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古希腊神话传说故来以其完备的谱系跟独具浪漫色彩的传奇故事闻名于世,这为时下流行的影像文化提供了源源不绝的灵感与素材。其实如今如此完备的古希腊神话传说体系,它的成型的过程是极其复杂的,积聚了不同阶段不同文明彼此迥然文化特点。可以这么说,希腊神话并非是一个简单的神话系统,它更像是一部记录希腊文明早期历史的史书。
19世纪美国的文学奇才、哥特文学的代表人物爱伦坡曾经在他的诗篇《致海伦》中这样写道:“光荣归于希腊,伟大归于罗马”。这两句诗,其实点明了希腊和罗马在西方历史中的重要地位。古老的希腊文明孕育了民主的基石,而伟大的罗马文明更是将古典文明的星星之火传遍了西方。西方文明正是一种建立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的根基之上的文明形式,其本身算是古典文明的一种再延续。但任何事物发展,都有其源头可寻,即便古老如希腊亦是如此。
古希腊文明最初的火种其实并非诞生自巴尔干半岛,而是诞生在一个名叫克里特的小岛之上。这个小岛位于东地中海的中心位置,与欧洲(希腊)、小亚细亚以及非洲(埃及)均仅仅相隔一段极易航行的海上距离,因此从产生之初,它就与周围地区、尤其是与爱琴海沿岸地区保持着密切的文化联系。公元前26世纪前后,在克里特岛中央的克诺索斯地区出现了一个因为传说中的米诺斯(Minos)国王以及他的那座扑朔迷离的迷宫而得名的米诺斯文明。
古希腊著名的吟游诗人荷马曾在自己的叙事史诗《伊利亚特》中这样写道:
“有一个地方名叫克里特,在葡萄紫的海水中央,地方美好肥沃,四周被水环绕,那里的居民,多得数都数不清,有九十个城镇,不同语言的种族都杂居在一起……”
由此可以看出,克里特岛在当时的富饶程度。作为地中海早期的文明之一,克里特的文明起源一直都是一个谜,现今较为权威的一种说法认为,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很可能是古埃及、小亚细亚的移民建立起来的。
尼罗河谷地带作为最早孕育文明的区域之一,早在公元前3100年左右,古埃及人就在此建立起了第一王朝(之前还存在一段2900多年的前王朝阶段)。依附着尼罗河谷的条形灌溉地区,古埃及逐渐建立起一个复合型的、以城市为基础的文明形式。之后通过建起的金字塔建筑群,更是向世人证明了他们极强的工匠技艺。现今在克里特岛上发掘出来的遗迹、文物虽不及古埃及那般恢弘精巧,但是能明显看出古埃及文化对其产生的影响。
以《百合花王子》为例,画中的王子的形态整体呈现形式是二维平面化的,王子体态大体可以分为侧面和正面两种呈现形式:以侧面表现王子的口鼻、臀部及其腿部;以正面表现王子的眼睛、耳朵及躯干部分。这其实跟古埃及的壁画中人物的表现形式极其相像,具有极强的同构性。同时,在建筑方面,克里特岛上闻名于世的米诺斯王宫,无论是王宫的整体呈现形式,还是涂有壁画的墙面、柱廊式的庭院等建筑细节,都跟当时古埃及的神庙建筑极其相似。
从语言学上看,克里特岛上的一些地名都会带有-nthos和-ssa这样的非希腊语词尾。以-nthos结尾的词最典型的就是指代米诺斯王宫的labyrinthos,这也是之后英语中表示“迷宫”的英语单词labyrinth的原型;而以-ssa结尾的典型词汇就是thalassa,即为“大海”。这些词尾,其实是之后的希腊人迁徙至克里特岛之前当地的土著住民的语言所使用的,这种土著语言体系跟之后的属于印欧语系的希腊语有着极大的区别。这种词尾其实跟小亚细亚的哈利卡纳苏斯(halicarnassus)的-ssus词尾相似,两者更像是同一种语系下才出现的产物。
除此之外,1900年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思在米诺斯王宫遗址上挖掘出了1600多块印有奇怪符号的陶土块,很显然它们属于一种古老的文字表意体系。不同于那些已经被人类破解的古代文字系统,这种文字系统具有自己独立的特点,其表现形式与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古圣书文字极为不同的是,这套文字系统的表意符号是由各种长短线条构成。借助这个特点,考古学家将这种文字系统命名为“线性文字”。经考证发现,这1600多块泥板又有明显的区别,其中一些泥版文字出现在公元前1450年以前,伊文思称之为“线性文字A”。后来,另一种线性文字取代了“线性文字A”,伊文思称之为“线性文字B”。
其中“线性文字B”在1952年由一名从小喜欢研究古文字的建筑学家温特里斯破译,而“线性文字A”系统至今都没有被破解,在考古学界更是将它的破解称作是考古界的“圣杯”。不过有趣的是,温特里斯来到这世间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破解“线性文字B”系统,因为在他破译出“线性文字B”系统的两年后,也就是1954年,他就死于了一场车祸。
从已经破译的“线性文字B”中可以看出,这些泥板上记载了当时克里特文明的宗教信仰系统的相关细节,而其使用的语法结构跟伊特鲁里亚语有着极其相似的特征。伊特鲁里亚文明,是当时生活在小亚细亚的一支古代文明,希腊传说中的特洛伊有可能就是伊特鲁里亚文明的一支(此处只是本人不严谨的大胆假设,仅作为参考,关于特洛伊人起源的记载,大家可以翻阅大卫·阿布拉菲亚的《伟大的海:地中海人类史》,里面有详尽的记载)。在公元前12世纪末到公元前8世纪的“黑暗时代”中,这支部族为了躲避战乱,举族迁徙到了亚平宁半岛,而之后辉煌的古罗马文明,极有可能是由伊特鲁里亚人的后裔们开创的。由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出,诞生在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并非是原生的,而是由其他地方的移民建立起来的,这些移民极有可能是从当时的古埃及、小亚细亚等地迁徙过来的。
凭借克里特岛先天优异的地理区位,米诺斯王国自诞生之初就具备了很扎实的商业基础。发达的通商贸易,为米诺斯王国的文化注入了很多优雅的气息。相较于之后的希腊人,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体现出一种柔和的文化基调,现今发掘出的文物,诸如《克里特岛上的贵妇》(壁画)、《收获者之瓶》(陶器)等,基本都在表现当时克里特岛上人们奢华而又安逸生活景象,这种状态在公元前1800年左右有了变化。
来自西亚和巴尔干半岛北部的蛮族的入侵,打破了原先米诺斯王国平静的生活,但是这种小规模的侵袭,并没有给米诺斯王国带来重创,而是促使其打破了自己文化的藩篱。渐渐地,米诺斯文化中也开始出现了尚武情怀,比如有斗牛等以炫耀武力的场景开始出现在他们的壁画中。这种融汇多元文化风格的特点,促使克里特在史前的爱琴海,甚至是在地中海领域大放异彩。
作为早期的定居文明,米诺斯王国的宗教崇拜体系主要以母神为主。史前的医疗条件尚且落后,这就导致了新生儿极高的死亡率,对于定居的文明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那如何去对抗这种高死亡率呢?那就只有拼命的生育,所以对于这种早期的定居文明来说,拥有生育力的女性往往都会在社会里拥有较高的地位,这点其实在现今发掘出的很多壁画中得到应证。
注意,这里说女性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并不等价于米诺斯王国就是母系氏族社会。因为在早期人类文明时期,在生育活动中处于主体地位的女性,往往在一个社会群体中获得的尊敬程度要高于男性。在神话学中也是如此,人类社会中往往是先出现了代表女性生殖器的鱼、蛙(中国神话中的“女娲”其实最早应该叫做“女蛙”)、月亮等装饰装饰图纹,之后才出现代表男性生殖器的鸟、蛇、太阳等图腾。这其中的逻辑很明显,因为先要有代表母性的大地出现,而后才能孕育出生命火种的携带者。之后的神话将代表女性的图腾置于男性图腾之后,其实是父系氏族的统治系统开始盛行后,人们刻意做出的改变与调整。这背后映射的是人类社会从“非权力社会”向“权力社会”转变的历史进程,而后“男尊女卑”也被人们视为天经地义。但是这些文化现象,并不是人类文明最初的自然形态。
在米诺斯王国遗址中发掘出的一个印章里,展现了这样的一副场景:乳房高耸的女神手握权杖站在祭坛上,傲视天下,而座下的青年男子高举双手,阴茎勃起,表现得既兴奋又虔诚。这反应了米诺斯当时存在的女神崇拜文化,以及一种特殊的生殖仪式。
由此,进一步剖析克里特神话体系,也可以看出当时克里特独特的文化特点。现今人们几乎很少会知道克里特神话体系的存在,那是因为在形成系统化的希腊神话过程中,人们将克里特的神话也纳入了希腊神话传说之中,将其看作是了组成希腊神话的一部分。固然,克里特神话是构成希腊神话这栋大厦的一块重要基石,但是将其抽离出希腊神话进行系统地分析,能解读出很多历史中未被记载的细节。在此,就以著名的忒修斯和伊卡洛斯的故事为例,对其中的细节进行粗浅的分析,从中得出克里特神话体系的大体特点。
为便于读者理解之后的论述过程,本人先将这两个神话故事的内容梗概在此做一个赘述。
忒休斯的故事:米诺斯国王请了著名的工匠大师在克里特的中心地带修了一个迷宫,其目的是囚禁当时一个名叫米诺陶诺斯的牛头怪物。(此处舍去了关于这个牛头怪物的起源的部分,如果诸位感兴趣,可以在之后自己进行查阅)为了让这个牛头怪物能一直居住在迷宫里不出来,米诺斯国王就要求爱琴斯的国王每年向米诺斯的迷宫进贡十四名童男童女,以作为米诺陶诺斯的食物。当时身为爱琴斯国王王子的忒休斯为了缓解父亲的压力,自告奋勇地将自己进贡了出去。而后,在米诺斯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帮助下,忒休斯在米诺斯迷宫里用自己的智谋杀掉了米诺陶诺斯。最后忒休斯迎娶了阿里阿德涅,并继承了爱琴斯的王位。
伊卡洛斯的故事:著名的工匠代达罗斯因为嫉妒杀人,而被放逐到了克里特岛。在克里特岛上,代达罗斯因为其精湛的工匠技艺而备受人们尊敬。但是代达罗斯却一心想逃离克里特岛,于是在暗地里用蜡烛打造出了两对轻巧的翅膀,想借此带自己的儿子伊卡洛斯回归故里。因为害怕少不更事的伊卡洛斯在归途中走丢,代达罗斯在飞行前反复叮嘱伊卡洛斯要一直跟着他,不要被沿途中的其他事物分散注意力。虽说如此,但是悲剧依旧发生了。在飞行的过程中,伊卡洛斯被光芒四射的太阳吸引,他脱离出自己父亲代达罗斯飞行的轨迹,改向太阳飞去。此举触怒了太阳神,他用阳光烧化了伊卡洛斯的蜡烛双翅,失去双翅的伊卡洛斯坠落到了汪洋之中,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伤心的代达罗斯在一座海岛上埋葬了自己儿子的尸体,自此伊卡洛斯安眠的那座小岛被后人叫做伊卡利亚。
这两个故事在希腊神话故事系统中,算是比较出名的篇目,由此衍生出了很多文化学、哲学、文学典故,比如忒休斯之舟、阿里阿德涅之线、伊卡洛斯效应等。除此外,这两个故事还有很多细节值得挖掘。
首先,无论是忒休斯故事中的建造迷宫的工匠,还是伊卡洛斯中缔造蜡烛双翅的代达罗斯,都在反映工匠技艺之于克里特文明的重要性,而这点却又跟古埃及的发达的工匠文化有些相似(我们在各种阴谋论中熟知的“共济会”组织就发源自古埃及,也是工匠文化的一个衍生产物)。其次,在忒休斯的故事中,出现了米诺陶诺斯这样的拥有人体特征的动物怪物,这其实是古埃及动物神祇崇拜在多元文化融合过程中的一种变形。在古埃及神话中的九柱神体系,每位神祇都具备着动物的体征。不过与古埃及神话不同的是,在克里特神话里,这种混合了人类和动物特征的幻想产物,不再单纯代表着神祇,而是代表着怪物。最后,在忒休斯故事中,还出现了代表神秘主义的符号性建筑物——迷宫,而忒休斯斩杀米诺陶诺斯的桥段,映射着史前存在在克里特地区的原始牲祭活动,这一过程就是如今在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盛行的斗牛文化的源起。
由此,可以将这些细节加以总结,得出作为希腊神话第一块基石的克里特神话,为其注入了以下重要的元素:神秘主义、工匠文化和斩杀怪物的英雄情节。正是这些元素,在那个希腊文明还未完全绽放的年代里,为希腊神话的诞生播下了第一颗种子。
世间所有事物,有其初始,也有其终焉。在克里特文明辉煌了将十个多世纪之后,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终结。这个在史前的爱琴海极致灿烂的文明,在公元前15世纪左右的一场超大规模的火山爆发中毁于一旦,这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火山爆发之一,克里特许多的居民点都在这场火山爆发和次生的地质灾害中被碾成齑粉。为了求生,绝望的人们开始抛弃了之前自己优雅的信仰,开始用返祖的祭祀方式来安抚诸神的怒火。在克里特岛克诺索斯北屋(North House)中,考古学家们发现了四五个被残忍杀害的孩子的尸体,他们的肌肉被从骨头上剔除,这预示了当时可能存在一种活人祭祀或者食人的活动。
在当今“新史诗奇幻”的代表作《冰与火之歌》中,美国著名的幻想文学作家乔治·马丁在自己的架空世界中,构建了一个名叫瓦雷利亚的远古文明。在冰与火的世界里,瓦雷利亚是一个被传奇历史、神秘氛围覆盖着的古老国度,它更是整个世界里龙的故乡与魔法的源头。在《冰与火之歌》故事发生的年代里,瓦雷利亚早已毁于一场名叫瓦雷利亚末日宰劫的超大规模的火山群爆发,其王国所在遗址常年被烟雾笼罩,被人称为“烟海”。在创建瓦雷利亚这个文明原型之时,乔治·马丁就参考了克里特文明,其中的瓦雷利亚末日灾劫的细节更是克里特文明在现实历史中的遭遇的浪漫化演绎,也就是说《冰与火之歌》中的瓦雷利亚,其实就是现实中的克里特文明。
就这样,这个早在古希腊文明崛起前的爱琴海粉墨登场的辉煌文明,在一次人力不可控的巨大天灾中毁于一旦。但文明的火种依然在它的废墟之间顽强存活,不久之后一支隶属于印欧游牧部落的部族在这废墟之上拾起了这微弱的星星之火,为之后的希腊文明注入了崇尚武力的“剑与火”的特色,而这个文明在之后被人们叫做“迈锡尼”。
1、斯塔夫里阿诺斯著,吴象婴、梁赤民译:《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
2、阿诺德·汤阴比著,徐波、许钧尧译:《人类与大地母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3、赫·乔·威尔斯著,吴文藻、谢冰心等译:《世界史纲》,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4、大卫·阿布拉菲亚著,徐家玲等译:《伟大的海:地中海人类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
5、尤瓦尔·赫拉利著,林俊宏译:《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
6、赵林著:《西方文化概论(修订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7、荷马著,陈中梅译:《伊利亚特》,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
8、乔治·马丁著,赵琳、屈畅译:《冰与火之歌的世界》,重庆出版社2015年版;
9、乔治·马丁著,屈畅等译:《冰与火之歌(1~5卷)》,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
10、易中天著:《易中天中华史》,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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