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晶不置可否。她一手反撑在走廊墙壁上,仰头凝视着天花板。顶灯像一排疲倦充血的眼睛。这天上午,她穿了一件高领紧身衣,梳着盘头,蓝光浅浅映在她后颈上,照得皮肤有一种金属质感。她半眯着眼,纹丝不动,连手指的角度都没有变过,的确也像一台货真价实的机器。
艾文心想,能两手空空地站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说明她现在确实紧张,甚至已经到了害怕的地步。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
她钉在天花板上的目光一顿,随后转下来,移到他脸上。幸好走廊光线偏暗,他们相隔约六七米,他看不清她眉眼的轮廓。他认为她那双眼睛不能细看。
“害怕什么?格里德自有分寸,你妹妹也不傻。”艾文的语气很轻快,“下午去不去靶场?”
他摆摆手,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急匆匆地把火点上。他点烟总是特别着急。点完以后,他就低头玩打火机的盖子,闪光的金属外壳在碰撞间发出细小的咔嚓声。打火机每响一次,龙晶的瞳孔就微微颤动一下。
“你用枪是我教的,但你用得比我好。”他说,“我说没说过,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学生?”
艾文心想,你真的很难在当今社会上见到如此实诚的成年人。他耸耸肩,将衔着的烟拿下来。莱娜就在这个当口出现了。它的左臂已经完全长好,新生的肉很细嫩,粉白的手指握着细长的银壶柄,天青色珠光裙摆曳在地上。它甫一走近,龙晶便叫住了它。艾文倒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
莱娜点点头,正准备要退回去,却被艾文一个手势拦住了。他冲它勾勾手指,它就只好走到他面前。
“一个……房间。在下面。”莱娜很天真地看着他,“红色的房间。”
艾文知道,那多半是黑市的货仓,在衣服上架前先让它挑了。他盯着它系在颈上的一条紫色方巾,冲它扬起下巴。
听见他要,它就很听话地给了。因为要用到两只手,它顺势将壶柄松开,壶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晶亮的短弧线,忽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将方巾折好,乖乖地递到他手里。
艾文低头看了一会,将方巾展开,盖在平摊的左手上。莱娜能感到龙晶正注视着他们。它被那道沉重的视线压得喘不过气,几乎要躲到艾文身后,却听见两个人类同时开口了。
莱娜不知道该听谁的话,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几秒,最终落回艾文盖着方巾的左手。艾文将右手伸进兜里,摸出烟盒与皮夹。
艾文掀起眼皮,飞快地瞥它一眼,随后低声说了句什么。莱娜离他很近,听出他让它张嘴,于是就张开了嘴。他看起来有点意外。
他一边说,一边把烟盒塞进它嘴里,它顺势咬住。他从皮夹里掏出一根被眼镜布裹着的细长银针,它说不了话,直想往后退,可他已经将皮夹收回去,一手握住了它的肩膀。
它还没明白下次不要怎样,他就拿针扎破了它的耳膜。它像漏气的气球一样弹开,摔倒在地,蜷缩手脚,抱着脑袋,烟盒还咬在嘴里,但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艾文在它面前蹲下,将浸透天使血液的方巾对折,重新衬在掌心,低头去看它的脸。
双方目光相接时,他发现它的瞳孔抖得像触电了,缩得很小,显然很害怕,但看不出其中有没有恨,它则发现他的表情非常平淡,跟平时没有丝毫区别。它觉得他像一头牲畜。见对方在等自己,莱娜只好将头转到另一边。它不知道自己现在听到的究竟是真的声音还是它脑子里的声音。艾文收回手,站起身来,将方巾扔到地上。
它知道是要它擦干净的意思,可它现在连地面都看不清,只能感到两股温热的水流从耳孔往外淌,一直流进嘴里,沾得满嘴都是腥湿的烟草味。它的头像被手锯锯开过一样疼。艾文仍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这时它突然想到,他现在还不走开,肯定是要尿在我身上。他会尿在自由女神像身上,肯定也会尿在我身上。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出于对排泄物的反斥,它拼命地直起身,半跪半爬地离开了他,在走廊深处消失了。艾文看着地上那一大滩水似的血渍,认命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先是仔细地将左手的每一根手指擦干,然后才去擦地上的血。天使的血有一股香味,像萃取过的花草精油。龙晶抱臂靠在墙上,沉默地注视着他。
“不。”龙晶眯起眼睛,“你不做,西里尔先生也要做。”
“早跟你说了,家里不要养天使。”他说,“会对天使心软的话,要怎么干这行?”
出乎他的意料,龙晶也笑了。她平日里很少笑。严肃的人突然露出笑容,往往是要传达幸福的信息,她这一笑却非常刻薄,简直世故得很不像她。在这一笑中,她突然从一台机器变回了一个人。
“我没这么说。”艾文让步道,“格里德手底下,你是最好的。”
“只是格里德吗?”龙晶说,“如果我现在进去把他杀了,我还是最好的吗?”
艾文真想给她鼓掌,但面上还得装作不认同的样子。于是他将笑容收了起来。
“你不是也在拿我的天使开玩笑?”龙晶说,“别试探我。”
她又变回了那副无动于心的样子,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开。简直神奇。艾文忍不住想,她虚张声势的这一招,说不定是她那个谈判官妹妹教的。不过一个自持清高的伪君子,防不住他这种天性阴险的真小人。
在他将这场小小冲突翻篇的同时,门内也在上演类似的场景,只不过气氛更加严肃,连带着两个人的面相都更老成。房间的灯光依旧很暗。矮脚桌上的棋局形势胶着,胜负难分,桌后的两个人倒是脸色平静。石英安静地打量着棋盘,格里德则打量着她。桌上的红茶已经凉了。
“早告诉过你,我的野心没有你那么大。”格里德说,“你何必要这么逼我?”
格里德移开视线,神情晦涩,只是动了动脖子,将目光落回棋盘上。这一局他执白。他的白棋在玻璃棋盘格间泛出薄光,像飞溅在沙滩上的几滴海水,她的黑棋却藏在昏暗的灯光背面,似乎要不声不响地从黑格子里漏下去。他想,他其实已经看不清棋局了。在这么黑的地方,下棋下得太久,你就渐渐地猜不穿走势,认不出对手,最终演变成自己和自己的一场对局。他知道她也是这样的。
“各退一步吧。你认为呢?”格里德漫不经心地说,“只要不明着跟内城翻脸,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堕天使不也给你了吗?”
她笑了笑,将目光从棋盘上抬起来,一双红眼睛看着他。他想,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就跟梦呓一样轻,和她的人以及她的棋一样,只能看出大概的轮廓,一开灯就会消失。这样的人,本质偏偏是阴魂不散的,让他心里觉得很郁闷。
“我的天使不算条件吗?”石英歪了歪头,“如今市面上找不到一副完整的光环,‘香草天空’一批尖货的纯度不到百分之二,你敢把成本明细往内城报吗?我不是在给你机会,西里尔。我是在救你呀?”
“你是在救我,还是要让我惹火上身?”格里德也笑了,“你要把内城扳倒,且不说可能性有多大,以后我的钱从哪儿来?”
“这个倒不用你操心。”她淡淡地说,“内城又不会消失,只是得易主了。钱对我个人而言并不重要。到那时候,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我也不是来和你建立信任关系的。”石英松开棋子,往后一靠,“现在我所有的牌都在台面上,取舍由你来定。你也清楚,西里尔,我离不了你,你也离不了我。”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请上茶”一样。格里德转转眼珠,余光瞥到与隔壁办公室连通的侧墙,脑海中立刻浮现墙后那把王座的样子。每个人都爱做梦。他开始琢磨,如果把王座敲碎运走,到厂里再深加工,操作过程中的损耗是否要比现场磨碎更大。
“内城人不懂得天使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一味浪费它们的价值。天使生意已经走到末路了。”石英说,“狼可以变成家养的狗,只是狗再也不能捕猎了。你甘心吗?”
她微微倾身,凑到他脸前。玻璃棋盘的反光映着她的下巴,衬得她那双眼火一样红,红宝石一样红,完全不是人的眼睛,是童话故事里魔鬼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身上某种超自然的东西喷发了,将现实撕开了一道裂缝。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电视的时候。他那时还是个青少年,住他舅舅的车库,穿不合脚的鞋,抽手卷烟,裤兜里揣着两美分硬币。那台电视就摆在他雇主家。他在前院,扒着窗户,偷偷地看那台电视,只见屏幕里有一张扁平的、黑白的脸,被电流冲得飘忽不定,像一张水沟里的肖像画。他那时想不明白,花那么多真实的钱,难道就为了买一个虚假的女人?
石英没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格里德喊伯纳尔,等龙晶进来把她推走。龙晶脸色不太好看。只是这种不好看,全世界大概只有她能发现,而她也拿不准龙晶是出于担心还是愤怒。要说愤怒,想必不是冲她,于是她在临走前多看了艾文·伯纳尔一眼。
表面也就是个痞子。她想,能做成西里尔的左右手,这个人想必很精明。
办公室门合上时,格里德坐在办公桌后,嗅着雪茄的味道,艾文在收棋具和茶具。格里德玩了一会雪茄,叫艾文把灯光调亮。
格里德点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扔下雪茄,将额前垂落的几根碎发拨到耳后。
“我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他突然说,“一旦事成,她就会出尔反尔,伺机要我的命。她不会让我的手玷污她的理想国。”
“不是嫩不嫩的问题……我是个现实的商人,她不是。若非迫不得已,我看见她要绕道走。”
他站起来,转身背对门口,仰头打量着悬在他头顶上的那把弯刀。艾文刚刚收好茶盏,正要伸手去碰棋盘上的黑棋子,他就像背后长眼似的突然开口了。
艾文的手不得不停住,只有食指指尖搭在黑王的皇冠上。一团湿润光滑的冷气冲到他眉间。灯丝发出蛇吐信子似的声音。
傍晚五点,斜阳倚在墙头上,影子歪歪的,似乎即将枕不住窗沿,要往土路上滑。阳光只有一滴渗进屋内。如此微妙的、几乎没有指甲盖大的一粒光斑,轻轻地落下来磕着桌角,将铁皮映出几丝彩虹色,随后便滚入桌下的灰尘中,和几乎要淹没整个房间的黑暗连成一片。在这样绝对的、沉默的颜色里,裁缝的声音显得格外弱小。
“科瑞恩。”他又说,清了清嗓子,声音大了一些,“你还在吧?”
没有回应。他盯着头顶那团漆黑的天花板,舌尖舔着后槽牙,尝到一股浓郁而甜腻的腥味。他这回把绑缚带扎得太紧了。由于血液无法流通,他已经失去了双手的知觉,大腿倒还有一些疼,但更多的是麻木。他觉得最疼的是肩胛。倚惯了柔软温暖的靠垫,他最恨睡铁板床,尤其是现在,尤其在这方深长的狭间,尤其是他正躺着的这张铁床。他感到自己又要精神崩溃了。恰在这个当口,房门响了一声,随后一线细长的金光从门缝流进起居室,倏忽变宽,倏忽变窄,又轻轻地滑了出去。与此同时,窗下的小光斑不见了。裁缝在心里默数,等待黑暗与沉默消散,当他数到四时,科瑞恩打开了灯。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听着科瑞恩打开又关上冰箱,望见起居室的灯光擦着虚掩的门落进来,在铁灰色的床腿中间停下。科瑞恩洗完手,探头进来,望着他。她的脑袋因为背光而显得毛茸茸的。
他点点头。她的脑袋又退出去了。再回来时,她手中多出一根纸烟。
“今天有些店不开啊,买不到打印纸。”她说,“你别写了。”
她将房门大敞,以便光照到他。他嗯了一声。她坐到他床头,将烟塞进他嘴里,先解开绑缚带,然后才去点烟。他的脸颊随着吸烟的动作凹陷下去。乳白色的烟气慢慢升腾,朝门外淡黄色的光中扩散,像浓牛奶浇进一泡尿里。
“你还行吧?还可以吧?”她拍拍他的胳膊,“给你弄点咖啡?”
他摇摇头,一副大脑还没开机的样子,过了半晌又点点头。她扶着他坐起来,看他很不舒服地扭动肩膀,于是摸了摸他的背。窗外隐隐有人的咳嗽声。
他慢吞吞地挪出来时,她已经在摆弄咖啡壶了。他坐在惯坐的那把安乐椅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科瑞恩干瘦的背影。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又像无事发生似的接了下去。等咖啡被送到他手上,她才肯正眼看他,神色并没有多意外。
“所以他们下通缉令的动作才那么快。”裁缝没有看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他们一早就调查过安格斯。”
裁缝点点头。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拣出一根烟,没有点燃,目光空泛地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有点奇怪,”他说,“下通缉令下得这么急。激化内外城间的矛盾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他说着挥挥手,示意科瑞恩把烟点上。她打火的手抖了一下。他抬眼看着她,将打火机接过去,和未燃的烟一起放在桌上。
科瑞恩瞪着他的膝盖,半晌才慢吞吞地缩进他怀里,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她这时候才觉得害怕了。她想起很多东西,男人的血,孩子的血,糊在墙布和衣领上,好像织物自身的伤口。
“呃……他有个……有个天使。”她说,打了个结巴,“他对它不好。”
正在这时,一段电话铃声惊雷般劈下来,斩断了她的尾音。裁缝被她压着,不想再拿听筒,于是开了座机免提。一个又低又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科瑞恩从他肩窝里抬起头,望着拨号盘,裁缝则笑了一下。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