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氏儿手脚并用从人群里爬出来,没了命似的往远离人群的地方跑——朝陷在里面了!他顾不上去考虑那股已经溢出胸腔的懊丧,他要救人!他要救人!他要把朝救出来!
确定没人跟过来,古氏儿隐身在一个角落里面,哆哆嗦嗦地把藏在怀里的拉火花炮拿出来,那是朝给他召集恶童帮的信号发射器。然而他现在手脚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拉响花炮——花炮一刻不离身地跟着他,里面的发火药早被汗水给浸潮。他懊恼地把花炮扔在地上哭起来,猛又想起自己身上带着火柴,花炮用火点着一样可以用!忙不迭把花炮捡起,掏出火柴盒打火。
一只手按在他打算擦燃火柴的手上:“不要这么干,会炸死你的。”
古氏儿抬头去看,原来是阿墩,他面色凝重:“你不要出头了,我们去救朝。”
好在朝之前找来看摊子的小孩挺机灵,立马把这件事传回恶童帮。接到消息的阿源觉察出危险带着十几个小兄弟从煤场赶过来接应,又在集市上碰到阿墩,两个孩子头带着三十来个大小恶童已经悄悄把这里包围。
这时候街上正乱作一团。上峰下达的命令是宁肯错杀不能放过。虽然之前宪兵们已经驱赶过一回,可留在现场看热闹的“可疑分子”的数量还是超出预期——宪兵们被赋予了“如遇抵抗则可就地射杀”的便宜权力,可对于在闹市里枪杀平民他们还是有一定的心理负担。现场只偶尔响起的零星枪声,四下里哭爹喊娘乱成一团,原在当中看押犯人的十名宪兵依旧坚守不动,将海伦海勒等 “叛国分子”牢牢看在当场。
阿源在房顶上把底下的一切瞧了个清楚,吹了一声口哨指挥阿墩带着小兄弟们立刻冲进人群。他们利用体型优势挤进去,盯住那些正在打人或者追着人打的宪兵一扑而上,抱住大腿就不放,一个个哇哇哭喊着:“爸爸!爸爸!我的爸爸!”
正打红了眼的宪兵不由被这突如其来的古怪场面唬得一愣,也就是利用这一刹那,阿墩找准朝的位置,钻到他跟前一把拽住他的一条腿和另一个孩子拖死狗一样把朝给拽进了最近的小巷子。半空中又是一声唿哨,那些刚才还搂住宪兵大腿不放的恶童立刻松手——有几个宪兵不吃这一套,一把抓住眼前阻碍自己的小鬼,刚想发作却又被其他恶童绊住手脚不得动弹。
宪兵终究不想和这群莫名其妙的孩子多作纠缠,那些“可疑分子”正想利用这个机会逃散,宪兵队集体朝天鸣枪,他们放过正在撤退的恶童帮而又把注意力放回对成年人的追捕上。
朝满脸血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阿墩从集市请来了相熟的医生。医生替朝做完检查帮他把被子从新掖好:“下手太重了,为什么要对小孩子下这么重的手。”他叹了一口气。
“断了几根骨头,运气好没有伤到内脏。我只能做简单的处理,接骨要找专门的医生,我给你们介绍一个。”他随手写了张便签,把接骨医师的姓名地址都写详细了,阿墩立刻派人去请,随后医生又写了一张药单,“隔一个小时量一次体温,这些药买来按上面写的量用淡盐水喂服。”又关照了照顾的方法,“明天我还会来的,你们好好照顾他。”
阿源忙上前递出一个红包:“郑医生,老是麻烦您。”医生一摆手把红包推回去:“你们这群孩子生活着不容易,有空多读点书,不要学这些没用的东西。有这钱多给他买点好的补一补。”这时那位正骨大夫也到了,郑医生也就没有离开,帮着打下手。
古氏儿一个人坐着,大家都有意避着他,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他很懊悔自己的固执,很懊悔因为自己的固执而给朝带来的灾祸,他恨不得现在躺在那的人是自己,他恨不得回到刚才给自己两个耳光,然而这都是不可能的。
看两个医生都走了,大家也在那唉声叹气不说话。因为在船上照顾过病人,古氏儿走过去主动要求照顾朝,阿墩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被阿源拦住。其他人都垂头丧气地走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古氏儿和另一个恶童。
朝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痛的要死。但他看到古氏儿在一边好好的没有受伤,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给我水。”他现在十分虚弱。
古氏儿看朝醒了,立刻端水过来喂他喝下,又让留守的恶童去通知阿源他们。
“我看见,那个人,他是冲着你来的。”朝摇摇头,“不要哭了,都过去了。”
待朝稍微好一点的时候,阿源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问了一遍。对证着古氏儿讲的经过,他的心中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要求古氏儿不要再在公众场合露面,并派出恶童暗中打探。
“是那个看门的老头,”阿源找了个机会单独找古氏儿谈自己的发现,“宪兵一到他就什么都说了,包括那天晚上你去送信的事。”他不再往下说,只是看着古氏儿。
阿源才继续说:“不,我估计他们也拿不准这件事。那两个外国人的口供是你已经被处死了,但他们到底相信谁,这件事不好说,可是出于安全考虑。”他又把话停住。
让古氏儿离开这样的想法阿源不是第一次有。阿源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因为古氏儿明显是从一个“好人家”里出来的,这让从来没享受过一天家庭温暖的阿源非常不快。其后他十分敏感地察觉到古氏儿和朝的关系好的有点过分:这个从“好人家”里逃出来的孩子在恶童帮里什么功劳也没有,却靠着朝的威信轻轻松松成了核心成员,这破坏了规矩。阿源向来十分看重规矩。
“不管怎么样,你的处境都非常不妙,尤其是经过了这件事之后。我想他们怎么都会把我们和你联系到一起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只要他们腾出手就会想到来收拾我们,我们太显眼了。”阿源故意说得很慢,他一边注意着古氏儿的表情变化,“我想恶童帮将不可避免地遭受到冲击,但假设他们没能捉到你,这种冲击将是有限的,我们还能够迅速恢复过来,但如果他们捉住了你。”他不再说下面的话。
“我想,我想,”古氏儿咬了咬牙,他知道阿源说得很对,是自己的鲁莽连累了朝,而他不能再把整个恶童帮拖下水,自己是非走不可的,可他又不想现在就离去,“我想,我至少可以等到朝恢复之后再走吧?”
阿源表情严肃,等到古氏儿把话说完,他皱眉思索了一阵子之后摇头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要痊愈起码还得好几个月。”
古氏儿的内心挣扎着,倒不是他放不下如今的生活,他只是放不下朝,总觉得如果就这么走了,两人将永不能再见——他把自己的头别向一边,什么话也不说。
看古氏儿依旧无法下定决心,阿源决定再给自己的提议增加点筹码:“开膛手也将离开这里,我可以安排你和他一起走。”
关于开膛手这件事,阿源向古氏儿撒了谎,其实他一直在尝试和开膛手进行更多的接触:阿源曾严肃考虑过和开膛手开展深入合作的可能性。奈何正如他自己说的,开膛手并没有把一群孩子放在眼里,这着实让阿源感到非常不快。但是这一次开膛手主动找到阿源,他表示自己打算离开博莱德去内陆,希望阿源能够为他安排一条可靠的线路:“他似乎在这里杀了一个麻烦的家伙,他在博莱德呆不住了。”
“去明光市。”阿源介绍说,“明光距离博莱德一百二十公里,坐火车去那要大半天,更重要的是那里已经不是旧殖民地的势力范围,在那儿他会安全得多。”古氏儿不懂什么叫做“已经不是旧殖民地的势力范围”,阿源泛泛地解释说明光那边正处于另外一个地方势力的统治之下:“就好像是集市上的两个帮派,虽然偶尔会起点摩擦,但基本上井水和不犯河水,不同的地方势力之间的关系大概就和这一样。它们都有自己的打手和快枪队,可平时行动起来又必须卖上面的面子不能随便乱来。”
一提到开膛手,那片被古氏儿强捺在心中的荒草一下子全冒出头来。那个“开膛手”身上的确有一种东西正吸引着自己,如果自己一定要离开博莱德,离开朝的话,能够跟着“开膛手”一道走他心里会好受一点。古氏儿差一点就要同意了,可又忌惮着开膛手的凶名。
“放心吧,”阿源看穿了他的心思,“那家伙虽然杀人不眨眼,可不是个弑杀的变态。他以前是个杀手,如今不知道为什么不干了。”随后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我是从他身上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了,希望你可以。”
阿源给了古氏儿几十块钱做盘缠,古氏儿推辞不要,阿源拿回一半:“拿着吧,路上要用的。”又送给他两套干净衣服和一个旧背包,这就是古氏儿现在全部的家当了。看着瘪瘪的背包,古氏儿忽然觉得有点愉快——自己离家的时候一无所有,一番波折之后不仅有命活着还多了一个背包。
他们连夜赶到煤场,打算让古氏儿搭凌晨发往内陆的运煤火车走。这会他们缩在那条密道里等人来接应:“真不好意思,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来送你。”古氏儿看着黑沉沉的夜幕:“没关系,今后你们也要多保重。”
此时天已入秋,从海上刮来的风已经带着凉意,到了后半夜气温尤其低。煤场上人声逐渐嘈杂,混合着车辆往来与机器发动的吵闹声越来越响。这时接应的恶童跑来,通知两个人可以出发了,他们便跟随着他一道溜进煤场,顺着工人宿舍一路跑到了货运火车站。
几辆被涂成漆黑的货运火车正在做着点检,车皮上已经堆满了从国外进口来的煤块,趁着点检工人不注意,三人从车轮之间的缝隙钻过几列火车,溜到一节车厢下面——那是一节带棚车厢,一台巨大的机械设备已经被安置了在里面,车厢的滑门敞开着。做接应的恶童核对了车厢号:“就是这节,快上去吧。”在两个人的帮助下,古氏儿爬上火车,钻进车厢里。车厢下阿源向他挥了挥手:“再见了。”
古氏儿没有忍住眼泪,他想到了自己离家的那一天——那时的自己似乎都没有现在这么伤感。他狠狠抹了把脸,强挤出一丝笑容:“希望以后还能再见面。”
“一定会的。”阿源面无表情,“对了,我私人再送你一样东西。”他从口袋里扯出来一条全新的白毛巾,“把脸擦擦吧。”他把毛巾递上来,古氏儿接住,这时望风的恶童示意站台工人正绕过车头向这节车厢走来。阿源最后挥挥手,沿着来路走了。
点检工人慢慢走过来,每经过一节车厢,他就用扳手在车皮上敲一下。
工人打着手电往棚车里面一扫,雪白的光柱好像照到了古氏儿的脸又仿佛没有,工人只是慢吞吞地填写好点检记录,然后砰一声将滑门合上,那束刚露出一点头的阳光就被这样关在车厢外面。
古氏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咬住自己嘴唇想强忍住不哭,可眼泪还是一滴滴往下掉,他不时拿阿源送他的毛巾去擦眼睛。
汽笛一声长鸣,车身猛然一抖,火车轮转动起来。巨大的噪音伴随着车厢的抖动从四面八方传来。古氏儿坐在车厢里感觉像是被人推着往前跑。
这体验和在“蒂玛”号上一点儿也不一样——他想起了在大海上的那段日子:想起了亚丁船长、罗蒙船医;想起了那个想要杀死自己的建三和那个已经沉入海底的小莫;想起自己在舷窗里看到的日出,想起那座矗立在大洋中的怪异建筑;想起那天的暴风雨,想起狮子港,想起那一夜大家聚在食堂里喝酒唱歌:
“无论昨天都经历过了什么,
至少今天我们都还活在这条船上,
让我们把现在与未来都交给她吧,
温柔的女人‘蒂玛’哟,
她将在大海中拥抱我们,
让我们安然睡眠吧!
枕在她的胸上!
卧在她的腿间!
干杯吧同志们!
干杯吧!”
“那群孩子和我说,”黑暗中突然发出的声音让古氏儿吓了一大跳,他下意识地往后缩过去,“为了怕我在路上无聊所以给我找了个同行的人。就是你?”
古氏儿都已经忘了自己是因为开膛手才下定决心上路的,现在猛地记起这件事,他的心脏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而突突狂跳,所以隔了好一会他才怯怯地回答了一声:“是。”
开膛手的语气有些不屑,可他似乎还是挺乐意现在有个人可以说说话。之前因为在荒野中流浪,他曾一度丧失了部分的语言能力,现在又恢复了:“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古氏儿犹豫着要不要把“蒂玛”号的事情告诉他,自从见到海伦海勒被捕,自己对“蒂玛”号上的事情就有所忌惮,开膛手却追问道:“你认识蒂玛号上的人吗?”
听他这么说古氏儿承认道:“是的,我是乘坐那艘船来的博莱德。”
古氏儿想了一会才想起弗拉基米尔就是那个大腹便便的秃头大副:“他挺好的。”
开膛手又和古氏儿闲扯了几句,发觉这个孩子十分紧张,心里知道他大概是在害怕自己,就觉得厌烦起来。
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了大概有一刻钟,开膛手又觉得就这样在车上呆上半天实在是有够没意思的,便问古氏儿:“除了刚才那首歌之外,你还会唱点别的吗?”
都是些歌颂童年、歌颂自由都市大都会、歌颂战争胜利的歌曲,开膛手听着很觉得扫兴:“你会唱什么有意思的歌吗?”
古氏儿不知道什么叫有意思的歌,开膛手唱了一首俚曲,唱完自己哈哈笑起来。古氏儿听出这首歌里有讲男欢女爱的内容,黑暗中脸已经胀得通红:“我们学校里不教这种歌。”
“我小时候学的都是这种歌。”开膛手又唱了一首,倒比之前那首要文雅些。
“那时候还在打仗,我父母大概因为死了或是跑了,我被丢在垃圾桶里,一个红通通的像猴子一样的小婴儿,那时候这种事太多了。不过我算是幸运的,被人捡回去养大。”开膛手草草讲了两句,像是在讲没干系的人没干系的事,“你为什么一个人坐船到这里来?”
古氏儿就开始讲自己这几个月来的遭遇,说到自己在海上被人虐待,几次死里逃生不由得哭起来,却只引来开膛手的一番讥笑:“你好歹在甜蜜窝里生活到如今。”其后他大谈人生之痛苦,总而言之就是发生在古氏儿身上的事情不过是因为近几年世道平静了,才让他这个没见过什么风浪的小孩子觉得委屈,“我要像你这么脆弱,早死了八百遍啦。”
古氏儿心里想这个杀人魔王倒是个乐天的人,心中的惧怕也少了些,于是问他为什么要离开博莱德。
“我听说了一件事,”开膛手直言道,“我的一个朋友遭人背叛如今死了,所以我杀了那个背叛我朋友的家伙替他报仇。”他依旧说得轻描淡写。古氏儿才相信了阿源的话:开膛手不是个弑杀的人。
车厢的另一角传来“咚”得一声响,这吓了古氏儿一跳_是开膛手仰面躺在了地板上,不再说话了。
火车以外太阳渐高,天也亮起来,阳光终于从棚车的缝隙里钻进车厢,古氏儿稍微能瞧见周围的轮廓——他看到在另外一个角落里躺着一个男人,手里面握着一把细而长的刀,在上车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看见他呢?那时候他在哪呢?就在古氏儿胡思乱想的时候,开膛手翻了个身说:“还是唱一唱那首船歌吧。”
古氏儿意识到他说的是“蒂玛”号的船歌,轻声吟唱起来,他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开膛手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困意袭来,那九句歌词在他的嘴里也变得颠三倒四糊里糊涂,最后他喃喃念着“干杯、干杯”也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古氏儿只觉得眼前一片雪亮,有人踹了自己一脚,古氏儿迷迷糊糊醒过来,眼前一个跟车的工人板着脸说:“快滚下去吧!到站了!”
他抬手看了一眼表,离开始实验还有五分钟,坐在一百米外观摩席上的长老们,他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放置在观摩席左侧的接收器所吸引住了。正在操作接收器的是李法拉的助手。
“您准备好了吗?”国家科学院的联络官低声问李法拉,李法拉不想实验有任何差错:“再等五分钟。”
“去问你们的气象研究所,他们给出的预报今天是晴天。”李法拉对这群尸位素餐的官僚很不屑。
联络官没再说什么,他拨通手摇电话示意实验将准时开始。
李法拉心里默读着秒数,种种不甘涌上心头——那是在三年前的春天,他信心十足地将《三相交流发电及传输项目计划书》上交科学院。他信心满满地期待着自己能凭借此项技术大展拳脚,一举打破B国直流输电关键设备长期以来依靠他国进口的被动局面,而李法拉也将凭借这一技术跻身进入高级贵族的阶层,甚至他的家族也会被元老院授予一个荣誉席位。
然而在他期待了三个月之后,元老院并没有如李法拉所预料的那样召他去做详细说明,而是透过科学院传来了最终结果:计划书中相关技术实现难度过高,短期内不予立项,相关技术成果将作为技术储备入档。
李法拉攥着那张面额三万金磅的奖励金支票如同吞了一块坚冰。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实验室里咆哮以发泄自己的情绪——坐在庙堂里的都是一群猪吗?他们难道看不出计划书中所提及到的将是怎样一个美好未来吗?!
最后他把问题归咎到了自己身上:是的,一个空有原理的计划书是不可能说服遵从实用主义原则的元老院并得到他们支持的。他们需要的是具体的应用成果。当然,那些人在李法拉的眼中还是一群猪,因为他们只看得懂成果。
所以这一次,这一次和三年前不一样,李法拉拿出来的除了项目计划之外,还有实际的成果展示——李法拉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台手摇式电话机:一旦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够得到重视,不,一定会得到重视,将来谁还会用如此麻烦的有线电话?它必将被自己的发明赶入历史的垃圾堆中!
今天李法拉要在元老院众长老面前演示的,就是他在这三年里埋头实验室中不眠不休研制出来的划时代产物——一项利用他在对交流电研究过程中无意发现的神秘副产物“电磁波”的划时代产物。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切切实实携带着能量和信息的特殊物质实在是太神奇了,李法拉透过它仿佛能看到一个清晰的未来:彼时人人都会背着一个书包大小的盒子用来接收与传递电磁波,电磁波所携带的信息将由这个设备转化为声音甚至是图像,而人与人之间的一切联系都可以透过电磁波做到跨距实现而不是拘泥于一根无用的电线,人的行动范围将会得到更大的拓展、视野将被极大的拓宽——那将是一个多么便利而有趣的时代啊!
然而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向科学院证明电磁波的应用价值。为此他完成了一整套原型设备的研究、设计与制作,期间他更天才地发明出“真空电子管”这种用于检测并放大电子信号的元器件。数十个电子管被安装在一套古老的有线收发报机上,以及那根伸出设备直直向上朝着天空展开的金属天线都让这台设备看起来有一种怪异的美。
李法拉正式向科学院宣布:他制造出了一台可以无线收发信号的神奇电报机。科学院联络官跑来李法拉的地下室,并宣布室内实验大获成功、实验数据有效:接收器在未和发报机连线的情况下,接收到了来自发报机传递出的信号,并由身处隔壁的科学院联络官成功翻译出了一条信息。
一周之后,元老院要求李法拉进行室外演示,李法拉虽然从没有将设备带出过实验室,但是他同意了元老院的要求。他明白元老院的意思:这种无线通讯技术一旦被确定可靠就将会被第一时间运用到军事领域。
科学院将设备从李法拉的地下实验室搬出来总共花费了十天的时间,助手提醒李法拉在演示之前应再进行一轮测试以确保万无一失,毕竟他们还从未在室外做过实验。李法拉拒绝了:“万无一失?我们已经考虑了一切可能的影响因素,这一次我们挑选在一个没有电磁污染的开阔空地上进行实验,其效果只会好于实验室内。亲爱的孩子,我们要相信科学,科学就是万无一失的!”
时间已到,李法拉神情庄重地启动发电机,发报机上数排电子管内逐次亮起电蓝色的辉光,随后他又检查了一遍仪表盘上的读数,确认一切妥当之后才最终打开发报机的木质盖板,用右手食指轻压簧片,有节奏地点动触点,向接收器断发出一条信息:元老院万岁。
若按他的预测,此处发报机一经启动,百米之外的接收器就会在同一时间收到信号:他凭经验将此现象命名为“超距作用”,他认为电磁波的产生是瞬时的,虽然存在传播衰减,但是不存在传播速度。
然而一分钟之后,长老席打来电话询问实验开始了没有。李法拉心中一凉:失败了?
设备是自己亲自检查过的,室内实验也完美地达到了预期,没有道理这个实验会失败啊!
好在两地之间的距离只有数百米,李法拉顾不上和联络官废话,一人匆匆跑到接收器端,守在接收器边上的助手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老师,为什么没有开始实验?”李法拉一言不发,他粗鲁地将接收器设备外壳整个卸下:线路连接正常!供电设备正常!一切都正常!可是结果不正常!一点儿都不正常!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发射端出了问题?他又烦躁地赶回发射端,就这样一趟趟的来回跑着:在场所有人都看出来,实验失败了。
元老院要求李法拉做出解释,这时他已经一头汗,站在长老席前不停地搓着手,他在脑中快速搜索着还有没有别的可能导致实验失败而被自己忽略掉的因素存在,最后他迫不得已说道:“也许,我事先总结出的经验公式是错误的,在当前情况下电磁波的衰减与收发报设备之间距离并不呈线性关系,而是,而是表现为指数关系。”越说到后面李法拉的声音越小,显得非常没有底气。
长老们又询问过科学院,联络官以科学院立院一百二十年的名誉向长老院保证室内实验的结果是真实可靠的。
“那么按照你的说法,”一个长老说道,“只要能加大设备输出功率,你还是可以在这里完成实验的?”
“理论上是这样。”李法拉心中也不是很确定,但他想来想去也没有其他可能了,“但是这套设备的输入功率有限,所以本次实验我要求能够缩短收发端之间的距离。”
第二次实验,李法拉将收发端之间的距离调整为一百米,然而结果与第一次实验并没有什么不同;不甘心之下李法拉又将距离调整为五十米、二十米、十米,接收端依旧静默如初。直到最后李法拉将两台设备之间的距离调整为两米,接收端才有了些微反应,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可这时科学院联络官却站起来表示接收端收到的信号与发报机发出的信号完全不同:“接收到的信号是混乱的,无法翻译出来。”
这句话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李法拉看向自己的助手,助手艰难地朝他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李法拉又试了两次,接收端依旧只能收到一串无意义的乱码,他一时难以自控,不断咆哮着同一句话,“这不可能!”而元老院的长老们也都摇着头离开了现场:又是一项无用的技术。
直到所有人都走光,只剩下李法拉和他的助手,李法拉垂着头、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而助手也是满脸沮丧,他心想自己早就提醒过李法拉要先做一轮检验,如今这个项目又毁在了导师的自负上。
这一次李法拉花了整一年的时间才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在这一年里,世界各地的研究所纷纷重复李法拉的实验,都得到了类似的结果,并且有科学家更进一步地指出:即便在室内,电磁波的传播效果也仅仅是比室外好上那么一点而已,信号在十米之外的地方就会变成一串混乱的杂波,这也最终打消了李法拉想要制造室内无线通讯器的想法。当然,他的科学地位还是有了显著的提高,毕竟李法拉是发现“电磁波”这一诡异现象的第一人,他将作为一个电磁学家而名留青史。
可这并不能让李法拉高兴起来。他将自己的后半生都奉献给了对电磁波的研究,他全心全意地想要解开电磁波诡异传播现象的谜题,然而终其一生都再没有什么突破。
李法拉更为后人熟悉的身份是“晶体管”的发明人。说来有趣,他发明晶体管以替代笨重的电子管的最初目的,只是想为自己的小孙女做一个无线遥控玩具。这个无心的创造对后世的意义有多么大、多么深远这无需多说,但最初那个小小的电子管替代品只是被安装在了一个小小的控制盒里,以发出一段能让一个小小的金属玩具狗摇头摆尾并汪汪叫的电磁波信号。
八十八岁的李法拉躺在加护病床上,他让护士将法拉狗放在病房的角落里,而自己握着遥控器一遍又一遍地摁着,在不断重复的希望与失望中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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