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抽光了,在刚刚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不应该过于自信,而是应该停车去买的。
范七文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毫无节奏的敲打,他刚刚尝试从已经空空如也的烟包中找出一根余下的,但没有成功。
软包烟的好处之一,就是总会那么一根烟像是可以预知未来一般躲在最里面的角落,在包装已经干瘪、被压坏之后,隐藏的更加稳妥,接下来,它就等着那个时间的到来,等着想要抽烟,但却忘了买烟,只能无助的开始翻找之前遗弃的烟包,最后发现那“多出来的”一根烟时,获得灵魂上的救赎。
那一刻,尼古丁所带来的神经反应,显得无比渺小。这正是在命运戏弄下,人类无比卑微的跪在原地致谢。有的人也会专门做这样的准备,比如在洗好了、挂在衣柜的衣服口袋里塞进十块钱,就是为了在以后的某个时刻获得一份惊喜。
但这次没有,范七文把个纸质包装撕开,也没有找到一根烟。那是当然的,拿出最后一根烟的时候,他就确认过一遍了。
好吧,没有烟,那就只能忍着。范七文摸了摸下巴,胡茬两天没刮已经开始很扎手了,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头发,很好,每天都有在洗,还是这么乱。脸上的坑洞已经被十年的时间打磨到难以辨识,只有在伸手触摸的时候才能再次感觉到。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在路边绿化带用手扶着树干之后,抬起手时,掌心和手指肚上那些压痕。不,还没那么严重吧。
自己的年龄越来越靠近“油腻中年人”,越开始对于自己的卫生状况开始注意,年轻时完全不在意,一周才认真洗一次的头发,现在每天都在洗。为了避免迅速得出现小玉所说的“老人臭”,他尝试过喷香水,但很快觉得这太离谱了,转而使用芳香剂放的多一些的沐浴液。
但那对于每天都在跑外勤的人来说,只能算是出门时刻的心理安慰,说真的,都不用爬楼梯,开一个小时的车,什么香水都没用了。但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就是在车里放一个超级强力的空气清新剂,然后让自己成为其衍生物。
范七文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必要去处理“气味”的问题,因为他这种水平的烟民,身上除了烟味,不会有其他被别人注意到的味道了。再加上他只抽一种廉价的软包烟,从来不碰别人递来的烟,所以总的来说,他就是一个行走的红塔山二手烟传播器。
这是好事,老人臭是身体开始腐朽时的血肉呻吟,而二手烟则是迅速消亡生命的余灰。
哪怕思路已经跑了很远,时间依旧没有流动太多,他的蹲点还遥遥无期。在得知了林远之和公司有版权上的纠葛,而核心嫌疑人正是曾经于其有过交集的人,他就明白了今晚不睡觉的人,是他。这也是好事,一方面可以让小玉回去休息,另一方面,他不用为了“如何入睡”的事情发愁。
失眠是日常的,由于昼夜颠倒,可以睡觉的时间极其不稳定,所以他躺到床上,并不能像其他的三四十岁男性那样,突然入睡。而是陷入一种,很累,眼睛很干,但无法入睡的可怕状态。接着他就会开始感觉到床单很潮湿,被罩两天前刚刚洗过却又像是没晾干一样,枕头套滑滑的,似乎还有水气,新川市空气中的水汽让所有东西都像泡了水的毛巾。
哦,那家伙出门了。真忙啊,晚上九点半,穿着整齐,今天是周六晚上,你有什么活动吗?王耀天老哥,你比我年纪还大啊,是怎么在35岁之后还敢跳槽的?这样想着,范七文按下推杆,拉起自己的车坐椅,继续安静的望着距离他不算太远的王耀天。他正在走向小区外,看样子不是去公司加班啊,我还以为你准备加班加点,为了让《乐土》上线,而好好努力一把呢?
啊不对,那项目叫《噤声》。现在的人给游戏起的名字越来越奇怪了,他完全无法从名字上判断这个游戏是干嘛的,比如什么《标本都市》、什么《鹦鹉螺》的,在他看来可能还是更加习惯于《王权战争》这种简单直接地命名,你看,有王权,有战争,一看就是打仗嘛。
王耀天走到了小区出口的闸机,恰好另一辆灰色的帕萨特也准备开出小区,他顺势跟着前面的一辆车一起,这样的话可以完全不被注意到,是完全,而不是减少一定的概率。因为不会有人觉得自己同时被两辆车跟踪,再自恋的人也不会这么觉得。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不算严重,只是前面那辆帕萨特的车主不停的在闸机扫描二维码,似乎无法迅速付款,就在范七文觉得大事不妙的时候,它才缓缓通过。没有耽搁超过一分钟,还算能够接受。
毕竟,他还是看清了王耀天在马路边等待了一会儿,然后登上了一辆没有明显所属和商标的中型巴士。
嗯,这就有点意思了。范七文故意也在闸机多等了十几秒,等到那辆巴士开动时才跟了上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很长时间都买不到烟了,因为他觉得,这个中型巴士是要出城。出去周边散心嘛?好兴致啊,但是昨天晚上出门,周六玩一天周日回家准备周一上班不是更合适么?
在新川市跟车是很容易的,只要尽可能的保证不出现在对方的视野里,路上同行的车辆可以形成天然烟雾弹。当然了,如果遇到那种“那辆车好像从小区里就一直跟着我”的灵性乘客也会很麻烦。
到那种情况毕竟是少之又少的,大部分人坐在巴士上都会由于过于不舒适和狭小的空间,而不得不找些其余的乐子,玩手机、掌机、看电影或者听歌睡觉。就算范七文开车跟上去,贴的近近的,也很难被发现,更何况路上还有那么多车。
至于这辆车到底要去哪里呢?范七文开始疑惑,他感觉自己跟对了人,但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无用’感,是因为哪里出了差错?不,不是的。那大概只是因为,他跟踪的这个人,太过于无用。
王耀天,三十七岁,蜀中人,2016年十一月之前,都在泹州上班,辗转四五家小公司,得过且过的给自己简历上增加大量的,无意义的琐碎经历。虽然范七文对于这个行业的技能确实不太了解,但他至少知道,这个人在去熔火娱乐就职之前,是个与游戏行业关联不大的人。
这把年纪了,来掺和年轻人的流行文化么?工资也没有增加的情况下,抛家弃业的来到新川市,在熔火娱乐这个号称开发“独立游戏”的公司寻找自己的第二春?
这份工作真的有那么吸引人?这份工作真的能让人不顾一切?那么又为什么,林远之宁可去住两千一个月的公寓楼,也要辞职离开呢?这就是所谓的……“为了理想”是么?想到这里,范七文感觉到了一丝心理上的不适。因为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群自称‘独立开发者’的人,岂不是跟那个“克莱因协会”的调查员们差不多了么?
为了理想抛弃了原本的生活,为了理想抛弃了原本的世界,为了理想抛弃了自身。哪怕无法被称之为“人”,也要追寻内心中的真相。无法理解……简直无法理解。像他这种「硬撑着一路活到今天,今天还活着是因为昨天比较幸运」的人,既无法明白那个叫做理想的东西是什么,也无法理解,他们究竟怎样抛弃自身的。
死过的人会更怕死。在近在咫尺的体会过那份恐惧之后,对于“苟活于世”的需求会达到顶峰,稍不留神,他觉得自己就会变成曾经面见的那种,为了“活着”而扭曲腐朽的某个生物。在这种重压之下,别说理想了,就连独处十分的思考都变得危险之极。
而那些克莱因协会的调查员不同,拥有超常技术的他们足以面对各种险境,对于调查的恐惧?对于真相的敬畏?对于敌人的重视?不,完全没有……在范七文看来,那根本就是在另一个层面的……或者说在用上位者对待下位者的态度来对待他们遭遇的人事物。
那是一种超越常理的优越感,他们带有近乎慈悲的心理在接近他人,用一种普渡众生的态度在说话、做事。他在面对白敬宇的时候每时每刻都会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那是一种打心底里溢出的,对于“自我”的强烈否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哪怕是说两句话,都会止不住的战栗,就好像是喝多了咖啡,无法控制咖啡因在体内狂啸一般。
那是蚂蚁在面对人类时的合理反应,神经、细胞做出的本能抗拒。
所以大概他分析的方向有误,因为至少他在面对那个名为“半鬼”的独立开发者时,他并没有这种体验,那就是个普通人。这开始让他好奇,熔火娱乐的独立开发者没有在为了“理想”,而是和他一样为了“生活”,那岂不是……状况会比他这个调查员还要差?
他记得那份数据,关于熔火娱乐究竟有多少人可以拿到除基础工资外,额外奖金的人数。那个人数占比还不到十分之一。所以剩下的十分之九,都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勉强度日?或者毫无知觉?不……哦,是这样啊。
如果他的分析没有逻辑硬伤,那么至少可以算作“合理推断”:吸纳对于“理想”抱有信念,又未曾直面真相的人们,为其提供一个断绝外界的空间,给予其基础生存必须的养料,进而缓慢的等待,等待其中某一个‘觉醒’的个体,将其成功作为标本展示,并为其他人提供样本参考。
而大多数个体,都会成为完全无法生长,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的……在这时他突然脑海中出现了关于东北名吃毛蛋的画面——尚未出生就在壳中死去的雏鸡,以后他应该不会再想吃那种东西了。
在那时,养料、等待、断绝及一些其余的词汇在范七文脑内萦绕,他觉得这实在过于牵强,不想把这些事物进行联系,但那个念头就是不断地重复,就好像专门为了误导他一样。“教化”这个词汇再次出现了。
巴士在前行了将近40分钟之后停止了,范七文果断错开一个路口,停在对方的车位远处。这辆巴士并没有离开新川市,而是停在角城区北部、俸业山北路附近的一个酒店。豪庭·红月阁-俸业山店,这是赤月集团的五星级酒店,价格也算是新川市之最了,一般来说除了企业高管出差,或者什么重要人物参会之外,不会有人选择这家酒店吧。毕竟一晚三千多的价格对于范七文这种人来说简直可以望而却步。
那么你是来出差的么,王耀天老先生?你要真是来这里出差的话,我就把我这辆二手SUV卷着饼吃了。
但现在问题不是有没有可以搭配SUV卷饼的酱料的问题,而是如果对方在这家酒店久留,他甚至没有足以开一间房跟进去的外勤资金。近一个月的外勤资金连油费都要他自己垫付,三千多一晚的宾馆想都不用想。话虽如此,他还是拿出了手机赶快查询了一下有没有特价房,结果当然是没有,而且三千多的价格是他草率了,那个大床房的标价写着的是6500,折扣后4100。
现在怎么办呢?就在他下了车,四处寻找便利店想要买一包烟的时候,他看到了一辆网约车停在了酒店前的路上。在运送王耀天的巴士卸载了将近15个人、离开了酒店门口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下了网约车。他在大晚上依旧戴着鸭舌帽,但实在是很好辨认,那个人是鬼哥。
这下不进酒店也不行了,与调查有关的熔火娱乐员工,仅剩的两名活人都来了这家酒店,如果不是什么公司团建,那就是与委托相关的某些“真相”。摆在面前的办法有两个,用信用卡狠下心来开一间房,名正言顺的住进去,看看这两个家伙搞了些什么鬼。另一个办法……是找一个酒店保安,趁他不注意把他放倒,把他绑到车上,然后扒了他的衣服混进酒店里。
第二个办法更廉价有效,就选这个吧。范七文牙根发痒,他知道自己现在需要一根烟来缓解一下情绪,他的手不停的按着手机的锁屏键,轻微的咔哒咔哒声没能抚慰他的情绪。不管怎样,先去买包烟。范七文下定了决心,看着鬼哥也走进酒店后,自己朝着另一个方向的便利店走去。
就在他准备给烟付钱的时候,收到了一条来自白敬宇的信息:“抓到人了,正在审,有信息会同步给你。”白敬宇说的应该是冻干案的凶手,如果运气好的,那个不小心变成猫零食的魏伦的信息就能轻而易举的拿到手。
终于在打火机响亮的咔哒声响起时,尼古丁侵蚀他脆弱的血管和神经,焦油附着在口腔、支气管和气管中,成吨的致癌物涌入肺部。范七文的精神状态被简单有效的稳定了下来,他在怀疑如果刚刚没决定来买烟的话,是哪一个可怜的小保安要在后备箱过一晚?
接着,他给杨子云发了一条信息:你认不认识红月阁酒店的保安?
对方回短信回的很快,这是干这一行必须的素质:豪庭·红月阁?俸业山那家?我认识个大堂经理。
然后又是短暂的等待:我把他联系方式发给你,你让他带你进去,别绑架人家的保安啊。
本来是这么准备的,但现在不用了。范七文吐出一口烟,他拉伸了一下身体,腰部咔咔作响。希望以后也不用采用任何暴力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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