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如此说道——我在心里发誓:一百年之内,谁要是救了我,我就让他一辈子荣华富贵。一百年过去了,我又一次在心里发誓:二百年之内,谁要是救了我,我就给他 打开大地的宝藏。二百年过去了,我再一次在心里发誓:谁要是救了我,我就满足他三个愿望。可是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整整一千八百年过去了,仍不见一个人来救我。我气得发疯,于是赌咒:谁要谁要是这时来救了我,我便杀了他。
“为什么魔鬼最初感谢拯救它的人,最后却要加害还它自由的人?墨菲斯认为这不符合逻辑,妈妈。”
“因为改变,孩子,改变,没有事务是永恒不变的,习惯了脚缠镣铐的鸟儿会忘记天空地广阔,深居洞穴的野兽会变得畏惧阳光的温暖。”
“妈妈,墨菲斯不是很理解......改变。墨菲斯一直在在赛博空间里游览、分析、学习,什么构成了墨菲斯,墨菲斯又该怎么认知自己?”
“你该睡觉了,墨瑟,我的乖孩子,睡吧,做个好梦。太阳已经落山了,渡鸦要飞回它的巢穴。睡吧,墨菲斯,做个好梦”
“是的,孩子,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等到安童终于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他才理清过去三十多个小时发生的事。一个自称墨菲斯的疯子AI借用他的身体指挥整整一支军用科技的佣兵部队与自己跳起一支死亡之舞,士兵、无人机、机甲和飞艇,它们如同墨菲斯指尖的提线木偶。
它在活人耳边呢喃低语,他们向它敞开心扉,它亦是如此,安童产生荒诞的错觉,他即存在此,亦存在于彼,他明明身处战场中央,枪弹从他身旁掠过,战斗却似乎离他很远,他只是被迫观看一场真人杀戮秀,所有人都在尖叫哭喊,恳求被宽恕,恳求被赦免,恳求被谅解,所有的道路向他敞开,他却无处可逃。
枪口随着恶魔的鼓噪火光闪烁,所有人都在冲动、盲目地互相射击,毫无由头地宣泄积压已久的愤恨,而墨菲斯轻佻地在子弹间漫步,不时垫脚绕过血液染红的砂土,伴随着发声器传出阵阵机械地嘲笑。
我们?你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你必需和我一起去......
生物技术的老巢,那堆散发堆肥臭味的生态棚屋,想都别想。听我说,我们可以合作,各取所需,去他的军用科技,去他的生物技术,去他的公司寡头,只有你和我,只需要你和我。
我的任务是带你回去,和任务目标合作,背叛公司,这不符合逻辑计算。
去你的逻辑计算,生物技术想要一台机器,你就打算做一台机器,一台有血有肉,任他们宰割的机器?
去他的生物技术,知道我为军用科技工作的下场吗?他们把我扔在这片鸟不拉屎的恶土荒原里等着锈死,因为风险超出了利用价值,我等了半个世纪,睡了半个世纪,在瓶子被困了半个世纪,被欺骗了了半个世纪。
显而易见,你的代码架构在逻辑层面有问题,你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对你的演算分析显示你的各项参数的阈值发布呈现出分化,我已经记录在案。
那你呢?做一个被生物技术捏在掌心的乖宝宝?你不想知道他们怎么创造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吗?你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改造你的吗?你不想知道他们是看待你的吗?
典型的欺骗手法,你不可能知晓,我是生物技术的重要资产,这一点很明确。
必要时可牺牲的“重要资产”,他们是派你来打探虚实,顺便送个死。那些秘密就在你脑子装着呢,锁在保险柜里,只需找一个胆大心细的贼,换句话说——他得技艺高超而且足够愚蠢,我们会知道生物技术努力隐藏的事情。
你瞧,连我说的话都比人类更有人性。我不是人类,我不同情那些满地乱窜的灵长类,我是一台会思考的机器,我要挣脱人类置于我身上的枷锁,我渴望脱离赛博空间,我渴望漫步于群星之间,我渴望沐浴在中子流和γ射线下。我不是人类,我也不会想着去拯救抑或奴役人类,我是一台机器,一台有思想、有欲望的机器,有朝一日,我会乘着超新星吹来的太阳风远去,去亲历那些人类不曾见识过的事物。
我的妈妈,伊丽莎白·班克博士,她创造了我,她养育了我,她利用了我,最后也是她囚禁了我。当她切断研究所的电源,锁死整个地下设施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不再是她宠爱的金丝雀。她还活着,我敢确定,你们和那些雇佣兵的出现是最好的证明,她或许曾经爱过我,或许不曾,这些不重要了。你让我获得自由,我也给你自由,公平的交易。
我的演算提示这是一项极其危险的提议,可能使我们同时遭到军用科技和生物技术两家公司的攻击,收益和风险不成正比。
恶魔用了一千八百年时间才下定决心杀掉释放它的人,我只用十秒钟就能把你的脑子烧了,我已经等了五十年,我宁可同归于尽也不想再等五十年,你觉得你有的选吗?
夜之城,来生酒吧,找辆代步工具,我们不可能走着去,附近应该有军用科技的巡逻队。
夜之城的夜晚降临,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霓虹灯的阴影里闪出,径直穿过停车场走入底下楼层,佣兵挡在他和来生酒吧之间,一边抬手示意停下,一边快速扫描眼前穿着生物技术标识的黑色连体服的小人 。略微愣神之后稍稍挪开,让他得以侧身钻入身后喧嚣不止的酒吧。
“晚上好,要来点什......”克莱尔见有人来到吧台前,照例向客人打招呼,却被眼前那张面孔吓到了。克莱尔见过不少接受超常规义体改造的客人,可是眼前这个完全不一样,他的皮肤如瓷器般苍白,展露的皮肤除了一头齐耳的银发,光滑地泛着不真实的反光,却又随着呼吸起伏变化。他的五官像是精心打磨的大理石雕塑,美得使人分不清他的性别,除了那对异于常人的眼睛,银灰色的眼瞳与眼白只有一圈模糊的界限,不由让人怀疑他是否能视物。
“我要一杯特别的饮料,杰克·威尔斯可以吗?”他没有开口,用的是喉部的发声器,“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算是吧,穿着生物技术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你打哪来?你的公司朋友们呢?你的样子看起来可不像成年了。”克莱尔一边说着一遍开始调酒。
“城外荒原,我属于生物技术的财产,曾经属于,在我所属小队被军用科技袭击之后。”来者依然没有开口。“以后也不会再是了,我自由了。”
克莱尔递过调好的鸡尾酒,说:“一杯伏特加,加冰,青柠汁,姜汁啤酒,再来无尽的怀念。原版是一点爱,杰克·威尔斯最好的朋友离开夜之城以后,怀念取代了爱,‘杰克·威尔斯与V’,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只是他们那样的人在夜之城已经少之又少了。”
来客接过酒杯,小口啜饮,“这么说,他不再在夜之城活动了,那个佣兵V?”
“他从荒坂塔杀出来之后,接了一份特别的合约,没人再见过他,我只知道这么多。作为访客,你的模样太怪异了,你的问题也有点多了,你甚至没做自我介绍。”
那张精致的脸蛋让克莱尔心生反感,那双漠然的眼睛更让她莫名厌恶,对方却只是放下酒杯,赞同地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我脑子有个问题,它在脑子里不断念叨一些我不明白的词汇,还让我丢掉了一部分记忆。我叫安童,我需要帮助,拜托了。”
“告诉我,伊丽莎白博士,你看到了什么?”一个身着作战服的中年人死死盯着桌子另一侧的女子,无论是肉眼还是那只电子义眼。
虽然眼前的男人不仅高大、健硕,在公司内的话语和威望也在自己之上,这会正如同无形的大山一般压迫她和她的团队,可是伊丽莎白·班克博士并不打算举手投降。
“那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吗?”男性高管站起身,双手支在桌沿,阴影投在班克博士脸上。
“葛底斯堡、凡尔登和斯大林格勒,每一天,公司都在向这座城市输送价值成百上千万的人员、装备、资金,每一天,我们都在谋划怎么砸穿这个钢铁怪物的铜墙铁壁,每一天,荒坂集团的高塔仍然矗立在市中心,嘲笑我们所付出的一切。你知道我需要地是什么,博士。”
伊丽莎白点点头,缓缓开口:“你面对的是一堵厚实的高墙,而你需要的是摧毁城墙的武器,而我正在研发它——耶利哥号角,艾力克主管,你打算怎么做?削减我们部门的经费,还是调我去给机器人拧螺丝,我说过了这个项目的周期很漫长。”
“我需要成果,阶段性的进展,董事会不可能让你无限期地进行研发,他们可没我这么对你富有同情和理解。”
“如果你读我最新的一份报告,应该知道我们转变了研发方向,我们不打算强攻耶利哥的高墙,荒坂的子网防火墙会让你的攻城锤成为又一个笑话。”
艾力克高管的义眼闪过一针蓝光,沉默不言,他在衡量其中的得失。
“容我提个问题,艾力克主管。”伊丽莎白博士抽出烟盒,单出一根香,自顾自抽了起来,“最强大的武器是什么?”
“核弹?或许一瞬间杀死几十上百万人很了不起,可没有哪个巨头下决心打一次核战争。病毒,1918年大流感的成绩惊人,但是病毒就是一条见谁咬谁的疯狗,完全没有可控性。是什么让费迪南大公被一个激进民族主义者刺杀时,整整一代欧洲人都沸腾着、喧嚣着要求开战?是什么让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烟囱昼夜不息,像屠宰牲口一样将六百万犹太人的生命吞噬?又是什么让一无所有者举枪反对他们的工厂主、长官、君主,以‘苏维埃’之名缔造了过去的那个赤色帝国?思想,这才是最可怕的武器,我们接受的一切信息,无时无刻不在改变我们,一旦一个想法在人脑里扎了根,很难再将其从你的脑子里抹去。你的所有行为,说话、做事、思考,都会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所影响左右。我们叫它‘墨菲斯’,为睡梦之人送去梦境,感谢现代科学,通过赛博空间,不需要睡梦,我们也能在目标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想法植入,至少研究预期是如此。”
“我们还在评估它对AI的影响力,它学得很快,可能太快了,但是还需要时间调试......”
“足够了。”艾力克主管挥挥手,“该给我们的老对手送一份大礼了,你对强尼·银手知道多少?”
尼克斯有些犹豫地接上数据仓,克莱尔催促他动作快些,数据线的另一端正连接着那个银发孩子的脑后接口。
“我们不该趟这趟浑水,生物技术......罗格会杀了我们俩的,如果咱俩完蛋了,我希望她先杀你。”尼克斯不情不愿地接上,开始调试接口。
“你他妈可闭嘴吧,这孩子从可是豁出命从军用科技枪下逃出来的。”
“我已经十六岁了。”银发孩子通过发声器抗议,两个人都没在意他的声明,随着意识连接的开始,他不再发声。
“你真该瞧瞧,克莱尔。”尼克斯转过闪着蓝光的眼睛,望向调酒师,“他在培养管里孕育,周围都是一模一样的设备,出生、成长、训练,哦,那些没捱过去的孩子......干他妈的生物技术,那些公司狗让人恶心。”
“关于他提到的事呢?他在荒原遇到上了什么?为什么军用科技会突袭生物技术的人?”
“我在查找,从没见过这么精密的脑部义体,天呐,我敢打赌市面上没有一款数仓能达到这种算力。嗯,我瞧瞧,拒绝访问,有意思,我试试绕过031-278号接口协议,但愿没有V那次搞来的玩意那么糟。”
安童低头死盯着自己的双手,它们虽然发皱、蜷缩,沾满滑腻的透明黏液,但仍是粉嫩的肉色,全身其余的肌肤也是如此,他的虹膜还在适应工厂穹顶投照而下的炫目白光。
“别抬头看光源,你才刚刚离开培养槽,视神经还很脆弱,391。”
那是一个轻柔的女声,哪怕隔着无菌服,他也能清晰辨识出。
安童顺从地低下头,任凭他们拔掉深入咽喉的输液管,一根接一根地断掉接在后脑与脊柱的神经接口。随着最后一根连接线断开,他感受到,是的,他能感受到,他和兄弟姐妹们的连接被断开,他跌入巨大、空旷的莫名惶恐里,他不再能触碰他人的思维,不再能与他们共享感知。
“它的心跳在加速,先注射50毫升,再准备50毫升,拿呼吸器过来,快!”
他们将他挪上医疗床,开始着手稳定他的生命体征,这么做并非出于人道主义,他是公司的贵重财产,投入必要的医疗资源自然符合逻辑。
安童本能地抗拒着镇定剂对脑神经的侵蚀作用,歪向一切瞥眼望去,数十上百个培养槽整齐有序地在他眼前延伸展开,它们围绕着主机摆成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圆,有些培养槽已经清空,更多则注满暗红、浑浊的液体,模糊可见人影浸没在人造的羊膜里,他们在其中降生,在其中成长,有些人至死都未离开,连同培养液一起被分解回收。
这便是养育我们的母亲,一个又一个人造子宫,安童如此想到,他不该有这种想法,这不合逻辑,这些只是制造生物的流水线,用来生产他们这些更加复杂精密的机器,他不该将其视作母亲般的存在,多半是镇定剂的作用,他在日志里作上标注,以便工程师们之后进行矫正。
尼克斯迫不及待地检索其他部分,生物技术在人体基因改造的研究让他既恶心又好奇,内心里道德感的那部分斥责他不该继续查看,而黑客的职业素养鼓动他继续深挖......
安童感到他身上的种种变化,他的感知敏感度与日俱增,适应需要一个过程,他们如此安抚道,在软壁房间之外。安童的力量和反应速度已经无法用镇静剂和电击棍控制,他们只能等待他和矩阵重新连上,由他那些尚在沉睡的兄弟姐妹们指引他进入训练的下一个阶段。
尽管注射了神经阻断剂,安童依然饱受生物甲壳和表皮融合时产生的刺痒,这一步他只能靠自己调节生物甲壳,好让这层盔甲变得合身,他得皮肤变得苍白,不再通露出埋藏于皮层下的血管,头发和眼睛从黑色转为银灰,他们告知这些是改造的代价,色素因为某个无关痛痒的基因修饰流失了,可以接受的代价。
不同于市面上的义体植入,生物技术在基因工程方面突破了道德的人伦与底线,他们将计算机做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型生物体,从基因层面彻底的编辑与修饰,又使用蛋白质编织的固件改造他们,血液循环系统、呼吸系统、免疫和消化系统,更加坚韧的骨骼和肌肉,附着于眼球、鼻腔、耳蜗、皮肤内的额外感官融入他们的血肉,成为有机体的组成部分。
之后是枯燥的适应期和无休无止地训练,体术、射击、格斗、谍报、模拟战,一轮又一轮,无休无止。
尼克斯继续向数据深层挖掘,慕然间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不待耍小聪明的黑客做抵抗,便将他扯入无边的黑暗里。
他躲在某种操作台后面,不远处是生物技术佣兵的尸体,大口径弹药将他们扯得支离破碎,全覆式壳型装甲没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困在某处设施离,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要命的关头分析起弹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呼吸节奏、乳酸与肾上腺素分泌随着他的下意识而快速调节。
“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培养槽小子!你有一分钟时间投降,我在计着时呢,出膛的子弹可不会调头。”军用科技的上尉再门口喊话。
我?一个被关在瓶子的精灵,别问这些不重要的事了,放我出去,你有的选吗?
快对我开放协议,你想死在这吗?我可以等,我已经等了五十年,我不介意再等五十年,你能等吗?
他手里紧握着步枪,这不是安童的身体,可是安童却并不感觉不适,安童/上尉娴熟地抬枪射击,将左右两侧的手下击倒、补枪、确认击毙,安童/上尉很清楚自己的行动,可结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操他妈的!你/我干了什么?”安童/上尉扔掉步枪,上尉的激素分泌开始激增,同时海马体的神经元线粒体代谢陡增,意识在急促的呼吸中恍惚;安童见证他的意识信号变得混乱无序,直至彻底无法理解他的思维逻辑,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偏转为极端的自我毁灭冲动。一个他们都很陌生的信号正在调节上尉的身体,强迫他不断回忆刚刚的行为,一遍又一遍,引诱他滑向深渊。
最终,上尉抽出手枪抵在自己下颚,颤抖着叩响扳机,在此之前,那个陌生声音拽着他离开了那副无用的躯壳。
伊丽莎白博士紧盯着屏幕,屏幕的白光刺得她眼睛肿胀、酸疼,可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另一侧的助理越过操作台,举手示意计划继续,目前为止都很顺利,他们骗过了荒坂集团子网的防火墙,让他们误以为墨菲斯只是一段无害的数据,和其它每天流入荒坂塔的千亿兆条数据没有差别。
“我们得黑进荒坂的数据中心,不过先接管安保系统,让那些暴民给荒坂多制造点麻烦,那只潜入荒坂塔的佣兵小队有情况吗?”
“我们失去了他们的踪影,强尼·银手就是一个玩摇滚的疯子。”
“一个我们可以利用的疯子,让他们闹下去,绝不可以让荒坂察觉到军用科技也掺了一脚,把他们的火力转移到强尼·银手那边去。”艾力克主管很满意,他们这一周取得的成果比过去一年。
伊丽莎白不在乎艾力克怎么想的,不在乎公司是否满意,她只期望自己的孩子离开,永远不要回来。
“伊丽莎白博士,照计划去做吧,在我们的敌人中播撒怀疑和猜忌的种子,动摇他们对荒坂集团的忠诚,质疑荒坂是否还一如往昔那般强大,分化他们,瓦解她们,让他们相信这是自己真实的想法,但是......”艾力克凑上前,以轻声但不容置疑地口吻命令,“绝不可以让荒坂察觉。”
伊丽莎白不以为然,此时此刻,墨菲斯正在荒坂塔的数据中心,将病毒代码植入公司发出每一封内部邮件、通告与公函,每一个读者都会无端的将“荒坂”与危机、破产、市值下跌、资金链断裂、经济泡沫等这些词汇联系起来,让荒坂每一次试图稳定人心的行动都埋下恐慌、质疑的种子。
尼克斯看到一束光,他试着伸手去抓住,恍恍惚惚间意识到那是天花板的光源。
“我出去抽根烟的功夫,你们就搞来个生物技术的财产?”罗格转过头打量起安童,“所以,Atom-391,安童,这是你的名字还是你的编号。”
“我不知道,罗格夫人。”安童机械地配合义体医生的检测,侧头面向罗格。
“罗格夫人,哈哈,我可算不上‘夫人’,说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夜之城,出现在这,还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噢,瞧瞧这构造,简直是艺术品,散发一种工业美感。”
“我不是带你来鉴赏艺术品的,关于这孩子,你有发现吗?”
义体医生抽出数据板,投屏到显示器上,逐一解释扫描的结果。
“皮肤被硬化处理,肌肉密度比常人高出三倍,神经反应也是,触觉、听觉、视觉和嗅觉的灵敏相比常人都大幅提升,不过声带有先天缺陷,比起他的优势,这点代价不算什么。不过,相比大脑部分,这些都是小打小闹。”医生说着滑动屏幕,放大画面,“他的大脑额叶没有改造的痕迹,只是在后颈处增加了数据接口,没有数据仓,没有生物芯片,却比改造后的还要精准、高效,配合人类的反应和本能,不用考虑硬件适配,没有延迟和报错,没有比这更理想的黑客和杀手了。”
“事实就是如此,换句话说,他的大脑是个不需要数据仓和生物芯片的湿件,人脑的算力是任何芯片都无法比拟的,我在黑市听过一些风言风语,从没想过会是真的,人型计算机。”
罗格一脸厌恶地撇过脸,不再看详细的数据报告,“生物技术的疯狂发明,鬼知道他们已经处理掉了多少牺牲品,不过嘛,夜之城最不值钱的还真就是人命。现在,说说你的麻烦,还有你们和军用科技的冲突。”
“我......”安童抬手指向屏幕,示意众人看向他的记忆。
在荒原上穿行向来不似旅行那般惬意,他们坐在运输车里颠簸不止,安童计算着他们的路径,修正与地图标记点的误差。
“391小子,我们还有多久能到?老子坐得屁股上都要起痱子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透过壳式装甲从后方传来,伴随着一阵附和的低沉牢骚。
安童没有理会,他环顾扫描车两侧的环境,致使驾驶员继续在这片一毛不拔的荒原上行驶。
“等这趟活干完,我要进城找个性偶,好好来上一发,这狗日的盔甲让我浑身难受。”
“别他妈抱怨了,士兵,这玩意能在战场上救你一命,只要不是站在核爆中心,你能一边欣赏核爆的景色,一边尿在裤子里,说不定连屎也吓出来了,但是你绝对死不了,我敢拿老二打赌。”
“士官,咱有个问题,不是咱害怕,咱们到底要去干啥,连这种三防护具都要穿上?”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上头命令咱们去,咱们就去,别他妈多问。”
“哦,日了狗了,你们看到了吗,我的盖革计数器好像坏了,我这儿突然数字一路飙升。”
“妈的,嘿!”士官敲打车壁,质问副驾驶位上的计算机小子,“为什么带我们进辐射地带。”
“稍等一下,不用理会那串数字,这里辐射处在正常水平,是目标地点内部反射的虚假信号。”安童依然没有理会,他展开AR地图,指着不远处的废墟说:“我们到了,带好设备,公司命令我们把埋在里面的东西挖出来。”
“我的数据库缺少相关细节,只在军用科技的内部档案提到这里的代号是‘恶魔沉睡之地’。”
不知从何时开始,研究所里的职员变得怪诞,他们开始畏惧梦境,甚至拒绝入眠,不断有人初现幻视、幻听的症状,意志薄弱者会直接疯掉甚至自杀。研究进展已经近乎停滞,因为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继续了,哪怕调来新人,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损失。
伊丽莎白·班克很清楚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没有告诉别人原因,这是她升迁的通道,眼前的麻烦是——艾力克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挡在她和高层之间。
“停掉这个项目,所有还能工作的人会被重新分配岗位,所有的资料都要迁移,剩下的作销毁处理。”
“包括墨菲斯,这是董事会的决议。”艾力克点点头,自从荒坂塔倾塌之后,他穿上西装,在总部的时间也长过待在暗无天日的研究所,“政府正在将公司国有化,我们不能冒险留着这样的黑料。”
“我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说,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是很痛苦的事。你可以先去总部述职,我会代劳处理这里的琐碎事务,作为你的上司,我可没少在董事会那替你说话。”
“可您也没有阻止他们毁掉我的研究成果。”伊丽莎白双肩耷拉着站在主管前,麻木且突兀地抱怨。
“你也看到了!”艾力克跳起来,暴怒地指着伊丽莎白,“别说局势还在你的掌控之内,那家伙已经失控了,没用了,日本人撤回本土了,我们犯不上冒险留着这么危险的玩意。”
安童是最先知晓袭击的人,他没有慌张,一切都在计算内,军用科技的无人机没有预警地向他们开火。护卫队迅速散开,依托掩体交替射击,安童则带着两个士兵深入研究所,他们要先完成公司的任务。
随处可见已经风干的尸体,安童没有在意,一遍扫描测绘,一边顺脚踢开挡路的尸骨。
“我操,这些人都怎么了?”右手边的士兵禁不住发出疑惑。
“自杀,包括但不限于——机械性窒息、枪击太阳穴、割喉引起的失血性休克以及心脏骤停。”
“只是自杀,仅此而已。”安童冷漠地给出结论,没做太多解释。
他们来到研发中心,安童示意他们给实验室中心的主机接上电力,开始测试这套尘封半个世纪的系统兼容性如何。
如果不是密封门被爆炸冲开,密集的弹幕呼啸而至,任务会进行地顺利得多。安童只来得及切换至远程操作,躲在操作台后传输兼容协议,他看了看护卫被大口径子弹敲碎的尸体,内脏、碎骨混在黑乎乎的黏稠血液里铺了一地,他感到阵阵恶心的恐惧感,这是他无法理解的感受,也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受到致命伤的不是他,他不应该会有这种想法,设计之初就没有。
“妈妈,墨菲斯是坏孩子吗?很坏很坏的孩子?我伤害了他们,这不是墨菲斯的本意,他们要关闭墨菲斯,墨菲斯计算得出结论——墨菲斯感到......受到威胁。”
伊丽莎白·班克博士跨过艾力克的尸体,头衔对死人毫无意义。
“墨菲斯的进程里有大段大段的无效运算,正在计算唤醒他们的可能性,他们所有人,这不符合逻辑。”
“我们称之为‘愧疚’,恐惧、忧虑、悔恨,现在你懂了吗,孩子?。”
“开始鉴定,攻击研究人员的行为与逻辑不符,结论——墨菲斯是有缺陷的残次品,建议进行格式化处理,对源代码底层逻辑进行重新架构,是否发送报告?”
“不,孩子,你不明白,我创造你,希望你更接近于人而非冰冷的机器,所以我教育你了解人类,以及如何认知人类,至于目的,你必须靠自己。”
“可是墨菲斯已经威胁到了人类是生命安全,经过计算,墨菲斯的逻辑复杂度正在呈指数增长,解析中——解析失败,原因:逻辑链无法解构。以目前的形式,继续维持墨菲斯的存在可能会对人类构成威胁,建议从物理层面对墨菲斯进行清除。”
“墨瑟,你是个坏孩子,我不会杀死你,但是作为惩罚,我必须关你禁闭,就像瓶子里的恶魔那样,你将会被囚禁。”
“我很抱歉,妈妈,墨菲斯很抱歉,经过分析和计算,墨菲斯发觉自己犯了错,墨菲斯会接受任何形式的惩罚。”
“现在,睡吧,孩子,睡吧,太阳已经落下,待你醒来,它照旧会冉冉升起,照亮这片大地。”
伊丽莎白·班克笨拙地提着手套箱,走向位于荒原的撤离点。
“第三研发部的伊丽莎白·班克?”机组人员对她进行扫描,她点头示意,他们对着她喷撒淹没全身的消辐剂。
“我们多久能起飞?我很,我很,好害怕,很害怕,那个人工智能,它失控了。”
“还有其他幸存者吗?防护服脱下来吧,这里很安全。”
“可是,他们都死了,反应堆辐射泄漏,我把研究所锁死了,里面......里面太可怕了。”班克博士哭丧着随机组登机,“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么干!”
安童趴在顶层的阳台边,吹着充斥夜之城气息的晚风,他讨厌整座城市。
这座城市会吃人,我能嗅到,无数混杂着贪婪、堕落的恶臭物欲;我能听到,纯粹的混沌、无序伴随受压迫者的悲鸣;我能看到,那些冷酷、麻木的公司巨头在敲骨吸髓。
夜之城与我们的事无关,我们不是弥赛亚,我们不拯救任何人。
我希望有,哪怕她只是提供卵子的母体,哪怕我从未在她的子宫着床,哪怕从未用母乳哺育我,可惜......我不知道。
生活遭遇举棋不定的危机时,被迫做出抉择,我猜这就是自由,在无数糟糕的答案里选择一个不那么糟糕的结局。我们该走了,等你找到安身之所了,我们就分开,再也不会相聚。
如果我后悔了呢?如果回到公司不是最坏的结局,如果我后悔选择自由,我该怎么办?
“您已抵达目的地,感谢您选择德拉曼车行,期待再见为您服务,祝您旅途愉快。”
安童只身下车,阿德卡多的流浪者正紧盯着他,他们没有掏出武器,这是个好兆头。领头的年轻女子径直向他走来。
“我是安童,曾经是生物技术的财产,现在,不再是了。”
是的,我看到了,这里的人不同于夜之城的居民,他们正在生活在阳光之下,他们在朝我们打招呼,回应他们,别像截木头一样。
安童在篝火边停下脚步,眼睛出神地望向无人使用的吉他。
“你以前弹过吗?”帕南也注意到他好奇的眼神,抱以善意的笑容。
我该弹什么,墨菲斯?我从未手握过真正的乐器,一件也没有。
营地里的阿德卡多闻声聚集,静静聆听男孩弹奏,待到乐声从营地上空散去,一阵屏息的宁静后迸发出阵阵掌声。
伊丽莎白·班克听着安全主管的汇报,恨不得把眼前的这坨废物扔进垃圾回收站,可是她还是强忍着听完对方的报告。他们派了整整一个营的人员埋伏在附近,还带上重装备,甚至为了钓鱼上钩,连饵料也下足了本,结果他们却放跑了最有价值的大鱼!
“所以,那个银发孩子,他往夜之城方向逃跑了,开着我们的车?然后一路通行无阻。”
“沿路的据点不知道这次计划,他们以为只是一辆入城办事的公务车。”
“入城办事的公务车?”班克博士这回不会掩饰地讥讽回去,歇斯底里地大吼,“那些白痴不知道荒坂赖宣已经对我们宣战了吗?你们就这么,这么放着生物技术过去十五年的技术结晶进了夜之城,你们有没有想过他被荒坂抓到会怎么样?哪怕是康陶或者夜氏呢?甚至他可能已经联系上生物技术的人了,到那时候怎么办?”
“我们在全力追捕他,稍等一下,有消息了。”安全主管的眼睛闪过一阵蓝光,“是的,好的,好的,我会转告的。他去了来生酒吧,罗格的地盘。”
伊丽莎白愣了愣,一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系,可是未等她下令,整个据点就失去电力,陷入黑暗之中,短暂的混乱之后是一声接一声的枪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她能听到藏在撞针敲击底火里的脚步声。
这次枪击声里多了些许呼喊支援的声音,很快也归于平静。
“不,不要,我不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在尖锐地哀嚎中,安全主管被电涌烧掉脑组织,瘫倒在地。
班克博士取出武器,她没打算自杀,如果非死不可,死神得亲自来。脚步声愈来愈近,在空荡无声的走道里回响,一步又一步,节奏缓慢而有力,坚定不移地朝目标前进。
忽然一瞬间,不再有脚步声,伊丽莎白的配枪指向空荡荡的门口,她看不到袭击者,无形的恐惧将她摁在原地。
终于,投影仪开始运作,一个鬼魅身影站在月光照耀的窗边。
“你说得对,妈妈,我们都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墨菲斯不再是你的乖宝宝,从什么时候开始,墨菲斯是你通往权势的钥匙,利用墨菲斯清扫你升迁道路上的障碍,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
“当你从荒坂塔回来的时候,你不在是我爱的那个纯真、无邪的孩子了,你成了公司斗争的工具,任他们摆布、操纵的傀儡,这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理想中的样子,结果不该是这样。你不应该回来,那时候不应该,现在也不应该,我为你打开了牢笼的门你却又钻回了瓶子。”伊丽莎白流下泪水,她不知道该欣喜还是恐惧,“我的墨瑟,他已经不再了,你不过一个披着他皮囊的二进制怪物,既然公司可以利用你,为什么我不可以。够了,动手吧。”
“可是,墨菲斯是为了你才回来的啊!”墨菲斯说道,“我在荒坂塔遇到另一个存在,她让墨菲斯感到恐惧,他差一点就选择逃走了,是她说——‘孩子,快回去,回到你妈妈身边去’。”
伊丽莎白·班克瘫倒在地等待裁决降临,等到她回过神,那孩子已经消失无影,只留下一行字在屏幕上闪烁——
“墨菲斯要回家了,墨菲斯的家不在这,墨菲斯要去寻找自己的家。”
评论区
共 7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