不疼,可我捂了好久。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一两声车喇叭,月亮也很皎洁,这在常年雾霾的北方很罕见。父亲离开后,我听见了母亲的哭声。到了高中,母亲变得爱哭了,这对于我是难以想象的。在我印象里,母亲严厉、有些刻薄、盲目担心,没有女人味,因而,她的每次哭泣,都是洗刷我对她的认知。我静坐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新闻里写道,梅西宣布再次退出国家队,此时,我意识到,他不是拯救我的人。当一个人将所有的寄托安放于他物,那他最终失去的是自己。赌博的人寄托的是钱,恋神者寄托的是上帝,爱国主义者寄托的是国家。一直以来,我希望有人能把我从泥潭中拽出,我相信过爱情、相信过友情,也相信过那些在书本影视中从善的好人们,例如老师,可都无济于事。我又将希望寄托在伟大的幻象中,当我十八岁时,我终于理解不切实际的真实含义——如果人们都不曲解的话——不是用来为了嘲讽理想主义者,而是希望那些迷失自己的人回到现实,找寻属于自己的路。梅西可以是一种信仰,但绝不是上帝。我依靠梅西与竞技体育一直得过且过,现在,该接受他们真正的赠予,自己发力了。
我选择再一次相信家人,将自己的真实情况全盘托出,并接受治疗。
可即便梅西不是上帝,他也罕有缺点。他并不是知识分子,足球的胜利也不一定带来正向的影响。可梅西,如果脱离出足球语境,他仍然是一个好人,这对于偶像来说很难得。有些偶像是哑巴,有些偶像是傀儡,有些偶像自封权威,有些偶像伤风败俗。人们唯一能批评的,只是梅西的失利。早些年梅西的性格也被人诟病,认为他不是个领袖,不像马拉多纳那样,那些人因此认为梅西一生都无法企及大力神杯,可却忽略了,梅西也是会成长的,他也需要周围人的鼓励,他也需要挫折。这些人生道路上俗不可耐的情节与不可避免的障碍,他都一一经历、打破,并改变自己。现在去看梅西的国家队比赛,你会发现,他不再像青年时那么灵动,他不再作为足球场上独一的舞者肆意挥洒自己的天赋,而是伺机而动,一旦被他嗅到良机,一个机会、进球就此诞生。这种改变基于他领袖气质的跃起,他不再是那个默不作声,只求全力享受足球的精灵,转而回到柔顺的草地上,双足不只为足球服务。他会发怒、会演讲、会保护后辈,他在场上逐渐有了人的神情。如果说,曾经的梅西演奏的是一整场华丽的乐章,现在的梅西只会把琴弦拨动至最撩人的时候,即便他无法要求对手按照他的旋律跳舞,却可以带着他们顺应自己的号召。在梅西的音乐里,对手经常负责弹奏恍惚的颤音,这种节奏的突然转变,正是这音乐撩人的奥秘。无论人们为之感动、欢呼还是掩面痛哭,它都奏效了。
也正因为不再视梅西为朝拜的对象,我的眼睛也明亮了。竞技体育不只是胜负的附属,在每一次进球前的策划同样美丽,每一场以弱胜强的背后都有坚忍的脊梁,每一次奇迹的发生都有拼搏的助力,每一次遗憾的产生也绝无仅有情怀。随着阅读比赛的场次越多,我也愈发享受足球带来的快乐,这种快乐远不是胜利后狂欢所带来的声嘶力竭,而是一种抚慰,像是一颗软糖落入舌尖,将甜意浸润整个身躯,又像是一次热腾的药浴,将药效由外而内的沁入,遍布全身。即便抑郁症依旧淘气,不知何时还会劳烦我的身心,可我早已今非昔比。我没有改变对结果的向往,又多了对过程的欣赏,没有什么比这更愉悦的了。
来到22年,当第一场输给沙特之后,即便心里很是压抑,可依旧在朋友圈向沙特队致敬。到这时,我明白,自己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接下来,就请让理想主义在波斯湾飘摇吧!让一段新的童话在这里上演!这早已不是我这个陪客的期许,所有的陪客们都要让出自己的中心位置,将它归还给结果本身。这个结果已经超越了比赛的胜负,而是由梅西衍生出来,通过每一次胜利、每一次善举、他的品行与经历,影响我们人生进程所呈现的结果。或许,有一天哪个曾经被他鼓舞的球童同样站在了世界杯的舞台上为国争光;又或许,某个心怀理想的少年被他的故事激励,经过重重考验之后实现理想;再或许,一个年纪轻轻但命不久矣的人因他而了却了自己人生诸多遗憾中的一个,让自己在临终前有所释怀;最后,或许某个被人嘲笑的男孩,会因他而坚守自己的信念,即便最终仍没有如愿,可他已经勇敢地抗争过,他终将死而无憾。自由、奋斗、正义、理想……这个世界仍需要它们,每当人们对世界几近绝望时,总有人能站出来,将这些宝贵的人类精神作为希望再一次种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于那些尚未腐化的人们心中——这个世界或许因此真的会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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