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阳的风,带有淡淡的香味,这是巽门山特有的气息。每当微风穿过森林,都掺杂着山间松树和桂树的香气,轻轻拂过这座古老的城市。
巽阳坐落在香巴拉的北部,是这个东方国度的一方重镇。它的名字在香巴拉意味着“吹向南方的和风”,而它的风貌也正好与其名字相符,常年阳光明媚,四季如春。
“香巴拉”是古萨米尔先贤给这片沃土起的名字,意为“秘境”。但香巴拉人自古以来的文化自信却从来不曾接受这外人授予的名字,他们更喜欢称自己的国度为“太一国”,这种信念依托于太一神话。太一国民自称河洛族,相传远古时代是从“太一之境”通过“建木之路”来到这颗星球的。
巽阳这座城市不乏古色古香,木制建筑比比皆是,一梁一栋诉说着太一文明雄厚的历史底蕴。城市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其中布满各种货摊与商铺。这里交易的,大部分是太一本国的各种特产,亦或是从西南港都溟州或北部尼威克王国入境的舶来品。不同肤色人种的商客往来其中,喧闹无比。
市场北侧的玄武大街直上,则是周氏家族的官邸——定北侯府,一座恢弘的府宅,代表着巽阳的权力和荣耀。
“定北侯”名为周致远,是巽阳乃至整个太一国北境的实际统治者。侯爵的位阶彰显了他在太一国的重要地位,是皇帝对他忠诚与能力的肯定。在巽阳,人们都敬爱并信赖他,他的军事才能与政治智慧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祥和与秩序,使巽阳城在他的治理下富饶且繁荣。
最近两天,定北侯府十分热闹。今年殿试,定北侯世子高中榜眼,官家谕旨,钦点世子入监察院,敕命昭阳公主莅临巽阳,亲自主持世子的受封典礼,也是给足周氏家族面子。
定北侯坐拥太一国北境,向来与各国政要交好。世子得到封赏,各国势力自然前来拜贺。
就在定北侯府西侧,有处园林,名为“怡园”,其中假山流水亭台楼榭布局精巧,每一处都精心设计,这里是定北侯府的后花园。其中植被繁茂,四季各有特色,每到季节交替,花朵盛开树叶交错,将整个怡园装点得绚丽斑斓。
怡园腹地是一片荷花池,池中央本来是一个水榭,现在已被改造成戏台,台下坐的正是定北侯夫人柳氏,她端坐在藤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每一个细节。
台上正在进行一场表演的彩排,演员们均来自太一国蜚声海外的剧团“流萤苑”,巨树布景下,当家花旦淩漪身穿着戏服浅浅地吟唱,唱的正是古典剧目《蝉馨传》中的唱词:
【竹苑深,春更晚,徐郎夜未眠。神迷梦乱,意醉情缠……仙醪自有灵,许那痴人汉。妾身拙句三两段,请君倾耳听我言----】
“花残犹得花香在,秋瑟亦伴秋意绵。深闺何亲莺鹊羽,绢尘怎若霜露甘……”荷花池边,遥望戏台另一侧的角落里,斑驳树影遮掩下的假山,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坐在山石上,和着淩漪的唱词摇头唱着。少年穿着青色的衬衣,留着太一国少年特有的发髻。
“煜儿,你再大声一点就要被对面听见了。”一袭黑衣的高大男人正伫立在少年身旁,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鸣哥哥,你平时少言寡语,怎么偶尔说句话就是扫人雅兴的。”少年嘟着嘴抱怨道。
假山上的两人,正是定北侯府的小公子周煜和他的护卫独孤鸣。
“算了……也该回去了,再待下去晴霜和云露该着急了。”周煜说着,回身望向独孤鸣,张开了两臂。
独孤鸣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周煜一手拦腰托住,另一只手则从他纤细的膝下伸入,轻柔地抱起。“煜儿……你太瘦了,要好好吃饭。”
周煜是定北侯府的次子,年幼的时候因为一场事故下身落了残疾。从那时起,轮椅成为了他一生难以逃离的枷锁,每天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旁人的帮助。但这位少年从懂事开始,却从未表现出任何自怜之情。
他有一双锐利而深邃的眼睛,其中看不到半点哀怨与乖张,总是散发出一种充满好奇和渴望冒险的光芒。这双眼睛仿佛能够看穿万物,带着纯善与温良去探索世界的每个角落。
也许是因为幺子的身份,也许是因为幼年不幸的经历,周煜在侯府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侯爷从不避讳在众人面前表现对这位“情况特殊”的儿子的疼爱,母亲柳氏和长兄周炀对其更是百般呵护。
而周煜最为亲近的,便是此时身边的护卫独孤鸣,他13岁进入侯府,一直陪伴在周煜身边,10年间形影不离。虽然性格内敛不善言辞,但是多年来的同住同行,早已培养出与周煜之间坚不可摧的羁绊与默契。他不曾提及自己入府前的来历,单从面容上来看,独孤鸣有着河洛族的发色与瞳色,确也有着部分西方大陆萨米尔人的肤色与五官,他高大的身形,更让他在太一国显得甚为独特。一把长剑本是他善用的武器,但是由于长期陪同少主,他早已将武器换成了轻便的匕首。
独孤鸣从假山上跃下,尽量不让怀中的少主人感受到冲击,而后将周煜放到了甬道旁的轮椅上。周煜顺势推开了独孤鸣,“我自己来吧,总是让别人推着,时间长了自己手臂都没力气了。”
这是一条少有人知的秘密小路,道路两旁种满了桂树,花香随风飘过,萦绕周身。夏末的桂花,似乎带着一些秋的气息,让人感到宁静而淡定。
周煜推动轮椅的动作熟练而稳健,手中的力道掌控得刚刚好,配合着独孤鸣行进的脚步,轮椅在他的控制下行得不徐不疾。独孤鸣则时不时地扫视着路面,确保周煜行路平稳。
途径荷花池,微风吹过,荷叶轻轻摇曳,荷花在午后艳阳的照射下,显得娇艳欲滴。隐隐约约可以望见池对面人影绰绰,应该是这两天临时进园子的施工工人。
之后两人步入一片竹林,青竹高耸入云,不时传来沙沙的声音。
不一会儿,便到了染翠轩的入口。这里是周煜的寝居,装修雅致,四周围绕着稀疏的松柏和木兰树,为这片空间增添了几分清幽。
女侍云露正站在正门前向外遥望,看到两人,紧迈着步子跑了上来。
“不是说好了正午前就回来么?公子真是不把我们的死活放在心上。”云露夹杂着喘息声抱怨道。
“都怪母亲迟到了……演员们候了一阵子才开唱,我这不也是担心你们等着急么,一折戏都没听完就回来了。”说着周煜牵了牵独孤鸣的衣袖。“不信你问鸣哥哥。”
“我不问他,这个闷葫芦从来都是向着你说话的。”云露瞥了一眼独孤鸣,“你们从后院进去吧,世子带了客人在前厅呢,我就说你晨读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正在沐浴换衣。别让他们知道你是从外面回来的。”
定北侯府中所有门槛,都有一对相距约半米的豁口。平时院子里没人的时候便会用木楔子填上,如果周煜回来,就会把豁口留出,以便轮椅通过。周煜小心操纵着轮椅,避免蹭到门槛发出响动,悄声回了寝室。
没待多久,在独孤鸣的帮助下,周煜换上了一套略显华丽的长袍,上面绣着精美的图案和装饰,通体勾勒的金线纹饰彰显着侯府少爷的气场。
只见前厅侧位上,世子周炀正和一个陌生人对谈着。这位客人看上去和周炀年纪差不多大,明显不是太一国人,他穿着橄榄绿色的风衣,戴着一顶咖啡色的遮阳帽,胸前还挂着一个“里昂”(一个罗森威尔的相机品牌)的黑色相机,周煜没见过这个款式,可能是今年的最新款。
“大哥哥不去准备受封仪式,总往我屋子里跑做什么?”周煜去打趣道。
“客人面前不要这么没大没小的。”周炀厉声喝道,转而望向客人,语气又温和下来,“这是我那个被家人惯坏了的弟弟,你不要见怪。”
“怎么会,所幸小公子这么活泼,免得气氛变得严肃起来。”年轻人说着起身自我介绍,自称艾尔方斯.考威尔,是罗森威尔铁路日报的实习记者。
“我在罗森威尔游学时,和艾尔方斯是同窗。”周炀补充道。
“艾尔方斯……”周煜若有所思,“那篇汉密尔顿大学失火案的报道就是出自你手吧?”
“小公子太细心了,竟然能记得我名字。”显然艾尔方斯很意外。
“这孩子人小鬼大,你别看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园子里,外面的事情比我还关心。”世子提到弟弟,言语之间透着骄傲。“你也不用太见外,和我一样叫他煜儿就好了。”
“你也觉得那不是单纯的事故吧?”周煜凑过去问道,“对,你肯定发现啥疑点了,那篇报道遮遮掩掩的,好像暗示了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说。”说着操着轮椅在厅内踱来踱去,“你觉得是实验室内部矛盾,还是费兹实验室的研究触及了哪个财阀的利益?再或者……是国外的间谍想要洗劫科研成果?”
“你一个小毛孩操心的事也太多了吧。”周炀一把捏住弟弟脖子喝道。
随着周炀突如其来的动作,独孤鸣的身体条件反射动了一下,继而又压住了呼之欲出的手。世子余光也瞥见了,但并没有理会。
一旁的艾尔方斯似乎也发现了随周煜一道进门便立在一旁的大个子,“这位是煜儿的朋友?”
“这是鸣哥哥。”没等世子开口,就被周煜抢话,“独孤鸣,我屋里的家人。”
“这家伙啊……”周炀俯身到艾尔方斯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一个下人而已。十年前不知道父亲从哪领回来的,不爱说话,身手倒是不错,就留下来给煜儿做贴身侍卫了。”
“哥哥就哥哥,你就我一个哥哥,没必要前面还加个‘大’字。”周炀说着不自觉又瞥了一眼独孤鸣。
周煜窃笑道,“考威尔先生见笑了,哥哥在家里就是这么孩子气。”
“好的好的,‘大’哥哥!”周煜应声道,特意加重了“大”字的语调。
周煜轻轻地推着轮椅,转身离开,独孤鸣紧随其后。两人走到一旁的偏房,晴霜已经准备好了冰酪和一些小点心。
杨梅冰酪是太一国特有的一种甜品。它以酸甜可口的杨梅为主要原料制作而成,口感清凉爽口,非常适合夏季食用。冰酪的制作过程中,将新鲜的杨梅搅拌成果酱,与奶酪、糖等配料混合后冰冻而成。它的外观颜色鲜艳,带有杨梅的鲜红色,入口后能感受到杨梅的酸甜滋味和丝丝果肉的口感。
“公子,那位考威尔先生什么来头?竟然要世子亲自陪同。”晴霜好奇地问道。
“既然姓考威尔……看年纪应该是《铁路日报》社长的儿子。太平凡的出身也不至于世子亲自接待。”周煜答着,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满,“本来想打听些八卦,大哥哥却总是捣乱。”
独孤鸣沉默了片刻,也应声道:“那个艾尔方斯,看上去并不想聊汉密尔顿大学的事。”
“毕竟是记者,信息就是他们的求生之本。他虽然是大哥哥的朋友,于我而言也并没什么交情,自然无需透露太多。”话音没落,周煜便从晴霜的盘子中拈起一片杏仁脆饼放入口中。
晴霜见状急忙撤回了盘子,略有为难地望了一眼一旁正走进来的云露。云露见势叉起腰,“公子真是的,几步路的工夫都等不了么?被外人看见以为我们饿着了你似的。”说罢掏出绢帕抹掉了周煜嘴角的糕饼渣滓。
“大哥哥最爱吃晴霜做的杏仁饼了,每次恨不得连锅端走,一会儿哪还有我下手的机会。”
“我这里倒是……留了一些……给……给你们的……”晴霜怯生生说道,脸上泛起了绯红。
周煜一眼看出了晴霜的心思,“不急,晚上鸣哥哥再来取吧。”
回到前厅,周炀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好在杨梅冰酪安抚了世子的火气。
几人闲聊了一会儿,世子的随侍周稔突然到访:“莱昂哈特先生到了。”
周炀拍了一下弟弟的脑袋,转而对艾尔方斯道:“要不要一起去见见那家伙?”
“贵族之间社交,我不便参与。”艾尔方斯说着起身,“我也不再打扰了,长辈们的叙旧估计差不多结束了,兰迪老爹可能正四处找我呢。”
世子没再挽留,周煜随即主动请缨:“园子里道路弯弯绕绕的,我送艾尔方斯哥哥回客房吧。”
时至傍晚,怡园的景色美如画卷。周煜二人和艾尔方斯漫步在怡园的竹林中。远处的湖面在夕阳的映照下泛起一片金色,偶尔有几只水鸟在湖面上掠过,留下一串串涟漪。
湖心的戏台上,戏工们正在收拾布景,台下坐席也已空置。
“哥哥你是第一次来巽阳吧?”看到客人一副神迷的样子,周煜问道。
“小时候和父亲来过一次,不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艾尔方斯换了个角度,又留下了几张剪影。“我都叫你煜儿了,你叫我艾尔方斯就好了。”
“算是吧,只是见过一次面,我记得当时他还带我上巽门山上爬树摘野果吃。第二次见面就是许多年后在罗森威尔的约克大学了。”
“这么说来,原来我们两家还是世交呢。”周煜来了兴致,“父亲真是人脉了得,和报业巨擘也有交情。”
艾尔方斯意味深长地笑道:“《铁路日报》有幸得到侯爷的支持,在太一国的业务扩张才能如此顺利。”
“哥哥日常社交里少不了世家子弟,不过我能看出来,他待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只知道,哥哥可不是什么人都会往我院子里带。”周煜语气里透着些许骄傲。
“哈哈,真是善于保护弟弟的好哥哥。”艾尔方斯打趣道,“不过,他带我来见你,确实是有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周煜眼睛一亮,围着艾尔方斯又打量了一番,“你不会是我未来’嫂嫂‘吧!?”
艾尔方斯笑出了声:“我就当是童言无忌好了。”转而皱起眉头,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侯爷想送你去罗森威尔,你还不知道么?”
按艾尔方斯所说,原来父亲有意安排自己去罗森威尔,考威尔家在罗森威尔也算颇有势力,届时应该有所照应。世子也是借大家齐聚巽阳的机会,引荐周煜与艾尔方斯两人认识。
“具体的时间还没确定,可能觉得还没必要这么早告诉你。本来这是你们的家事,不该由我来说的,不过……”艾尔方斯拉低了帽檐,轻声道:“带小孩的差事,我也不擅长,你要是不想去,我们可以配合一下……”
“当然要去!成天憋在园子里有什么意思?”周煜说着,望了一眼独孤鸣,“是不是?鸣哥哥。”
“不管煜儿去哪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独孤鸣表态。
艾尔方斯苦笑道:“看来我计划落空了,那就提前欢迎你来罗森威尔吧。”
当晚周煜回到染翠轩,便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云露和晴霜,一屋子人甚至开始拟定起了出行随身物品的清单。
云露担心公子吃不了外面的苦,又不敢直言埋怨侯爷的决定,唠叨的言语一直没停过。晴霜倒是接受了现实,只是一心询问周煜主仆二人什么时候回来,能否带上她一起。
周煜安抚了两个女孩,劝她们早些休息,自己回到床上却辗转难眠。寝室里一正一侧两张床铺,天天都是和独孤鸣同寝同食,今天免不了卧聊到午夜。
“嗯,小时候在柏德威生活过一段时间。”独孤鸣冷冷地回答。
“乐园都市柏德威!?”周煜听罢坐起了身,望着独孤鸣的方向,“听说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对!极乐街,我听大哥哥提起过。”
“那里治安不好,而且……都不是你能玩的东西。”独孤鸣平躺在床上,眼睛都没有睁开。
“我们都没有理由去那里……”独孤鸣翻了个身,留给周煜一个背影,“不早了,睡吧。”
周煜躺下,满脑子都是对于未来的构想,只觉得天蒙蒙亮的时候似乎才睡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云露正趴在寝室的桌子上酣睡。近两年羞于与两个女孩太过亲近,平日里都是独孤鸣这个男侍守在房中照看,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换成了云露。
唤醒云露,梳洗完毕,独孤鸣和晴霜端来了午餐——周煜最爱吃的溜肉条和虾肉云吞。
周煜尝了一口,“晴霜……今天的肉条……炸得有点过火了吧……”他努力的咀嚼,艰难地吞了下去。
“罗森威尔的食物,哪有我们太一国的美食合公子胃口。”云露解释道,“我让晴霜从今天起教这家伙做菜,就不用担心到时候公子想念家乡菜了。”
“鸣哥哥一个习武之人,让他下厨房?还是别为难他了。”周煜笑道,“何况晴霜不是想陪我们一起去么?咱们染翠轩全员出动不就好了。”
“侯爷说了,低调行事,就我们两个人出行。”独孤鸣说道。
“鸣哥哥可真听爹爹的话。”周煜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独孤鸣首次下厨房,虽然成果不理想,不过周煜还是硬着头皮都吃了下去。
午饭才用完,便有人来催,“流萤苑”的演出准备得差不多了,要小公子早点到场,不要怠慢了客人。
回到昨天的戏台,布景焕然一新,明显比彩排时的排场精致宏大了许多。台上虽然没有人,但是戏班子的乐团合着台下隐隐的嘈杂声已经奏起了小曲。
前来观礼的宾客,已陆续抵达巽阳,侯爷夫人为尽地主之谊,受封仪式前日,在怡园举办迎宾宴。
台下的主桌还无人落座,偏桌基本上已经坐满了,每个座位前都摆上了各式糕点蜜饯。
周煜坐在西侧的偏桌,忽然发现对面桌的艾尔方斯正朝着他笑。顽皮的小公子吐出舌头做出了一个鬼脸,对面则抬起相机按下快门,没有半秒钟迟疑。
再看艾尔方斯身边,坐着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可能就是昨天他口中所说的“兰迪老爹”。
“这位兰迪老爹是什么人?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周煜问独孤鸣。
随着一句“侯爷来了!”,将众人的视线引到了入口处。
只见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穿着华服,先一步进入众人视野,国字脸,八字胡,一头黑色短发,英气逼人。周煜认出这个正是自己的父亲。
紧随其后的,是柳氏和昭阳公主,两人相互搀挽着徐徐落座,再后面的人也纷纷围绕主桌坐下。
周煜探出身子观望,除了刚才几个人,主桌上的人分别是世子周炀,尼威克首相秘书贾斯汀.莱昂哈特,祇京几位和父亲交好的朝中要员,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其中一个坐在世子身边,是个金发青年,一副旅人装束,看上去不像什么达官显贵;另一个是个和父亲差不多大的中年男人,看穿着像是个僧侣,不过隐藏在僧装下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透露着他是个武艺高强的僧人。
“僧人的话应该是隆赛岛来的,那个金头发的难道是夏诺威亚皇族?”周煜自言自语道。
“卡缪.谢拉夫,夏诺威亚的第五皇子。无权无势,比较低调,大部分时间都在游山玩水,不爱抛头露面。”旁边一个声音说道。
“这么一说,好像听哥哥提起过,两人似乎是在瑟米拉大学认识的……那个僧人呢?”周煜循着刚才的声音问道。
“那位可就厉害了,剑圣——苏利文.埃文斯,欧本教皇直属,四座骑士中的赤之座。”只见一个年长他几岁的布衣少年,正眉飞色舞的回答。
“没听说过呀……看上去是威风凛凛的,但是跟’剑圣’两个字挂上钩,好像又觉得差了点气场……”周煜吐槽道。
“你一个小屁孩儿懂什么,善于隐藏实力的才是高人。”布衣少年轻蔑地答道。
“也有道理……”周煜若有所思地说,而后忽然间反应过来:“那个……你是谁啊?”
少年瞬间堆出笑脸,应承道:“嘿嘿,我一无名小卒,不值一提的。”
“格雷!”两人的对话被一声喝令打断,“谁叫你来的?怎么还坐了我的位子。”一个穿着正装的年轻人正企图穿过繁忙的侍者靠近。
“不说了,我得走了,有机会罗森威尔见!”布衣少年,拍了拍周煜的肩膀,一个翻身跑开了,临走时还不忘抓了一把果盒中的梅子脯。
周煜摆了摆手,“他都说罗森威尔见了,何必那么心急。”
“失礼了,小公子,我家家仆没有给你添麻烦吧?”穿正装的青年走了过来问道,他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穿着黑色的正装,头发梳得油亮,看上去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应该也是哪个家族的代表,不过地位还不够坐主桌。
“您不必太紧张,那个小哥哥挺有意思的,我们聊得很开心。”
青年随即在周煜身旁坐下,自称是来自罗森威尔的布莱克.修贝尔。
罗森威尔出身,加上修贝尔这个姓氏,周煜不难猜出眼前这位应该是铁路大亨罗兰德.修贝尔的儿子。
华剧《蝉馨传》据说是根据一部太一古籍所改编,讲述的是上元纪时代(河洛族来到亚克之前的时代被称为“太一历”,而其中又被分为先元、上元、中元、下元等不同的时代)发生在太一之境的爱情故事。故事讲述的是书生徐晋和酿酒少女馨儿为追求爱情反抗社会阶级桎梏与陈腐道德规制的故事。
剧中高潮部分有一段女主角在河面上轻舞的段落,轻盈流畅,亦幻亦真。这部戏剧深受昭阳公主喜爱,还将扮演馨儿的演员收为义女,并赐名“淩漪”。
华剧落幕,是侯府家宴,呈上的是太一国风格的各色佳肴其中不乏来自巽门山的珍贵山菌,以及南部港都大梁运来的新鲜海货。
周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外国人出现在侯府,世子哥哥作为宴会主角,在社交方面游刃有余,幸好有他挡在前面,不然自己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客人。
周煜向来不喜欢这种贵族社交场合,便叫上独孤鸣偷偷溜了出来。
夜晚的怡园,气温格外舒适。仰望满天的繁星,仿佛能够触摸到那遥不可及的光点。周煜忽然意识到,不久的将来,他将离开他的家,前往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地方。兴奋感褪去,好像这一刻才真正得以面对和思考这件事,不由得感到一阵深深的失落感。
朗月亭在怡园南部,年幼的时候,每逢夏日,周煜经常和哥哥在其中玩耍乘凉。亭中有竹榻,是兄弟两个大部分活动场所。父亲母亲在场的时候,便布局对弈,大人们离开之后,就是千奇百怪的各种游戏。
“记不记得有一次在朗月亭,大哥哥也找来了一把轮椅,说要和我比定力。”周煜笑道。
“原地转圈子那次?还是我给他推的轮椅。”缓缓推着轮椅的独孤鸣记忆颇深。
“对!谁先受不了喊停谁就输了。你推大哥哥的轮椅,稔哥哥推我的,他说这样才公平。结果大哥哥逞强,扬言一定要赢我。”
周煜点点头,“嗯,不过他幸灾乐祸,起身以后没站稳,一头就栽倒了,磕到下巴,流了好多血。我那时候才7岁,真的被吓死了。”
“可以想象么?那时还很孩子气的大哥哥,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看他从容不迫的样子,作为弟弟很骄傲。”
“在外游学的那几年成长了不少吧……”忽然独孤鸣停下了脚步,“亭子里有人……”轻声细语掩藏在了微风打叶和蝉虫飞鸣的嘈杂中。
沿着铺满青苔的小径望去,星空璀璨,明月高悬。在这星月交辉的夜色中,朗月亭的一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孩的侧影。虽然距离遮掩了她的真容,但她那抹轻柔如丝的长发,在夜风的轻抚下舒展飘荡,仿佛是夜空中一抹秀美的流云。
忽然又切入一个男人的侧影,男人挥舞着双手,似乎在和女孩交流,对面的女孩则露出了一副吃惊的姿态。
“手语?”周煜记得曾在府外见过有人打手语,一般都是聋哑人之间沟通的方式。
“男人在问她,觉得未来的未婚夫怎么样。”独孤鸣似乎能看懂手语,他看到周煜惊讶的眼神,又解释道:“在柏德威的流民区学的。”
“不知道了,不过男人刚才说,’众阅会‘之后就会订婚。”独孤鸣转述着。
“怪不得宴会上找不到你,原来是躲这里来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打破了朗月亭的宁静。
“艾玛姑姑!”周煜循声看去,正是流萤苑的老板艾玛.马尔斯。
艾玛年近四十,气场中透露着时间无法蚕食的优雅与自信。一头过耳的酒红色波浪短发,搭配着立体的五官,衬得皮肤白皙无暇。她戴着欧泊石耳环,身着一件珍珠白色的短款外套,剪裁简洁而精致,拥有着干净的线条和轻微的方形轮廓,营造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正式感,每一处细节上流露出无可挑剔的高雅与华贵。之所以被称为“姑姑”,是因为她与周侯同为太宰令狐恭的门徒,年少时的同窗之情更胜兄妹。
朗月亭中的男女听到声音,也走了出来。周煜这才看清两人的样貌,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男人留着精致的小胡子,女生则是标准的东方美人,耳畔毛茸茸的新月形发饰为她的七分温婉平添了三分娇俏。
男人自称利佛.埃德温,女孩无法发声,是他的妹妹布鲁克,两人都是伯伽索斯山上的村人,母亲曾是侯爷夫人的旧日好友,这次正好短住在松隐村,便被柳氏邀请前来观礼。
周煜努力回忆,但是并没有印象母亲曾提起过这两位的事,不过偷窥二人谈话的事毕竟理亏,也没敢过多追问。话没说两句,利佛便拉着妹妹匆匆离开了。
艾玛在对面坐下,不紧不慢地脱下高跟鞋,揉着酸痛的脚趾,“没什么大事……听说你要去罗森威尔,正好流萤苑的巡演也要开始了,就想问你要不要一起走。”
“怎么好像父亲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以外的所有人……”周煜心有不满。
“他还没有跟你说?“艾玛有点意外,”可能还没有下定决心吧……不过现在这形势也由不得他了。”
“大人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似乎是恢复了元气,艾玛重新穿上“战靴”,切换回女强人的模式,轻抚着周煜的头,”那我就当你是同意跟流萤苑同行了,回去好好准备,五天后我们就出发。“
周煜耸了耸鼻子,”姑姑……你的手……刚摸过脚吧……“
次日的受封仪式,举办在定北侯府前庭,宏大开阔的的前庭被装饰得十分肃然。
整个过程繁复而庄重,看得人昏昏欲睡,特定流程节点时的钟响罄鸣声,一次次破空而出,仿佛在耳边提醒着周煜,”别睡!这可是你哥哥的大日子。“不过,对小公子来说,这一切就像背景噪音一样,既遥远又模糊。
昭阳公主身着女官服饰,淡化了其公主身份,她宣读圣旨,声音清凛而洪亮。至于圣旨内容,周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昨日还与公主推杯换盏的定北侯,眼下也换上了沉重的官服,跪在阶下和世子一同领旨谢恩。那位永远对他笑眯眯的父亲,周身散发的是冷冷的权威和锐气。哥哥的眼神,也不再是周煜记忆中所熟悉的明朗温情,充满了犀利和威严的辉光。
一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袭来,周煜仿佛看到,爵位、权力与责任,此时如一道鸿沟横贯在父子三人之间。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但他不得不接受。
仪式结束后又是一场盛大的晚宴,赴宴的多是一些太一国官员以及本地乡绅。白天的仪式,已经耗尽了周煜的热情,现在的他只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拉上独孤鸣准备返回怡园,发现淩漪正在西门等他。
淩漪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穿着艾玛为她准备的东方风格的定制礼服,头发盘起,发髻上插满各色花朵与宝石,炫目得像一朵绽放的烟火。她前躬着身子,两肘戳在石桌上,一手扶着脸颊,一手则无所事事地把玩着鬓边的垂发,闲散的样子很难让人和流萤苑红极一时的台柱子联想到一起。
“回园子么?快带我进去躲躲。”听到吱吱呀呀的轮椅声,“台柱子”回眸笑道。
“姐姐就这样落跑,岂不是要让那些达官贵人失望了。”
“女明星要学会保持神秘感,太热衷抛头露面的话,很快就会过气了。”淩漪轻盈地跳起,背着手轻踱在前。
得益于和艾玛的关系,周煜和淩漪早在流萤苑建立之初便已相识,淩漪虽为流萤苑的当家花旦,私下里也有掩不住的孩子气。钟情华剧的周煜,时常会缠着她讨论剧里剧外的故事,闲话之余,淩漪也会借着与昭阳公主的交情,透露一些皇室的八卦给他。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好友。
在隔壁喧嚣的映衬下,怡园显得分外幽静。淩漪走在前面,三步两跳的样子和舞台上的端庄大相径庭,恢复了一个20岁女孩儿该有的模样。
一路上的话题大都是围绕着昨日府上宾客的八卦。关于官家年迈,昭阳公主正在极力回避储位之争;关于贾斯汀.莱昂哈特的母亲和勃朗特首相的暧昧关系;关于侯爵夫人想借这次机会给传媒大亨的儿子做媒……说到兴起,没顾脚下,淩漪险些踩了一个踉跄。
淩漪回了独孤鸣一个浅笑,跑过来一把推开这个形如松树一般的侍卫,从后面蹲下身,挽住周煜的脖子。周煜只觉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在眼前摆来摆去。
“好看么?”眼前的东西还来不及看清,就嗅到淩漪的话里带着一阵浓烈的酒味。
再定睛细看,淩漪手中拎着的,是一枚镶金的玉蝉,细工精美,透着淡淡的翠绿色。玉蝉栩栩如生,身上和翅膀上镶嵌着金色的纹路,仿佛不慎松手就会振翅而飞。
“又是公主赏给你的?”周煜身手欲接,这玉蝉又被淩漪抬手收了起来。
“算是吧,不过淩漪本就是流萤苑的淩漪,又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淩漪若有所思地回答。
“姑娘喝醉了,我送你回客房吧。”独孤鸣匆忙将淩漪搀扶起来。
淩漪又一次推开独孤鸣的手,“你躲远一点,不要妨碍我和煜儿叙旧。”
淩漪瞥了一眼独孤鸣,似乎暗下了什么决心,轻吐一口酒气,继而又掏出玉蝉,放到周煜手中。“这个东西送你了。”
“你不要告诉别人就好了,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淩漪压低了声音,”如果侯爷想杀我,你要用这个东西保我的命。”
“姐姐真的是醉了,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周煜言语有点慌乱,父亲要杀淩漪?且不说父亲向来温和谦逊,从不滥杀无辜,就算他真有此意,依照太一国律法,即使贵为侯爵也不能随意杀人。他无法想象这一幕会如何发生,无法梳理出任何合理的逻辑使得这件事成立。
淩漪站起身,“可能是醉了吧……玉蝉就当是姐姐送你的护身符了,记得藏好了,丢了可饶不了你。”说罢转身拍了拍独孤鸣的肩膀,“木头,别让弟弟失望。”她似乎话里有话,语气中夹杂着不知是威胁还是恳求。
想说的似乎已说完,淩漪梳理了额头的乱发,朝着侯府的方向,径直回去了。
“哪能真逃啊?女明星我还没当够呢。”淩漪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周煜匆匆赶到前厅,看到定北侯正侧身坐在主位上剥榛子。烘烤过后的榛子,泛着淡淡的焦香气味,被侯爷捏在拇指和食指的第二关节之间,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几片碎壳掉落到桌面,手中只留下一枚圆滚滚的榛子仁。侯爷轻轻将榛子仁放到桌上另一侧的小竹筛子中,里面已经堆成了一座隆起的小山。
“煜儿来啦。”侯爷轻唤了一句,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不出所料,定北侯告诉儿子,已安排他随流萤苑离开巽阳,前往罗森威尔的布鲁克林游学,目的地就是周炀当初就读的约克大学。
“罗森威尔的气候没有巽阳这么暖和,你母亲准备了些衣物,已经差人送去染翠轩了……出门在外,一定要低调行事,吃穿用度不可以张扬,不要轻易和外人透露你的身份。”侯爷语重心长。
“带好你的籍册,尼威克和罗森威尔的银行都有我们周家的账户,看到你的籍册,就会给你支取当地的货币。”
“还有,在尼威克境内你就跟流萤苑同行,到了罗森威尔如果遇到困难就去找《铁路日报》寻求帮助。”
侯爷拉起周煜的手,将自己朝夕相对的儿子,又细细打量了一番,“我的煜儿,都这么大了……”,那是一种只有父亲看儿子时才会流露出的慈爱眼神。
周煜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父亲粗糙的手掌紧紧攥住。父亲武官出身,平日操心政务之余,武艺操练也不曾断过,手上的老茧是紧握千百次兵剑斧器留下的痕迹。
“爹爹……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周煜控制不住地哽咽。
“好,不说了。又不是说一去不回了……”侯爷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你先回去吧,明天早起记得去你母亲屋里请安。”他顿了一下,又说道:“叫鸣儿进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周煜先行回到了染翠轩,等到晚餐时间也没有见独孤鸣回来。直到宽衣睡下,周煜才听到寝室的开门声,独孤鸣拖着一个油纸包走了进来。
“爹爹都跟你说什么了?”周煜爬起身,眨着好奇的眼睛问道。
又是不让说……周煜有点反感这种被别人安排好自己又一无所知的感觉。但独孤鸣的性格他自然了解,既然是侯爷封了他的口,想必他再三追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所幸独孤鸣从来不会骗他,不如塌下心,时候到了自然一切都会明了。
带着对未知旅途的期待与疑惑,周煜的意识随着阵阵睡意,沉入了巽阳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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