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的一声,冉灵玉把一摞厚厚的打印资料拍在茶几上,震得茶盘上的紫砂小杯子叮当作响,范七文哎呀一声赶紧扶住叠出两层的茶杯,确保这些比他们一年工资还要贵的小祖宗们不要有一点损坏。冉灵玉并没在意,她回头走向办公桌,上面的打印机还在吱嘎吱嘎的运作,资料仍然在被一页一页的吐出来。
接着,她拉过来一个白板,上面有书写的不算整齐的时间轴和大量的其他文字,字迹并不相同,因为是她和范七文一起写的。
“你先看一下这个,我做的一点冗余调查,非常有参考价值。”她从资料中拿出一小本带着蓝色夹子的文件,其实那就是将近二十张打印纸摞在一起而已。范七文接过文件,开始迅速阅读,与此同时她开始在白板上写下了“熔火娱乐”四个字。
“我之前就觉得这个名字眼熟,后来我发现《果酱暴走》就是他们家做的。”冉灵玉说到:“你看一下第二页,关于《果酱暴走》的营收信息,截止到上个月,也就是2018年2月,《果酱暴走》总盈利一亿三千万余。”
“请不要把那三千万余忽略了。”冉灵玉画出了一个坐标轴:“然而这份收益是相当不稳定的,平均每年在八月和二月左右会有一个收入的高峰,这两个时间正是中小学放寒暑假的时间。”
“对,你看他们的充值年龄占比,很显然那最高的年龄段是中小学生,而且,小学生的占到了五分之一。”冉灵玉说着,开始画她的坐标轴细节。
“小孩子有这么多钱给游戏充值么?我小时候的零花钱可少了。”范七文疑问道。
“首先,他们并不需要有很多钱给游戏充值,然后,现在的小孩子零花钱可多了,而且几乎可以说没有上限。”冉灵玉看着范七文,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喜欢玩游戏,又没有时间接触端游,她只能玩手游解渴。作为小型游戏中的领军《果酱暴走》是她常玩的一款游戏,也是所谓的‘满氪玩家’。就是说,这个游戏里所有需要额外充值才能获得道具、皮肤和角色,她全部购买了。
给游戏氪金这件事,本质上跟她男友买TCG卡牌没有区别,所以她们心知肚明对方的习惯,也完全支持。再加上……
“《果酱暴走》中的氪金量非常低,分为6元,12元,28元,60元几个挡位,很低对吧?”
“但是需要的量很大,比如我全部额外内容全都买了,包括20款28元的皮肤560,10款16元的皮肤160,20款6元皮肤,12名付费角色180,两套房间装修120,一共算下来要超过一千块。”
“每一个单独的付费都非常低,十几二十块,小孩子很轻易就拿得出,他们的父母也不会有什么异议,而且哪怕满氪,你可能不理解,但是对于我们这种付费玩家而言,一千块简直太少,之前我玩的那个你特别喜欢的美少女卡牌游戏还记得吧,第一个月我就氪了五千多。”
“记得,记得那五千多。”范七文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关怀的表情。
“所以在整个业内,和所有的玩家群体中,这家公司,也就是「熔火娱乐」都有着物美价廉的超高评价。但这件事没有坚持到今天。你往后翻一下,他们在2016年10月,上线了一款叫做《唯武论君》的2D动作游戏,在上线前的玩家预期评分高达9.9,要知道这是几乎前无古人的评分哦,然后上线的当天,两个小时骤降至7.2分。”
“不,还没完,他们上线的时间出了问题,所以是凌晨两点上线的,而到了第二天早晨大家都起床了的时间,从早上七点到九点半,评分崩溃至4.0分。”说完,冉灵玉侧过头看着范七文,她需要一点惊讶的表情作为她啰嗦半天的回馈,当然范七文也意识到了她的目的,摆出了一副无比惊讶的神情,让她的期待变成了厌恶,噫,这就跟棒读一样啊。
“导致评分骤跌的原因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游戏的难度过高,作为一款2D小游戏,它基本上可以让玩家在新手村就死成狗,第二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付费模式。”她示意老范往后看一页:“《唯武论君》这款游戏,虽然本体是免费的,但是它要求玩家付费购买角色,和,角色技能。”冉灵玉着重强调了技能。
“也就是说,我想要放个Q,要交钱。”范七文想出了自己能够理解的范畴。
“对,而且更加要命的是,这个是动作游戏,角色的技能招式,都是游戏核心体验的一部分,而将这些东西规划成付费购买的,让原本就是以免费玩家、超低氪玩家群体为主的熔火娱乐玩家们,完全炸锅。”冉灵玉从桌上拿起一杯放凉了的茶,一饮而尽润了润嗓子:“也就是那一个月,不光是《唯武论君》这款游戏,包括熔火娱乐这家公司,甚至包括《果酱暴走》这款游戏的评价都在暴跌,而他们的收益,在这一个月,可以看出断崖式的下降。”说着,她指了指自己一直画的坐标轴,在一个看上去像是股市崩盘点一样的断口上,横坐标对应的,是2016年11月。
“是的~”冉灵玉用一根红色的笔连出一条线,指向了更上面的一张照片,那是林远之的照片,“这就是他离职的时间哦。”没错,如果只是单纯的游戏界八卦新闻,她不可能讲这么多,这家公司的运营信息,与死者行为有直接联系:
“而且还没完!在十月末,也就是林远之尚未离职的时间,一名叫‘游戏研究赵至学’的用户在游戏评论社区上,发布了两篇名为《从无法使用的技能聊起,说说<唯武论君>的问题》文章,在文章中可以看到这家伙说了非常非常多的,关于《唯武论君》这款游戏在开发、宣传和上线后运营相关的细节解读,即使赵至学在文章中称自己为熔火娱乐的忠实玩家,但很显然,他知道只有内部员工才知道的细节,比如《唯武论君》这款游戏的收费方式和价格分配,是老板本人在上线前一天拍脑袋想出来的,而制作组的其他人并没想要去处理这件事,更重要的是,他说出了制作组只有两三个人,根本没有负责策划、数值和氪金相关的人员。”
“这倒是挺好,我们基本能确定赵至学就是林远之了,省去了很多麻烦。”范七文点点头,冉灵玉继续说:“你昨天拉去咖啡店聊天的那个老哥,叫半鬼对吧,他就是《唯武论君》的程序员。”
“啊?!”范七文终于真正意义上的惊讶了一下,冉灵玉如释重负呼出了一口气,自己的疲倦也随之一扫而空,而范七文却不敢置信:“欸?!那他昨天……哦,所以他说起林远之的事情各种事无巨细。”但显然,无论是冉灵玉自己觉得,还是范七文觉得,线索到这里,还缺很多信息。不过好在,她的调查没有仅此而已。
“我们继续看一下资料,你看那个最厚的,其实没什么太多重点,只有几个我们需要注意。”冉灵玉指了指像是一本标书一样的东西:“熔火娱乐一共接受过三次正式的投资,第一次一千五百万,资方……你应该不熟悉,第二次四千五百万,资方是「节点传媒」的下属投资机构,第三次五千万,是私募。”冉灵玉把三次的数额写在了白板上,在第三次后面点了两个点。
这乍一看没有任何问题,但实际上对于正式职业在投行的冉灵玉而言,问题大大的有。
比如说一家创业公司,天使轮只为了最初的开发,那么他可能只拿到了几十万,够用就行,前期的人力成本和房租之类;
然后第一轮融资,因为公司的项目完成了或者上线了,固值会暴增,所以第一轮的融资会非常吓人,动辄几百上千万,这也是天使投资人赚的一波,很多对公司前景并不看好的投资,会在这个阶段寻求财务退出。
然而第二轮投资,是公司效益不错,接下来效益会更好,为了扩张而进行融资。这时候应该运营情况不错,固值又会翻倍所以第二轮以及之后的每一次融资都应该是翻倍的,就算不翻倍,也不会只提高太少。
而熔火娱乐的第三轮投资只有五千万,比上一次多出了五百万,这是个相当危险的信号,意味着公司当时的流水并不好,名声并不好或者更严重的内部问题被暴露,这份融资只能算得上是‘饮鸩止渴’,再加上另一个关键,第三轮融资是私募,虽然私募有着无数好处和优势,但也有很强的代表性,那就是,大型的投资机构,并不愿意关注这家公司,而他们只能转而把目标投向私人基金。
“而且还有第四次,他们正在进行第四轮的融资,这一次是八千万,而负责这次投资的机构正是我们公司,所以今天上午我跟着投资经理一起去了一趟熔火娱乐。”冉灵玉说着扣上了笔帽,在范七文的对面坐了下来,拿出了手机:“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啥?”范七文觉得接下来出现什么样的咨询都很正常。
“雨、林、缸”说着,冉灵玉拿出了手机,上面的一个照片正是摆在办公桌上的,半人高的雨林缸,造景丰富,细节精美,环境考究,妥妥的一个专业人士。
“他们有两层,你去的是第一层,我去的是第二层,老板们都在一层,所以你们参观的时候应该也没必要去第二层了。”冉灵玉点点头:“熔火娱乐的前几年的收益基本上全是靠着《果酱暴走》这一款游戏支撑,他们有着2.5个亿的下载量,今年应该快3亿了,而这款真正意义上很大的单机小游戏,或者按他们来说的独立游戏,已经持续运营了5年了哦。”
“那收益下降也是很正常的,所以他们资金的流水出了问题需要新一轮融资?”
“这么说不太准确,在投资这个圈子里,如果你公司的流水出现了问题,那就不叫融资,叫卖身,是找人接盘哦。”
“大概在年前开始,他们有几款新的游戏内测,而且还有几款卖相非常不错在研游戏开始了宣传,这显然就是在给这一轮融资造势,再加上一年多的持续改进和运作,《唯武论君》这款游戏的评价逐渐回到了7分,前段时间还出现了实锤的八卦新闻,《唯武论君》的制作人兼主美,也就是半鬼的组长,在游戏地图里写了一个大大的‘FXXX’送给玩家,起初拒不承认,后来修改后不了了之了。在这样的形势下,他们的资金状态其实比我们之前投过的公司要好很多,加上独立游戏是新风口,今年的流行产物,我们基本确定要给它立项了呢。”
“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过的很好,至少一两年?”范七文逐字逐句地分析这些信息,同时想要在灵感上找到什么突破口,并无果。
“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他们现在宣传的两款在研游戏,两款都是3D动作游戏,其中一款是一个东方风格加上赛博朋克的动作游戏,大制作,才刚刚立项,看上去像是个3A游戏一样。”冉灵玉说着把手机上的照片往后划:“另一款,他们的宣传里没有配图,而我作为资方代理人,直接看到了项目进程,我就违规拍了个照,这是一款3D动作roguelike游戏,主角是个拿太刀的机器人。”
“这个项目名字叫做《噤声》而不是《乐土》,而他的制作组主程,就是我们昨天晚上探讨的,冻干案的第六个死者,同时也是林远之曾经亲自招到公司的程序员:‘魏伦’。”
没错,这个项目并没有因为一个开发者的离职而停止,听上去也相当的合理,但如果,这个项目曾经的两个开发者都相继死掉,而且是完全两个不相干的案子,那事情就变得……离谱了。不是因为各种线索错综复杂,而是这些线索看上去明显,各处都有联系,而实际上,全部都是‘主观臆断’,没有一处,看上去像是真正意义上、能够通向真相的门。
这一点她当然清楚,但是把所有信息先讲出来是调查的第一步,分析是更加复杂和细致的工作,是接下来要做的。
拿到的信息已经可以说相当丰富,其中值得注意的点有:
熔火娱乐的收益流水从2016年开始走下坡路并且在年底的时候由于《唯武论君》崩掉。
林远之离职的时间在《唯武论君》的口碑崩盘之后,并且疑似在网上发布了解构、差评这款游戏的文章。
鬼哥是《唯武论君》的开发者更是核心人员,他应该有对于林远之的不满,但他说他对于‘赵志学’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却提示老范去看看网上的文章?
熔火娱乐仍然在继续开发曾经林远之主导的游戏《乐土》,并给它改了一个相当带有警告意味的名称《噤声》。
《噤声》的现任开发者的尸体的一部分,在前两天出现在某个新川市民购买的‘牛肉冻干’里。
啊?不对,这不就是!范七文和她在这样归纳的时候意识到了重要的一处:“魏伦这个人!昨天还在职场软件上发布了自己延长假期的申请啊?!”
这个人,在已经死透、被切块、被做成冻干的情况下,还在兢兢业业的给自己请假,而不是理所应当的旷工,这样的职业素养,令人肃然起敬。
“但是啊,这个事情我们昨天已经惊讶过一次了,我也已经告诉宇哥让他去查了。”范七文摇了摇头,他们讨论着又拿出了被自己忘掉的线索,这不合适。
“但是为什么呢?杀掉之后就算不请假也无所谓吧,其他的那些死者有这种情况么?”她问道。
“嗯,一问确实是这样,所有死者都是仍然在跟自己的相关人员报备,不过到昨天就停止了。”范七文给了她回应,现在他们都很明白,找到这个冻干案的始作俑者,对他们这边也很重要。好在这个案子的调查员是个大家公认的——调查之神。
对,白敬宇是调查员之神,这么说绝对不夸张,而是发自内心认同的说法。因为那个人实在是太强了,他们有过一次协同调查,那一次她深刻的体会到了自己被克莱因协会称为“原生调查员”的原因。
因为自以为有经验有实力的她,在对比之下,看上去就像一个初出茅庐被莫名其妙卷入委托的普通人,整个协同调查中,她没有提供出比受害者更多的帮助。因为他们面对的敌人是从未想象过的残暴、恶劣,甚至难以称之为“人”。
在那期间,一向以冷静自居的她感受到了让她无法移动分毫的恐惧,而范七文更是发疯了一样朝着敌人进攻然后被一拳打趴。
就在那种情况下,白敬宇一个人以一敌三还顺便保护她和倒下的老范,赤手空拳的,用拳击将三个“人”打趴。更别提整场调查,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被恶徒牵着鼻子走,依靠分析和直觉花了40个小时就直捣黄龙。
从那时起,他们所有人就承认了,白敬宇是调查之神,直接快进到《白敬宇为什么是神?》。即使这样他们也不能完全躺平,毕竟现在的情况是,冻干案的凶手同时给所有死者都持续的保持社会联系,也就是说,魏伦并非是“特异”个体,他的特异性是和雨林缸案死者的关联。这样的话,他那条线完全没有结果也是完全合理的。现在还应该找出下一步调查的目标。
“熔火娱乐这边,接下来应该怎么查?有什么眉目么?”范七文说,他指了指冉灵玉的手机:“要从那个雨林缸的主人查起么?”
她摇摇头:“这个不用,那个人刚刚23岁,根本就是个小孩,而且他雨林缸养的相当好,估计特别喜欢这个东西,现场的植物配置和他缸里的完全不一样……”
她迟疑了一会儿:“我已经跟杨老板一起分析过他的画像,是一个跟本案完全无关的人,我们估计他甚至从来没和林远之有过什么交集,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又是沉默,但是这次她想到了自己漏掉的事,于是赶忙从打印机拿起了最后被印出来的几张资料:“但我这边有另一个观点来着。”她这样说着,一边想要让自己脑子里的自我批评小点声,她差一点就漏掉了自己原本调查出的结果和分析,这简直不可原谅,你这家伙,这样子还怎么能完成委托?这样下去,就只能……
“是关于楼层的事对吧,原本林远之在的第一层,与雨林缸无关,但是在他离职或者之前有人从第一层搬到第二层,那么这件事就有方向了?”范七文看着突然站起的冉灵玉,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这让她更加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他敏感的发现了这一条可能,甚至早就发现了,但是为了她的脸面而没有直接提出,在自己即将提出这件事的时候说出来,既不尴尬,也让这次讨论显得有价值,相比之下,她就太过于失态。
那阵恶心又开始了,这一次没有那么强烈,但是她仍然能感觉到嘴里分泌的咸味唾液。该死的……真是……
“实际上整个《噤声》的项目组都在二楼,而他们除了负责程序的魏伦之外,还有另一个项目的实际负责人,名为‘王耀天’在公司被戏称为‘老天师’。”
“老天师?”范七文接过那份文件:“为什么这么叫,啊是大家叫他天老师,然后发现错位之后叫老天师对吧?”
“是的,而且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人年纪很大,今年已经37岁了,这在互联网行业算是高龄,应该被开除的年纪了,而且,他练过武术,内家拳耍的不错。”冉灵玉说道:“这个人还有一个信息就是,他其实是认识林远之的,或者说,他就是林远之的第五个程序员,林远之项目组在魏伦提出辞职之后,被迅速以替代品招聘进组的。”
“然后林远之还是离职了,即使已经有了新的程序员,而老天师和魏伦都留了下来,继续开发林远之的项目?”范七文合上文件:“我突然有一个非常在意非常在意的事。”
“是什么?”冉灵玉强忍着自己的恶心,尽可能保持者自己的神情问道,而她自己并没有真的在思考了,因为刚刚的那份焦虑已经开始变成噪音萦绕在自己脑内,完全遮蔽了思考的能力。
“《乐土》这个项目的版权,或者说这个项目内核、设计和其他的什么东西,包括继续开发的权力,在谁手上?”范七文拿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一个疑问,这个疑问直接涉及到整个奇怪的公寓案核心,林远之为什么会被杀。
但是这个知识远超过她所了解的法律知识,她与相关的事件关联甚小,从来没有去查阅过。这个疑问的回答可能直接影响到整个调查的走向。好在她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曾经有个人给过他办法。成功的思考在一时间压下了自己身体的不适,她的大脑重新转动,就像被填充了润滑剂一样,接着她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着一个人的名字:紫苑。
“我问一下,稍等。”好在她那天在离开了老杨病房之后,就联系并与林紫苑加了好友,接着她发过去自己和范七文刚刚的疑问,静静的等待着对方的回复。屏幕上出现“对方正在输入”比想象的快,这个风评非常诡异的女律师,在回复别人信息方面,总给人一种“住在手机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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