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油漆将盥洗室逼仄的空气攥紧,水龙头吐出湍急的水流,锈迹斑斑的它老得不再能呼风唤雨,水花乱溅,像枪膛走火。灰色背心包裹的后背猛烈起伏,双手将洗衣盆中的衣物来回腾挪、揉搓,在数次重复后却猝然停止。闷热的空气将天花板堵塞,窗外的苍白渐渐被蚕食,将盆中的污水倒走,白色肮脏的泡沫飘流滚动,就像大海。
海藻花搭载季风的帆船,夏日的白雪纷纷下落。防洪堤坝前的芦苇荡舒展颀长的腰肢,黎明前,海岸静悄悄,只听见风声、水声和堤坝上清脆的脚步声。剃着平头的男孩年纪不过十八,上嘴唇的胡茬还青涩稀疏,模仿当红的搞笑艺人,肢体做出滑稽的举动。女孩利落的马尾高高翘起,像棵骄傲挺拔的白杨,咯咯笑着,眼睛弯成月牙,看着男孩故意的逗乐,欣然应和。两人穿着合唱团的白色衬衣,对着彼此清洗衣物的能力评头论足。
“我喜欢自己手洗衣服,自己的手、自己的衣服,踏实。”
吊扇呼呼喘气,换气的间隙,发出嘎吱的骨头声响。玻璃瓷砖上的水垢自行聚集,在光滑的表面耕种、扎营,建立粗糙的居所。洗衣机轰鸣,透明隔板凝结呆滞的目光。汗流浃背,章行缓缓起身,膝盖响动,踉跄着走到窗口,不远处体育馆的银灰顶端被墨般的云层吞噬。将不锈钢窗户推开,骤风冲撞着拉扯他,发泄着。雷电在阴影处低吼,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右臂不住地颤抖,手掌烧一般的疼痛,却紧紧握住。
废弃的摩天轮在海岸线旁耸拉着脖颈,不知名的鸟在它锈红的钢架上停驻,离别时赠予一串啼啭的谢语。女孩在嬉笑间注意到堤坝的高度存在一种可能,章行用他竹竿般的臂膀将她举起,听着露出虎牙的身影指挥,女孩脚踏着“禁止攀爬”的警告登上两步宽的堤坝墙。海风吹拂,双臂举平,松糕鞋走出一种微妙的平衡,章行低头不语,只留下心跳感受这一刻的一切。
冰冷的“30”在橙色的显示屏中跳动,来回踱步,焦躁在发酵。手机背面碎成稀哗一片,手机壳早已丢弃。信息弹窗不时跳出,话语千篇一律,即使皆是好意也如同刺针。章行恍然间看到屏幕正中间棱角分明的白色数字,即刻将屏幕熄黑,将这记载记忆顽疾的机器放回裤兜。随后却又取出,看着女友的消息提醒,犹豫间执行关机的决定。瘫倒在木椅上,眼球上血丝骇人地鼓动,章行用尽全力巩固最后一道防线,只为不被疲惫击垮,倒向黑暗的河岸。
女孩指向那位栖息在晨风间的钢铁巨人,雀跃的语气将章行从一大团锦簇的幸福中唤醒。她从堤坝上跃起,灵巧地跳上章行的后背,章行猝不及防,踉跄间即将摔倒,她却借力落地,狡黠一笑后朝摩天轮跑去。两人在海滨的人行道上追逐打闹,章行看准女孩的失误,抓住女孩的小臂,不敢用力,女孩也不奋力挣脱,只是一本正经说着史册里败将的降词,然后又叫章行转过身去,把手背在身后。静静闭起眼睛,有彩虹绚烂绽放。章行感觉手心中多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背过身来,看着女孩期待的眼神,章行恍然大悟。
在木椅上蜷缩成一团,神经细胞在举行葬礼,悼词没有怜悯与遗憾,满堂皆是愤恨与指责。章行开始啃噬右手拇指的指甲,贪婪地吮吸,空洞的眼神藏着原始的恐惧与凶兽。应和某种节奏摇晃,环抱双腿的臂膀青筋暴起,这是猛虎扑食的架势。何去何从呢,章行?来时用钢筋水泥浇筑肌体,回首时一个回眸就使这艘巨轮触礁。坠落的感觉袭来,自我被蒸腾,弥漫在这空间中,章行几乎作呕。再次起身,开始一意孤行的逃离。
忍住想要将眼前闪着光芒的人儿抱住的激动,章行隐藏在矜持外表下的小鹿蹦跳着扬蹄。眼前垂老的巨人需要被征服,它将被章行献给拥有金色心灵的人,献给他此时此刻的人生意义,成为这一刻的纪念碑——为着此后一遍又一遍的祷告和治愈。走吧,走吧,我们去那摩天轮上!太阳还在地平线下蛰伏酣眠,我们将去迎接它的新生,见证他的归来,他也将成为我们的见证,见证我这个幸运的人立下誓言。章行拉住女孩的手,他们奔跑起来,将灰土、砂石、忧疑、纠葛甩在身后;他们大笑,将昨天教师的责骂、明天毕业的分别一同释怀,笑声盘旋在半空中,向每一个梦问候夏天与早安。路灯一盏一盏地熄灭,睡去吧!睡去吧!这条路足够明亮,我们行人的眼中没有迷茫和悲伤。伶俐地翻过老旧的防护网,无视那些警告与标牌,随着心弦的佳音,穿过沙滩,留下两串并排的脚步,在摩天轮下,两人仰望着它,海洋掀起波澜,起风了,像是摩天轮在说话。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在这里等待他们。
海在哭泣,风的呜咽好响。几乎无意识的,章行回来了,回到他的埋骨地,回到他永远的监牢,这里这样熟悉——他从未离开。黑云压境,步步紧逼,他却平静下来。他清楚清晰地知晓着一切,从意识与记忆的黑烟中他寻得他不愿想起的一切。一年,刚好一年。他把头发留长,坚持健身,离开合唱团,甚至结交到新的好友,新的恋人,他在前往一种完全崭新的生活,只是……只是……风声越来越大,防洪堤捍卫着它的威严,但章行节节败退、临近决堤。
将手背在身后,轻盈的步伐在前方指引着章行,白衣仿佛圣洁的天启。跟着女孩一路绕行,抵达摩天轮旁塔楼的顶端。塔楼的窗户被自然接走,苔藓悠闲地吸附在墙面上,尘土摇曳着。后面是摩天轮,面前是日出前晦明难分的大海。
女孩站在右边,右手握住章行的左手。她将头靠在章行的肩上,章行的过去现在未来在此刻全部悄然变化,记忆与时间的意义有了不同的注解,就在此刻,他不知道此刻应当作出怎样的举动,他不知道静止是否是更适宜的选择。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无需知道,他只知道答案不再重要。
海浪在起势,风在吼叫。夏日积蓄的能量洋溢在时空中,防洪堤坝被唤醒,自然和生命归来。
海浪在闪耀,每一个潮头孕育千万个早熟的太阳。地平线燃烧起来,火花点燃天地之间。
塔楼细微地颤抖,在日出的辉光前,在海浪的潮涌前,在风的交响合奏前,在肃穆的见证中,两瓣嘴唇像花蕊般颤颤巍巍地相拥,两个纯洁白净的身影庆祝着一次新生。
章行迎着雨在防洪堤上狂奔,他大吼着,仿佛要呕出灵魂。
钢铁的巨人再也无法支撑住它的身体,它选择死去,死在风雨中。
章行一路狂奔,他猛锤自己的胸膛,他像一年前一样撕扯自己的身体,他是如此厌弃这副身体。他是如此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厌弃他软弱无力的右手。他喊叫着捶地,身体里每一块血肉骨头都在猛烈阵痛,在雨中,他几乎感觉他的血肉在尝试杀死自己。
塔楼在他长久陪伴的兄弟的推搡下被迫赴死,每一块筋骨都在连锁着碎裂。
雨在清扫着人间,也像一次清算。疾风骤雨肆意横行,雨像枪弹,章行千疮百孔。跪倒在口吐白沫的洗衣机前,他看着那件白色的衬衣,眼前血肉模糊,层叠成黑色中的黑色,恐怖中的恐怖,梦魇中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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