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展翅高飞,掠过高山、峡谷和海洋,沐浴在阳光下,温暖的日光照射我宽阔的背脊,凌冽的狂风吹过我透光的翼膜,潮湿的海盐沾染我结实的腹部。
我知道这个梦有朝一日会实现,我是头龙,一头巨龙,一头有着金色鳞片的巨龙,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的金色巨龙,我还有着同样颜色的眼眸、毛发和心,最后一个是比喻,没有龙的心脏会是金色的,我们都知道。
所谓我们指的是当然是巨龙,我们是历史见证者,也是知识守护者,每一头在出生前就已知晓过去的一切,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天赋。至于我,我有点特殊,因为我不仅知晓过去,还对未来略知一二。
我是金翼,未来会长成巨龙之一,准确点来说——我是即将成为龙族一员的小家伙,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我还尚未出生,眼睑未曾张开,牙齿尚未长齐,鳞片还未生出,只是在蛋壳和母龙的庇护中,静静等待孵化日的到来。
我不称呼她为母亲或者妈妈单纯因为龙没有家庭、族群一类的概念,我只是她和某只雄性交媾的产物,她出于本性保护我和我的兄弟姊妹们,直到我们当中头几个幸运儿破壳而出。之后她会离开巢穴,再一次自由地于天空与大地之间翱翔,留下我们当中的最强者打破剩下子嗣的蛋壳,将其一一吃掉。请不要指责我们,龙天生没有情感,虽然很多凡人种族视我们为邪恶和毁灭的象征,但请知道神明创造我们时,“情感”一词都还尚未出现。
我不会责备如此不负责任的“母亲”,就像我不会咒怨神明的恶趣味,毕竟他已经从世界上失踪许久了。况且我知道护巢的母龙不久将死于凡人之手,杀死她的凡人并非闻名遐迩的传奇英雄,只是某个新兴宗教的无名之辈;杀死她的武器也非精心打造的神兵利刃,只是把出自普通铁匠之手的长枪,被某个弃绝过去的先知略微祝福了一番。
当然,这些是另一个故事了,发生在不远的将来。在我可怜的生母惨死之前,在我被带往东方之前,我们还是说说那些发生在过去的故事吧,那些在我出生之前就已既定,那些我在出生之前就已知晓的古老故事,这些故事无一例外和屠龙有关,我也不明白为何凡人如此热衷猎杀我们一族,他们的味道尝起来很一般。
最初的矮人是一群脆弱、矮小的种族,他们不问世事,专注于在群山里苦苦求生,除了开凿无用的黄金和宝石,剩下就是种植大麦,饲养山羊。他们是个勤恳的种族,只是过于固执,脾气又硬又臭,简直和他们降生的石头一样,除了对茂密胡子的偏执,石头不长胡子,缝里倒是会钻出蘑菇。
很难说清楚是哪一方先动的手,我们巨龙还是那些矮人,总之当矮人向东开拓殖民地,意图建立新城邦时,他们闯入了一头黑龙的领地。矮人诅咒他,称呼他为苟克斯,我们则叫他黑角,因为他头顶隆起的骨角是黑色的。
等待矮人意识到他们大祸临头的时候,不少人已经葬身龙焰之下,另一些连同山羊一起让黑角饱餐一顿,他抱怨矮人肉太少,骨头又太硬。矮人则悲愤地立誓要为死难的同胞复仇,虽然不杀掉黑角,他们也无法离开城塞高墙。某些方面,我们和矮人一样顽固,讨厌领地被入侵,且不在乎各类繁文缛节,喜欢直截了当地解决麻烦,而且一旦被冒犯就誓要睚眦必报。
就这样,矮人被困在山里一千天,靠着存粮紧巴巴地捱着。他们并没有等着死神来敲门,不少勇士尝试用弩矢和标枪反击,在被龙焰吞噬的同时,他们也教会了其他矮人一件事——别指望那些小木棍能对成年巨龙造成伤害,巨龙的鳞片坚实且紧密地包裹全身。
又是一千天过去,矮人只能靠苔藓和山泉度日,饥渴并未使他们的复仇欲望减弱半分。他们敲打出弩炮和投石车,装上精钢打造的弩矢和填满火油的瓦罐,所有抽到长签的矮人在出征前分享了最后一桶麦酒。我不明白为何矮人会对这样的自杀行为保有热忱,不出意外,抱着必胜之心的矮人再一次惨败。黑角给他们上了第二课——别用火焰对付巨龙,在岩浆里泡澡是我们漫长生命里的一部分。矮人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击伤了巨龙的翼膜,黑角从此与天空无缘,只能扭动着在大地上蹒跚爬行。
第三个一千天过去,要塞里的矮人所剩无几,他们不得不已同伴的尸体为食。这是他们所受诅咒的源头,他们打破同类相食的禁忌,在昔日同伴的骨肉送到嘴边那一刻,一位神明拜访了要塞,留下一道无法消除的诅咒。虽然矮人拒绝信仰任何神明,但是心中沸腾的复仇怒焰驱使他们聆听神明的建议,神明俯在他们耳畔低语,提出他们无法拒绝的交易。失去理智的矮人收集齐一切可燃的材料丢入火堆,将黑铁在炉中熔炼,用了十二个白昼,十二个黑夜,他们锻造了一柄吹毛断发的黑色巨斧与全套黑色铠甲。
一切就绪之后,矮人围作一圈,武器和盔甲置于圈中,族长抛出头盔,在头盔落地之时,矮人开始互相残杀,先是斧子,然后是匕首,最后是拳头和牙齿,矮人尽情宣泄最为原始的暴力,直至最后一人精疲力竭地站在圈中。矮人流出鲜红的血犹如涓涓细流,鲜血没有四处流散,它们向着圈子中心汇集,浸染了无光的黑色盔甲,仿若蚀刻的符文般覆盖其上,黑斧浸在血水中,却未改变半分,好似它不曾染过杀戮。
最后的矮人穿戴好盔甲,紧握利斧步出要塞,他在燃烧,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每一滴血液,都在熊熊燃烧着。矮人的铁足在大厅、隧洞、山坳间回荡,步伐间怀着炽热的仇恨,呼吸中满是沉重的悲恸,连黑角这般的巨龙也心生三分寒意。
然而黑角没有逃避,他无法容忍矮人占据他的领地,即便难逃一死,他也要拼死一战。黑角吐出熔化山头的龙焰,复仇的矮人趟着岩浆缓慢地走向无法飞翔的巨龙。黑角朝矮人挥爪、甩尾、冲撞,矮人既不闪躲也不格挡,每一次被击飞他都会再爬起来,重新缓步走向巨龙,厉声咒骂苟克斯。一击又一击,直至黑角精疲力竭,无力继续对抗眼前近乎有着无尽复仇欲念的恶鬼。
矮人朝黑角挥出全力一击,黑斧碰撞黑鳞,划出一片火星,黑角痛苦着后退,矮人仅仅一击就击破腹部的龙鳞,割开厚实的龙皮,在活了数千来,黑角头一次知晓受伤的滋味。未等黑角做出反应,矮人又发起了攻击,一次、两次、三次,直至黑角遍体鳞伤。作为一头龙,黑角知道自己已经难逃此劫,他不再攻击那团被复仇驱役的火焰,转而撞向支撑山体的岩柱、支架和拱顶,将矮人连同自己埋葬于大山深处。
虽然没有矮人幸存,要塞也未在日后重建,矮人和黑龙的故事却流传开来,没人说得清一起没有幸存者的故事是如何被记述,只是矮人在畅饮啤酒时传唱屠龙者的悲情故事,可我们巨龙知道,总有一位身披黑袍的神明在一旁弹琴伴奏。
凡人普遍相信龙贪婪邪恶且危险,这是一种严重且狭隘的偏见,带着强烈的主观情感,另一方面,凡人有坚信屠龙会带来厄运,祸及子孙后代,这是更加可笑的迷信,多半是那些贪恋黄金的矮人编织的谣言,他们也是最热衷屠戮我们一族的凡人。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个屠龙的凡人并非矮人,甚至不是发生在我所身处的大陆。
那是第二纪元即将结束,第三纪元尚未开始的某一天,在维森兰的幽暗深邃的密林里,那是浩瀚大洋彼岸的土地,精灵始祖伊莱依照神谕搜寻他的猎物。他是海浪与月光之子,从海中月影里降生,被树精和妖灵抚养长大。
他的长发如皎月的光辉,双眸是大海打磨的蓝宝石,皮肤似象牙般温润柔和,他是诸神的宠儿,凡人中的头生子女。诸神将一切美好的赠予他,他若开口没有不曾得到的,他若祈福没有未有不曾回应的,他若生在第一纪元,定是诸神宴会上的贵宾,必萌诸神的祝福与庇护,因为凡人皆是神的子女,他又是子女中的第一人。
可惜他生在第三纪元的黎明前,诸神早在一个纪元之前就已不再行于人间,妖精、妖灵、灵怪的纪元正在结束,它们正从世上隐去,去往无人知晓的遥远国度,包括养育了伊莱的树精和妖灵,它们无法继续长久地存在于我们的世界。
伊莱向诸神祈祷,希望求得一处庇护妖灵们的世外之地,就如诸神庇护他那般。神灵回应他的祈求,应下他的请求,只要他完成一项功绩——去密林深处杀死一头绿龙。是的,诸神创造我们,也厌恶我们,可能是因为我们毫不在意他们的存在,也可能他们后悔给予我们同等的智慧与知识,还可能只是单纯觉得不该让一群长翅膀的大蜥蜴统治阿瓦恩。总之,凡人子女中的长子敲响我们一族陨落的先声。
伊莱几乎不费力气就杀死了绿龙,甚至未曾过问她的名字,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她叫枝芽,在密林深处隐居了八千年,与世无争地度过了八千个岁月,我们仍记得,是的,我们仍记得,凡人长子如何杀死了枝芽。
月光刺瞎了枝芽的双眼,让巨龙身陷黑暗盲目乱窜;海浪遮蔽伊莱的气息,让凡人悄无声息地接近巨龙;大地生出藤蔓缠绕枝芽,将巨龙捆缚于大地之上;最后神亲自递来长矛,命伊莱掷出致命一击。
诸神毫不掩饰他们对凡人的偏爱与袒护,他们只是将可怜的绿龙枝芽选做凡人与神缔约的祭品,之所以选择枝芽,仅仅因为她离凡人长子最近,神明怜爱自己的孩子,他们舍不得看着心爱的子女跋山涉水,承受危险繁重的旅途。
神明指引伊莱拔下龙皮,抽出龙筋,盛起龙血,剔出龙骨,摘下龙心,最后在绿龙的尸首里埋下种子,一瞬间永恒之树变长成了,连同为妖灵准备的花园一起,就像所有溺爱孩子的父母一样,他们已然安排好了一切。
火神指导他用龙皮打造铠甲,猎神教授他用树枝和龙筋制作长弓,酒神传授他用果实和龙血酿酒,海神帮助他用树木和龙骨造船,最后无名的神祇秘密告知他龙心的用途。
伊莱伐下永恒之树的树枝,足有一人合抱粗壮,他小心翼翼地雕刻木材,依照自己的面容去雕刻,直至显现出人形,但又与他自身迥异。待到雕刻完毕,伊莱将龙心剖开,心血淋在雕像上,雕像沐浴龙血呼出生气,她从树中诞生,被龙心赋予生命,她是第一个凡人女性,所有精灵的祖母——艾璐尼娅。
他们的结合未受诸神的祝福,他本应当是完美的,他的配偶也应当是完美的,一块由龙血赋予生命的木头可算不上,就像所有被父母宠坏的孩子一样,伊莱大发了一通脾气。不出意外的,他们被驱逐了,然而深爱孩子的父母永远学不会撒手,他们允许这对注定不得幸福的夫妻保留伊莱的作品,还额外给予他们一颗永恒之树的种子。
伊莱驾驶龙骨制成的长船远行,他的妻子——艾璐尼娅用破碎的龙心和树枝制作一根具有魔力的手杖,和龙筋制成的长弓、龙血酿成的美酒置于一处。
在离开花园时,他们感到伤感,伊莱无法理解诸神的愤怒,他受了太多的恩宠,以致忘记了何为惩罚,就如所有被宠坏的孩子一样,他觉得诸神做得太过分,他们不该干涉他个人的幸福。既然他仍和心爱的女孩在一起,便赌气立誓终身不再返回永恒的花园,然而他忘记立誓与艾璐尼娅长相厮守,他们自觉不会分离,诸神自有办法。
随着岁月流逝,他们厌倦了彼此,伊莱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山林间追逐猎物,比起与丈夫相处,艾璐尼娅更乐意照顾花园和苗圃。
并非所有神明都冷眼旁观,月光、海浪和林木依然祝福他们二人,使得伊莱和艾璐尼娅终于重归于好,他们也有了最初的三个子嗣。
很多很多年后,他们已然老去,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虽然它花费的时间比第一颗多得多,也不及永恒之树高大,但它依然巍巍壮丽,足足需要一百个精灵张开双臂才能抱住。
如今,伊莱和艾璐尼娅的子嗣已经长大,他们三人商议谁该远行,谁该留下。他们决定通过抓阄决定,长子分得长船,他将向东迎着朝阳出海;次子拈到长弓,他要留下狩猎赡养老迈的父母;幺子得到手杖,他想一路向北探寻山脉另一头的景象。
长子、幺子临走前,伊莱开启封存许久的龙血酒,众人饮完了半罐,他们和父母约定十年后回到此地相聚,共饮余下的半罐。他们去往他乡,又遭遇了很多事,他们的子嗣繁衍众多,不少人也效仿先祖去追逐那些隐居各处的巨龙,我不会责备精灵,他们不知道屠龙的意义,只是孩子对成人的拙劣模仿。
伊莱再也未曾等到子女归来,他最终还是被诸神原谅,他们将他召回了花园,赠予他青春永驻的肉身。艾璐尼娅被留下一人苦苦等待,她既不能与爱人再聚首,也无望再见到远行的孩子,在无尽衰老的永生中蹒跚前行。
终于有一天,在孤独寂寥的夜晚,诞生自永恒之树的女子永远消失在密林深处,任凭她的子嗣百般呼唤、搜寻,再也未曾现身,有人说她回归了生出她的大地,默默庇佑她散落各处的子嗣;也有人认为她变成了密林的一员,在月圆之夜低声呼唤她的爱人;也有人声称在密林深处看到一头木头雕成的巨龙,保持仰望天空的姿态,全身遍布青苔。
时至今日,维森兰的精灵依然保留着为远行者留下半罐酒的习俗,只是很少再有精灵冒险去猎杀巨龙,因为我们一族已日渐稀少,不值得骄傲的精灵花费气力找寻。
在所有屠龙的凡人中,唯一让我同情的唯有费诺埃塔,她并非为了名利权势向我的同胞高举屠刀,虽然之后她得到了全部这些,它们也未能给她带来半分幸福,或许正是因为她不在意名利权势,才会落得最后的悲惨结局。请不要将费诺埃塔的结局和所谓屠龙诅咒联系到一起,那只是无稽之谈。虽然费诺埃塔一族以悲剧收场,但是她并未死在燃烧的高塔里,她的国家也非在她身死后立即毁灭,那些异教徒在几百年后才会踏足。
费诺埃塔恐惧梦境,也非一直如此,自从她将黑剑刺进父亲胸膛,她才被无法解脱的噩梦缠绕。她无法遗忘父亲那张因信仰与愤怒扭曲的面孔,他的右眼眶空荡荡,他早已将其中之物献予神明,换来的却是背叛,他按着被刺穿的胸口,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泣不成声的女儿。
本该是我,我才是祭品,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屠龙女士的哀求毫无用处,老父亲依然每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沉默不语地提醒她勿要忘记。她依然记得,是的,她记得,一百个日夜的辛勤劳作,最终的成品握在父亲手中,那是一柄通体纯黑的长剑,所用的材料和技术若无神明干涉,仅凭凡人的知识根本无法实现。
她紧张地直咽唾沫,在这项苦事开始前,她可怜的老父亲就疯了。他曾是酋长,领导整个部族在荒原上迁徙,在向一位神明献上右眼以及在橡树下倒吊四十天之后,他成了疯疯癫癫的铁匠,痴迷于锻造不可能铸造出的武器,嘴里念念有词道——献祭、牺牲、使命。如果神明没有庇佑他,也有魔鬼在操纵他,因为他枯瘦的身躯只消一阵风便可吹倒,挥舞起铁锤却孔武有力。
我们完成了,我的女儿,完成了,终于,还差最后一步。父亲不像是在与她对话,倒像是自说自话,同时举剑颤颤巍巍地朝她走去。
费诺埃塔没有犹豫,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柄铁锤径直砸向她的父亲,将他击倒在地,一把夺过飞出的黑剑。
别干傻事,女儿,别干,我们还有伟大的事业要完成。老父亲惶恐地抬起双手挡在面前,眼神里全是惊异,似乎他全然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
费诺埃塔知道,她握紧利剑,不再恐惧,不再迷惑,一剑刺穿父亲的胸膛。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出于自保、紧张,亦或被无形力量诱惑?最后,她扔下凶器,尖叫着冲出了铁匠铺。
她在旷野里游荡,不住地哭泣,现在的她是杀人者,弑亲者,无法再被部族所接纳,自我流放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知道返回村落会有什么等待她,绞索、唾骂、侮辱,她将带着耻辱死去。
你为何在此地游荡?你的父亲在哪?哭泣的女孩。黑袍人站在女孩面前,他的出现让费诺埃塔更加惊恐,在黑袍之下唯有空洞的黑暗。
你遗落了这个。沾染血迹的黑剑扔在女孩面前,黑袍人未曾携带任何东西,但黑剑还是凭空出现了。
你当然欠我的!拿上剑到北方去,攀上群山的最高峰,你会找到一头红龙。杀了它,去找千眼渡鸦,我会赠予你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新的生活。说罢,黑袍人消失不见。
不知何故,费诺埃塔照做了,她踏上了漫长艰辛的旅程,跋山涉水也无怨言,她内心渴望着开始新的人生。
如黑袍人所言,她在北方的火山边找到了那头红龙——怒炎,他足有一座小山那么壮实,即使以巨龙的标准,他也过于强壮,甚至没有巢穴可以容纳他。
年轻且绝望的女孩挥剑向巨龙袭去,怒炎知道她为何前来,但他无法理解。
一人一龙的战斗持续了七天,女孩迸发的毅力与力量连怒炎都心生敬意,不过这不能改变巨龙杀死她的决心,他不愿做神明的牺牲品。
最后的最后,女孩斩杀了巨龙,无人知晓细节,因为唯一的见证者对此也语焉不详。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濒死的女孩沐浴龙血获得新生,她的头发、眼睛染成红色,如同火焰一般,她的样貌、身型在龙血中重塑,她的皮肤变得坚韧,刀剑难以伤她分毫。这一次,她与曾是弑亲者的自己割裂,真正成为了屠龙女士费诺埃塔莉亚,这也是黑袍神明应许的诺言。
名利、权势、财富,费诺埃塔拥有了一切,她在巨龙陨落之地建立自己的国家,人民尊称她为费诺埃塔莉亚,“尊贵的费诺埃塔”。她无法理解所谓“尊贵”的含义,但是关于她身世的谣言俨然四起,她一度是东方国度来的亡国公主,一会又成了神明与凡人结合的神之子,后来又被视作古老英雄们的后裔,最后人们也说不清她真实的身份,她也决不会承认是铁匠之女,与出身无关,她只是无法正视弑父这一罪行,她知晓自己所做的无非是为了洗净罪孽。
然而,一切不过神明诸多谎言中的又一个谎言,她从未摆脱亡父的鬼魂,从未走出无法醒来的梦魇。费诺埃塔被神明所欺骗,她只是神用来屠龙的工具,神明也从未许诺驱散父亲的幽灵。
终有一日,忍无可忍地费诺埃塔大吼道,是的,父亲,是的,我杀了,是我干的!
梦境转瞬间支离破碎,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立于不远处,费诺埃塔困惑不解,附近本不该有树木,橡树叶也不该是黑色。
待她走近一些,看清了黑色的真实面目,橡树上根本没有树叶,黑压压的停满了渡鸦,费诺埃塔没有细数,她就是知道——足有一千只之多,一千双眼睛,千眼渡鸦在凝望她。
随着不知何处的鸣叫,渡鸦们纷纷扑扇翅膀飞起,它们环绕着光秃秃的橡树飞行,一圈接着一圈,不停地飞行,不停地鸣叫。费诺埃塔走到树下,捂住双耳,意图隔绝渡鸦嘈杂、刺耳的尖叫声,大声驱赶渡鸦群,不想却招致了噩兆。
渡鸦们直冲而下,抓挠她的头发、面庞和四肢,它们的鸟喙和利爪轻而易举地撕破了她浸泡过龙血的皮肤,就像匕首刺破丝绸那般轻松,它们啄食她的血肉,分食她的脏腑,将她吞噬殆尽,留下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渡鸦们没有碰它,一千双眼睛,一千对翅膀,一千个沾血的鸟喙落回枝头,它们再次齐声鸣叫,感谢费诺埃塔的奉献。
屠龙者从昏迷中醒来,她不再被父亲的亡魂困扰,她感到无比的轻松,似乎罪孽的重担从她肩头除去。她怀着激动的心情返回巨龙的葬身处,取出巨龙的心脏,可怜的怒炎,即使身首异处,他的心脏依然跳动。女孩将龙心埋在梦见的地点,橡树破土而出,转瞬间长成一棵大树,然而渡鸦没有前来,没有盘旋绕枝的嘈杂,没有一千双吓人的眼睛,只有一颗生长在龙心上枝繁叶茂的橡树。
女孩终于喜极而泣,她不再被亡魂纠缠,不再被神明驱役,不再承受命运责罚,她躺在树下,静静睡去,就此长眠,不再醒来。她唯一感激的,只有死于她剑下的巨龙,不是因他牺牲带来财富、名望、权势,而是让她得以安息的那颗心,可她甚至不曾知晓巨龙的名字,凡人就是如此,你为他们牺牲了一切,最后换得一点小小的感激。
我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了,多么可笑啊,巨龙可以活上数千年、上万年,时间却不站在我们这边。牧羊人带着他的羊群来了,他们已站在巢穴入口,一行七人商议着如何完成屠龙的伟业,俨然成竹在胸。
新生的雏龙越来越少,栖身的土地越来越小,巨龙的寿命越来越短,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巨龙在这片土地上逗留的太久,我们活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我们无意占据凡人的世界,他们吃起来也并不可口,倒是有不少年轻的同胞贪恋牛羊的美味,为此丢掉性命。
我听见了,那是一声低沉的哀吼,来自被刺穿心脏的成年巨龙,她在为无力自保的孩子悲鸣,或许我们不是完全无情的冷血蜥蜴。
妖精在我们之前就已远去,早早抛弃它们世代寄居的山林、原野和沼泽,隐没在童谣、诗歌和传说里,凡人只能在浩瀚书卷里寻觅这些生灵的踪迹,它们是对的。我们迟钝地久久未能意识到,编织命运的纺车已标明我们的末路,只是我们沉浸于观察并记录这个世界,以为我们一族将会永存,以为我们与世界是一体的,以为我们会如磐石般傲然屹立,连对神明的种种恶意都是后知后觉,他们爱凡人远胜过我们,也无法容忍我们比肩神明。
再见吧,凡人们,尚未破壳的我送出未来的告别,我们不怪罪你们,我们只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远方,若是你们心怀怜悯,请让我们的故事流传下去,告诉你们的子子孙孙,我们曾经来过,我们曾经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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