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七月,一个雨天,在三里屯韬奋书店读《狼蛛》。迪伦很有面子,一整个柜台摆满了他的薯片袋,放在走廊的入口,每一个上楼的顾客都能瞅见三十岁迪伦的面孔,百变,如同他的嗓音。
必须要读懂《狼蛛》,这是给自己下的死命令。对一个计划成功与否的判断在于结果是否实现目的,即便对象不是《狼蛛》。 长久以来,读书是我“与众不同”仅有的途径,因为不需要什么天赋,只需要翻页即可。
那天在等朋友,走进韬奋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草草了事与较真碰撞,我仅读了三页就罢休。第一次感到来自读书的挫败,很沮丧。但或许是必然的,二十岁的nobody要与三十岁的master共振好比一头猪理解人类的熟食行为。我只能这样自我安慰:“还好我能听懂他的歌。”
唯一失去的是阅读的乐趣。读书,读几百本《狼蛛》,看电影,看几百部《天生杀人狂》,听音乐,听几百首鲍勃迪伦,先有数量就行。发到网上,记录生活又得到满足,对标他人的生活,自己立刻高大起来。 没有对比,人永远不知自己是丑是美。 在攀比,不知是附和自卑还是害怕疏离。
个人最喜欢器乐演奏是《Free Bird》,在封寝时更喜欢了。 坐在五楼楼道的窗台上,看着窗外严丝合缝的楼壁,天空被挥霍的仅剩间隙。鸟与自由一起陨落。
《乐夏2》最喜欢的乐队是五条人,《十三邀》里更喜欢了,但我的歌单里没有一首他们的曲子。
仁科、阿茂是知识分子,这个称号不是高学历的特权。乐队里高学历的不少,刺猬的子健、裤子的彭磊、后海的付菡……数去吧,太多了。Queen的布莱恩·梅是帝国理工学院的天体物理博士,纯正的科学家。五条人不过是nobody, 但“知识分子”向来不是一种头衔,而是一种精神。 靠读书、看电影、旁听课,自己琢磨,塑造了两季《乐夏》里最有人格魅力的一支乐队。玩乐队的,真性情的人不少,先锋个性的也不少,但悠然的却很少。
对于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来说,知识负担不比知识红利低,罗素自己就说,世界的根本问题在于,愚者和狂热者无疑,而智者多虑。 其中的真空大写着无法被解决的问题,只要闭口不谈,问题就不存在。 一部分知识分子思考后选择只接受知识红利,至于那该死的负担,丢弃一旁。靡乱、欺骗、放纵,比愚者更钝,比狂热者更疯狂。带着一批精神信徒,完成对自我虚荣的建设。这部分人丧失了“知识分子”精神,自诩头衔,内核沦为流氓。
五条人是另一种路子,在野地里生长,选择亲近那一条河、在何处晒太阳。他们没有包袱,不会背负谁与谁的期待,“历史责任”,他们只对知识有好奇之心。衍生到音乐上,“随性”。所以去听他们的录音很磨人,因为明知道现场才是五条人的归宿。 只有在共晒太阳时,音乐才是完整的。
一六年,初三,体育课,绿茵场,一个班躺在地上晒太阳。淘气鬼忽然唱起《海阔天空》,认真,大声。男生合唱,在变声期后,唱着不标准的粤语,想象自己在红磡。老师加入合唱,那是他的最后一节课。
私立,中考前。唯一玩过乐队的男孩,喜欢罗纳尔多的老师,最后的放松。
一九年,休学,电影院,满员。当弗莱迪在银幕上唱起《we are the champions》时,全场合唱。身旁穿着西装打着摩丝的男人面红耳赤,咖啡杯像喷发的海底火山,一簇、一簇涌出。我哭了,流泪或许只为映衬氛围。一周后,我决定上学。
二二年,封寝。形势好转后,我在六楼洗漱间里听着《we are the champions》,没有哭,但想要为,什么,而抗争。
“(信仰)是人类进化出的最重要、最包含希望、最危险的能力。”
信仰是个人选择的寄托,起初还能授人力量,现在仅剩崇拜。
重塑与海龟各有一首歌代表了信仰的力量,《Sound For Celebration》与《Where Are You Going》,前者是乐队受邀前往阿富汗演出时,当地受到袭击,演出被迫取消后所创;后者是基督徒的迷茫——盘旋在十字架下、耀眼中的人、糜烂的苹果,在纷扰中,信徒不知方向。于是大声求问:
“Jesus,where Are You Going?”
信仰是轻薄的希望,绸缎般披在人身上,它不会保护人不受伤害,但会让人有继续前行的勇气。告诉你,苦难无法避免,所以要昂着头迎击。执着,沉淀,还是另辟蹊径,都由你来选择。它不会告诉你规范的成功方法,而是将选择道路的权利交给你,因此它脆弱,但它尊重人。
不应该阻止任何人选择信仰的权利。不应该嘲笑每一个有信仰的少数派。
最后提一嘴,《Sound For Celebration》中,华东的第一句歌词是:“The shows must be canceled”,翻译为“这场演出必须取消”。
不知道普京在冬奥会开幕式上听《Imagine》是什么感受。我反对任何侵略战争,无论是现在的俄罗斯、美国,过去的日本、德国,还是古代被宣扬的伟大征服者们——查理曼、秦始皇、拿破仑、亚历山大……过去有一段时间很迷恋他们,小男孩的帝王梦。后来知道流血很疼,就不再喜欢了。
我不懂政治,也不愿谈什么大局。心系天下的人太多了,我只想关心附近。有些人认为口是最无束的器官,一张一合,含下整个宇宙,自己却依旧一无所有。对于战争,人们更关心坦克,却忽略它伤害的人。他们又很爱批判艺术、思想,认为这些一无是处。为虎作伥的人才能借以虎威,身边的一切都是虚无,包括自己。
I'm a dreamer,从来不因此困惑。世界不需要太多的dreamer,否则它将无法运作,但也不能没有dreamer,否则它将寸草不生。 人类社会一切的和谐都建立在平衡之上,打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修复。
刚上大学时有个摇滚迷,最喜欢把几个名字很拽的外国乐队放在嘴边,受女孩追捧。后来听得人多了,他开始惶恐起来,具体表现为:
你这支乐队都没听过?那可是平克·弗洛伊德哎,你是不是连弗洛伊德都不知道?
当他被揭穿没听过平克·弗洛伊德后,我们都为他感到羞愧。不过他不在意,依旧受女孩喜欢。那只可能是因为他帅。
一提起摇滚,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燥。李红旗对此很反感,他曾说:“他们(观众)都想躁起来,我就想干嘛要躁啊?”对我来说,我很喜欢海龟,但不代表我不喜欢燥的摇滚, 只能说不同音乐在不同语境下有不同的治愈功效 ,像OOR,就能让我在低落时像个爷们一样向世界宣泄。
摇滚很适合合唱,跟着上万人一起在体育馆高唱“we are”时,人类的灵魂便短暂共鸣了,只有性爱与音乐才能如此。齐声间,不同人的愤怒化为一股力量,他们的困境,成为了共同的敌人。领路人高喊:“wake up”,人们起身;高喊:“never give up”,人们振臂。声音如同利剑,一次次刺向看似不可战胜的对手。 这或许诠释了悲剧为何伟大,在注定失败的结局面前,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人的勇气弥足珍贵。
在向死而生的生命里,共鸣是人与人唯一感同身受的阶段。 我被合唱感动的几率超过任何一种音乐形式。毫无门槛的艺术,只需要靠人的数量实现。 在波兰的商场里,人们高唱“Mama, just killed a man”,在邻桌的毕业会上,人们高唱“一直向南方开”,在伦敦碗,人们高唱“nanana na,hey jude”……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太阳初升时,忽然有十万支金喇叭齐鸣。阳光穿过透明的空气,在暗蓝色的天空飞过。在黑暗尚未褪去的海面上燃烧着十万支蜡烛。我听见天地之间钟声响了,然后十万支金喇叭又一次齐鸣。我忽然泪如雨下,但是我心底在欢歌。有一柄有弹性的长剑从我胸口穿过,带来了剧痛似的巨大感。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我站在那一个门槛上,从此我将和永恒连结起。”
——王小波
二零年,高考结束,逃毕业典礼,躲在KTV唱《情歌》。服务员进来换话筒,呆滞三秒,合唱:
“杀了它 顺便杀了我 拜托你了”
疫情期间看了三场在线音乐会,西城男孩、阪本龙一、崔健。三个国家、三种风格、干同一件事。教授音乐会最后,工作人员戴着口罩举着“不要输给疫情”的白板,笼罩一股悲壮气息。
崔健在为蜡烛续火 。这本就是个倦怠的时代,不能再让火熄灭了。仅靠摇滚乐是不够的,但也仅有摇滚乐能做到。
这段日子,很多大学教授在网络授课,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一直在微博上直播戏剧,王小波、川端康成等人的读书会曾在网络播出,《十三邀》没有中断,但这些都不是人们首选的对象,也不是网络首先推送的对象。人们被网络服侍惬意,只剩呻吟,连选择谁来服务都费力。从服务大众,到服务受众,到为保留受众而努力,到迎合大众,只是一张单程票,没有返回的可能。如今我们再回头听崔健、窦唯、唐朝、鲍家街43号,为此惊讶;八十年代在台湾流行的音乐是披头士、鲍勃迪伦、滚石,为此震惊。 曾经判断过气的音乐,经过时间考验后,又一次俯视现代人。
回忆热最大的问题在于,现实低迷,未来没有希望。 我们不知道下一个崔健在哪,不知道下一个王家卫是否有出头之日,不知道是否还能有第二个徐悲鸿,不知道王小波会不会在未来冒出,惊艳文坛。唯一确定的是,我们曾经拥有过。
“那么您也同帕纳卢一样认为鼠疫有它好的一面,它能叫人睁开眼睛,它能迫使人们思考!”
“鼠疫像世界上别的疾病一样,适用于这世界上的一切疾病的道理也适用于鼠疫。它也许可以使有些人思想得到提高,然而,看到它给我们带来的苦难,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向鼠疫屈膝。”
如果它既无法让人们思想提高,还让人们向它屈膝,那没有什么比这更荒谬了。
“让我们恭喜利物浦赢下披头士德比,闯进欧冠决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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