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12月25日,叶甫根尼·斯捷潘诺维奇·科比捷夫出生在俄国维拉特(阿尔泰)的一个农村家庭。1927年,只有十六岁的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当上了乡村教师。科比捷夫热爱绘画,两年后被鄂木斯克艺术学院录取,随后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马克西姆·高尔基师范学院教美术,是东西伯利亚地区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之一。
1936年,科比捷夫作为共青团学员前往乌克兰,进入基辅艺术学院深造,作品入选1939年的全联盟青年艺术家大展。1941年6月,他以优异成绩从学院毕业,成为一名壁画家,平时也勤于绘画人物肖像,其中一些作品留存至今,模特大都是当地的乌克兰姑娘。
1941年6月22日,卫国战争爆发。科比捷夫立即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随后放下画笔志愿参军,他被指派到苏联红军第八二一炮兵团三营八连,驻防基辅和哈尔科夫之间的一座小村。这个炮兵团是开战前新组建的部队,兵员作训仓促,磨合不足,后勤供应也跟不上,其一营和二营在第聂伯河沿岸的卡尼夫市遭到德军重创,很快就被打垮。科比捷夫所在的三营连火炮都没来得及领到,作为步兵营作战,最后在戈罗季谢陷入包围圈。
9月,西南方面军司令部和军事委员会的部分指挥员决定从戈罗季谢口袋中突围,科比捷夫所在的部队被编成突击队,负责掩护指挥员。9月18日,他腿部中弹负伤,被抬到手推车上随部队行进,但过了一天他就把位置让给其他伤员,自己坚持拖着伤腿步行作战。
9月20日,突围部队没能摆脱德军装甲部队的追击,被堵在斯坚科夫斯基地区的久科夫斯齐纳农庄。指挥员们殿后阻击德军,最后全部牺牲,红军战士们分成小股部队向东继续突围。此时德军已经赶在他们前头,占领了主要道路和很多村庄,同时还掌握着制空权。科比捷夫和战友们只得在晚上小心前进,还要时刻注意绕开沦陷的村镇和道路。由于腿上带伤,科比捷夫的行动比其他人要慢,时常被落下,期间他也遇到过一些从包围圈侥幸逃脱的战友,但一样跟不上他们的脚步。最后,他和一名年轻战友准备撑船渡河时,被一个德军机枪哨位发现并俘虏了。
德军把他们推到附近的村子,据科比捷夫回忆,那时地上已经坐着六名被俘的红军战士了。之后,他们走了三天三夜,抵达米尔哥罗德,德军没给他们吃任何东西,连水都不给一口。在米尔哥罗德休息一晚后,战俘们又走了四十二公里,前往霍罗尔。因腿伤和长途跋涉,科比捷夫走得越来越慢,他回忆说当时以为自己死定了,每一秒钟都觉得会吃枪子儿——德军把走得慢的俘虏当成累赘,通常不耐烦了抬手就是一枪,然后拖到路边了事。走在前头的战友看到这情况,故意放慢速度,并且要他一定要坚持住。不过,科比捷夫最后还是精疲力竭——“我失去意识,突然倒在地上。但我感觉到战友们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用自己的臂膀架着我走,其他人将我们团团围住,这样德国人就没法开枪打我……”
到了霍罗尔,一位同志告诉科比捷夫,经过四天的死亡行军,他后脑勺原本乌黑的头发逐渐开始变白了。
科比捷夫和战友们被关进了纳粹德国设在霍罗尔的集中营。这里设有两个区域,分别关押苏联平民和战俘,此外还有一座巨大的采石场和一座旧砖厂。这里的建筑陈旧,很多囚犯栖身之地连遮风挡雨的屋顶都没有,伙食供应少得可怜,也缺乏御寒衣物,时常流行斑疹伤寒。死去的人会被直接丢进采石场,任野兽分食,因此这座集中营也被称作“霍罗尔乱葬坑”,有时也被冠以“霍罗尔斯卡娅死亡营”之名。
除大量平民外,霍罗尔集中营共关押了近两万名红军战俘。直到1943年9月19日,霍罗尔才被苏联沃罗涅日方面军的部队解放,此时已有九万一千名苏联军民在这里丧生。
在霍罗尔集中营,科比捷夫目睹了人性中最残暴黑暗的一面,除了德国军警的暴行,红军战俘内部也出现分化,一些人为了活命或得到好处而肆意出卖部队里的政工干部和犹太人,拿别人的性命来讨德国人的欢心;还有一些人替德国人当牢头,欺压自己的战友。但同时,他也见证了战友之间的互助,对未来的希望,对胜利的信心和对苏维埃祖国的爱与忠诚。他镇静地默默观察着,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名艺术家,有义务用画笔把这里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让后人了解人能何等卑劣,又能何等高贵。于是他偷偷在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上为战俘们和德国军警画速写,并认真记下集中营里发生的真人真事,以及画中人的特征。渐渐地,笔记本画满了,他就到处收集废纸,在上面继续画。
德国军警和牢头们会定期要求战俘们脱衣进行检查,看看有没有私藏武器或传单。遇到这种例行检查,科比捷夫就会事先把笔记本埋在沙土中,再把脱掉的衣服盖在上面,因为他知道敌人惧怕斑疹伤寒和寄生虫,不愿意碰战俘的衣服,最多只会用木棍子翻看一下。就这样,笔记本保住了,从没被发现。
据科比捷夫记录,很多不到二十岁的青少年战俘和年过四十岁的中年战俘没能在集中营活过第一个冬天,而挺过来的人中,有很多被德国人拉上火车,运到波兰或德国境内的工厂做苦力。剩下的人依旧缺衣少食,不过集中营附近格里什科夫卡农庄的老乡及时伸出援手,经常来雇战俘去干农活,用食物当报酬,德国人对此管得不多,科比捷夫也常去这座农庄干活,熬过了两个冬天。
渐渐地,他发现看守集中营的德国人也并不全都是丧尽天良。甚至有一天,一个看哨塔的德军支开其他人,带走了一些战俘,战后他才得知这个德国兵把他们带到集中营外的一条深谷,偷偷释放了。这是要冒风险的,幸存的战俘也不知道此人后来去了哪。
1943年,科比捷夫在当地居民帮助下逃出霍罗尔集中营,在危险的沼泽中穿行,回到了红军战线。他重新披挂上阵,参加了解放乌克兰、摩尔多瓦和波兰的战斗,并一路攻入德国本土。在前线,已经是红军上士的科比捷夫组织了一个木偶剧团,自己制作木偶,自导自演讽刺纳粹德国的木偶戏。当时他使用的木偶、舞台道具和剧本,在战后被莫斯科的谢尔盖·奥博拉措夫木偶剧院收藏。
1945年,科比捷夫在德累斯顿结束了自己的征战生涯。因在解放切尔克斯市和科松-舍甫琴基夫斯基的战斗中作战勇猛,上级推荐他为苏联英雄称号候选人。后因有被俘经历而未获批准,改为授予红星勋章。
战争胜利后,科比捷夫于1945年复员并回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他又去拍了一张照片,但经历了四年的战事,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此时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于战时工业综合体从西部国土后撤,这座位于叶尼塞河和西伯利亚铁路交汇点的城市建起很多为工厂提供原材料的新厂,发展为巨大的新兴工业城市。工业发达、城市人口增多的同时,该地一直苦于各方面专家的紧缺。随着大量行政管理和人民文化娱乐设施拔地而起,身为壁画家和壁饰专家的科比捷夫正可大展身手。他被迎入艺术家联盟,担任城市艺术设计、策展等重任,成为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艺术界的领导人之一。
他和同事们一起,为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水运站绘制了天花板的壁画。他还和妻子米罗什季娜合作,为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铁路工人文化宫和少年宫绘制了以斯拉夫民间传说为原型的壁画,并设计了这两处设施的装饰玻璃。
科比捷夫也参与戏剧曲艺,为苏联作曲家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普罗科菲耶夫的芭蕾舞曲《石花童话》和苏联国歌作曲者谢尔盖·米哈尔科夫的戏剧《我想回家》做过舞台设计。
1955年,他为法捷耶夫的小说《青年近卫军》绘制了插画。
1958年,科比捷夫受邀进入新设立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苏里科夫艺术学校任教,他的世界美术史和形态构成学教程深受学生欢迎,鼓励学生举办自主展览。教学六年,他培养出六十位美术师范毕业生,其中二十位成为艺术家联盟成员。
任教期间,他还为市里的祖国剧院设计制作了覆盖建筑正立面的巨幅马赛克装饰画。完成设计稿后,他决定完全用自然采集的材料制作这幅巨作,并邀请自己的学生一起动手。他带领学生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在叶尼塞河边一边散步一边搜集可用的石子,按色调分类后,铺成了剧院的马赛克画。这幅作品被称作“克里斯诺亚尔斯克母亲”,描绘了一位母亲双手托起自己的孩子,为后者展示联盟的广袤大地。2019年,祖国剧院整体翻建,但这幅马赛克画原样保留了下来。
生活美满,事业蒸蒸日上,但科比捷夫始终无法挣脱战争带来的恐怖记忆,噩梦缠身。“法西斯集中营的可怕经历,还有我对那些死难同志的怀念,它们在呼喊,要我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他回忆道,“我在战时记录了霍罗尔乱葬坑的实况,想要在胜利后把那些人的故事画出来,可我又没想好该怎么表现,就一直把这件事搁置着。现在看来,我该动笔了。”
1959年,他根据战时在笔记本上的速写和记录,完成了组图《至死不屈》。这套用铅笔、钢笔、炭笔和水彩等绘制而成的作品集中记录了霍罗尔集中营中的苏联军民,其中既有死亡、哀恸和绝望,也有友情、怜悯与勇气,以及叛徒宵小的嘴脸。1960年,科比捷夫重游故地,访问了霍罗尔市,在那里和一些幸存的红军战友重逢,还去格里什科夫卡农庄,对当年帮助过战俘的老乡表达感激之情。
随后,他又创作了第二套组图《人们啊,你们要警惕!》,主要描绘了当年在集中营耀武扬威的纳粹军警。通过稍为夸张的手法,科比捷夫生动展现了这些恶棍的鲜明特征,并用文字记述了他们给苏联军民带来的恐怖与痛苦:
汉斯上士的绰号叫‘拳击手’,这家伙特别喜欢打拳击,经常见了战俘就一拳挥过去,不把人打倒在地不会罢休。
萨迪克下士没有绰号,他是全营最讨人嫌的法西斯分子。说到底,他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个性也没什么爱好,只知道服从命令而且特别勤快。往往伤害我们最深的,就是这些个奋勇作恶的平庸歹徒。
米勒下士被我们称作‘护照专家’,因为他似乎一眼就能辨认出人群中的犹太人。这家伙一脸奸笑,咧开的嘴里白森森的牙齿就像是钢琴键,他总是带着一群跟班,去问那些可怜人是不是犹太人,如果对方说不,他就会要求看对方的‘护照’——接受过割礼的人当然是瞒不过的。但只要承认自己是犹太人,就会被他的跟班揍个半死,有时候会被拖出去处决。[1]
此外还有很多从前线退下来休整的德国军警也会被安排到霍罗尔,对重返前线的恐惧让这些人更为心理扭曲,成日靠殴打战俘来宣泄不满,他们同样被科比捷夫画进了组图。
《人们啊,你们要警惕!》完成后,科比捷夫又修订了《至死不屈》并加入了更多画作。1964年,他再度前往霍罗尔,将这两组画作公开展出。成千上万市民争相观看,聆听科比捷夫关于霍罗尔集中营实况和创作历程的现场演讲。他指出,希望战后的德国民众也能从这些作品吸取教训,警惕那些满口甜言蜜语的禽兽,不要被欺骗,而是要像集中营里那个不知名的哨兵那样,做正确的事。
与此同时,科比捷夫也将在集中营的所见所闻撰写成书,1965年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出版,是为《霍罗尔死亡营》。但这本书印数不多,后来也只是八十年代末在哈尔科夫再版过一次。
战争经历的摧残和辛苦劳作吞噬着科比捷夫的健康。六十年代中期,他的听力严重衰退,最后失聪,不得不辞去教职。1973年1月29日,叶甫根尼·斯捷潘诺维奇·科比捷夫在克里斯诺亚尔斯克去世,享年六十二岁。
科比捷夫身后,遗孀米罗什季娜将《至死不屈》的部分原稿捐赠给克里斯诺亚尔斯克苏里科夫艺术博物馆,其余画作和他获得的勋章,则于八十年代由基辅的伟大卫国战争博物馆[2]收藏。 [1] 战前霍罗尔有大约四百六十名犹太人,1941年9月德军进占之后,立即将他们全部拖到城外,悉数枪杀。
[2] 现为乌克兰二战历史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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