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初,荷兰演员鲁特格·豪尔远渡重洋赶赴纽约,面会新片《从海底出击》(Das Boot) [1] 的制片团队。本片改编自德国作家罗塔·君特·布夫海姆的同名战争小说,以细致入微的笔触描绘了一艘德军潜艇在“二战”期间的经历。当时他刚在慕尼黑参加了一部名为《第三帝国内幕》(Inside the Third Reich)的电视剧,饰纳粹高级头目阿尔伯特·斯佩尔。 《从海底出击》剧组和豪尔面谈后很满意,伸来橄榄枝。他读过剧本后却摇头拒绝。
主要原因在于,豪尔觉得自己在以往作品中塑造的德国人形象太多,戏路为之受限。他那会儿已经三十七岁,当然想在美国继续发展,但渴望有所突破。作为一个外国人,到这儿闯荡可不容易,首先得过语言关。对此,他有自己的一套如意算盘,重点就是千万别学英式口音,而是要学美国人讲话的腔调:
“英国的出色影星已经够多了,而英国的电影产业体量又那么小,英国演员在美国电影圈也没多少份额。我没法和他们抢食吃。不过,我或许能在美国找到立足之处,只要说话像个美国佬。”
接洽《从海底出击》剧组之前,豪尔到洛杉矶,向著名的口语讲师罗伯特·伊斯顿博士学习英语。荷兰语中,并没有与英语中“th”或“r”相仿的发音,学起来并不容易。不过豪尔颇有语言天分,凭借面授机要和借回家反复听读的录音磁带,很快过了语言这一关。
回绝《从海底出击》后,无力长期负担旅馆费用的豪尔只得先返回荷兰等候机会。几个月后,当他再访美国,正在洛杉矶暂住时,接到一通电话:一位名叫雷德利·斯科特的英国导演,要他去好莱坞面谈一次。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豪尔立即一口答应。
他很快收到一份题为《银翼杀手》(Blade Runner)的剧本 [2] ,改编自菲利普·迪克的科幻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故事发生在2019年的洛杉矶,主角德卡德是个“银翼杀手”——专职猎杀失控复制人的资深警察。而这里所说的“复制人” [3] ,是一种经过基因设计优化,外观与人类无二的机器人。他的角色罗伊·贝蒂属于其中最尖端的“枢纽-六”型,尽管体力与智力都比人类优秀,却只有四年寿命,被迫在地外世界充当奴工。虽然人类规定复制人不得踏足地球,否则格杀勿论,但贝蒂仍带领一小队枢纽-六型复制人潜回地球,想从自己的创造者那里获得更长的生命。为此,德卡德出击了,他的任务就是消灭这些复制人。 斯科特请豪尔到穆赫兰大道上自己常去的一家意式小餐馆吃了顿便饭,两人谈了三四个钟头。有趣的是,尽管聊得很开心,豪尔还是留意到这位导演对影片和剧本避而不谈。他对斯科特有所了解,看过后者导演的两部剧情长片——《决斗的人》和《异形》,都非常喜欢,但吃不准斯科特是否看过自己演的那些电影。
饭后,豪尔忍不住问道:“老雷,咱们不聊聊剧本吗?未来世界、机器人,你能否给我讲讲具体的?我担心自己把握不好。”
[1] 《从海底出击》于1981年9月17日公映,哥伦比亚公司发行。本片因高度强调真实感的细节塑造,被誉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潜艇题材电影之一。 [2] 剧本原名曾暂定为《仿生人》及《危险的日子》,但雷德利·斯科特想要些新的用词,也不愿意称主角德卡德的职业为“赏金猎人”或“侦探”。1980年初,编剧汉普顿·芬奇看到威廉·布罗斯根据艾伦·诺斯所著长篇小说“The Bladerunner”改编的中篇小说“Blade Runner: A Movie”,决定向其购买名称使用权。布罗斯是菲利普·K·迪克的书迷,因此一口答应,只收了一点象征性的费用。于是芬奇的剧本就更名为“Blade Runner”。 [3] 据编剧汉普顿·芬奇回忆,雷德利·斯科特认为在近百年前的小说《未来夏娃》中初次登场的“仿生人”(Android)一词过时老套,因此改用“复制人”(Replicant),并开玩笑说严禁剧本里出现“仿生人”一词,就连在片场也不许有人提到,否则“就用棒球棍砸烂他们的狗头”。 第一,影片该如何设计?《异形》的概念设计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但《银翼杀手》剧本描述的那个近未来世界却更难表现,所有东西都必须凭空设计,还得兼具独创性、新奇感和迷人的氛围。况且,这样一来还 得搭实景,成本高,工艺要求更甚。
第二,豪尔个人感觉过去电影里的“机器人”都很蠢笨可笑,他可不想化个假得不行的特效妆,然后在布景里走鸭子步。
斯科特早有准备:“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们的‘机器人’不是你想的那种,他们很像人,区别在于,他们比真人更棒!我给你看一些概念画。”说完,便取出一批概念画稿,以及布景、服装的设计稿,豪尔眼前一亮。
讨论画稿期间,二人的话题又不知不觉转到法国艺术家莫比斯的作品上。豪尔非常喜欢莫比斯的风格,当他知道斯科特与莫比斯之前的合作,以及这位英国人对概念设计的疯狂执念后,被深深打动。他又浏览一遍斯科特带来的画作,心中已做了决定。
二人道别时,谁都没提究竟会不会合作本片,但豪尔相信贝蒂一角非自己莫属。果然,剧组两星期后打来电话,他正式受雇加盟《银翼杀手》,连试镜都不需要。
进入剧组后他才知道,雷德利·斯科特在面谈前,看了他参演的几乎所有影视作品,包括《橙色战士》和《土耳其狂欢》。
这部影片就在好莱坞拍摄,前制工作需时两个月,然后再拍摄四个月。豪尔的女友伊涅戈也赶到洛杉矶和他会合,这对二人来说都是新奇体验,毕竟豪尔之前参演的美国影片都是在纽约、巴黎和一些德国城市拍摄的。为好好体验金州时光,他们在好莱坞山租了一间豪华的大公寓,共同度过了这六个月。
根据合同,剧组会给豪尔派专车,早上接他去片场,晚上送回住处。但他是个超级车迷,既然来到这个“车轮上的国家”长住,自然想要过把飙车瘾。于是,他向剧组建议自己租车,费用从原定的专车预算里支出,这样既少了很多麻烦,还能省下一笔经费。这桩合算买卖,剧组当然一口应允。
为觅得心仪座驾,豪尔请住在美国的朋友南茜·塞尔泽帮忙打点。塞尔泽知道奥地利影人马克西米利安·谢尔有辆好车,而且他本人也不在城里。经过一番斡旋,豪尔以极低的价格租到了谢尔的车,一用就是半年。
这是辆无比酷炫的凯迪拉克敞篷车,醒目的火红车身,锃亮的镀铬零件,还有夸张的尾鳍。豪尔每天早上开着它去片场工作,闲时就带伊涅戈一起开车游山玩水。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表演工作。在两个月的前制期间,豪尔每天要花两三个钟头健身塑体,以备角色外形之需,免得开拍以后赶不及。在此期间,他基本都忙着做伸展运动,到健身房进行负重训练。此外,他还定时去另一家健身房练习简·方达健身操。贝蒂的白色头发也是个难题,尽管豪尔的发色已经很淡,还是需要进行漂白。剧组人员会给他抹一脑袋过氧化氢,过十五分钟再冲掉。过氧化氢令豪尔时常觉得头皮有烧灼感,同时又冰冷无比,而且总感觉“有一只铁手套拎着我的头发,脑袋就这么一直被揪着”。
在影片摄制期间,工作人员每隔两到三周就要重新给豪尔漂白一次头发。除了紧绷绷的冰火两重天体验外,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化学物质会不会把自己的脑子搞坏,好在后来并无后遗症。
不过,他在前制阶段最大的乐趣就是和编剧大卫·皮普斯、导演斯科特一道修订剧本,用他自己的想法去打磨、塑造、完善这个角色的内在。他指出,应该让复制人角色更低调,因为他们并没有时刻展现暴力倾向的必要。就算潜入地球的这队失控复制人,也应更像是有军事活动背景的潜伏者,而非炸药桶一般的街头黑帮。所以他们应该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采取暴力手段,并且不会随意攻击平民目标。
罗伊·贝蒂这个角色的设定也让豪尔觉得新奇,他评价道:
“这部片子的讽刺性在于,我觉得罗伊·贝蒂在剧本里像个英雄,主角德卡德倒像个蠢货——孤独、沉溺酒精、毫无感情。但最大的反角贝蒂却被写得像一个血肉丰满、被光晕笼罩的英杰。我的意思是说,和他的人类对手相比,他的优点实在太多。‘枢纽-六’型的那些特性,对他来说其实都毫无必要——理想、同情心、幽默感、诗意和美感,一台机器要这些东西干嘛呢?他似乎有自己的良知,有时也会变得很温柔,好似他也有自己的心。这些特质对人类来说很美好,但对机器来说,就更加棒。就这样,这个角色令我错觉丛生,我觉得他几乎就是一个真正的人,强壮而令人喜爱,却被束缚在一块电脑芯片中,电池里的能量也几近枯竭。”
一个拥有人类个性的非人类,这成了豪尔对贝蒂一角的最终诠释。这意味着贝蒂可以冲破人类固有的藩篱,戏剧性随之而来,他的个性可以在瞬间转变,从一个威严领袖,到一个冷血杀手,再到一个顽皮孩童(他原本也只有四岁)。这是贝蒂身上可怕的一面,也与其自身设定十分契合,他毕竟还是一台机器,这样的转换不过是程序和算法的结果。斯科特很赞赏豪尔的理解,并要求他尽量减少角色对外界环境的反应时间:
“对他而言,不存在‘反应时间’的概念,他的反应是即时的。”
1981年3月的一天,鲁特格·豪尔早早驱车离开公寓下山,来到华纳兄弟公司旗下的伯班克制片厂露天场地,正式开始拍摄。这片面积惊人的外景地人称“纽约老街”,曾在多部侦探影片,如《马耳他之鹰》和《夜长梦多》中充当城市背景。为拍摄《银翼杀手》,雷德利·斯科特的团队根据概念设计稿将这里重新包装,用数不清的霓虹灯、广告牌、带有浓烈装饰艺术风格的建筑布景以及奇特载具,打造出2019年那个乌烟瘴气、视觉密度极高的洛杉矶市区,此地也得名“雷家屯”。不过,由于大部分建筑物布景高度有限,夹杂着山峰和现实建筑的天际线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进入镜头。为此,斯科特不得不选择夜间拍摄外景,还运用巧妙隐藏在布景高处的洒水装置不停制造雨水,掩盖布景的漏洞。《银翼杀手》那令人印象深刻、似乎永不停歇的黑暗雨天,其实是无奈之举的成果。
豪尔在《银翼杀手》中的第一场戏接近剧情尾声:罗伊·贝蒂利用基因工程师塞巴斯蒂安,终于见到自己的创造者埃尔顿·泰瑞尔博士,向后者索求延长生命的方法。这是一场内景戏,所以用不着等到晚上就能拍。这同样也是一场重头戏,它是全片高潮的开端,为贝蒂与德卡德的最终决战做了铺垫,所有人全力以赴。
拥有丰富黑帮片及战争片经验的老戏骨乔·特克尔担纲泰瑞尔博士一角,这也是他的片场首秀。不过,豪尔发现特克尔经常忘词,尽管他的台词非常复杂难懂,但也有些失常。剧组人员只得用大片卡纸制作了一些提词板,由于特克尔表演时必须戴着又大又厚的沉重眼镜道具,这一招也不怎么管用。多年后,豪尔才得知拍这场戏的时候,特克尔的父亲已不久于人世,但他没对任何人提起,以免影响拍摄。
豪尔自己很紧张,考虑到这场戏的时间节点,贝蒂在观众面前应该已经历了漫长的亮相与成长,因此他不得不一边考虑之前的剧情中发生过什么,一边拿捏角色的表演方法和力度。
在拍摄剧本中,这场戏会以贝蒂杀死泰瑞尔告终,这场杀戮发生在这个复制人确认创造者也无力帮助自己之后。豪尔指出,应该在贝蒂动手之前,提升角色的情感曲线,为之后的爆发做好铺垫,为此,他建议让贝蒂吻别泰瑞尔——不是简单地在脸颊上亲一口,而是嘴对嘴来一个深度湿吻。在豪尔看来,对复制人贝蒂而言,吻哪里、怎么吻,并没有区别,但这会给银幕外的观众极大冲击(甚至是冒犯),将大大提升整场戏的观感。
斯科特听了他的想法,立即给开绿灯,还要求他们在吻别的时候“转起来”。
按原定计划,贝蒂会用双手挤扁泰瑞尔的脑袋,并将手指插进他的眼睛。泰瑞尔将会颓然倒地,脑袋爆裂,里面迸出线路和元件,随后开始冒烟。观众会发现,泰瑞尔本人实际上也是个复制人,不过是公司为避免股值下跌而制造的傀儡。之后,贝蒂会发现真正的泰瑞尔早已死去,尸体被冷藏在低温设备中。但发现泰瑞尔尸体的戏份需要搭建实景,因预算过高而被删去,于是被贝蒂杀死的泰瑞尔又成了真人。不过,当时剧组已经做好了用于拍摄杀戮戏份的泰瑞尔电子机械头部道具,为让这个造价两万美元的道具物尽其用,还是决定用它代替演员在镜头前“送命”。豪尔检查了道具,发现它内部都是机械零件,手指插眼的戏不好拍。
好在特效部门有妙法。实拍时,先将假头固定在假身支架上,披上睡衣,豪尔双手手指内侧粘上浸泡道具假血的海绵条。挤压假头的时候,他就把大拇指伸到道具眼镜内侧,这样摄影机便拍不到各种细节,但还是能看出里面流出来的假血。所以在这个镜头中,豪尔实际上并没有真的把大拇指插进泰瑞尔的眼睛。
《银翼杀手》漫长而痛苦的拍摄过程,以及演职人员之间的紧张张力与相互冲突,是影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对此,鲁特格·豪尔觉得大家有些反应过分,一来,工作中的张力不可避免,况且是在湿淋淋的片场进行长时间拍摄;二来,他和剧组人员关系不错,导演斯科特欢迎他在表演时自由发挥,从不过多干涉,他和其他演员也都混得很熟,与饰演复制人里昂的布里翁·詹姆斯更是成为至交,二人后来还合作过包括《冷血奇兵》(1985)在内的多部作品。
首先,包括豪尔在内,所有饰演复制人的演员在表演时必须佩戴特殊的隐形眼镜。这是雷德利·斯科特特别定制的特效道具,以便让他们的眼球一定的布光下反射出闪烁红光,借以传达他们的真实身份。和日常生活中人们常用的隐形眼镜不同,这些道具非常大,覆盖演员的整个眼球,会让他们感觉疼痛不适。在化妆时,化妆师得先给他们滴止痛药水,再把隐形眼镜戴上。豪尔形容它们“就像防暴盾牌,戴上以后根本看不清东西,比最暗的太阳镜还夸张”,剧组里只有饰演伽夫的爱德华·奥默斯对自己的蓝色隐形眼镜偏爱有加,对其他人而言,那滋味绝不好受。
再有,就是在片场无尽的等待。影片拍摄进度慢、拖延,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银翼杀手》拍摄节奏之慢可谓登峰造极。豪尔发现剧组人员告诉他的等待时间向来要乘上三倍才作数。他后来回忆道,如果剧组跟他说“半小时后来叫你”,往往要等一个半钟头;说“再等十分钟”,意思是过半小时才会叫他去;只有对方说“再等两分钟,你只要再等两分钟!”的时候,他才会离开拖车准备上场。这也难怪,因为这部片子的外景只能夜间拍摄,还必须保持雨下个不停的状态,调整洒水装置和布光当然会耗费大量时间。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给了豪尔更多阅读剧本和设计塑造人物的时间。
造成拖延的另一个原因是导演的完美主义。豪尔记得有一天他自己没有戏份,就去布景里看其他人拍摄,正好碰见哈里森·福特、肖恩·杨和乔·特克尔在泰瑞尔公司的内景。在那场戏中,福特饰演的德卡德对杨饰演的蕾切尔进行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以判断她是不是复制人。拍摄期间,斯科特不断修正指导,就是迟迟不喊过,豪尔在现场观摩了一个小时,发现他们只拍了一个镜头。
说来有趣,尽管哈里森·福特是《银翼杀手》的主演,豪尔却很少在片场看到他。四个月中,二人合作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十几天。但随着拍摄进度的延迟,他们终于在最后阶段有了长时间合作的机会,内容是德卡德击杀普里斯后,与贝蒂进行的追逐战。
在原定剧本中,最终决战发生在一个健身房里,很像邵氏武打片里的情节,二人施展功夫拳打脚踢。豪尔对此大有异议,认为至少自己的拳脚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戏份:“我就算再练上几年也赶不上李小龙,况且前面的打斗戏份已经够多了,干吗要重复?”他建议斯科特将这场戏改成一场追逐,一场猫鼠游戏,导演点头应允。
整场追逐戏拍了足足三个星期,由于进度延期和超支,现场气氛变得非常紧张:导演因各部门不能理解自己的要求而抓狂,辅助人员疲于奔命,演员们每天高强度拍摄弄得精疲力竭,投资方和履约担保人怨声载道,天天在片场紧盯催促。雪上加霜的是,风传导演工会马上要组织罢工抗议,一旦此事成真,《银翼杀手》就得停工,等待罢工结束才能重启,所以片方给剧组设置了严格的死线,大家不得不更吃力地加班加点,也有人顶不住压力而中途退出。
最后两天的拍摄尤其艰苦。追逐开始时,罗伊·贝蒂脱掉外套赤膊上阵,观众们能清晰地看到他皮肤上遍布古怪瘢痕,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剧组自己都没有定论。斯科特后来接受采访时指出,这个视觉创意源自莫比斯的科幻画作,后者有时会融合有机体和无机体,创造超现实气氛。起初,他将这些瘢痕设定为一种接口,从开场布莱恩特的描述,观众可以得知贝蒂是负责巡防的作战型复制人,因此他可能需要在地外世界披挂战斗服,这些瘢痕就是对接战斗服内置系统的接口。不过,这个点子在实拍前被放弃了。鲁特格·豪尔则认为它们是因机体老化而外露的电脑芯片元件,显示出贝蒂大限将至。
为展现这一效果,韦斯特摩尔用类似丝网印刷的手法,为豪尔逐片上妆,有时还得手绘加工。每天在开拍前,化这个妆就要花四个小时。
追逐战的高潮戏份,是德卡德和贝蒂在大楼顶端的对手戏。剧组原计划在洛杉矶闹市区进行实拍,然而这并不现实。于是,他们在片场搭建了两组高达二十二英尺的楼顶全尺寸机动布景,安装了从洛杉矶罗萨琳德饭店和洛万大厦楼顶翻模制作的房檐套件。布景底部配备车架和车轮,可以自由移动。
首先,哈里森·福特的替身上场表演一次失败的跳跃,再换他本人扒在房檐突出的钢梁上。随后,豪尔的替身演员要从一个布景顶上跳到对面楼顶,由于后者比前者要低矮,大家都认为这并不难。但实际拍摄时,替身却没成功。他摔伤了腿,虽不严重,却无法再跳第二次。第二替身上场尝试,也是同样结果。
由于两次事故,这个镜头拍了好几个小时还是没能完成,眼见黎明将至,人们一筹莫展。为保证拍摄进度,豪尔自愿亲自上场——虽然这并不在他的合同范围内。此外,他还提出想在跳跃时攥着一只活鸽子,以便在之后拍摄贝蒂死亡一幕时,松手让鸽子起飞,暗示死亡已至。考虑到塞巴斯蒂安家里就有很多鸽子,这样的设置还能让观众有更多的想象空间,斯科特觉得这有些做作,但还是点头同意。
一切就绪后,豪尔要求导演让工作人员将两个布景稍微推近一些,后退几步,纵身一跃。这实在要冒很大风险,如果他也受伤,片子很可能无法收尾而进一步超时超支。
高强度拍摄的副作用在这天大发淫威,布光、道具、摄影部门频频出错,演员们不得不长时间熬夜等候。拍完贝蒂救下德卡德,将其拉上屋顶的戏份后(借助福特大衣里隐藏的威亚),豪尔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他们已经在片场连续工作二十五小时,但风传次日就会爆发导演工会罢工,所以按斯科特的原计划,之后还要再拍八个钟头。
于是,豪尔走到斯科特面前,做出了他可能是在全片拍摄过程中唯一一次抗命:
“老雷,我很抱歉,但我现在就得回家去,我要睡觉!”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回家呼呼大睡。据他回忆,自己离开片场时,背后一片哗然,因为没人敢在片场这样跟斯科特撂挑子。
翌日早晨,豪尔从睡梦中醒来,给片场挂电话询问情况。谢天谢地,并没有发生罢工,还能再拍一个晚上。
白天,斯科特忙着指挥剧组准备布景,豪尔在拖车里研究剧本。大卫·皮普斯为贝蒂写了一篇很长的临终感言,足足半页纸,里面满是高科技名词。豪尔对此颇有异议,他评价道:“其他复制人死得都够戏剧性了,这次我们为什么不能从简?”在他看来,贝蒂既然是死于年限设置,就应该是“猝死”,所以死前说的话得简明扼要。
他打算用一组诗歌式的遗言为自己的角色送行。如前所述,这也是他和斯科特在拍摄过程中共同为复制人定下的准则:凡事背后的原理都是“反应”。他的临终遗言,也只是对“死亡”这一即将到来的事件做出的反应,并非真有吟诗的情趣和需求。
本着这一理念,豪尔大幅度删减了台词,只留下两句他“虽然看不懂,但觉得很美”的话:
攻击舰在猎户座的边沿熊熊燃烧,
我曾见C射束,在唐怀瑟之门近旁的黑暗中灿灿生辉。
所有这些瞬间都会在时光长河中湮没,
如同……雨中的……泪水。
死时已到。
此时,雷德利·斯科特正在机动布景楼顶指挥准备工作,一位副导演爬上来,说鲁特格·豪尔要见他。斯科特不得不顺着梯子爬下高高的布景,走了半天才到。在那里,豪尔笑着对他说:“我为这一幕写了点东西。”斯科特看过台词,大为振奋。豪尔还提出,这场戏要尽量紧凑,以凸显贝蒂最后的光辉,导演表示同意。
入夜,豪尔完成化妆,步入片场。他发现大家多少都补了一觉,精神状态很好。在这真正的“最后一晚”拍摄中,每个人都发挥出色,气氛也很热烈,一扫之前的紧张与张力。
不过,斯科特对贝蒂死后放飞鸽子这场戏仍有些摇摆不定,因此贝蒂之死在片场实际上拍了“鸽子不起飞”和“鸽起飞”两个版本,以便日后剪辑师选择之需。
第一个版本非常顺利,豪尔救下福特,坐在他面前念出了那段经典台词:
我见过的光景,你们人类绝对无法想象。
攻击舰在猎户座的边沿熊熊燃烧,
我曾见C射束,在唐怀瑟之门近旁的黑暗中灿灿生辉。
所有这些瞬间都会在时光长河中湮没,
如同……雨中的……泪水。
死时已到。
“也许是因为布景屋顶又湿又冷,而我的手比较暖吧。我就坐在那儿,只需让它飞走便大功告成。我垂下头,罗伊死了,于是我放开鸽子,但它就是不肯飞起来。它根本不动,只是躺在我掌心里。我心想‘天呐,飞啊哥们’,于是稍稍甩了甩手,鸽子不肯让步,我又甩了几下。这次,鸽子总算起身蹦到我大腿上,又跳到布景屋顶地面,自顾自地走了。所以,你能看得出片子里那个鸽子起飞的镜头明显是后来补拍的。就因为那鸽子演砸了,他们不得不在后期制作时进行弥补。每次想到那场面,我都忍不住要笑。”
鸽子之所以飞不起来,是因为它当时已被洒水装置喷出的模拟雨水淋了个透湿。斯科特让剪辑师特里·罗林斯剪掉鸽子跳下来走路的镜头,又在后期制作阶段,找了个白天到伦敦埃尔斯特里制片厂的焚化炉边上,用另一只干燥的鸽子补拍了它展翅翱翔的一幕。所以观众们会觉得这个镜头的背景建筑和环境气氛前后不协调,也是难免。直到2007年的“最终剪辑版”,剧组人员才用电脑技术重制了这个镜头的后半部分,使之前后一致。
《银翼杀手》公映前的几场试映会令原本就已很不愉快的宣发过程雪上加霜。由于观众褒贬不一,片厂高层被搞得有些神经过敏,不停地要求修改,宣发力度也显不足。豪尔甚至说自己不记得看到过任何有关本片的公开宣传信息。
1982年6月25日,一个温热的夜晚,鲁特格·豪尔在洛杉矶出席了《银翼杀手》首映式。大银幕上展现出的黑色未来,令他瞠目结舌:
“这部片子的深度远超我们的想象。这是一部非常与众不同,非常独特的作品——这是一部伟大的电影!生命的意义何在?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它,而《银翼杀手》决定用一种诗意却黑暗的眼光去看,同时也不失风趣幽默。它不迎合观众,也不是那种节奏明快的科幻悬疑,而是深思熟虑、节奏缓慢,不断挑战观众,让他们在影片创造的那个世界门前犹疑不决。”
其他观众的反应和试映会时差不多,基本是对半开。走出影院后,豪尔听到身后一位女士不停抱怨。他有些伤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当然,美国院线版和国际院线版的《银翼杀手》是有很多美中不足的地方,尤其是画蛇添足的旁白和借用《闪灵》航拍素材拼凑的片尾。不过,当时有不少专业影评人士毫不留情地撰文炮轰,著名的宝莲·凯尔、罗杰·伊伯特和珍妮特·马斯林都在其列。在那个年代,专业影评人的意见足以影响电影票房。发行方也在数周后,将《银翼杀手》撤下。这部预算2250万美元,实际拍摄花费约2800万美元的影片,在美国及海外院线收入约2758万美元,商业成绩平庸。
在1980年代中期的美国,有线电视与家用录像带市场正逐渐普及成熟,这意味着错过院线上映的观众,有更多机会在自己家中欣赏电影作品。《银翼杀手》先是通过有线电视播放,录像带制品随即出现在租片店。在院线放映结束后的大约十年间,越来越多的观众喜爱上了这部独特的影片,录像带售卖量和租借次数居高不下,坊间对它的评论呈现反转之势,片方也从中嗅到新的商机。
1991年,片方请雷德利·斯科特按自己原本的构思重新剪辑《银翼杀手》,推出了导演剪辑版。翌年,他们挂电话邀请豪尔到洛杉矶出席导演剪辑版的限时院线放映活动。现场气氛无比热烈,影院里挤满了《银翼杀手》的狂热粉丝。
其一,删除了德卡德的所有旁白。这些画蛇添足的旁白,是当年诸位制片人模仿《现代启示录》之举,事实证明它们只能给影片帮倒忙。
其二,按斯科特当年的原意,让全片在德卡德进入电梯后就结束,删除了原先二人在山间驱车的片尾。对此,豪尔举双手双脚同意。他一直特别厌恶原先的片尾,认为蕾切尔实际上和普里斯一样,制作目的是供人类泄欲,所以那个片尾中德卡德得意洋洋的模样让他很不舒服。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混球侦探带着超仿真充气娃娃远走高飞,纯粹的好莱坞臭狗屎”。
其三,斯科特实现了当年被制片人毙掉的构思,将雪藏许久的独角兽镜头放回德卡德的白日梦境。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更改,它和片尾伽夫留在德卡德寓所的折纸独角兽呼应,明确点出德卡德也是个接受过记忆植入的复制人。根据斯科特的解释,他可能正是泰瑞尔口中“比人类更像人”的“枢纽-七”型复制人,虽然力量不如旧型号,却有更长的寿命和更完善的模拟情感反馈能力。正因为这个改动,《银翼杀手》的导演剪辑版和之前的院线版相比,可以说是一部完全不同的影片。
豪尔对这一改动表示困惑不解,在他看来,德卡德与罗伊·贝蒂的对比,反映了人与机器对生命的不同态度,这种碰撞是《银翼杀手》的精髓所在。但如果德卡德自己也是复制人,这样的对比便不复存在。况且,这样一来,原本只属于贝蒂的人生探讨,就不那么专一了,这让他有些不快。
无论如何,豪尔对《银翼杀手》总是赞誉有加,至今未变。
2007年,影片上映二十五周年之际,他如此记述道:
“不管哪个版本,我都认为罗伊·贝蒂是我职业生涯中最伟大的角色,《银翼杀手》则是我参与过的最伟大的电影。人们总是问我三个问题:你该如何超越这个角色?你会如何重现同样的辉煌?如果你之后的角色始终无法超越罗伊·贝蒂,会不会心生烦扰?问得好,而且确实很难回答。要知道,这样的幸运从来都是天降偶得,总是源自那些我们自身无法控制的事物。毕竟有那么多不确定因素,称之为好运,也不为过。
怎样才能酿出最好的葡萄酒?这取决于种植葡萄的土壤,取决于水源,取决于空气与温度。我们就是这样东拿一点,西凑一块,最后把它们糅到一起,就酿出最棒的酒来。一颗璀璨的钻石总是由千千万万机缘巧合生成的,其中牵扯的头绪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无法数算。就算你再怎么费尽心机,也不可能再打造出一颗完全一样的宝石。
《银翼杀手》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它是我较为早期的电影作品,至少在英语背景的电影业界是如此。后来我观看这部影片时,知道自己演得很棒。时光流逝,人们仍不断予以盛赞,也证实我那时的第一感觉是准确的,它真的是一部伟大的电影——那么美,那么黑暗,那么邪门,那么诗意,那么富有异域风情,那么艳丽。
对一个演员来说,能知道观众们通过影片认可自己,真是让人喜出望外,更何况这些观众还是来自世界各地。拍电影不就是为了这个嘛!如果影片在二十五年后仍然屹立不倒,你和观众之间的桥梁纽带仍在,便是无上的荣光。有福分享此殊荣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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