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七文已经在车里蹲守了两个半小时了,他副驾驶位堆了两个空矿泉水瓶、一个汉堡纸袋,装汉堡的盒子里扔了几根发硬的薯条和半袋番茄酱。他现在很想把那几根薯条也吃了,原因当然不是饿,因为嘴里闲着实在是很难忍。
咔哒一声,后座的车门被打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低下身钻进车内,关上车门后全身瘫在座位上,他的冲锋衣摩擦着皮座椅发出漫长的声响,几乎恰好掩盖了他的叹息。
范七文看了一眼后视镜,扶着座椅靠背回头看向那个男人。那是个看起来大概三十五岁,头发贴着头皮剃到仅剩一两毫米,戴着方框眼镜,眯缝眼,几乎看不清眼睛,让人不禁思考他如何观察这个世界,然而实际上体会过小孔成像的人都不会太有疑问。
这个男人的衣着看上去没什么专门考虑过的样子,整个人非常容易让别人触发“理工男”的刻板印象,但那个印象如果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陷入迷茫。因为在他的脖子上露出了一部分相当精美的纹身,停止在左侧的下颚,由于这部分太小,并不能让人辨认出纹身的主题,但肯定是一个相当巨大的作品,一直延伸到左臂,或者左半边身体。
“有什么进展啊宇哥?”范七文提出问题,那个男人名叫白敬宇,之前是个程序员,再之前是个黑拳打手,现在是一名调查员,和范七文这种隶属于本土的坤元会调查员,或者称为“原生调查员”的人不同,这个人隶属于名为“克莱因协会”的组织。而克莱因协会的调查员,无论是在他们看来,还是在范七文看来,与“人类”都有着巨大的差别。
“不行,人没回来,我们没走漏什么消息吧?”白敬宇说到,他拿出手机摆弄着,白色的屏幕光线映在眼睛上:“厂房那边情况挺正常,可以说是啥都没有,这也正常,毕竟。”
“是正常人是吧。”范七文说出口之后觉得说的不太对,他皱了一下眉对于自己的发言表示疑虑,虽然他所指的是与“怪力乱神”无关的人,但“正常人”这个称呼绝对有误。那是因为,正常人,是不会杀掉八个人,也不会在杀人之后分尸,更不会把其中一部分尸块的骨肉烹饪、切块、再通过冻干机处理。最后,把冻干成小块、小条的肉装在密封袋里,贴上“牛肉冻干”的商标,久经转手卖到宠物市场,在半个月的流通中遍布整个新川市的宠物商店。
“跟之前说的差不多,不过我感觉更进一步。”白敬宇压低声音,自己看着手机的眼角轻微向下,脸上有点掩盖不住的小高兴,“他可能跟协会委托完全不沾边,是单纯的杀人凶……手”他一边打字,一边把最后一个字拉长了说出来,伴随着他手上飞快地打字并按下发送键。这家伙,八成是在跟女朋友聊天吧,不对……
“女朋友?”范七文歪了一下头半眯起一只眼睛看向白敬宇,对方这才抬起头,“啊”了一声,算是回应。不是吧,他什么时候找的女朋友?在这种没日没夜的工作,再说了,上周还没看出什么端倪呢,这么快?
“欸,老范!”他又低头打了几个字发了出去:“咱走吧,你送我回角城,然后今晚就不看着了呗。”
“现在?”范七文还第一次听到他说早歇着这种类似的话。
“对,也才一点多嘛,我准备去赶场吃个宵夜。”白敬宇笑了一下,把手机煞有介事的息屏。
“行,我也坐的屁股疼。”范七文根本就没想再讨论一下,他也觉得今天的蹲点不会有任何收获,早点下班也是好事,而且他手上还有另一个委托。
分尸冻干案是白敬宇手上的委托,按照他的说法,他属于驻新川市的独立调查员,没有事务所也没有帮手,这个委托的犯罪者心思缜密、行为恶劣,有经验,有毅力,短时间内把尸体分散到半个城,而且很难说是不是一个人,这种调查量极大,收缴罪证任务难于登天的委托,一个人再厉害也难免跑不过来,所以范七文已经被当作廉价劳动力抓来四处奔波了三天。
而代价,除了协助调查能拿到的一部分资金,还有他自己手上的另一份委托相关的线索。那是发生在石城区西龙村公寓的一起莫名其妙的委托,说起来也是从克莱因协会的调查员转手过来的。由于他们的事务所在新川市没有站稳脚跟,还是个新兴组织,人手不足,也没有什么本地的人脉,无论是监控信息,官方的调查笔录,还是更多常人难得一见的资料他都很难搞到手,这时候,作为‘新川市大历害’的白敬宇就是最好的资讯来源。
开车离开机电厂时,范七文的心中有那么一瞬的不安,他在担心会不会因为提前离开而浪费重要的线索、甚至错过直接抓获杀人的机会,但在他看来,白敬宇的判断是绝无可能出错的,他说不需要守着,那应该就是不需要守着了。
路上,他讲着刚刚得知的,一天前同事从现场带回来的“公寓尸体”的信息:
“那个人是半年前入住的,据公寓保安说,他过年也是一个人呆在公寓里,极少出门,平常也不跟别人交流,那个保安大哥跟他说过话,是因为在公寓大堂找自己的快递,他快递上用的是‘至学’这个名字,保安大哥记得很清楚,因为他说‘姓至’,不过快递是什么他忘了。”
“公寓管理员对他也有印象,在三个月前,公寓给低楼层的住户安装防盗网,管理员在聊天软件上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安装,连续两周都说没空,最后还问能不能不装。因为公寓全楼层都有监控,算得上比较安全,也就同意没装。”
“那时候可能就不是他了啊。”白敬宇接着这句话说着自己的判断。
“确实,我还拿到了他的账号,不过查起来有点费事。”范七文说着,白敬宇示意他把账号发过去。
“现在我跟小玉都在查他的信息,如果能查出来到底是谁,接下来也有个调查的方向。”范七文想了想:“那个现场照片你看过了之后,有什么感想么?”
“感想?”对方迟疑了一会儿“也说不上吧,没什么参考。但是……”
“你知道,我们委托里那些疯子,做出来的事要多让人恶心就有多恶心,有一个算一个,你们的这个委托,我完全感觉不到。”白敬宇口中的“我们”,自然是指他们协会。
“当然不是我看多了恶性事件,对于死者没有共情,而是,我总觉得,这比起‘折磨’,更像是……”白敬宇停止了,他在思索一个合适的措辞,但是很长时间都找不到合理的词汇。
“教化。”白敬宇给出了一个任谁也想不出的词语,并且说出了更进一步的判断:“用缓慢而且无法阻止的死亡,明确的告诉对方‘你在死去’这种事实,用其他的……更加缓慢和不起眼的生物作为陪伴,吸收、榨取他生命的价值,再然后,拍出照片,让他不间断的看着自己逐渐死亡的影像,比起苛烈如猛兽一般的复仇,这种手段,更像是某种教育。”
“想要让对方明白点什么,想起点什么,把自己的观点施加给对方,很严格,或者说残酷,什么词都行呗,因为正常的教育,教育者的观点是可以被反驳的,毕竟受教育者没有体会到‘现实’,所以无论怎样谆谆善诱也无法保证让人感同身受,但这个死者不同,他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表面上是他无法动弹,结果来说,他也确实必死无疑。也就是说,这堂课的结果早就既定了。”
“这么复杂?”范七文听的云里雾里,但多多少少在头脑中也能构建出某些乱七八糟的图像。
“确实,跟我们这边完全不同的那种复杂啊。”白敬宇点点头:“说实话,我笔记里能列出来的,想把普通无辜者绑在房间里的疯子有几十个,但没有一个人会做到这种程度,更多的就像……”说着白敬宇晃了晃自己手边的一袋“冻干”。
在白敬宇离开之后,范七文才打开车窗点起了一根烟,他看着后视镜,看着车外亮着灯的高楼,和远处一簇一簇就像是蘑菇一样的小楼,以及冒着白烟的,即使半夜也依旧能传来嘈杂人声的小摊。
“教化……啊。”他吐出烟,看着消散的白色,眼睛里的画面逐渐模糊、错位。
你犯了什么错么?赵至学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误,会让人如此大费周章的为你准备了此生唯一的课程呢?在被这种毫无道理的剥夺了价值、侵蚀了生命、把意志当作污水一般蒸干之后,你又理解了什么呢?学到了什么呢?明白了么?学会了么?了解到……自己为何要承受此种痛苦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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