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的主角(第一人称叙述者兼侦探,与读者共享所有情报)与助手(华生角色,偶然介入案件)就此登场。二人均绝不可能是案件的凶手。】
一个声音在图书馆里响起,打破了原本的沉寂。也让我——荣妮拉·怀特从一本厚得能当砖头使的《宏观经济学原理》中勉强抬起头,感觉眼球都因为长时间聚焦在密密麻麻的曲线图上而有些发干发涩。
十二月的寒意被牢牢隔绝在图书馆的钢化玻璃窗外,馆内弥漫着一种由暖气和咖啡因,以及无数学生呼出的疲惫混合而成的特殊气息。临近圣诞,这本该是充满节日松木香和热红酒味道的季节,但在这座大学图书馆里,唯一的节日气氛就是期末考试的倒计时。
叫我的是莉娜·艾克索普,她栗色的长发在逆光中显得有些发亮,身影被后方窗戶透进来的阳光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轮廓。
我们俩是在上学期一门的化学专业的选修课上认识的,印象深刻的是她对待学习的态度,化学知识再枯燥也愿意去深究。课程结束后,我们偶尔会在校园里碰到,停下来聊几句,但最近几周,我被期末复习的洪流彻底给淹没了,无暇顾及,以至于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莉娜,”我有些意外地出声,同时下意识地合上了面前那本令人望而生畏的教科书,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注意到她眼下有着明显的黛青色的阴影,这也许透露了她连日挑灯夜战的辛劳。不过,这并未掩盖她眼中的神采,她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几步就轻盈地跳到了我的桌旁。
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书名被她纤细的手指遮住了一部分,只露出《极地环境变迁与……》几个字,书籍的封面是一大片冰冷的冰川。
“妮拉,复习得怎么样了?”她用手中那书籍的书脊,轻轻碰了碰我经济学教材的封面,动作里带着点同情,又有点戏谑。
紧接着,我们简单地交换了几句近况,内容无非是抱怨哪门课的考试范围广得离谱,或者哪个教授的复习提纲语焉不详。
然而,她话锋突然一转,“说起来,等期末考试结束,紧接着就是圣诞节了!你有什么计划吗?没有的话......要不要一起去锡姆科湖体验一下冰钓?”
我被她问得微微一愣,冰钓?这个词汇对我来说,只存在于《国家地理》的纪录片,或者维多利亚·休斯顿的小说里。
“冰钓?”我挠了挠头,随着莉娜的邀请,心中的一股好奇心被轻易地勾起,“我确实从来没试过。锡姆科湖的冰钓……是什么样子的呢?”
下一秒,莉娜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她张开嘴,涂着淡粉色唇彩的嘴唇微微分开,似乎正准备向我描绘那冰封湖面上的奇异世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小心翼翼地侧身穿过桌椅间的狭窄空隙,来到了我们旁边。
是欧文,他是我从高中起就最好的朋友,此刻他的脸上带着一副略带探询的表情,目光在我和莉娜之间友好地转了一圈,然后问道:“你的朋友?”
“嗯,这是莉娜,我之前化学课的同学。”我连忙为双方介绍,“莉娜,这是欧文,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的好朋友。”
“嗨!”莉娜落落大方地打了声招呼,“正好,我在邀请妮拉圣诞假期一起去锡姆科湖冰钓呢,欧文你也一起来吧!我爸爸就在那边进行一些冬季湖泊的管理工作,我们在湖边有好多间小木屋,很方便的。”
欧文的注意力立刻被莉娜手里的书吸引了,他好奇地问道:“《极地环境》……你是在专注于北极圈的研究吗?”
莉娜轻轻抿了抿微微光泽的嘴唇,回答道:“算是吧……”
我看到欧文继续往前凑了凑,“具体是哪方面的?听起来好有意思。”
莉娜沉默了几秒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书籍封面上蓝白色的冰川图案,图书馆顶灯的光线配合地落在她不经意间蹙起的眉心上。
“你们知道吗,”她终于再次开口,“不止是因纽特人,许多世代生活在冰原雪域的原住民群体中,都流传着一个相似的说法,那就是,冰,是有记忆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们的反应,“而现代冰川学的研究,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用科学语言证实了这个说法。科学家们通过钻取深层的冰芯样本,就像在阅读地球的日记,能够解读出几十万年前大气层的具体成分、远古时期剧烈火山喷发留下的灰烬层,甚至是被冻结在其中的古老微生物。冰,确实像一座天然的档案馆,忠实地记住了这颗星球漫长岁月里的诸多秘密。”
我沉思着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科普频道上看过的画面,那些从极地钻取出的晶莹剔透的冰柱,截面上一层层的纹理,确实如同树木的年轮,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我记得,”我接话道,试图跟上她思维的节奏,“好像是因为水在凝结成冰时,其晶体结构会包裹并固化当时环境中的微小物质,比如气泡,里面的空气成分就是当时的样本。”
“对,说得没错!”莉娜的语调微微扬起,但随即,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但我最近一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一个更……引人深思的问题,关于冰的遗忘。”
我也随即在心中默念了一次,这个充满人性色彩的词汇被用在没有生命的冰上,显得既奇异又带着某种哲理的感觉。
“是的,遗忘。”莉娜栗色的头发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晃了晃,“或者说,是冰在特定条件下,如何系统地释放它长久以来所记住的一切。当冰,无论是巨大的冰川,还是一小块封存了物体的冰块,开始融化时,那些被它封存了数年,甚至数百年甚至数十万年的记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样的时间尺度上,被重新释放到我们当下的环境中?”
欧文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消化着这个有些抽象的概念,“听起来……有点像是物理学和哲学的交叉领域了。”
“不,这是非常真实,甚至可以量化的物理过程。”莉娜立刻纠正,“举个具体的例子:假设你在一个纯净的冰块内部,封存了一个微小的物体,无论它是什么。当这个冰块从外部开始融化时,这个被封存的物体会经历什么?它是会在冰壳变薄到某个临界点时,砰地一下瞬间暴露出来?还是会随着融水的缓慢侵蚀,经历一个渐进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释放过程?就像一枚被解开的时空胶囊?”
“这其中的机制,取决于一系列精密的变量,最核心的就是冰融化的速率。而融化速率本身,又是一个复杂的函数,受到环境温度、冰体自身的厚度与密度、内部物体的热容、甚至冰体表面与周围空气或水介质的热交换效率等多种因素的综合控制。这是一个涉及热力学、流体动力学和物质传输的复杂模型。”
这番带着逻辑和理性的“上课”,猛地吹散了我脑海中方才由经济学模型和咖啡因共同营造的混沌感,也让我和欧文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彼此。
聊到这里,莉娜似乎突然从学术性的沉浸状态中惊醒过来,她脸上掠过一丝像是担心话题过于晦涩的窘迫,脸颊微微泛红,迅速将话题拉回了现实的层面。
“哎呀,你看我,一说起这些就容易收不住,职业病犯了似的。”她重新拾起之前轻松明快的语气,“那我们说定了?就定在平安夜那天,一起去锡姆科湖冰钓?我晚点就跟我爸爸说,他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在得到我们肯定的答复后,莉娜像是一只来时一样轻盈的喜鹊,转身便消失在了图书馆内那片由埋头苦读的身影组成的人山人海之中。
【荣妮拉与欧文前往了锡姆科湖,遇到了莉娜。本章里,侦探遇到了一起日常案件。】
莉娜那明亮欢快的嗓音,仿佛还停留在期末考结束后空荡荡的校园里,还带着回音。在这段被经济学淹没的日子里,那座塔楼高耸的图书馆,成了我最常驻足的据点。而奇妙的是,我总会在某个抬起酸涩脖颈的瞬间,看见莉娜的身影。
每次视线相遇,她那双明亮且总是带着神采的眼睛会先弯成愉悦的弧线,随后,她会用几句与考试压力全然无关的闲聊,短暂地把我从枯燥的公式和理论中打捞出来。
她似乎格外在意那个圣诞假期的约定,每一次道别前,总会用叮嘱般的语气重申:“妮拉,你可千万别忘了我们圣诞假期的锡姆科湖之约哦!”
有几次,她将话题引向了之前我偶然介入并帮忙理清的几起案件。
“你的观察力真的很敏锐,逻辑也特别地清晰,”她栗色的目光里闪烁着真诚的赞赏,“很有福尔摩斯的派头呢,哦,不,应该说是马普尔吧。”
每当这种时候,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便会布满我的身躯,我只能窘迫地移开视线,“别这么说,莉娜,我那只是……只是凑巧注意到了一些别人忽略的细节,根本算不上什么侦探,连业余爱好者都称不上……”
“在想什么呢?”欧文的声音没有征兆地响起,将我的思绪从图书馆的回忆中,猛地拽回了充斥着引擎低沉嗡鸣的轿车内。“我们快要到第一个休息站了。”
我眨了眨眼,让视线重新聚焦,欧文稳稳地占据着驾驶座,双手搭在方向盘的标准位置,目光专注地投向被雨刮器有节奏地刮擦出的扇形清晰视野。我们正乘坐着他从租车公司开来的那辆灰色起亚汽车中。前往位于巴里市区附近的锡姆科湖,是一段超过两小时的车程,这辆性能可靠的起亚,便成了我们在风雪中移动的必不可少的温暖工具。
车窗外,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漫天飞舞的雪花,如同被无形巨手撕扯成无数碎片的厚重云层,铺天盖地,永无止境般地扑向车窗玻璃,又在接触到被车内暖气烘烤着的玻璃表面时迅速融化,化作一道道扭曲蜿蜒的水痕,随即被不知疲倦的雨刮器利落地抹去,周而复始。
然而,车厢内部却是一片截然相反的温暖港湾,充足的暖气让我仅穿着一件羊毛衫也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事实上,对于欧文如此干脆地答应莉娜的要求,并展现出超乎寻常的积极性来筹备这次冰钓之旅,我心底始终存着一份未能解开的好奇。虽然他一向是个性情随和,又不太会拒绝朋友提议的人,但是他的积极程度远远超出了我所有的预期,甚至在期末考试那段令人分身乏术的日子里,他都不吭不响地顺利拿到了一张正式的安大略省的钓鱼牌照。
趁着车辆开始减速,准备驶入前方灯火通明的休息区,我终于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抛了出来,“说起来,有件事我确实有点好奇,你怎么这次对冰钓这么积极?在我的记忆里,你可是一次钓鱼活动都没去过的。”
欧文的嘴角向上牵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他用一种掺杂着玩笑的语气回应我,“那你不妨推理一下看看?我们这位已经成功破获过案件的侦探小姐。”
又来了,这种善意的,但却带着点揶揄的称呼近期出现的频率高得有些不寻常。我感觉自己的耳廓又开始隐隐发烫,“第一,我郑重声明过很多次了,我绝对算不上是侦探……”
“第二,我没有看透人心的超能力,无法去解读你行为背后的动机。有那个精力,我还不如研究一下这本书里留下的谜题。”
说着,我伸手拿起了之前搁在腿上的那本《美好的私密之地》,绿色布面封面因为多次翻阅已显得有些磨损。书页正停留在埃勒里·奎因正在进行的那个推论环节——关于凶手惯用手是左手还是右手的精妙分析。
我一边重新将目光投注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上,一边发自内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你能一起来,我真的很高兴。”
车厢内陷入了一段突如其来的沉默,只剩下空调系统持续送风的低沉呼呼声、引擎运转的平稳嗡鸣,以及车外风雪不断扑打在车窗上的细碎噼啪声。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听到来自驾驶座方向的任何回应。这异样的静默让我不得不暂时从对小说中藏匿的解答的思考中抽离出来,带着些许疑惑抬起头,望向欧文的侧影。
他依然保持着标准的驾驶姿势,只是余光短暂地掠过我所在的位置,但在我的视线与他在空气中即将相遇的刹那,他却迅速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被雪覆盖的路面上。
车厢内光线昏暗迷离,但我似乎捕捉到,在他脸颊靠近鬓角的那一小片区域,极快地闪过一抹与车内暖色调灯光不符的淡红色。
是我的视觉在长时间阅读和车外晃动的光影下产生的错觉吗,还是路边休息区霓虹灯牌变幻的光线,恰好在他脸上投下的一抹转瞬即逝的色彩?
还没等我仔细分辨,他已经用一种刻意营造出轻松氛围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休息站到了!快看那边,是麦当劳的标志。我们去买个汉堡吧,我都饿了。”
他这番指向明确且意图清晰的提议,完全是在转移话题,我在心里默默地吐槽着,比车窗外那片白茫茫雪地里突然出现的休息区的巨大蓝色标牌还明显。
下午一点整,在经过了无数个散布在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之后,我们租来的那辆灰色起亚汽车,终于缓缓驶入了锡姆科湖冰钓区域的范围。
远远望去,湖面此刻被一层厚厚的白色的冰壳所覆盖。冰面之上,靠近湖岸线的位置,零星散布着几个如同积木般搭建起来的小木屋,它们低矮的轮廓在漫天飞舞的雪沫中若隐若现。更远处,湖心方向,还能看到一两个般缓慢移动的身影,估计是早已开始冰钓的爱好者。
车辆越是靠近那些小木屋,车道便越是模糊不清,最终彻底被平整的积雪所吞没。我和欧文对视一眼,随后便一起推开了车门。
我迅速套上了厚重的羽绒服,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又将围巾胡乱地在脖子上绕了几圈,这才敢在这冰天雪地之下,去后备箱里拿出我们的行李和装着零食与热饮的保温包。
莉娜在之前的通讯里提到过,她父亲作为管理员的那个小屋,也在湖边,需要步行一小段距离。就在我们刚刚站稳,准备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小木屋的方向迈进时,远处雪幕之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朝着我们移动。
一阵带着冰碴儿的冷风,猛地从我脖颈处的缝隙钻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原来是围巾没有整理妥帖,但我两只手都分别拎着一个沉重的行李袋,无法腾出手来调整。
身边的欧文注意到了我,他没有说话,只是很自然地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帮我重新整理起围巾。在整理围巾边缘时,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我颈侧的皮肤。
我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那触感带着室外空气的冰凉和他指尖隐约的温热,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刺激。
欧文的脸近在咫尺,他低头看着我颈间的围巾,他帽檐下的睫毛上,甚至沾染了几片刚刚落下的细小雪花。
在周围一片苍茫的白雪映衬下,他那张熟悉的脸庞,此刻似乎被放大了一些细节,让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滞了,只剩下风雪吹过枯枝的细微呜咽,以及我们自己清晰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充满活力的女声,瞬间打破了这有些奇怪的氛围。那个原本在远处移动的身影已经清晰地跑到了近前,正是莉娜。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格外醒目。
寒冷的气候让她的双颊染上了一层如同熟透苹果般的红晕,带着天然栗色光泽的卷发从她戴着的白色绒线帽边缘溜了出来,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
我们互相热情地打了招呼,莉娜的笑容依旧明媚,她很自然地伸手想要帮我分担一个行李袋,似乎是瞥见了没有拉紧的袋子的最上面,是我未看完的那本小说的绿色封面,她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转向我,“我们的萨姆小姐一路辛苦了呀,”
我刚想习惯性地开口,让她别再使用让我尴尬的称呼,话还没出口,站在我身旁的欧文却抢先一步,“嘿!你还真别说,我们刚才在一个休息站的麦当劳,荣妮拉她就真的破了个案子呢!”
莉娜的眉毛惊讶地扬起,“等等,你们在麦当劳真的遇到了案子?就在来这儿的路上?”
欧文用一种带着点与有妮拉焉的语气开始叙述起来,“没错,我们刚把车停到那个休息站的麦当劳,案件就发生了。”
“当时车位挺紧张的,我们最后只能停在最外边,紧挨着一辆特斯拉。”
我无奈了,只能接上话茬,但是试图让描述更客观一些,“我们刚下车,那个时候雪已经停了,但是地上还有积雪。然后就听见一阵争执声,一位叫琳达的女人正和麦当劳经理理论,她的本田车就停在特斯拉的旁边。”
“她指着自己的车,说自己的钱包不见了,就十分钟的事!她把钱包放在驾驶座上,车门锁了,但车窗留了条缝通风。”欧文补充道,“经理很无奈,他告诉琳达,那个角落恰好是监控盲区。琳达更急了,说钱包里有她所有的信用卡和一千加元现金。”
我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当时的车位布局,“当时的停车位那边并排停着四辆车。琳达的本田在3号位。我们旁边的4号位,是那辆特斯拉。特斯拉的另一边,2号位,停着一辆很高的皮卡。再过去,1号位,是一辆帕萨特面包车。”
“嗯,不知道怎么的,那股推理的劲头就上来了。我走过去,问琳达是否需要帮忙。她大概也是没办法了,就同意了。”
欧文在一旁补充细节,“荣妮拉先去检查了琳达的车。驾驶座车窗确实开了大约十厘米的缝隙,里面空空如也。停车场有积雪,绕着琳达的车,除了荣妮拉新踩的,只有两道出去的脚印和一道回来的脚印。”
“荣妮拉突然蹲下去看琳达的鞋,她穿的是一双高跟的靴子,鞋底的花纹和雪地上那三道脚印完全吻合。”
我还原当时的询问过程,“我于是问琳达女士‘您能准确告诉我您是几点到达,又是几点离开车的吗?’她立刻回答‘10:10整到的,停好车就立刻去了洗手间,现在是10:20,我刚回来。’而且经过我的确认,她下车的时候,地上也确实有积雪。”
“这时经理也确认了,”欧文插话,“在那十分钟里,只有那三辆车停在琳达女士的车附近。”
“荣妮拉觉得情况很明确,车窗缝隙只有十厘米,钱包在驾驶座上。要拿走钱包,必须靠近车子操作。所以,凶手一定会在雪地上留下靠近车辆的脚印。但问题是,琳达的车旁边,除了她自己的脚印,再没有别的痕迹了。”
“我当时也这么想,”欧文适时地接上,“但荣妮拉又蹲下去,更仔细地看那些脚印。”
我解释道:“我观察了另外两辆车附近的雪地。皮卡和帕萨特的车门附近,都各有一道走向麦当劳入口的脚印。帕萨特旁边的脚印步幅小,鞋底是细密的横纹。皮卡旁边的脚印则深得多,鞋底是防滑齿纹。只有那辆特斯拉旁边,从车门到餐厅方向,没有任何脚印。”
“就在这时,”欧文描述着接下来的发展,“一男一女从麦当劳里出来了。经理认出他们就是皮卡和帕萨特的车主,赶紧拦住他们,解释了情况。”
我继续道:“开帕萨特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她说她大概是10:15到的,孩子还在车上,只是进去买了杯咖啡。开红色皮卡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经理说是刚下班的建筑工人,他说他10:13到的,停好车就直接进麦当劳吃饭了,刚吃完出来。”
欧文笑着补充,“就在这时,荣妮拉又突然蹲下去,凑近看那两人的鞋底,把他们都吓了一跳。我只好赶紧在旁边解释道歉。荣妮拉看完后确认,那位女士的雪地靴鞋底花纹和帕萨特旁的脚印吻合,那个建筑工人的工作靴鞋底也和皮卡旁的脚印一致。”
“然后荣妮拉就说情况清晰了,她让我先看这位开帕萨特的女士,从她的驾驶座车门位置出发,只有一串脚印直线走向麦当劳入口,完全没有靠近3号车位。而且,从她的1号车位到3号车位,中间还隔着那辆高高的皮卡,从她的角度和行动路径来看,如果不特意绕过去,她很难注意到琳达车内的钱包。所以,这位女士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然后,荣妮拉的注意力回到了那辆白色的特斯拉上。我们这才发现车主居然还在车上,透过清晰干净的车窗,荣妮拉看到车主正坐在驾驶座用笔记本电脑。”欧文接着说,“经理过去敲了敲车窗,车窗放下来,里面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白衬衫,他说自己10:15到的,一直在车里处理工作邮件,根本没下过车。”
我回忆着那个细节,“我从经理身边瞥见车的后座上放着一些东西,像是一个黑色的长条形的公文包,旁边还搁着一个装高尔夫球杆的细长帆布套子。”
“我看到那些,就把荣妮拉拉到一边,我说小偷也可以用工具啊——比如带钩子的高尔夫球杆子,从自己车窗伸出去,偷隔壁车里的钱包。”欧文压低声音,模仿着当时我们窃窃私语的样子。
“荣妮拉说是的,理论上确实可以。但是,她觉得特斯拉车主也不是那个偷钱包的人。”
我开始解释起来,“两车之间的雪地上没有脚印,说明他确实没有走到那里。理论上,他确实可以打开自己的车窗,从窗户伸出工具。但是,特斯拉是电动车,车内通常会开暖风,而且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也证明车内很暖和。如果在开着暖风的车内打开车窗,车窗外侧玻璃会因为内外巨大的温差,立刻凝结上一层雾气或水汽。但我们看到的时候,他那扇车窗的外侧非常干净,没有任何水汽痕迹。这说明,他的车窗从未打开过。”
“是的,”我平静地确认,“剩下的就是皮卡的车主了。”
“他的皮卡停在2号位,紧挨着琳达的车。他说他10:13到达,直接去麦当劳吃饭,刚吃完出来。但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他的皮卡车驾驶室比旁边的本田轿车高出至少半米。无论是他下车的时候,还是他之前坐在驾驶室里的时候,都会很自然地看到旁边轿车内部,包括驾驶座上的那个钱包。这是视线上的绝对优势。第二,他的职业是建筑工人,且刚下班,他的皮卡车厢里很可能就有合适的工具,比如那种可以伸缩的取物杆,用来拿取高处的材料。这种工具,完美适合从十厘米的窗缝里伸进去,钩出钱包。”
“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个建筑工人,”欧文的声音低沉下来,“他最后还是从自己的外套内袋里掏出了那个钱包,说他最近确实很困难……”
一阵裹挟着冰晶的寒风吹过湖面,卷起一层细雪,我拉高了围巾,挡住迎面而来的冷风。欧文在一旁回答了莉娜,“我们也不知道,荣妮拉当时就说案子结束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进了麦当劳,我们一人买了一个巨无霸套餐。”
莉娜难以置信地眨眨眼,最终也笑了起来,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成一团雾:“你们这两个人……真是……直接就若无其事地吃起了汉堡?”
我看着远处冰面上那几个模糊的身影,感受着锡姆科湖辽阔的冰雪世界带来的宁静,“嗯,毕竟,推理的乐趣在于解开谜题本身。至于谜题解开之后的事,那就是别人的了。”
“说起来,”过了许久,身旁莉娜带着一种不同于之前讨论案情时的语调说道,“刚才听你们讲那个停车场的故事,看着眼前这一切,我更加觉得,大自然里的东西,尤其是冰和雪,它们确实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给我们展示它们储藏的记忆。”
我和欧文都放缓了脚步,看向她。莉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的冰面上,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冰层。
“就像我跟你在图书馆提到过的,冰能封存远古的记忆。”她继续说道,“雪也一样,你们刚才不就是通过雪地上留下的痕迹,读出了那十分钟里发生的事情吗?”
她说着,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了指我们身后那一串串清晰的脚印。一阵夹杂着细小雪花的风拂过了她帽檐下栗色的发丝。莉娜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才再次开口。
“我父亲,他是温德拉族的后人。他常说,在我们古老的信仰里,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自然之物都是神圣的。树木、岩石、河流、风……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灵性,都值得敬畏。而冰雪,在他眼里尤其神圣,因为它们不仅有生命,还是记忆的守护者。”
欧文听得有些入神,喃喃道:“记忆的守护者……听起来比教科书上的定义要有诗意得多啊。"
我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被冰雪统治的静谧世界,感觉脚下踩着的和呼吸着的空气,似乎都因此被赋予了更深层的含义。莉娜的话,让这片原本只是作为休闲目的地的冰湖,瞬间变得神秘了起来。
“走吧,”莉娜收回远眺的目光,脸上重新浮现出明朗的笑容,“我父亲的小屋就在前面了,他肯定已经准备好热茶在等我们了。”
【荣妮拉见到了营地的管理员。本章对锡姆科湖营地设施进行了说明。】
下午的光线开始变得柔和,斜斜地穿过锡姆科湖沿岸那些挂着厚重积雪的云杉树枝。管理员所在的1号小木屋的屋顶上覆盖着如同蓬松棉花糖般的雪层,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燃烧煤油的独特气味和及陈旧木材气息的暖流迎面扑来,瞬间包裹住我们被室外严寒浸透的身体。
杰克·艾克索普大叔,也就是莉娜的父亲,是个肩膀宽阔的男人,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他正坐在小屋里的矮凳上,手里正在擦拭着一把冰钓用的凿冰锥。他习惯性地时不时停下来,把工具换到另一只手上,像是在让刚才用力的那只手休息一下。擦拭完后,他把工具放回墙边的工具架上,那里挂着各式各样的钻头、钳子和钩子,每一件都擦得锃亮,摆放得井井有条。
在我们和杰克互相介绍和寒暄的整个过程中,莉娜就在这个充满了各种杂物却井然有序的狭小木屋空间里轻快地穿梭忙碌着。她坚决地、几乎是带着点固执地,拒绝了杰克想要起身帮忙的意图。
“爸爸,你就好好坐着陪他们聊天嘛,烧水泡茶这些事情,我来做就好,你给他们讲讲湖里的大鱼都藏在哪儿。”
莉娜的动作熟练而敏捷,她很快就将一杯冒着蒸腾白汽的热茶递到了我的手中 ,指尖与我的手指有过一瞬间极其短暂的触碰,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我的眼睛,随即又立刻低下头,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另一杯茶,嘴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杰克乐呵呵地看着女儿忙碌的背影,又转过头,用他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睛看了看我,“妮拉啊,你看我这女儿,平时要是来了别的客人,可不见得有这么勤快。看来她是真的挺中意你的。”
在他带着浓厚地方口音的叙述中,我们得知了。沿着这条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湖岸线,稀疏地分布着一间管理员小木屋和六间供钓客使用的小木屋,编号从1到7 ,此外,在七间小木屋的尾端,还有一间用来堆放管理员工具的小木屋,不过空间要小得多。在靠近道路的位置,也就是管理员小屋的旁边,还有一个作为公共空间的大本营大木屋,里面设有简单的淋浴间和兼作厨房的宽敞餐厅。
杰克强调除了现在所在的这间1号管理员小屋自带一个可以烧水的简易柴火炉之外,其他所有小木屋的内部设施基本都是一模一样的,都只配备了标准的便携式取暖设备,条件相对简陋一些。
“今天营地算是难得热闹一点,”杰克啜了一口茶,“除了你们三位,伊恩牧师今天上午就到了,这会儿正在大木屋那边帮忙准备晚上的炖菜,他炖的鹿肉可是一绝。哦还有刘易斯·汤普森,那个投资人,也在大木屋呢。还有亚历克斯·范肖,就是那个从多伦多来的搞房地产开发的,昨天来的,他现在跑到湖心那边去了。”
我想起之前在路上,看到的那个在辽阔冰封湖面上的模糊身影,想必就是这一位了。
杰克最后直起身,叫我们趁着现在天色尚早,湖面上的光线还好,赶紧去为我们分配好的2号小木屋里把渔具放下,安顿一下。他让我们稍作休整,然后就带我们去冰面上,教我们怎么找点、怎么凿洞,体验一下真正的冰钓是什么样子。
莉娜立刻从燃气炉旁直起忙碌的身躯,插话道:“爸爸,我知道路,我可以带他们去的!”
杰克也立刻就同意了,正好他也可以顺路去湖心那边看看亚历克斯在弄些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戴手套,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动作有些笨拙,戴第二只手套的时候还卡了一下。
推开那扇厚重且潮湿和寒冷而有些发紧的旧木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冗长的呻吟,2号小屋的冰冷与管理员小屋的温暖迅速形成鲜明对比。
小屋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还要紧凑,像一个被精心打造的木盒子。我很快将自己的那个装着各种钓具和备用零件的钓鱼包,放在了一张靠墙的原木拼凑的架子上,熟练地打开搭扣,取出里面分门别类放好的钓竿组件,准备开始组装。
在我身边,欧文正半蹲在地上,与他那套崭新得连价格标签都还没撕掉的钓竿进行着艰苦的搏斗。他试图把那几节纤细的碳素竿节严丝合缝地拧在一起,眉头紧锁,嘴里低声嘟囔着说明书上那些晦涩难懂的术语,比如“防缠绕导环”和“双刹车力系统”。
趁着这个空隙,我百无聊赖,开始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环顾起这个接下来几天将要栖身的小小空间。
刚才在从管理员小屋过来的路上,积雪几乎没过了脚踝,莉娜一直走在我旁边,与我并肩而行,她断断续续地解释着,“真的…很对不起,妮拉,我忘记跟我爸爸特别说明,这次来的朋友是一男一女了。因为这几天临时又有几位客人愉悦,房间一下子紧张起来,所以…只能委屈你们共用这一间小屋了。”
她穿着雪地靴的脚无意识地踢着路边一个被积雪覆盖的松果,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她随即补充道,带着一丝窘迫,“这几年营地一直生意清淡,我……我没好意思再让爸爸为了我,去跟客人协商调整,怕他觉得为难…”
看着她低垂着头,我也不好意思起来,用尽可能真诚和轻松的语气安慰她,“千万别这么说,莉娜。明明是你好心邀请我们来玩,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委屈。只是……”
“一般情况下,跟家人说有朋友要来住,不是都会很自然地提到性别吗?比如‘我的两个男性朋友’或者‘一男一女两位同学’这样?”
莉娜的脸颊在白色绒线帽的衬托下,似乎比刚才在管理员小屋炉火边时更红了一些,她有些局促地用手指反复绞着围巾两端垂下的带着毛绒小球的流苏,目光游移不定,“我……我当时没有说得那么具体……我只是跟爸爸说,是我的……嗯……Sweetpea,和另一位男性朋友要来……”
“Sweetpea?” 我愣了一下,对这个在我认知里通常只出现在老式电影或者文学作品中,显得格外古老和亲昵的词汇感到十分意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或许,这只是她们这个靠近传统社区里流行的一种比较独特的表示号朋友关系的方言用法?我正想再开口,用更随意的语气问清楚这个词在这里的具体含义,走在前面的欧文已经因为等得不耐烦而大声招呼起来,原来2号小屋那深棕色的轮廓已经近在眼前,这个话题便也就此被打断。
此刻,我站在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中央,目光逐一扫过屋内的每一处陈设。这里的布局确实与管理员小屋颇为相似,但更加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粗犷。
墙壁是未经太多打磨的原色松木板,板材之间的缝隙还能看到防水胶泥,上面随意地钉着几个已经有些锈迹斑斑的S形铁钩。墙角斜靠着一根约一米长的木质的旧晾衣杆,两端已经被磨得相对光滑。我放置钓鱼包的架子上搭着一条看起来材质有些发硬但洗得干干净净,不过边缘已经起毛的米白色毛巾。
小屋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扇厚重的实木门,门内侧的最下方安装着一个老式的金属门闩,带着一个突出的旋钮,杰克告诉我们,拧一下旋钮,门闩就会自动弹下去锁住门;不拧的话,它就一直悬在那里,不会自己落下。
屋子靠里面的地方安着一扇嵌在墙壁里的小窗户,大小仅如一本摊开杂志,模糊的玻璃上蒙着一层因内外温差而形成的水汽和常年累积的灰尘,我们进来时它是用一个小木棍朝外支开着的,刺骨的寒风从那条缝隙里源源不断地灌入,使得屋内的温度几乎与室外无异。
屋内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地板正中央被锯开的一个规整的边长约四十厘米的方形洞口,洞口下方就是被凿开的、泛着幽深蓝色的冰层和湖水,这显然是为那些不愿完全暴露在室外凛冽寒风中的钓客准备的室内钓洞。尽管我们已经关严了那扇小窗,插好了木栓,但室内的温度依然低得让人牙齿忍不住想打颤。我搓了搓已经冻得发僵的手指,目光最终落在了屋角那个仿佛从上个世纪穿越而来的便携式煤油取暖器上。
它的外壳是深绿色的搪瓷钢板,表面有着细微颗粒感,布满了使用过程中留下的磕碰掉漆痕迹,露出底下深灰色的金属底材。顶部有一个可以旋开的由细密金属网格构成的防护罩,目的是防止有人意外接触到下方高温的部件。机身侧面贴着一张已经泛黄卷边、字迹模糊不清的安全警告标签,上面画着一个火焰的图案和保持通风的英法文说明。我蹲下身,回忆起之前在管理员小屋时,杰克一边操作一边耐心讲解的每一个步骤。
我先是晃了晃取暖器底部那方形的金属燃料箱,听到里面液体晃荡的声响,确认里面有足够的煤油。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拧动机身正上方的黑色塑料旋钮,将它从“关闭”位置旋转到标有火焰图标的中间档位。接着,我用指甲抠住正面那个约莫巴掌大小的铁质检修口小门边缘的凹槽,稍稍用力将它向外拉开。透过那块镶嵌在门上的耐热玻璃观察窗,可以看到里面那个圆筒形的由白色多孔纤维材料制成的燃烧芯。我拿起杰克特意塞给我们的一支长柄压电式点火器,将顶端伸入检修口内部,凑近燃烧芯的顶端,用力按下了按钮。
噗的一声轻响,伴随着一股瞬间逸出的煤油挥发气味,一团橙黄色火焰在燃烧芯顶端被点燃,开始持续地跳跃起来。热量开始缓缓地从深绿色的金属炉体向四周辐射开来,空气中弥漫着煤油被充分燃烧时那种特有的微弱嘶嘶声。
杰克特别强调过,这种老式取暖器的原理极其简单,依靠重力和灯芯的毛细作用,将燃料从底部的油箱输送到顶部的燃烧芯,结构简单到几乎不会出大毛病,不过里面的L型铜制油路通道的内壁会因为煤油中无法完全过滤的微量杂质和氧化物沉淀而逐渐变得狭窄,流通不畅,所以杰克会在每一季度之后定期清理。他还叮嘱我们,这种老家伙没有独立的排烟管道,燃烧所产生的所有废气会直接释放在这间密闭的小木屋室内空气里,所以每间小屋理所当然地在建造的时候都预留了烟囱。我抬头看了看,烟囱的内壁早就被熏得一片焦黑,看得出这个小屋已经用了不少年头了。
【关键角色已经全部登场,包括案件的受害者和行凶者。尽管案件还没发生,读者依旧需要保持关注。】
欧文终于完成了与他那套崭新钓具的漫长斗争,他将那根组装完毕的钓竿小心翼翼地倚靠在斑驳的木质墙壁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手腕上的腕表清晰地指向下午两点三十分。是时候离开这个临时的避风港,前往那片广阔的冰封湖面,与杰克汇合,正式开始我们期待已久的冰钓课程了。
我和欧文最后将双手伸向那台便携式取暖器,感受着令人贪恋的残余温度。最终,我们动作略显迟缓地重新套上羽绒外套和围巾,在踏出小屋门槛之前,我俯下身,捏住那个黑色旋钮,逆时针旋转,观察窗内橙黄色火焰随之减弱,最终彻底熄灭,只留下燃烧芯顶端一缕青烟。尽管杰克大叔曾拍着胸脯保证,这油箱里的燃料足够它持续不断地燃烧十二到甚至十五个小时,但我觉得在无人的情况下,让这台机器空转着,无疑是一种浪费。
我们推开沉重的木门,再次投身于锡姆科湖沿岸那片清澈而凛冽的空气中。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雪地上。极目远眺,那片辽阔的的湖面上,已经有两个剪影般的人形轮廓。其中一个身影稳如磐石,正是杰克。
另一个身影则背对着我们,正微微弓着腰,全神贯注于手中那根纤细的钓竿。随着距离拉近,可以看清那应该就是亚历克斯·范肖了,他那一头耀眼金色的短发格外醒目,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某个以昂贵和高科技著称的户外品牌的顶级鹅绒填充外套,脚下的雪地靴看起来显然价格不菲。杰克就站在他身旁几步之遥的地方,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这片沉默不太自然,不像是两个一起钓鱼的同伴。
杰克大叔看到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紧张的脸上再次舒展开那熟悉的笑容。他开始向我们介绍起脚下这片冰封的湖泊,语气里充满了熟稔与敬意。
“欢迎来到锡姆科湖,这片水域最深处,能把一幢十层高的楼房没顶,足足有四十多米。不过嘛,我们眼下站的这块地方,算是它的浅滩。按照现在的季节和气温,冰层老老实实地冻了差不多有六七十公分,甚至更厚,结实得很,你们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
“你们仔细看,像这种颜色透亮的冰,内部结构密实,最是坚固可靠。要是看到颜色发白、像是里面掺了无数细小气泡的冰,那就得留神了,最要提防的是那种看起来灰不溜秋、黯淡无光的冰面,那往往是冰层薄弱或者底下有暗流的信号,靠近不得。”
他略作停顿,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很久很久以前,世代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温德拉人,可没有我们现在这些琳琅满目的工具。他们用驯鹿的骨头或者坚韧的硬木,耐心地削磨成鱼钩,凭着祖辈传下来的经验和与自然共生的直觉,找到鱼群可能聚集的地方,奋力凿开冰层,依靠的是无尽的耐心和对这片湖泊的深刻理解。
“我们现在主要的目标,是白鱼和黄鲈鱼。” 他示意我们拿出钓鱼证,我们连忙从羽绒服内侧贴胸的口袋里掏出安大略省钓鱼牌照,杰克大叔接过去,异常认真地跟我们再次确认了每种目标鱼种可合法带走的尺寸下限和数量上限。
“待会儿你们可以使用这个‘tip-up’钓组,”他继续讲解,“这东西妙得很,能把挂着活饵的钓钩悬停在你们设定的水层,鱼一旦过来咬钩,触动机关,上面这根红色的醒目小旗子啪一下就弹立起来,省得钓鱼者会注意不到鱼上钩了。活饵嘛,我们用这些活蹦乱跳的米诺鱼,它们最能吸引那些大家伙的注意了。”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被寒风带走,旁边亚历克斯所在的位置,突然传来一阵钓线被迅猛拉扯时,线轮发出的急促的嗡嗡声,紧接着是冰洞水面被剧烈搅动的哗啦声。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只见亚历克斯那根价格不菲的钓竿已然弯成夸张的弧度。他试图控制住竿身,脸上混合着兴奋和措手不及的神情。经过一番短暂而激烈的水下角力,一条体型修长的鱼被提出了幽暗的冰洞,它强壮的身躯在冰面上不甘地扭动、拍打,溅起细碎的冰晶。
“嘿,是条北梭鱼!” 杰克看了一眼就辨认了出来,“它长长的吻部,满嘴锋利的牙齿,是这片水域里顶级的掠食者,不过嘛,这鱼肉味道嘛,土腥气重了些,处理起来又满是Y形的小刺,费劲,不算是最讨人喜欢的餐桌美味。”
亚历克斯看着冰面上那条不算特别肥硕、并且因为挣扎而沾满冰屑的梭鱼,脸上最初的兴奋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嘴角向下撇了撇,似乎对这条战利品流露出明显的失望。
他拿出一个品牌标志醒目的保温壶,试图将里面的热水浇淋在刚刚使用过的钓线上。然而,因为他未戴手套,直接暴露在零下十几度严寒空气中的手指,因为寒冷而颤抖起来,壶中大部分的热水都泼洒在了他脚旁的冰面上,他有些懊恼地咂了一下舌头,放弃了这徒劳的尝试,把壶盖带着些许怒气重重拧了回去,“算了,不弄了!还是回我那小屋,对着取暖器慢慢收拾吧,正好也得把这条鱼给处理一下。” 他指的是之前分配给他的设施相对较新的3号小屋。
亚历克斯随手将一个空了的纸质咖啡杯揉成一团,看也不看就扔在脚边的冰面上,那团白色垃圾在纯净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杰克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团被丢弃的包装,脸上的皱纹仿佛瞬间加深了许多。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最终还是弯下腰,默不作声地将那团垃圾捡了起来,塞进自己大衣口袋里。
亚历克斯仿佛没看见杰克的举动,临走前,他忽然抬高了些许音量问道:“对了,杰克,岸边和湖中心,鱼种不一样吗?等我规划好了新的游船路线和垂钓平台,这些数据都得用上。”
杰克直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亚历克斯,“会的。岸边晚上可能会有角膜白鲑。但是,湖有湖的规矩,鱼有鱼的习性,不是建几个浮码头和航道就能改变的。”
亚历克斯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规矩?效益才是新规矩。回头让我的团队跟你详细聊聊收购的细节,你会看到更好的未来。”
随后他提起那条不算令他满意的北梭鱼和他那堆闪闪发光的装备,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朝着湖岸线方向那排小木屋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羽绒服背影在灰白的天地间逐渐缩小。
我和欧文则在杰克大叔细致入微的指导下,开始了我们笨拙而又充满新奇体验的冰钓实践。尽管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我们在杰克大叔用冰镩为我们新凿开的冰洞旁,将挂着活蹦乱跳米诺鱼的钓钩沉入那寒冷的水下世界,学着操作那个结构巧妙的“tip-up”装置,将触发机关设置好,然后便是凝神屏息,盯着那面可能在任何一瞬间突然弹起的鲜红色小旗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身影轻盈地穿过雪地走来,那头如同成熟栗子壳般富有光泽的长发和因为寒冷而显得格外红润饱满的脸颊,鲜明夺目。是莉娜,她也带着自己的钓具来了。她动作娴熟地在离我选择的冰洞不远不近的地方,清理出一小块位置,然后利落地开始准备她的钓组,每一个步骤都显得那么流畅而自然。
杰克大叔像一位不知疲倦的教练,一直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走动,用他那带着厚重口音的英语,耐心地讲解着如何通过钓线那微乎其微的颤动、或是水下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异样感觉,来判断是否有鱼在试探性地触碰鱼饵。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杰克大叔,你经验这么丰富,而且对这里了如指掌,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享受一下钓鱼的乐趣呢?”
还没等杰克回答,莉娜忽然接话道,带着一种骄傲,但又隐约流淌着一丝淡淡的惆怅,“爸爸以前可是这方圆几十里湖面上最有名的钓鱼高手呢!每年冬天湖上举办的冰钓比赛,他都是那个钓鱼大王称号最有力的争夺者,只是现在嘛…这湖面上无孔不入的寒气,实在是太重了,待的时间长了,对他那些……对他那些年轻时候落下的旧伤,实在不太友好,他也就不太能长时间握住钓竿……也不能钓鱼了……”
在专注于水面下那片未知世界和等待旗子弹起的漫长间隙里,莉娜偶尔会放下自己的钓竿,走到我身边的冰洞旁,微微弯下腰,仔细观察我沉入水下的钓组,然后轻声问道:“需要我帮你看看吗?我感觉你的钓饵好像沉得不够深,可能还没到白鱼喜欢待的水层。”
当她靠近时,我能清晰地闻到她发丝间散发出的如同冬日被阳光晒暖的松针的独特味道。有一次,我的钓线似乎被水下的枯枝或者水草莫名其妙地缠住了,我笨拙地拉扯了几下,毫无进展,杰克对此也束手无策。莉娜立刻快步走过来,毫不介意地蹲在我旁边的冰面上,耐心地帮我梳理那团湿滑而冰冷的尼龙线。
下午的时间如同指间流水般悄然逝去。快到下午四点钟时,天空的颜色已经开始从苍白向一种朦胧的灰蓝色过渡。我和欧文的收获实在算不上丰硕,我的鱼护里,只有两条体型不大的黄鲈鱼。欧文则稍微幸运一些,他收获了一条体型相对可观的白鱼,看来,之前亚历克斯抱怨鱼情不佳并果断选择离开,从结果上来看,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
杰克抬头望了望逐渐变幻颜色的天际线,又看了看我们这两个收获有限的学徒,“好了,孩子们,天色不早了,我也得去进行每天傍晚的例行巡查了,得去沿着湖岸线,挨个看看那七间小木屋的情况,确保取暖器都正常,门窗都完好,一切都稳妥妥当。”
根据莉娜所说,他指的是他作为管理员的日常巡逻职责。说完,杰克向我们挥了挥那只戴着厚实手套的大手,朝着1号管理员小屋以及更远处的其他小屋方向走去,他那宽厚的背影在逐渐浓稠的暮色与无边无际的雪地映衬下,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们继续在渐渐凛冽起来的晚风中坚持了没多久,就看到刚刚离去的杰克大叔去而复返,而这次,他身边还多了一个陌生的女性身影。那是一位留着利落黑色齐肩短发、面容清秀姣好的女性,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长度及膝且带有毛皮兜帽的派克大衣。
待他们走近,杰克向我们介绍道:“来,认识一下,这位是莎拉·伊姆托纳,刚刚开车赶到营地的客人。”
莎拉立刻露出了一个非常具有感染力的笑容,她主动向我们打招呼,我们连忙也报上自己的名字,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站在我身旁的莉娜立刻展现出东道主的热情好客,脸上绽放出毫无保留的微笑,“欢迎你来锡姆科湖!希望你会喜欢这里!”
“谢谢你的欢迎!说真的,今天下午可算是我运气的转折点了。刚刚两点我还在阿贾克斯市中心,吃了一张罚单,觉得自己今天简直是被倒霉之神附体了。不过现在嘛,” 莎拉的目光地落在面容明媚的莉娜身上,“刚到这里,就能立刻看到像你这样可爱的angel,感觉阴霾一扫而空,今天完全算得上是我的lucky day了!”
“莎拉才到,刚把行李放下,我就想着顺便带她过来这边,跟你们一起体验一下冰钓,人多也热闹些,互相有个照应。” 杰克补充解释,说完,他再次嘱咐我们注意脚下冰面安全,注意保暖,然后便再次转身,继续他尚未开始的巡查工作。
于是,我们四人,我、欧文、莉娜,以及新加入的莎拉,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垂钓圈子。莎拉显然是个天性健谈且善于与人交流的人,她一边摆弄着杰克留给她的备用钓具,一边开始用一种充满赞叹的口吻,向我们描述起锡姆科湖的壮丽景色与生态价值,“你们看我们脚下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封湖面,你们能想象吗?等到盛夏来临,这片坚冰会融化成清澈见底的广阔水域,那时这里又会变成另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成为无数迁徙水鸟中途停歇的驿站,也是各种各样鱼类繁衍生息的天堂。这片湖泊,它不仅仅是安大略省南部一个地理上的存在,它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生态系统的心脏,它滋养着沿岸大片的湿地、涵养着周边的森林,甚至悄然调节着这一方土地的小气候……”
我听着她如数家珍般的描述,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莎拉,听你这么说,你好像对这里的一切,不仅仅是风景,包括它的生态,都了解得非常深入和专业?”
莎拉将被湖风吹乱的一缕黑色发丝优雅地别到耳后,“是的,你观察得很准。因为这正是我的工作。我在一个非营利性的环保组织工作,我们的主要使命和日常工作,就是持续监测、记录并尽力保护像锡姆科湖这样对于区域生态至关重要的水体,同时也会向公众和政府倡导可持续的、对环境友好的开发政策。所以,深入了解这些美丽的、同时也是无比脆弱的自然资源,可以说是我的职业本能,也是一种责任吧。”
我们在逐渐变得粘稠而深沉的暮色中,又坚持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直到湖对岸远山的轮廓彻底模糊,我们决定结束这收获寥寥但体验独特的冰钓,将冰冷的金属部件和湿漉漉的钓线一一归拢,踩着已经冻得坚硬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湖岸线上那几间透着微弱灯火的小木屋走去。
走近了些,才看清杰克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湖边,正与另一位陌生的男子低声交谈着。走到足够近的距离,能看清那位陌生男子大约五十多岁,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深灰色大衣,他有着一头浓密的头发,但如今其中已然混杂了大半灰白的色彩,这让他平添了几分超越实际年龄的沧桑。
杰克大叔看到我们四人走近,便暂时中止了与那位男子的谈话,转过身来,抬了抬手,用介绍老友的熟稔语气说道:“荣妮拉,欧文,还有莎拉,这位是伊恩·麦克唐纳牧师,是我们社区教堂的牧师,时常会过来看看,帮帮忙。”
我们与伊恩牧师互相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彼此说了些“很高兴认识您”之类的寻常寒暄。就在这时,不远处那间编号为3的小木屋的木门,被人从里面砰地一声猛然推开,骤然打破了湖畔傍晚的宁静。
亚历克斯那张带着明显愠怒的脸出现在门口,他那一头精心打磨过的金色短发显得有些凌乱。他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杰克的位置,语气急促,声音里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抱怨,“杰克!你那台老掉牙的取暖器彻底罢工了!我反反复复试了不下五次,连半点该死的火星都见不到!这都什么年代的破铜烂铁了?连最基本的取暖保障都做不到,这种基础设施水平,谈什么经营和发展?”
杰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对这种咄咄逼人态度的隐忍不悦。他先是看了一眼身旁的伊恩牧师和我们这几个旁观者,然后才对亚历克斯说道:“范肖先生,请稍安勿躁,我立刻进去检查一下问题所在。”
他迈开那双穿着厚重防滑靴的腿,步伐沉稳地跟着依旧喋喋不休抱怨着的亚历克斯,再次踏入了那间3号小木屋。
大约也就六七分钟,那扇木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只有杰克一个人走了出来。他面向等在外面的我们,以及脸上写满不耐烦的亚历克斯,“范肖先生,很抱歉,时间太短了,我暂时没发现问题出现在什么地方,我需要彻底检查才行。”
亚历克斯的声音立刻拔高,“那你告诉我,今天晚上怎么办?难道要我在这个冰窟窿里过夜吗?”
杰克回答道:“目前营地所有的小屋都已经有客人预约或者,不过,7号小屋确实是空置的,只是……那间小屋的位置相对独立一些,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正式接待过客人了。平时,大家会地把一些不常用的杂物,比如替换下来的旧折叠椅、备用的冰镩钻头、修理工具,甚至可能还有之前某些客人遗忘在这里的东西之类,暂时堆放在里面。需要花费一些时间进行清理和整理。你可以等到晚餐过后,再把行李物品搬运过去。所有编号小木屋的内部结构、面积以及基础设施都是一模一样的,居住不会有任何差异。”
他抬头望了望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幕,补充道:“在等待清理的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先去营地中央的大本营休息。那里空间宽敞,也温暖舒适。”
亚历克斯嘴里发出一连串不满的咕哝声,夹杂着对“浪费时间”、“效率低下”的低声抱怨,他带着一脸未消的怒气,悻悻然地转身回到3号小屋,大概是去取他的个人行李和贵重物品。
就在亚历克斯刚走到3号小屋门口,旁边那间编号为4的小木屋的门,却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一个戴着做工精致的金丝边眼镜,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的中年男子,从门后闪身而出,我们先前到营地的时候还没有见到他。
男人双手随意地插在大衣口袋里,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对着亚历克斯的背影说道:“亚历克斯,我似乎不止一次提醒过你,投资这种季节性如此鲜明,设施又明显陈旧老化的营地,需要承担的风险远比你预想的要大。上次夏天你来这里钓了一次鱼,就有些过于乐观,觉得发现了未被开发的蓝海。可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连维持客人过夜最基本需求的取暖设备都无法保证正常运行。德威特家族信托基金将资金委托给你进行运作,是期望看到稳健且可持续的投资回报,而不是用来填补一个又一个因前期考察不足而出现的运营漏洞。你最近在城北那个混合用途开发项目上遇到的阻力和不顺利,已经让几位重要的董事成员感到担忧。你能否再次向我,以及向董事会保证,眼前这片冰天雪地,真的能如你当初说的那般,顺利转化为你承诺过的丰厚利润?而不是演变成另一个需要持续投入且充满不确定性的沉重负担?”
亚历克斯猛地转过身,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尖锐而激烈,“刘易斯!我过去在多个项目上为你和董事会创造的利润,就是我信誉的最好担保!是的,我承认最近在个别项目上遇到了一些……暂时的困难,但眼前这个地方,它的区位优势、自然资源稀缺性和未来的开发潜力,它的价值是客观存在的,绝对可以……”
他的慷慨陈词戛然而止,因为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们这一群人,我们所有人的目光,或直接或含蓄,都正聚焦在他们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执上。亚历克斯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立刻收声,用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狠狠瞪了刘易斯一眼,然后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拽住后者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拉回了3号小屋,并重重地关上了门。
杰克望着那扇再次紧闭的木门,他转向伊恩牧师和我们,“等他拿着东西去大木屋了,我再进去仔细检查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临时应急的办法。”
伊恩牧师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说道:“杰克,以你这么多年摆弄这些机器积累下来的经验和一双巧手,我相信问题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一直安静站在杰克身侧的莉娜,此时立刻上前一步,仰头看着父亲,主动提出要留下来帮忙。然而杰克却摇了摇头,他轻轻拍了拍莉娜的胳膊,表示他一个人慢慢弄就可以处理妥当,坚持让莉娜去陪伴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必为这些琐碎的杂事分心。
或许是想用更深层的东西来冲刷掉弥漫在空气中的不愉快,杰克将目光投向了暮色中泛着幽暗蓝光的锡姆科湖湖面。他开始用一种低沉且虔诚的语调,向我们这些来客讲述起这片土地中流淌的故事:
“在我们温德拉族祖先的信仰体系里,世间万物,山川、河流、树木、乃至一阵风、一片雪,都内蕴着灵性。尤其是生命之源的水,我们尊称她为‘Mnidoo-nibi’,神圣的水之灵。她滋养着所有依赖她生存的生命。我们世代相信,祖先们的灵魂并未真正远去,他们最终会回归到这片他们曾经、渔猎、欢笑、哭过的故土水域,化作湖面的波光,化作林间的清风,永远庇佑着这里的一切。因此,我们对待这里的每一捧湖水,每一寸湖畔的土地,都怀抱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莎拉听得极为专注,她轻声接话道,她在从事环境法律和政策研究的过程中,确实查阅过许多相关的文献与口述史记录。温德拉族的文化,拥有这种将自然元素人格化及神圣化的宇宙观。
杰克像是被莎拉的话提醒,他转向一直安静聆听的伊恩牧师,介绍道:“伊恩,这位是莎拉·伊姆托纳女士,她是……嗯,一个专注于环境保护的非营利组织的法律顾问。她这次特意前来,主要是想进行实地考察,深入了解一下,如果亚历克斯·范肖先生的开发计划最终得以实施,他的那些具体施工方案,会不会对锡姆科湖湖区,造成一些不可逆转的负面影响。”
伊恩牧温和地说道:“伊姆托纳女士,欢迎你的到来。如果你在这个周日还未离开,我诚挚地邀请你来我们的小教堂参加主日礼拜。”
杰克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此刻在夜色中轮廓模糊的湖岸线,以及那几间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渺小的小木屋。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是很难真正接受……这片从我父亲手中接过来,经营了大半辈子的营地,可能真的要在我的手上画上句点了。可是现实不容我不低头……营地的生意,眼看着一年比一年萧条,愿意来这种地方体验传统冰钓的人,越来越少。而且,我这副老骨头,也确实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湖上这种湿冷寒气......管理员这份工作,需要的是体能和应对各种状况的精力,我已经……快要负担不起了……”
他的目光转向身旁的莉娜,“我更加不愿意,也绝对不能,让莉娜将来再回到这个冬天能把人血液都冻僵的地方,来接我的班。这该死的寒冷已经把我这身老骨头折磨得够呛,我怎么能忍心让……”
伊恩牧师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杰克那肌肉结实却已微驼的肩膀,“杰克,别这么说,在我看来,你的身体底子依然硬朗,精神头也还在。你跟当年在那个盛大的冰钓比赛上,赢得钓鱼大王称号时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杰克相比,除了头发白了一些,一点都没变!”
杰克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3号小屋那扇紧闭的门,“我现在啊,没有别的奢求,只盼着……如果亚历克斯最终真的签下了收购合同,他能够至少保留一点点对这片古老湖泊的基本尊重,不要为了追求速度和利润,就肆意妄为,把这里弄得面目全非,失去了它原本的灵魂。”
“不过,看看亚历克斯那个样子,怕是很难指望他会在意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传统和灵性……唉。” 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随即,目光转向身旁的莎拉,“不过,话说回来……还好,还好莎拉你在这个时候来了。”
当我和莉娜一前一后踏进大木屋的餐厅时,瞬间便被一股温暖的气流包裹,这气流混合着炖煮鱼肉的浓郁香气和烤面包的焦香,以及许多人聚集在密闭空间里所产生的温热体息。
几盏悬挂在原木横梁上的老式电灯,是屋内主要的光源,它们投下不断摇曳的、带着暖黄色调的光晕。欧文比我们稍早一步抵达,他已经在那张由原木拼制而成的长条形餐桌旁找到了位置。餐桌周围,其他人,伊恩、杰克、莎拉、显得格格不入的投资人刘易斯,以及脸色依旧如同窗外冻土般难看的亚历克斯,都已经各自就座。
他们之间弥漫着近乎凝固的沉默,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低压。伊恩与刘易斯之间,恰好遗留了两个相邻的空位,我走过去,在伊恩牧师右侧的位置坐下,莉娜则非常自然地在我与刘易斯之间的那个空位落座。
我的目光还未来得及与对面的欧文相对,就被餐桌的紧张气氛所吸引。
亚历克斯的身体大幅度地前倾,手肘撑在木桌的边缘,视线牢牢锁定在斜对面的莎拉身上:“……伊姆托纳女士,我认为有必要在此澄清一个事实。您和您所代表的的组织,其影响力与法律意义上的管辖权,恐怕很难延伸到这片明确属于私人产权的湖畔土地上来。而且,在我的商业生涯中,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环保团体,他们往往将崇高的口号悬挂在嘴边,但其运作的核心逻辑,在本质上或许与商业行为并无二致。与我们这些被你们时常批判的、追求利润的资本家相比,真的存在本质上的崇高与卑劣之分吗?”
我微微侧过头,想要低声询问对面的欧文,坐在我左侧的伊恩牧师却忽然有了动作。他那只干燥且指节分明的大手,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覆盖并握住了我的手。紧接着,他抬高了声音:“各位亲爱的朋友,请暂且将俗世的纷扰与争议,搁置片刻。在开始享用由杰克,以及……嗯,由在座诸位共同努力所带来的这顿晚餐之前,让我们一同做一个简短的祷告,诚心感谢今日我们所获得的食物,感谢这温暖的庇护所。”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坐在我右侧的莉娜立刻伸出她那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迅速地攥住了我的右手,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和掌心的细微纹路。于是,在这张承载着即将爆发的冲突的餐桌旁,一个看似团结实则脆弱的临时手臂圆圈,在摇曳的灯光下形成了。伊恩低沉的声音在温暖的空气中回荡,然而这似乎也并未能驱散弥漫在众人之间的紧张,那种沉默的对峙。
祈祷的余音散去后,大家沉默地松开彼此的手,动用起餐具。长桌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深褐色陶制汤盆,盆内是浓稠的鱼肉炖菜,可以看到大块奶白色的鱼肉,以及已经炖得软烂的胡萝卜和土豆块。汤盆旁边,几个用柳条编织的篮子里,堆放着被烤得焦黄酥脆的黑麦面包片汁。
整个大木屋内部,充盈着鱼肉释放出的醇厚鲜甜和土豆特有的淀粉香气,以及欧芹碎和现磨黑胡椒粒被热气激发后所带来的点缀。每个人面前的粗陶盘子里面都盛着这样一份热气腾腾的食物。
然而,食物所带来的短暂满足感,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亚历克斯似乎无法忍受这种表面的和平,他放下手中那把钢叉,从脚边的皮质公文包里,抽出一卷用橡皮筋捆扎着的图纸,在堆满了餐盘和酒杯的餐桌边缘,摊开了一部分。
“各位,我希望大家能够尝试用一种更具前瞻性眼光来审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潜力,”亚历克斯充满自信与说服力的腔调响起,他敲了敲图纸上那些用蓝色线条清晰勾勒出的码头区域和用浅色块表示的度假别墅群,“我所呈现在这里的计划,绝非外界所误解的盲目开发或破坏,恰恰相反,它追求的是在最大限度地保留湖泊原始自然风貌的前提下,审慎地引入高品质的旅游休闲设施与服务。这能带来显著的经济效益,更能为当地社区注入新的活力。”
他的目光扫过坐在主位但沉默不语的杰克大叔,“艾克索普先生,我可以在此,正式承诺,一旦项目顺利启动,我们将设立一笔有法律保障的专项‘文化与遗产保护基金’,将定向用于支持温德拉族相关的文化传承的保护活动。同时,对于社区教堂目前所面临的建筑老化与维护资金短缺问题,我也非常乐意提供全面的翻新。”
他的话音刚落,坐在他对面的莎拉立刻放下了右手边盛着清水的马克杯。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迎合的笑意。
“范肖先生,您所描绘的美好蓝图,以及慷慨承诺,听起来确实令人心动。然而遗憾的是,类似的承诺,关于文化基金、关于社区回馈,我在安大略省其他多个已被商业开发的湖区档案记录和新闻报道中,看到过不下十次。”
“而最终结局,往往是所谓的‘文化保护基金’缩水成一笔微小的捐款;而最初许诺的社区支持,也常常成为被削减甚至被彻底遗忘的条目。更重要的是,根据可公开查询到的政府监管记录,您名下主导的‘都市绿洲’高端住宅项目,在三年前曾因未经许可违规填埋超过规定面积的湿地生态系统,而被环境部门处以重罚;而您另一个‘河畔公寓’项目,也因其配套的污水处理系统未能持续达到排放标准,而遭到周边社区居民长达数月的联合投诉。基于这些记录在案的前科,请问范肖先生,我们究竟该如何建立起必要的信任,去相信您在这片生态更为原始的锡姆科湖区,会摒弃过往的行为模式呢?”
坐在莉娜另一侧的刘易斯,这位衣着考究的投资人,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动过他面前那盘香气扑鼻的炖菜,只是反复地拨弄着盘中一块已经凉透的土豆。在莎拉毫不留情地逐一列举亚历克斯过往的不良记录时,他的目光从腕表上移开,短暂地落在亚历克斯脸上:“亚历克斯,作为主要投资人,我需要看到的是经过验证的市场数据,以及具体的投资回报周期分析,而不是……而不是在一顿气氛如此紧张的晚餐桌上,进行这些过于理想化的愿景讨论。我认为,关于你这个平衡计划的具体细节,我们非常有必要寻找一个更专业、更私密的环境,进行单独的沟通。”
在整个过程之中,莉娜始终低垂着头,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仿佛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以及里面那块被她用叉子反复戳刺的破碎鱼肉上。
坐在莎拉旁边的欧文,则显得异常局促不安。他的目光在慷慨激昂的亚历克斯和据理力争的莎拉之间来回跳跃,偶尔与我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遇时,流露出一种不知该如何自处的尴尬。
而我身边的伊恩牧师,在亚历克斯最初提及将为教堂提供翻新资金时,他正在切割鱼肉的餐刀和叉子似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下。在随后愈发激烈的言辞交锋中,他再次试图用叉子取用食物,但他的手肘却仿佛受到了某种情绪的干扰,几次三番地连续地碰撞到了我放在桌边的小臂。
餐桌上的言辞交锋,越来越尖锐,局面逐渐走向失控的边缘。终于,亚历克斯像是被莎拉那条理清晰的反驳、刘易斯那隐含不信任的质疑、以及周围各种沉默或非沉默的压力彻底点燃了引信。
他猛地用掌心重重拍向木质桌面,霍地站起身,由于动作过猛,身后的木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伸出一根手指,毫不客气地直指着对面的莎拉,整张脸因为愤怒而涨成了暗红色,声音变得嘶哑:“你们这些虚伪的环保主义者!除了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用那些繁琐到令人窒息的条条框框来阻碍社会进步,拖累经济发展,你们到底还为这个社会做出过什么实实在在的贡献?!你们的存在本身,在我看来,就是对有限社会资源的一种巨大浪费!”
紧接着,他那饱含怒火与鄙夷的目光,像两柄淬了毒的短剑,猛地调转方向,狠狠刺向了我身旁一直试图保持克制的伊恩牧师,恶毒的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喷射而出:
“还有你,伊恩!别再坐在那里装出一副超脱物外的圣人模样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个日渐破败的教堂,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动手查查就知道了,你那教堂到底吞掉了多少捐款!直说好了!你的那个上帝,还有他们(说到这里,他充满恶意地狠狠瞪了坐在主位的杰克大叔一眼)那些故弄玄虚的所谓信仰,说到底都不过是一路货色!不过是编造出来,用来收敛钱财的虚伪工具罢了!”
那一刻,伊恩牧师脸上那温和而包容的微笑,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透过镜片看向状若疯狂的亚历克斯,那双原本蕴含着悲悯与温和的眼睛里,不再是熟悉的笑意。
亚历克斯吼完,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与教养。他狠狠地将手中那块揉皱的餐巾,像丢弃垃圾一样摔在吃了一半的餐盘旁。
“我受够了!彻底受够了你们这群不可理喻之人的嘴脸!”他低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冲向木屋门口,粗暴地一把拉开沉重的大门。顿时,一股室外凛冽刺骨的寒气涌入温暖的室内。
他头也不回地,投身于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他宣布要回湖畔边钓鱼的愤怒余音,在死一般寂静的木屋空气中徒劳地回荡。
承载了未完晚餐与激烈争执的长条木桌周围,再没有人有心思去触碰面前那些已然冷却的餐盘。悬挂在斑驳木墙上那座老旧的的挂钟,发出艰涩的咔哒声,随后庄重地敲响了九下。
杰克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充满了窘迫与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扫视全场,在我和欧文这两个算是客人的脸上短暂停留,“实在是……让两位年轻人看笑话了……本来是想好好招待你们的,没想到弄成这样……”
我的视线转向餐桌对面的欧文,他依然维持着一种近乎定格的状态,似乎还未能从那场如同风暴般骤然降临的激烈争吵中完全挣脱出来,不过我自己的脑海里也充满了惊愕。我未曾预料,这片遗世独立的湖泊,其背后竟牵扯着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既有对自然的原始敬畏,也有赤裸裸的利益博弈。
那位总是面容温和的伊恩牧师,真的与挪用捐款这类事情有所牵连?而莎拉和她所代表的环保组织,其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是否也隐藏着互联网上某些尖锐言论所指责的伪善与功利?
莉娜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刻意放柔了语气:“爸爸,你已经为了这片营地,付出太多太多的心血和岁月了。我们试着往好的方向去想,如果……这里真的到了需要改变的时候,你完全可以搬来多伦多和我一起生活。那里的冬天远比这里温和,医疗设施也更便利,对你的身体,肯定会有好处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伊恩牧师,忽然开口了:“命运的轨迹,有时候会呈现出惊人的重叠。整整二十三年前的今天,就在这个同样的营地里,同样有一位开发商,带着改造蓝图,想要将这片湖岸土地据为己有。我的祖父,老麦克唐纳,当时是教区的牧师,那位开发商……在他驾车离开这里的归途上,遭遇了一场原因至今成谜的车祸,当场殒命。”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再将时间向前推移,四十六年前的同一个季节,同样有一位开发商看中了这里的潜力。结果,那一年营地破天荒地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火势虽然最终被控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焚毁了将近一半的建筑,那位开发商也因此放弃了原有的收购计划。”
杰克大叔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接口道:“是的,这些陈年旧事,世代居住在这片土地周边的老人们,几乎都能说上一二。还有更久远的,六十九年前的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一位来自南方的富商,带着他全套的勘测设备和技术人员来到这里。那年的湖冰,在原本应该最为坚厚的季节,却大规模地开裂,富商带来的三名核心勘测队员不幸坠入了冰冷的湖水中,最终没能生还……或许,这正应验了我们族人世代相传的信念,自然万物皆有其不可亵渎的灵性,当它们感知到生存的根本受到威胁时,会以一种我们人类无法解读的方式,进行沉默的反抗。”
一直坐在莉娜旁边的刘易斯,似乎终于无法忍受这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对话,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疑和轻蔑:“正是因为你们这里的人,对这些虚无的‘自然灵性’抱持着过于执拗的崇拜,才导致这片湖区长期以来得不到有效的资本投入和现代化开发,基础设施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水平,交通不便,自然也就无法吸引到优质游客!我至今都无法理解,亚历克斯究竟是看中了这里的哪一点,非要执着于这块土地!我今天答应他来这一趟,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决定!”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大木屋内那几盏光线本就昏黄不明的电灯,灯光突然毫无规律地剧烈闪烁起来,明灭不定。
伊恩牧师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道:“可能是发电机房的供电线路出现了波动。我这就去后面检查一下,发电机房就在大本营木屋的后方,距离不远。”
杰克大叔下意识地跟着站起身,询问道:“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或者需要拿什么工具?”
伊恩摆了摆手,“不必了,杰克。只是常规的检查和处理,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
说完,他走到门边的衣架旁,取下他深色的外套利落地穿上,随即推开门,身影迅速被门外那片风雪呼啸的浓重黑暗所吞噬。
【晚餐后的夜晚开始了。本章的最后,荣妮拉有些迟钝。随即案件发生了。漫长的等待即将迎来回报。】
我低头看了看表,荧光指针清晰地指示着九点十五分。见餐桌旁的众人都已无意继续用餐,莉娜开始动手收拾桌上狼藉的杯盘。杰克的情绪显然依旧低落,他伸出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动作带着几丝的颤抖,缓慢地将几个空盘子和沾着油渍的刀叉叠放在一起。莉娜见状,立刻上前,动作利落地从父亲手中接过那摞餐具,稳稳地端向大木屋内侧划分出来的厨房区域。
莉娜在厨房的水池边收拾着碗碟,她的动作很熟练,在用水流冲刷了盘子表面残留的酱汁和食物碎屑后,她将清洗好的碗碟一一摞放在水池旁的沥水架上。然后,她用挂在水池边缘的棉质抹布擦了擦手,伸手拿起摆在操作台一旁的一个深蓝色的马克杯,仰头喝了一大口水。
我注意到那个马克杯的杯身上,用白色写着“Lena”几个字母,字迹工整,杯子的把手位置有一个细小的缺口,看起来已经磕碰过很多次了。
我的视线移向厨房那个敞开的木质橱柜,里面摆放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马克杯和玻璃杯。在最靠外的那一排,我看到了另外两个同样用白色字迹标注了名字的马克杯,一个深棕色的上面写着“Jack”,另一个灰色的上面写着“Ian”。这三个有名字的杯子和其他那些干净统一的公用马克杯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些公用杯子都是同一款式的白瓷杯,没有任何个人标记。
我想,应该是只有长期居住在这里或者经常来这里的人,才会有这种专属的个人杯子吧。其他来客,像我们这些临时到访的人,用的都只是那些千篇一律的公用马克杯。
看到莉娜在厨房忙碌的情形,尽管我内心迫切地想要抓住欧文,问清楚他晚餐前那段时间神秘消失的缘由,但眼下的状况让我只能暂时按捺住这个疑问。我走到正在厨房区域忙碌的莉娜身边,询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收拾的吗?”
莉娜将手中的餐具放在厨房的操作台上,转过头对我说道:“谢谢你,妮拉。如果可以的话,能麻烦你把餐桌那边剩下的盘子和杯子也都拿过来吗?”
我于是转身回到餐桌旁,开始收集那些散落在各处的餐盘和玻璃杯。与此同时,莎拉和刘易斯也先后从座位上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向大木屋另一侧的休息区,那里摆放着几张皮质磨损的旧沙发,以及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铸铁取暖器。他们两人之间保持着至少一个座位的距离,各自在沙发的一端坐下,没有任何眼神或语言的交流,仿佛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当我把第二批需要清洗的餐具端进厨房区域时,莉娜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一边接过我手中那些盘子,一边语速加快地说道:“啊,真是谢谢你!差点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我得立刻去给爸爸拿他从多伦多带过来的药。”
她说着,快步走到衣帽架旁,动作有些匆忙地穿上她的羽绒服,匆匆推开那扇木门,娇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杰克此时也离开了餐桌区域,他朝着莉娜消失的门口方向,提高嗓音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点,快去快回!”,然后也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休息区,在距离莎拉和刘易斯稍远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整个人陷进柔软的皮质中。
我终于找到了机会,走到依旧坐在餐桌旁的欧文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欧文,你怎么没有和我一起过来大木屋吃饭呢?下午冰钓结束之后,你就不见了踪影,那段时间你去做什么了?”
欧文的目光开始不自然地游移,他避开了我的直视,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啊?那个……没去哪里啊……就是,在营地周围随便走了走,看了看……傍晚时分的雪景,光线还挺……挺特别的,就想一个人静静……”
他的话语缺措辞含糊,明显是在用敷衍的借口搪塞我的追问。就在我准备向前逼近一步,要求一个更明确解释的时候,大木屋的门再次被从外面推开,是伊恩回来了。
他离开了大约十五分钟,返回时,他那件深色外套的肩膀和后背处,明显覆盖着尚未完全融化的细碎的雪花颗粒,而在他的右手手背和外套的衣摆处,也能看到几块清晰的深黑色机油污渍。他径直走向休息区,对坐在那里的杰克、莎拉和刘易斯说道:“已经检查过了,发电机本身没有问题,只是主输出线路的一个接线桩出现了松动,我已经将其重新紧固好了。灯光闪烁的问题应该不会再出现。”
听到他这个确切的处理结果,休息区的几个人,尤其是杰克,脸上那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弛了一些。
莎拉和刘易斯似乎都无意在此继续逗留,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从沙发上站起身,两人之间的气氛依旧冰冷,显然刚才在休息区的短暂共处也并未达成任何缓和,甚至可能又积累了新的不快。
莎拉语气冷淡地对杰克说了句“感谢今晚的晚餐,我先回小屋休息了”,刘易斯也只是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客套的言辞。
杰克连忙站起身,说道:“雪夜路滑,我送你们二位过去吧。”
他在经过我和欧文身边时,特意对我低声嘱咐道:“妮拉,如果一会儿莉娜拿着药回来了,你帮我告诉她一声,我送客人回他们的小屋,很快就回来,让她别担心。”
说完,他便陪着莎拉和刘易斯,三人前后脚踏出了大木屋的门槛,只留下门轴转动时发出的悠长嘎吱声,在突然变得空荡了许多的木屋内缓缓回荡。
又过了十分钟,木门再次被推开,莉娜抱着一盒药回来了,细碎的雪花沾在她羽绒服的肩头和兜帽的绒毛上。她的脸颊被寒风吹得泛红。
“杰克大叔送莎拉和刘易斯回房间了。”我告诉她,目光从她冻得微红的鼻尖移到那盒印着药品名称的纸盒上。
莉娜点点头,睫毛上还挂着未融的雪珠,“那正好,我直接把药放到爸爸房间去。妮拉,你陪我去一趟吧?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对你说。”
好吧,看来追问欧文的事又得往后挪了。我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朝正站在壁炉旁的欧文瞥了一眼。
留下欧文和一直安静坐在角落扶手椅上的伊恩,我和莉娜一前一后走出了温暖喧闹的大本营木屋。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外面还在下着雪,稀疏的雪片在昏暗的夜色中斜斜飘落。沿着排排小屋外的小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的脚步声。
远处,靠近湖畔的模糊地带,确实有一个晃动的黑影,那应该就是提前离席的亚历克斯。
我们肩并肩沉默地走着,距离管理员小屋还有十几米时,前方4号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杰克高大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到我们,隔着一段距离挥了挥他那戴着厚手套的大手,踏着积雪大步走来。
莉娜也抬起手臂挥了挥,随后她突然侧过头,用没抱药盒的那只手碰了碰我的胳膊肘,示意我抬起头。
“妮拉,”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你知道头顶现在亮着的是什么星星吗?”
我听话地仰起脸,雪后的夜空中,几颗格外明亮的星辰钉在天穹之上,坚定地闪烁着,那三颗几乎等距排成一条直线的亮星尤为醒目,上下则分布着四颗稍暗的星点,共同勾勒出一个巨大而清晰的四边形轮廓。
“是猎户座,”莉娜伸出食指,在空中虚点着,“关于他,有一个很著名的希腊神话。猎人俄里翁,他爱上了美丽的普勒阿得斯七姐妹,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昴星团。他日夜不停地追逐她们。天神宙斯为了庇护七姐妹,将她们化为了天上的星群。所以你看,在夜空中,猎户座仿佛永远在向着昴星团的方向移动,但无论过去多少个世纪,他永远也追不上那七颗聚集在一起的星星。有人说,这是一个关于永恒追求的浪漫故事。”
杰克沉重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莉娜猛地低下头,声音骤然变小,含糊得几乎被风雪声盖过:“……有时候觉得,我也很像猎户座。”
杰克走到我们面前,目光温和地看着我们,“药拿到了?麻烦你们了,还专门跑一趟。”
“爸爸,”莉娜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妮拉陪我走过来的,辛苦了。我先把药给你放屋里去。”
老杰克也转向我,脸上带着感激:“谢谢你啊,妮拉,陪莉娜跑一趟。”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不远处管理员小木屋的门扉,某个盘旋已久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
“杰克,”我问道,“感觉这几个小屋的门像是从来都不上锁一样,每次都是从外面就直接能推开。可是每个门不都明明就有锁吗?”
“观察得真仔细啊,年轻人。”杰克说着,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拍了拍就小木屋厚重结实的松木门板,“你看这木头,够厚实吧?湖边的风也吹不动它。至于锁……那老式的门闩,沉得很,锁上的话,得费老大劲把闩子精准地插进地板那个孔洞里,麻烦。而且这里,平时也没什么外人来。”
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自身后靠近。伊恩牧师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附近,他依旧穿着那件深色的外套,领口竖着,双手插在衣袋里。
“杰克,荣妮拉,”他朝我们微微颔首,“夜色已深,我也回5号小屋休息了。愿你们今夜安眠。”
他没有多做停留,说完便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朝着他自己小屋的方向走去,靴子踩在雪地上的轻微声响渐行渐远。
和杰克道了别,我也独自踏上了返回大本营木屋的路。雪似乎下得小了些,变成了几乎看不见的粉尘,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头发和肩头。脑子里还在回响着刚才莉娜关于猎户座的故事,以及杰克关于门锁的解释,还有晚餐时那场不欢而散的争执所带来的余波。
我想得有些出神,在快要走到大本营木屋门口的阴影处时,猛地撞进了一个带着熟悉体温的、宽厚坚实的胸膛上。
欧文就站在我面前,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以及他脸上那混合着无奈和关切的神情。
“走路都不看路的吗?”他伸出手,似乎想扶我一下,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又收了回去,“我看伊恩也回去了,里面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干脆出来等你。莉娜回去了?”
我揉了揉鼻子,有些尴尬地站直身体,立刻抓住了他话里的空隙:“嗯。你还没回答我,晚餐前你一个人跑出去,到底干什么了?”
欧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掌心很暖,甚至有些发烫。
“跟我来。”他低声说,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便拉着我,转身偏离了通往大本营木屋正门的路,朝着侧面湖畔的方向走去。
我们停在了湖畔。视野豁然开朗。岸边的积雪在无人踏足的地方保持着一种蓬松而完整的形态,像铺着一层厚厚的白色天鹅绒。天幕是一种深邃得近乎纯粹的墨黑,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湖水特有的气息。
欧文松开了我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他抬起手臂,指向那片璀璨的星空,:“看,猎户座。那三颗连成一线的,是猎人的腰带。”
他停顿了一下,侧过头来看我,“我听到的传说,猎人俄里翁,是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唯一真心爱过的凡人。他们彼此吸引,相互陪伴。所以你看,天上的月亮,阿尔忒弥斯的象征,每晚升起,划过天际,掠过猎户座所在的区域,像是在永恒地追随着她心爱的猎人。”
他又停顿了片刻,然后重新将目光转回到我的脸上,“荣妮拉,你知道吗?和你相遇的那一天,我就觉得,你就像是……突然划过的阿尔忒弥斯……”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语速变得更慢,也更轻,“其实……我……”
“啊!”我猛地出声,我的视线被远处湖畔另一个移动的黑影牢牢吸引,是亚历克斯。他正从湖边的阴影里走出来,踩着厚厚的积雪,步履蹒跚地走向营地边缘那座最偏僻的七号小屋,手中似乎还提着一个像是钓具桶的模糊影子。
“他也该回去了,现在应该是搬到七号小屋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解释道,目光追随着那个人影,直到他费力地推开七号小屋的门,身影消失在门扉之后。
欧文像是骤然被掐住了喉咙,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确实。”
他摇了摇头,将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投向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星空,“嗯......我刚刚也想说呢,亚历克斯似乎一直在这里钓鱼......”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我的脸上,为了驱散这突如其来的的微妙气氛,我抬起手指了指大本营木屋的后方,“好像大本营木屋后面那边看星星更好,那里是一块大平地,没什么遮挡。”
我们绕到大本营木屋的后面。这里果然如我所说,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几台漆成深绿色的发电设施被安置在在空地的边缘。我们避开那些正在运作的机器,在空地中央找了一处干净的雪地,并排坐了下来。
雪几乎完全停了。夜空中,仅存的几片薄云缓缓飘移,偶尔会短暂地遮掩住猎户座那几颗标志性的亮星,但很快,星光又会顽强地穿透云层。虽然冬夜的寒气依旧,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另一个人散发出的稳定而真实的温热体温,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意。
阿尔忒弥斯……吗?我仰望着夜空中那道由星辰组成的的猎人身影,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比喻。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感觉手脚开始发僵,才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同时站起身,一前一后地返回了我们的二号小屋。
回到小屋内,我们各自脱掉外套和靴子,躺倒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单人床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很快便将意识淹没。
在我陷入沉睡之前的混沌边缘,在半梦半醒的模糊地带,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某个男人突兀和惊慌的叫喊声,还有一下接着一下的咚咚咚的捶门声……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借着从挂着霜花的窗户透进来的晨光,我看清了腕表上指针指示的时间,早上七点整。没有丝毫犹豫,我一把掀开被子,伸手抓住旁边床上还在熟睡的欧文,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我们手忙脚乱地套上冰冷的衣裤和外套,甚至来不及系好鞋带,便一把推开二 号小屋的木门,朝着那惊惶的声响传来的方向——管理员小屋,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冲出门,冰冷彻骨的晨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小刀,让人彻底清醒。只见刘易斯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头发如同被蹂躏过的鸟窝,正发疯似的捶打着管理员小屋那扇厚重的木门。
木门很快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隙,杰克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胡乱披了件外套,脸上带着尚未驱散的睡意,“刘易斯先生?怎么回事?这么早……”
刘易斯猛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杰克的手臂,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子:
“快点!杰克!出、出大事了!亚历克斯……他出事了!!”
最终,所有人都被刘易斯那持续不断的吵嚷声从各自的房间里拽了出来,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困惑,一同聚集在了管理员小屋门前。在刘易斯语无伦次的叙述中,众人勉强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他本想趁着清晨,私下里找亚历克斯再聊一聊关于投资方案的细节。然而,当他走到7号小屋门前,像往常一样随手去推门时,那扇厚重的木门却纹丝不动,这极不寻常。一股不祥的预感促使他绕到小屋侧面,将脸贴近那扇略显模糊的玻璃窗。他看见亚历克斯躺在凌乱的床铺上,面容呈现出一种如同熟透李子的深红与肿胀,四肢摆放的姿势也透着一股僵硬的别扭。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出事了,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跑来找杰克。
所有人一同来到了7号小屋门口,7号小屋门前那片洁白无瑕的雪地上面只有一串清晰的脚印,从主路延伸至门口,再绕到窗下,最后折返指向管理员小屋的方向,那无疑是刘易斯留下的轨迹。更远处,营地入口和堆放工具的小木屋处的积雪上,没有任何新的扰动痕迹。
杰克、伊恩和欧文这三个男人上前,用肩膀合力撞击那扇异常牢固的木门,伴随着木质纤维断裂的刺耳声响。门闩最终不堪重负,断裂的木屑飞溅开来。
我听到刘易斯之前的描述,心中已沉了下去,亚历克斯的状况,听起来绝非简单的意外或急病。
杰克抬手阻止了众人一拥而上的冲动,他示意大家先停留在门外。我立刻上前一步,“杰克大叔,让我跟你一起进去看看。或许……我能帮上忙。”
杰克犹豫了一下,看着我和紧随我身侧的欧文,以及一脸担忧的莉娜,最终点了点头。于是,杰克、我、欧文和莉娜四人,率先踏入了这间小屋。
杰克一个箭步冲到床边,俯身探向亚历克斯的颈侧。亚历克斯直接躺在羽绒被上,身上还穿着厚重的羽绒服,里面是牛仔外套和一件深色T恤。他的脸庞肿胀,呈现出一种极为扎眼的潮红色,嘴唇则微微发绀。杰克的手指在他颈动脉处停留了足足十几秒,然后猛地缩回手,他回过头,脸色灰白,声音干涩地对莉娜和我们说:“……已经没有气息了……身体……都已经冷了,硬了……”
就在这时,我们身后那扇被撞开的木门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原本被要求等在门外莎拉和刘易斯,似乎因屋内长时间的寂静和压抑的气氛而按捺不住,竟一同冲了进来。
“到底怎么……”刘易斯急躁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越过杰克的肩膀,猛地定格在床上那具颜色诡异的尸体上,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莎拉的动作更快些,她几乎是挤开挡在前面的刘易斯,急切地向内张望。当她的视线清晰地捕捉到亚历克斯那肿胀发紫的面孔和毫无生气的姿态时,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刺破了小屋内死寂的空气,显得格外突兀和骇人。
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莎拉女士!”离她最近的莉娜反应极快,她立刻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莎拉。莉娜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支撑住对方,“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先出去,这里……这里先交给他们。”
莉娜半扶半抱地,将几乎无法自主行走、仍在微微发抖的莎拉,小心翼翼地搀扶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
刘易斯仍然僵立在门口,脸色难看至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亚历克斯,最终落在我和欧文身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然后默默地退到了门外,将更多的空间让了出来。
“欧文!”我立刻转头,“这里信号不好,你去大本营附近报警!”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快速地扫过整个小屋内部。这里的陈设与其他小屋几乎一致,简单到近乎简陋。那个老旧的煤油取暖器被放置在中央,此刻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发出低沉的嗡嗡轰鸣。靠近小窗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个每个小屋都配备的晾衣架,还有一条被放置在墙壁挂钩上的毛巾。地板上有一部分的木块,微微地卷起边来。我的视线最后移向那扇唯一的窗户,它是紧紧关闭着的,厚重的玻璃上凝结着一层不均匀的冰花。
我回头看向刚被撞开的木门,门内侧那个老式的木质门闩,在刚才巨大的撞击力下,已经从中间断裂,一截还可怜地挂在门板上,另一截则掉落在门边的地上。门框下方地板里那个用来承纳门闩的锁洞清晰可见,毫无疑问,在我们撞门之前,门闩是精准地插进了那个锁洞里的。
“杰克大叔,”我转向一脸茫然的杰克,“我们需要在警察赶到之前,尽量保护好现场。请先放下亚历克斯,不要移动任何东西。另外,请你和莉娜一起,先把门外所有人都带到大木屋去,我担心……凶手可能还在这里,要防止他,或者她再次作案,或者破坏线索。”
杰克依言轻轻放下亚历克斯已经僵硬的手臂,脸上困惑更深:“可是,妮拉,这……”
“呃,其实,”我不得不解释道,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次性橡胶手套戴上,“我算是个……侦探。而且我父亲和警方也有些联系。所以,在警察到来之前,我想先稍微查看一下情况,固定一些初步的线索。”
莉娜也立刻在一旁帮腔,“是的,爸爸,妮拉她确实破获过好几起案子,很厉害的。”
杰克看着我已经戴好手套,又看了看女儿,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就,拜托你了,妮拉。莉娜,我们照妮拉说的做。”
他和莉娜退出了小屋,并小心地从外面带上了那扇已经损坏的门,隐约能听到他在外面引导其他人的声音。
现在,小屋里只剩下我和亚历克斯冰冷的尸体,以及那台仍在徒劳制造温暖的取暖器。
我首先将注意力集中在亚历克斯的尸体上。近距离观察,他面色那种异常的潮红更加明显,几乎看不到明显的外伤痕迹。他身上厚重的羽绒服拉链只拉到了一半,里面的牛仔外套和T恤也略显凌乱。床边放着一个保温壶,我拧开盖子,里面空空如也,只在壶底残留着一点清澈的水痕。旁边是一个半开的钓鱼桶,桶底晃动着少许带着冰碴的湖水,几条不大的鱼沉在底部。
空气中似乎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我凑近亚历克斯的身体,仔细嗅了嗅,在他外衣的右下摆处,确实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鱼类的腥气,但并不算特别浓重。
亚历克斯的那个小型旅行袋就放在床脚。我小心地打开,里面物品不多: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质钱包,里面塞满了各种信用卡和不少现金;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蓝图草图;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金属打火机;还有一件折叠整齐的名牌T恤,是某个昂贵的意大利品牌。
就在这时,欧文去而复返,他的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红晕,“荣妮拉,电话打通了。警方说因为昨晚的暴雪,进山的几条主要道路都被厚厚的积雪封住了,清障车和警车一时半会儿都上不来,他们估计至少还需要几个小时才能赶到。”
我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并告诉他杰克已经将其他人都带去了主木屋统一安置。
“欧文,你来得正好,”我指了指周围,“用你的手机,把小屋内部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一切,都仔细拍下来,多拍几张,不同角度的。万一后续调查有用。”
欧文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他掏出手机,开始一丝不苟地从门口开始,沿着逆时针方向,对整个小屋内部进行系统性拍摄。
我再次走到那扇紧闭的窗户前,双手抵住窗框,用力向上推。窗户纹丝不动,像是被焊死了一般。我加大力道,窗框才极其不情愿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向上移动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段距离。最终,在欧文放下手机过来帮忙,两人合力之下,窗户才被艰难地完全推开。我低头检查窗沿的滑轨,发现那里结了一层厚薄不均且浑浊的冰。
窗户推开后,外面凛冽的寒风立刻灌进来,带着雪花和刺骨的冷意。我重新关上窗户,转身走向小屋中央那台煤油取暖器。
取暖器上方连接着一根黑色的烟囱管道,管道笔直地延伸到屋顶,杰克跟我说过,那里会将废气排出去。我抬头看了看烟囱管道与天花板的接缝处,有明显的烟熏痕迹,黑乎乎的一圈。
我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虽然不想破坏案发现场,但是我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床沿站到床上,因为这样能更靠近烟囱管道的开口。我把手机伸进烟囱管道的下端开口,手电筒的光束向上照射,照亮了烟囱内壁。
烟囱内壁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烟灰和焦油沉积物,显而易见,这是长期燃烧留下的痕迹。但当我慢慢移动手机,让光束向上扫视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在大约距离开口有一小段距离的高度范围内,烟囱内壁有一段区域明显比其他部分干净。不是说完全没有烟灰,而是那一圈的烟灰痕迹要淡得多。
欧文在下面抬头看着我,问道:“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
“烟囱里面有点奇怪,”我说,“但我还不确定是什么意思。”
我从床沿下来后蹲下身,开始更仔细地检查地板。刚才我注意到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块木板边缘微微卷起,但现在我发现不止那一处。在取暖器和床铺之间的地面上,有好几块木地板的边缘都出现了轻微的翘起和变形。
我伸手摸了摸那些翘起的木板边缘,木头表面有些粗糙,而且颜色比周围的地板要浅一些,像是新露出来的木头纤维。我用指甲轻轻刮了刮,能感觉到木材纤维已经变得松软和膨胀。这几块变形的木板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分布,但大致集中在从烟囱管道底部向窗户方向的一片区域。
这些零散的细节在我脑海里慢慢拼凑,但还缺少一些关键的连接点。
“继续拍照吧,”我对欧文说,“把地板这些地方也拍下来。”
完成拍摄后,我和欧文也回到了大木屋。室内十分暖和,但屋内的气氛却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寒冷凝重。欧文将警方需要延迟抵达的消息告知了众人。
莎拉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太可怕了!亚历克斯……怎么就死了?难道……难道是附近潜伏着什么杀人狂魔吗?”
杰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慌忙解释道:“不会的,莎拉女士,请冷静。这附近的居民都非常淳朴,几十年来连小偷小摸都很少发生,绝不可能有什么杀人狂魔……”
一直紧锁眉头沉思的莉娜,此刻突然抬起头,“等等,我们去到7号小屋的时候,门外的雪地上,只有刘易斯先生一个人的脚印!而且,从营地入口到各栋小屋的主路上,积雪也是完好的,没有任何新的脚印进来或者出去!这说明什么?说明根本就不是有外人进来杀了亚历克斯!”
莎拉急声反驳:“那……那也可以是雪把脚印掩盖了啊!昨晚后来不是又下了点雪吗?”
莉娜摇了摇头,“这个很容易验证。我刚刚看了手机,雪是在昨晚十一点左右完全停止的。直到我们发现亚历克斯出事,中间没有再下过雪。如果真有外人潜入并离开,脚印绝不可能被完全掩盖得不留一丝痕迹。”
刘易斯听到这里,脸色变了几变,他猛地指向莎拉,“莉娜说得对!那……那岂不是说,凶手就是在我们这几个人之中了?!莎拉女士!晚餐的时候,就你和亚历克斯吵得最凶!不会……不会就是你吧?”
这句直接的指控像点燃了炸药桶,莎拉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胸脯剧烈起伏,“刘易斯!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不是杀人犯!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你明明才更可疑吧!屋外只有你一个人的脚印!谁知道你是不是贼喊捉贼!”
莎拉与刘易斯之间那充满火药味的相互指控,随时可能引爆更剧烈的冲突。我不得不上前一步,打断了这愈演愈烈的争吵:“请大家都冷静一下!”
“既然警方因为大雪暂时无法抵达,为了我们每个人的安全起见,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认为大家最好都待在一起,留在这个大本营木屋里。”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我……算是一个侦探。虽然经验不算特别丰富,但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先初步调查一下,看看能否找到关于亚历克斯先生遇害的一些线索。如果能找到凶手,大家应该也能稍微安心一些。”
话音刚落,莎拉、刘易斯,甚至连一直沉默不语的伊恩,投来的目光中都带着明显的审视与几丝怀疑。莎拉更是直接开口:“你?侦探吗?”
我知道空口无凭,只能搬出最后的凭仗,“我父亲,在多伦多警察局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点,如果后续警方到来,很容易核实。而且,我只是个大学生,第一次来到这个营地,与亚历克斯先生在此之前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任何利益冲突。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厘清真相。”
这番话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莎拉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刘易斯狐疑地打量着我,但没有再立刻反驳。伊恩牧师微微颔首,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默许。杰克也用力点了点头,表示支持。
见状,我立刻低声对身旁的欧文吩咐道:“欧文,你留在这里,看好大家。注意观察。”
然后,我转向杰克:“杰克大叔,我需要了解更多情况,尤其是关于亚历克斯和这个营地的。我们能不能去你的管理员小屋详细谈谈?”
莉娜立刻上前一步,挽住父亲的胳膊,“我也一起去。”
我们三人再次踏入寒冷的室外,穿过那片被洁白积雪覆盖的道路,走进了管理员小屋。小屋内部如我上次见过的一样,比大本营木屋要凌乱许多,墙壁上挂着各种渔网、绳索和地图,两张床铺上面的羽绒被辱凌乱不堪,角落里堆着一些工具和零件。
我直接切入正题,问道:“杰克大叔,能不能详细告诉我,亚历克斯要收购这个湖边营地,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杰克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是今年秋天,十月份左右的事。亚历克斯·范肖先生,好像是偶然路过这里,住了两晚。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看上了这块地方……他找到我,说他了解到我经营这个营地一直处于亏本状态,维持得很艰难。他提出想要整体收购,计划把这里开发成……嗯,他说的,高档的冰雪度假旅游胜地。”
说到这里,杰克的眉头紧紧皱起,补充道:“但是,他言谈之间,对这片土地的历史,对我们族人世代相传的、关于湖泊和森林的文化与敬畏,表现得非常……漠不关心。他对环境保护的措施也敷衍得很。所以,莎拉女士和她所在的环保组织,才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也跟着来到了这里。因为他们查过亚历克斯之前的开发记录,知道他名下的项目已经破坏了好几处类似的生态环境,他们非常、非常想要阻止他这次的计划。”
“亚历克斯这次来,应该就是来最终敲定,准备正式签署收购合同的。说实话,妮拉,虽然这营地一直亏钱,但看到亚历克斯那种完全只把这里当成一堆待开发土地的态度,我心里……确实很不情愿把这里交到他手上。可是现在……他也死了,这个收购计划,自然也就算夭折了。”
我接着问道:“那么,关于刘易斯,您知道些什么吗?”
杰克摇了摇头,“刘易斯先生?我不认识他。在这次之前,他从来没有来过营地。不过,在亚历克斯秋季那次来访之后,大概十一月份的时候,刘易斯所在的那家投资公司,确实派了一位顾问模样的人来过一趟,说是做前期考察。当时,那位顾问住的就是现在的3号小屋。”
杰克稍微回忆了一下,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大概是下午四点十五分左右吧。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刚把莎拉带到湖心那个冰钓点,然后返回营地,就看到刘易斯站在停车场那边。他说他是开车过来的,车停在外面的停车场。我就带着他去了4号小屋。”
我的目光被杰克身后墙壁上挂着、以及墙角倚靠着的一排各式各样的工具所吸引。那些工具大多与冰钓相关,带着长期使用后留下的磨损痕迹和水渍。我好奇地指了指它们,问道:“杰克大叔,这些……都是冰钓用的工具吗?您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杰克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上的表情稍微活络了一些,仿佛提到了他熟悉且热爱的领域。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如数家珍般地开始介绍:“是啊,都是老伙计了。”
他先拿起一根带有螺旋状锋利钻头的金属长杆,“这是冰钻,核心家伙,可以在冰面上开出钓洞。这个型号的钻头直径是可以调节的,根据需要,能钻出不同大小的洞。”
接着,他指向一个带长柄的、头部像小铲子一样的工具,“这是冰凿,用来清理钻洞后残留的碎冰,或者修整洞口形状。”
他又拿起一个手柄处带有明显刻度标记的像探针一样的金属棒,“这是测冰仪,用来精确测量冰层的厚度,确保安全。”
然后是一个带网兜的长杆,“捞冰勺,把洞里的浮冰碎屑捞干净。”
最后,他指了指地上一个方形的带有分隔的塑料箱,“这是钓具箱,里面放着鱼线、鱼钩、铅坠、浮漂,还有各种拟饵。”
“说起来,”杰克最后补充道,“所有这些工具,其实都有一套完全一样的备用件,就放在后面那间专门存放管理员工具的小屋里,锁在一个大箱子里面。不过那套备用的,很久都没人动过了。平时维护营地、带客人冰钓,用的都是放在我屋里的这套。”
“工具小屋……备用件……”我喃喃重复着,随即,一个关键点猛地闪过脑海,“说到3号小屋!杰克大叔,我现在能立刻去看看3号小屋那个坏掉的取暖器吗?我想亲眼看看它到底是怎么坏的。”
“现在?”杰克愣了一下,但看到我坚持的眼神,便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去。”
我们三人又离开了管理员小屋,踩着积雪来到了安静的3号小屋门前。杰克推开门,屋内一股冷寂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径直走到那个和老款式取暖器前,蹲下身,熟练地打开了炉子下方的检修面板,内部复杂的金属管道和阀门暴露出来,上面覆盖着一层油腻的污垢和积碳。
“你看这里,”杰克指着油路管道一个明显的L型弯折处,那里是管道最狭窄的地方,“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检查的时候,发现这里面被人塞进了一小块东西。”
他边说边从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拇指指甲盖大小、呈现浑浊乳白色的的块状物。“就是这个,像是某种蜡。”
我接过那个块状物,对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仔细查看。那块蜡质边缘整齐。我再次眯起眼睛,凑近取暖器的管道内部仔细观察。弯管处确实堆积了不少黑褐色的杂质沉淀,形成了粗糙不平的表面,但并未将管道完全堵死。沉淀物之间,隐约能看到一些空隙。我比划了一下手中的蜡块,它的形状和大小,似乎正好能嵌入那些沉淀物中间自然形成的某个空心区域。管道里靠近内壁的那些陈年积累的沉淀物表面,没有被新加入的蜡质浸润或附着的痕迹。
杰克在一旁解释道:“我一开始以为是亚历克斯自己搞的鬼,想借口小屋设施有问题,故意找茬,压低收购价格。因为……每个季度开始前,我都会彻底清理一遍所有小屋取暖器的油路管道,按理说,不可能积攒下这么多能卡住东西的沉淀物才对。”
一直安静旁听的莉娜,此时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等等……爸爸,妮拉……如果,如果这蜡块是亚历克斯自己放的,那他这样弄坏3号小屋的取暖器,对他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他自己想要被迫换去7号小屋?可是……可是他最后死在了7号小屋啊?这……说不通啊!”
她的目光在我和杰克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震惊与困惑。小屋内的空气,因莉娜这个尖锐的疑问,瞬间变得更加凝重和寒冷。
【荣妮拉进行了实验,欧文进行了不在场证明询问,他们再度勘查整个冰钓营地。】
我和欧文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的眼神里似乎混杂着刚刚获取信息的疑虑与对前路未知的警惕。随即,我们向眉头紧锁的杰克和面色疑惑的莉娜告辞,推开管理员小屋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重新踏入了那片被惨淡天光笼罩的冰雪世界。
室外,肆虐了半夜的风雪已然停歇,空气干净得刺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摩擦般的细微痛感。惨白的阳光费力地穿透厚重如棉絮的灰白色云层,有气无力地洒在洁白无垠的雪地上,反射出令人目眩的的光芒,衬得周遭的一切更加清冷孤寂。我们踏着厚度及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案发现场的7号小屋走去。
然而,就在我们走到半途,经过我和欧文临时栖身的2号小屋时,一个闪电般的念头没有任何预兆地击中了我,让我骤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欧文也跟着猛地刹住脚步,由于惯性,他往前踉跄了半步才站稳,脸上迅速爬满了毫不掩饰的不解神情。
我没有立刻回答,一种近乎直觉的冲动驱使着我。我伸出手,略微用力,推开了2号小屋没有上锁的木门。屋内,因为没有启动取暖器,温度几乎与室外无异,所有的陈设也都和其他小屋别无二致:同样款式的简易床铺;同样老旧的木椅;同样放置在中央的铁皮取暖器;甚至,在靠近室内那扇小窗户的墙壁上,也赫然钉着同样款式的金属挂钩。
我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挂钩上方,那条质地粗糙的棉质毛巾上。它与记忆中7号小屋里那条毛巾一模一样。
“你要做什么?”欧文跟着我走进这间冰冷的屋子,他顺手带上了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响,将部分呼啸的风声隔绝在外。他看着我从墙壁的挂钩上,动作有些急促地取下那条摸上去甚至有些发硬的毛巾。
“做一个简单的实验。”我简短地回答,没有看他疑惑的脸,而是径直走到那张表面布满细小划痕的木桌边,拿起欧文放在那里的银色金属水杯,里面还有半杯隔夜的饮用水,我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那条干燥且轻飘飘的毛巾整个浸入了水杯中。
清澈的冷水迅速被毛巾的棉质纤维吸收,毛巾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米白变为深灰,体积仿佛也膨胀了一些,沉甸甸地、湿漉漉地坠在我的手里,不断有细小的气泡从纤维缝隙中逸出。几秒钟后,我将已经完全湿透的毛巾从水杯里捞了出来,双手用力,像拧紧一件刚洗好的衣物一样,尽可能地将里面饱含的水分拧挤出去,直到它不再成串地滴水,只是呈现出一种均匀的颜色深暗的状态。
然后,我将这条湿毛巾,小心翼翼地、重新挂回了墙壁那个原本属于它的挂钩上。湿毛巾顺从地垂落下来,柔软的棉布因为水分的重量而被拉伸,底部边缘微微晃动着,在下方浅色的木地板上,积聚起一小圈颜色深黯的水渍。
我抬起手腕,将表面凑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针和清晰的刻度,现在是早上九点十五分整。
欧文看着我这一系列完全莫名其妙的动作,脸上的肌肉几乎有些僵硬,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满腹的疑问即将冲口而出。但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他下意识地朝着角落里那个冰冷沉默的取暖器挪动了一步,右手甚至已经微微抬起,似乎是想伸手去拧开那个调节旋钮,让这冰窖般的房间稍微暖和一点。
“别开!”我立刻出声阻止,声音因为内心的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甚至盖过了我们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欧文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他转过头,用更加莫名其妙的愕然眼神直直地看着我:“到底怎么了?荣妮拉!你这又浸毛巾又不让开暖气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能不能别当谜语人?”
我看着挂钩上那条正在一滴一滴地坠落着残余水珠的湿毛巾,深吸了一口冰冷得仿佛带着冰碴的空气,“只是一个小验证,我需要保持这个房间现在的温度。”
我顿了顿,将目光从毛巾上移开,转向他冻得有些发红的脸,“欧文,你能不能现在帮我去一趟大本营,再跟他们每个人仔细确认一下,昨晚各自回到房间之后,直到今天早上刘易斯发现亚历克斯出事,这段时间里,具体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离开过房间。”
欧文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钟,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和那条挂在挂钩上的湿毛巾之间来回移动,最终,他像是放弃了追问,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抓了抓他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妥协:“行吧,行吧……神神秘秘的,不过,等我回来,你得给我解释清楚!”
虽然嘴上抱怨着,但他的行动上却没有丝毫迟疑。他紧了紧羽绒服的夹克领口,转身便用力推开小屋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更强烈的寒气瞬间涌入,他大步踏入了外面那片冰天雪地之中。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几乎能将人冻僵的死一般的寂静和冰冷。我拉过桌边那把坚硬的木椅坐下,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以保存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时间,在这冰冷彻骨的寂静中,仿佛被冻结了,一分一秒都流淌得异常缓慢而艰难。
室内温度极低,我每一次呼吸,呵出的气息都在眼前化作一团团清晰的白雾,随即又迅速消散。我能感觉到那无孔不入的寒意,正沿着我的裤管和袖口,顽固地、慢慢地向上爬行,试图钻入骨髓。
三十分钟,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始终维持着近乎静止的坐姿,只有偶尔因为难以忍受的寒冷而控制不住地打个寒颤。我的视线里,那条原本湿漉漉的毛巾,显现出了干燥后特有的略微发硬挺括的浅色痕迹,整个毛巾不再像最初那样沉甸甸地、毫无生气地垂下,而是变得稍微轻盈,也挺括了一些。
就在我再次抬起几乎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腕,凑到眼前,确认表盘上那纤细的指针即将坚定不移地走向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小屋的门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欧文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走了进来,他的脸颊、鼻子和耳朵边缘都被冻成了明显的红色。
“怎么样?”我立刻从冰冷的椅子上站起身,腿部因为久坐和寒冷而有些发麻,但我顾不上这些,目光却还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条毛巾,它现在看起来,除了与金属挂钩直接接触的中心区域和几条较深的褶皱内部可能还残留着些许湿气,大部分区域已经呈现出干爽的颜色和状态,与半小时前判若两“巾”。
欧文一边用力跺着脚,试图震掉靴子上沾着的积雪,一边摇头,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挫败感:“不行,完全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玩意儿。”
初步的不在场证明询问,最终可以说是一无所获。莎拉和刘易斯这两个在晚餐时与亚历克斯冲突最激烈的人,自从大约九点半被杰克大叔送回各自居住的6号与4号小屋之后,便再也无人能证明他们之后的动向。
伊恩也在稍晚些时候,大约九点四十分左右,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大本营木屋,朝着他自己的5号小屋走去,期间还曾与我、杰克以及莉娜在雪径上短暂相遇。
至于杰克和莉娜父女,他们声称在管理员小屋一直待到十点半,随后莉娜因为想起将一副手套遗落在了大本营木屋,独自离开前去取回,她再次回到管理员小屋的时间,据她所说,是十点五十分。
这些时间点交织在一起,根本无法勾勒出任何清晰的轮廓,更无法将任何人从嫌疑中彻底剥离,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形的焦躁在胸腔里积聚。
此刻,我和欧文正行走在前往那间存放备用工具的小屋的路上。那座低矮的木屋紧挨着已然成为死亡现场的7号小屋,体积仅有其他小屋的一半。
“或许……我们至少能确定一个时间,”欧文的声音打破了行走间的寂静,“亚历克斯最后回到7号小屋的那一刻。”
这句话瞬间让我想起了昨晚湖畔边那片星光下、寒风里难以名状的那微妙氛围。我感到脸颊有些不受控制的发热,仿佛被那记忆中的冷风与此刻的尴尬同时吹拂。我清了清嗓子,目光刻意避开欧文,“那个时候……我看见他回去,大概是几点?”
欧文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滞涩了一下,他的耳廓边缘泛起一层薄薄的红色。“应该是……十点十分左右吧。我记得我们去到大木屋后面的时候,应该是十点二十分。”
“十点十分……”我低声重复,“那么,凶手的所有动作,都必须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之后。”
我们停在了工具小屋那扇看起来颇为厚重的木门前,推开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腐朽气息冷冽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小屋内部异常昏暗,只有小窗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
就在屋子的最深处,一个几乎占据整面墙的大箱子沉默地伫立着,箱体和箱盖上都覆盖着一层均匀而绵密的灰色灰尘,厚度足以留下清晰的痕迹。
然而,我的目光立刻被箱盖边缘一处极不协调的细节牢牢抓住。在那片完整的灰尘上,靠近金属搭扣的位置,赫然印着一处重叠的、略显模糊的、五指张开的右手掌印!掌印区域的灰尘被完全抹去,露出了底下深褐色的箱子纹理,那姿态,应该是有人近期用力向上或者向下触碰箱盖,不经意间留下的痕迹。
“欧文,拍下来!这个手印!”我立刻指向那突兀的印记。
做完记录,我们合力抬起了那扇沉重的箱盖。伴随着嘎吱一声,箱内的景象展露了出来,与杰克大叔的描述分毫不差:井然有序地堆放着与管理员小屋里日常使用的那套工具几乎完全一致的备用件。同样型号的冰钻,带有螺旋钻头;同样款式的、头部像扁平凿子的冰凿;同样带有精确刻度的金属测冰仪;同样带着长柄网兜的捞冰勺;以及一个空的塑料钓具箱。
“看来,有人抢在我们之前来了这里,”我的目光扫过箱内看似齐全的物品,“并且,极有可能从这里借走了某样东西。在他(她)用力打开,以及用力关闭箱盖时,留下了这重叠的痕迹。”
“但是,他到底拿走了什么呢?”欧文的眉头紧锁,“这么多东西,实在难以分辨。”
我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疑问,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前在7号小屋那个密闭空间里捕捉到的每一个细节,开始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我猛地伸出手:“手机给我,我需要再看一遍你在7号小屋拍摄的照片。”
欧文立刻将手机递到我手中,我指尖快速滑动屏幕,相册里一张张现场的画面依次呈现:倒在地板上的晾衣杆;仍在角落里发出低沉嗡鸣的陈旧煤油取暖器;亚历克斯·范肖那具面部呈现出诡异紫红、嘴唇泛着青紫色的僵硬躯体;床脚边那个内部空空如也的保温壶;半开着的旅行袋;挂在挂钩上的毛巾;窗户滑轨上那层阻碍窗户开启的冰凌;几块边缘明显卷曲翘起的木地板……我的手指持续滑动,最终定格在那张使用手机伸入烟囱内部、向上拍摄的照片。被经年累月的烟灰熏染成漆黑颜色的砖石内壁,向上延伸,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然而,在照片的下方,靠近烟囱底部大约三四十厘米的一段区域内壁,颜色却呈现出一种近乎砖石本色的浅淡,与上方的黑色积炭形成了刺眼而突兀的对比。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有了一个微小的停顿,所有零散的线索在刹那间汇聚、咬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
当代本格推理的精髓,在于赋予读者与侦探平等的推理机会。在此,我于《加拿大冰钓之谜》故事进程中插入一项庄严的挑战……
“凶手又是通过何种手法,让一切证据在冰雪中消失无踪?”
我相信:敏锐的推理爱好者,在阅读至此之时,已然掌握了所有关键线索。锡姆科湖畔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7号小屋紧闭的门窗背后,所有的物证、时间线、人物动机与行为细节,一切解谜所需的要素,皆已摆放在您的面前。
通过对物理证据的细致观察,对时间序列的严密推导,以及对人性动机的深刻洞察,真相的轮廓应当已在您脑海中逐渐清晰。那个在众人之中戴着面具的凶手,其身份应当能够被准确无误地指认。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凶手的作案手法。”我抬起头,看向欧文,“至于那个密室,其方法,其实也简单得很。”
我指向手机屏幕上亚历克斯尸体的特写照片:“首先,亚历克斯的死因几乎可以肯定,是一氧化碳中毒。观察他面部的特征,那不自然的紫红色调,以及发绀的嘴唇,这是血液中富含一氧化碳的典型标志。那么,致命的一氧化碳从何而来?源头就是取暖器。当这种取暖器燃烧不充分,也就是周围环境中的氧气被大量消耗而得不到及时补充时,就会产生大量无色无味的一氧化碳气体。而小屋唯一的窗户,是牢牢关死的,通风口几乎被完全阻断,这就像一个逐渐收紧的绞索,让室内的氧气持续下降。”
欧文立刻提出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质疑:“但是,每个小木屋在设计时,不都预设了那个直通屋顶的烟囱吗?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空气流通,排出燃烧废气,同时吸入新鲜空气,从根本上防范这种危险情况的发生。”
“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我加重了语气,用指尖放大那张烟囱内部的照片,精确地点在那段异常干净的内壁区域,“你仔细看,烟囱内部,在这个特定的高度,它的内壁洁净程度与上方形成了差别,干净得太过异常。”
“当然不是水。”我斩钉截铁地说道,“能够形成如此完美、如此紧密的隔绝层,并且在完成使命后,又能几乎不留痕迹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满足所有这些条件的,只有一种东西,冰。”
“没错,就是冰。”我用力点头,“凶手一定事先利用那套备用工具里,可以精确调节直径的冰钻,从湖面厚实的冰层中,钻取了一块圆柱形的冰块。然后,他通过某种方式,或许是利用夜色掩护从屋顶下手,将这块特制的冰塞,填入烟囱的内部,就堵塞在照片里这个异常干净的位置。这样一来,烟囱的通风功能就被彻底废除了。取暖器在这个环境里持续燃烧,疯狂地消耗着有限的氧气,同时吐出致命的一氧化碳,充斥了整个小屋空间。”
欧文恍然大悟,右手握成拳,猛地砸在左手掌心上,“原来是这样!这样就完美地解释通了!怪不得……有几块木地板边缘会莫名其妙地卷曲翘起!那根本不是什么日常磨损,而是那块堵在烟囱里的冰块,在取暖器持续散发的热量烘烤下,逐渐融化,融化的冰水顺着烟囱内壁流淌下来,反复浸润,泡涨了下面的木质地板,才导致了这种独特的变形!”
欧文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混杂着兴奋与迫切,“手法既然已经清楚了,利用冰块堵塞烟囱,制造一氧化碳的死亡密室……那么,荣妮拉,凶手到底是谁?”
他的问题瞬间刺破了我刚刚因解开手法而升腾起的的兴奋情绪。我沉默了,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是怔怔地看着工具屋里那些蒙尘的备用工具,以及箱盖上那个刺目的手印。
是啊,那个隐藏在我们之中,戴着面具伪装成清白之人的他或她,凶手……会是谁呢?
站在那间堆满陈旧工具的小小木屋里,虽然我已经大致勾勒出凶手那利用冰塞制造一氧化碳密室的作案手法,但那个隐藏在众人之中的具体身影,依旧模糊不清。
我和欧文没有立刻离开,仿佛这间空气中漂浮着金属与朽木混合气味的小屋,能将我们与外界那个充满猜疑和危险的世界暂时隔开,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思考空间。
“我们需要把那天晚上,像梳理缠在一起的钓线一样,把每个人的动线再捋一遍。”我低声对欧文说道,思绪慢慢回溯到昨天风雪交加的夜晚。
“晚上九点十五分之前,伊恩牧师以检查发电机为由离开了大本营木屋,他离开了大约十五分钟。”欧文回忆道,手指无意识地扶住自己的下巴。
“在他回来之后,”我接上他的话茬,“杰克大叔送莎拉和刘易斯离开了大本营,分别回到了他们自己的6号和4号小屋。这个时间段里,大本营木屋内的人员开始分散。”
欧文点点头,继续往下梳理:“紧接着,在伊恩回到大木屋大约十分钟之后,莉娜起身,说是要去给父亲拿药,也离开了。”
“之后,”我的记忆愈发清晰起来,“我和莉娜一同前往1号管理员小屋。在路上,我们遇到了刚刚从6号小屋安顿好莎拉、正走出来的杰克大叔,随后,又在靠近大本营的地方,遇到了从里面出来、正走向自己5号小屋的伊恩牧师。那时雪还在下,能见度并不好。”
“最后的关键时间点,”欧文看向我,“晚上十点十分左右,我们两个在湖畔边,亲眼看到亚历克斯提着钓具,返回了7号小屋。那是他生前最后一次被人看见。”
我们就这样一路低声讨论着,反复咀嚼着这条看似清晰,但却充满缝隙的时间线,推开门,重新踏入了室外的严寒之中。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凛冽的寒风像细小的冰刃刮过脸颊。
这样梳理下来,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逐渐浮现出来:无论是从伊恩离开又返回大本营木屋之后,还是在他离开的那十五分钟间隙里,几乎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拥有或长或短、无人见证的空白时间。这些时间碎片,足够一个熟悉环境的人,悄无声息地前往工具屋取用冰钻,或者,在更晚的时候,去完成那致命的最后一步:将冰塞投入烟囱。
带着这份沉重且愈发清晰的认知,我们回到了那座作为营地中心的大本营木屋。推开门,一股比外面温热得多的空气包裹了我们。暖炉里的火焰依旧在跳跃,过于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室外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几乎让人产生一阵短暂的眩晕。
杰克已经将所有人都安置在了这里。他本人站在暖炉旁,粗壮的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目光不时担忧地扫过屋内的每一个人。莎拉蜷缩在距离壁炉最远的一张单人沙发里,她用一条厚厚的羊毛披肩紧紧裹住自己,视线尤其频繁地落在斜对面的刘易斯身上。刘易斯则显得坐立不安,他深陷在另一张沙发里,两条腿不停地交换着叠放的姿势。伊恩牧师独自占据着壁炉另一侧那张看起来最老旧的扶手椅。他坐姿端正,目光低垂,脸上是一种近乎超脱的平静,仿佛周遭的紧张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莉娜紧挨着父亲坐在一张长凳上,双手捧着一个陶制马克杯,杯口早已不再有热气冒出,眼神在我和欧文进门时立刻向我们投来。
随着我和欧文的进入,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们身上,我们只是简单地向众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我们回来了”,算是打破了屋内死寂的沉默。
是时候了,我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暖意与不安的空气,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房间中央,那块老旧而色彩黯淡的地毯上。
“各位,”我开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我和欧文刚才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现场,以及营地的一些其他情况,似乎还有些问题没有弄清楚。”
“杰克,”我开口,身体微微前倾,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都像一个充满求知欲的门外汉,“我之前听你说起,你在这湖上冰钓的经验非常丰富。我…我这次其实是第一次来这种真正的冰钓营地,来之前虽然翻过几本指南,但总觉得纸上谈兵。有些最基础的问题,反而搞不太明白,正好趁这个机会向您请教一下。”
杰克大叔原本紧绷的肩膀,在听到他熟悉且擅长的领域时,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些。他抬起那双布满粗茧和细碎冻疮疤痕的大手,在空中比划着,带着一种老手向新手传授经验的语调:“冰面厚度,这当然是头等大事。按照我们这儿的标准,冰层至少要有四英寸——差不多这么厚,才能稳稳当当地站住一个成年人。要是想把雪地摩托或者小卡车开上去,那至少得十二英寸以上,还得是那种结实的老冰才行。”
“那…如果在冰面上搭个临时歇脚的冰屋呢?”我继续追问,眉头配合地微微皱起,“除了冰层厚度,还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位置!选位置最关键!得避开那些肉眼能看见的裂缝,还有冰层颜色发白、发灰的区域,那些地方往往比较脆弱。我在这一片冰面上待了快三十个冬天,见过的以及听过的意外,十有八九都是因为选址大意了。”
我适时地露出恍然和受教的表情,然后顺势将话题引向更核心的方向:“那冰屋里面呢?我看资料上说要注意保暖,但又不能弄得太热,否则冰屋本身会融化?这个平衡点怎么把握?”
杰克用力地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么个道理!冰屋里太冷,人待不住,还钓什么鱼?但你要是把里面弄得跟暖房似的,麻烦就大了。热量会从底下开始悄悄地融化冰面,这个过程你在里面根本察觉不到,等你发现冰层变薄、脚下发软的时候,可能就已经悬在冰水上面了!所以啊,取暖的设备得选对,不能用那种火力猛的。我们一般就用小号的丙烷加热器,或者老式的煤油炉子,热量够用,能把人烤暖和就行,不至于把冰给烤化了。”
“丙烷加热器……和煤油炉……”我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两个词,“这两种,在安全上有什么区别吗?哪种更稳妥一些?”
“丙烷的用着方便,一点就着,火苗稳定,而且烧起来干净,没什么烟灰。”杰克解释道,“煤油炉呢,热量更足,也更持久,就是点火麻烦点,而且可能会产生沉淀物,就像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们这里的取暖器。”
他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不过要说安全,其实半斤八两,关键不在于你用哪种炉子,而在于你的屋子里头,通风一定要做好!绝对不能把它弄得密不透风,必须得留出通风口。”
“为什么通风这么重要?”我适时地表现出不解,“我之前一直以为,密封性越好才越保暖啊。”
“密封好是保暖,可人在里头是要喘气的啊!”果然,杰克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还有那些炉子,它们烧起来也是要吞氧气的!你要是把冰屋封得跟罐头似的,里头的氧气几下就被耗光了,人就得憋死了。我亲眼见过不止一回出事的,都是因为贪图那一点暖和,把通风口堵死了,结果……”
这时,一直蜷缩在沙发里的莎拉微微直起了身子,她接过杰克的话头,“杰克先生说得非常对。在密闭空间内进行任何形式的燃烧,都是极其危险的行为。我们组织在进行环境与公共安全研究时,查阅过大量的案例报告和数据。每年冬季,无论是在冰屋、帐篷,甚至是密闭的车辆内,因为取暖不当导致的悲剧事件,屡见不鲜。”
站在我侧后方的欧文适时地插话,扮演着好奇的听众:“出事?具体会是什么情况?”
“主要是两种,”莎拉的目光转向欧文,语速加快,“缺氧性窒息,或者……有毒气体中毒。”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密闭空间里,氧气被迅速消耗,人体会因为缺氧而出现眩晕、昏迷。更可怕的是,如果燃烧不充分,还会产生看不见的有毒气体。”
我立刻顺着她的话追问:“有毒气体?您是指……燃烧产生的烟雾吗?”
“烟雾只是表象之一,真正致命的是那些无色无味的气体,比如……一氧化碳。这种气体没有颜色,也没有任何刺激性气味,你根本无从察觉它的存在,但它被吸入人体后,会迅速与血液中的血红蛋白结合,导致组织严重缺氧,中毒过程往往非常迅速,等人感到不适时,可能已经来不及自救了。”
“一氧化碳……”我缓缓地重复着这个关键词,脸上露出介于理解与困惑之间的表情,“这个名词我听说过,但具体它到底是怎么产生的?背后的原理是什么?”
莎拉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变得专注,像是在脑海中调取存储的知识:“一氧化碳,化学分子式是CO。它产生于所有含碳物质,比如木材、煤油、丙烷的不完全燃烧过程。”她的话语开始带上一些专业的术语,“在氧气供应充足的情况下,碳会完全燃烧,生成二氧化碳。但如果氧气不足,燃烧过程就会不完整,生成的就是一氧化碳。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的结合能力,比氧气要强两百多倍。一旦大量吸入,氧气就无法被血液输送,人体各个器官会迅速陷入缺氧状态,最终导致死亡。”
杰克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用他那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脸,“我好多年前见过一次,两个年轻小伙子,嫌冰屋冷,把通风口堵得严严实实,想着能暖和点。结果……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早就没气了,脸色都是那种……诡异的红色。所以我才反复说,通风,通风,再通风啊。”
“但是,”我将话题巧妙地转向我们身处的环境,目光扫过小屋的结构,“如果是在像我们现在住的这种、带有烟囱的木屋里呢?有烟囱持续排气,应该就不存在这种风险了吧?”
一直坐在一旁的伊恩牧师,此时缓缓转过身:“从理论上讲,是的。烟囱的设计初衷,就是利用热空气上升的原理,构建一个稳定的通风路径,将燃烧产生的废气有效地排到室外。只要烟囱本身畅通无阻,室内确实不会积聚一氧化碳。”
一直显得格格不入的刘易斯,此时发出一声短促而带着明显讥诮意味的冷笑,“你们说的这些什么通风,什么化学方程,对我来说就跟听天书一样。我高中毕业之后,就跟这些玩意儿彻底说再见了。你们要是问我,投资一个冰钓营地需要多少成本,多久能回本,相关的保险条款有哪些漏洞,我倒是能跟你们聊上三天三夜。至于一氧化碳中毒?在保险公司眼里,这属于意外事故,理赔起来手续繁琐得很,需要一大堆现场勘察报告和医学证明,麻烦透顶。”
我的目光,此时落在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在一本厚厚的、写满复杂符号和数据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的莉娜身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对话的间隙中显得异常清晰。
“莉娜,”我的目光,此时落在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注视着我们讨论的莉娜身上,带着请教的口吻,“你是学化学的,对这方面应该比我们都要了解得多。刚才莎拉女士提到的基础原理,在实际的、复杂的环境下,会不会有更微妙的变化?”
莉娜闻声抬起头,想了想后说道:“莎拉女士刚才阐述的,是关于一氧化碳生成的基础化学原理,这部分是正确的。”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脑海中组织着更精确的语言:“但是,实际的燃烧过程,远比那个简单的化学方程式要复杂得多,它是一个涉及多种变量相互作用的动态系统。”
“首先,一氧化碳的生成速率和最终浓度,并不仅仅取决于氧气浓度这一个因素。它还与反应温度、系统压力、燃料的具体成分和物理状态……等等,都密切相关。”她的语速不疾不徐,“尤其是在低温环境下,燃烧反应所遵循的动力学特性,会与常温或高温状态下有显著差异。我正好学到了低温催化反应动力学,所以对这方面还算熟悉。”
“低温催化反应?”欧文恰到好处地抛出疑问,引导她继续深入。
“是的,”莉娜肯定地点点头,“碳氢化合物,也就是我们常用的燃料的燃烧过程,本质上是一系列复杂的链式反应。这个反应序列的启动和维持,需要克服一个能量壁垒,我们称之为活化能。在温度较低的环境中,分子平均动能下降,能够跨越这个能量壁垒、发生有效碰撞的分子数量会锐减,导致整体反应速率显著降低。这时候,催化剂的作用就变得至关重要。”
杰克大叔皱起了浓密的眉毛,脸上露出努力理解却依旧茫然的表情:“催化剂?是不是就像汽车排气管里那个……叫什么来着……催化转换器的东西?”
“原理上有相似之处,但应用场景和具体目标不同。”莉娜耐心地解释道,“我提到的燃烧过程中的催化作用,其来源更加多样,可能是燃料生产过程中添加的特定助剂,也可能是燃烧室金属内壁本身在高温下呈现的催化活性,甚至是空气中携带的微量金属粒子……关键在于,不同的催化剂种类、不同的反应环境:温度、压力、浓度,会直接影响到最终反应产物的分布。在氧气供应不足的条件下,即使存在某种催化剂,反应路径也会更容易导向生成一氧化碳(CO),而不是完全燃烧的产物二氧化碳(CO₂)。”
“具体来说,一氧化碳的生成并非一蹴而就,它涉及到多个连续的中间步骤。首先是燃料分子在热能作用下发生裂解,产生一系列高活性的自由基;然后是这些自由基与氧气分子(O₂)之间的碰撞和反应。如果此时氧气浓度低于该燃料完全燃烧所需的化学计量比,也就是说,氧气不够用,那么反应就会优先选择生成一氧化碳这条路径,因为这条路径在某些条件下所需的活化能可能更低。”
房间里其他人都安静地听着,杰克脸上的茫然更深了,刘易斯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用手指弹了弹西装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莎拉则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跟上莉娜的思路,但明显有些吃力。
莉娜似乎完全沉浸在她的专业领域里,并未过多留意其他人的反应,她继续用她那平稳而清晰的学术语调阐述着:“这个复杂反应网络的速率常数,遵循阿伦尼乌斯方程来描述。在低温条件下,即使有催化剂介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反应的活化能,但温度位于指数部分的分母上,它的下降会对反应速率产生极其显著的负面影响。而且,在一个密闭或者通风不良的空间里,随着燃烧的持续,氧气浓度会不断下降,这会进一步改变各个竞争反应路径的相对优势,使得反应平衡朝着更有利于生成一氧化碳的方向移动。”
她终于抬起目光,看向我的眼神冷静而专注:“所以,回到你最初的问题。即使木屋拥有看似完备的烟囱系统,如果烟囱因为某种原因,比如被异物堵塞,或者因外部风压导致抽力不足而失效,使得燃烧废气无法及时排出,那么在这样一个有限的空间内,燃烧反应的性质就会逐渐从完全燃烧转向不完全燃烧。一氧化碳的浓度会从微量开始,并非线性地,而是以可能越来越快的速率累积上升。一旦氧气浓度降低到某个临界阈值以下,一氧化碳的生成速率可能会出现一个急剧的增加。这也就是为什么,一氧化碳中毒事件往往带有突发性和隐蔽性,受害者可能在毫无明显征兆的情况下,就迅速丧失意识,甚至死亡。”
我靠在暖炉旁温热的木质墙壁上,感受着那坚实的触感和火焰透过衣物传来的热度,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这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窗外,风雪的呼啸声似乎永无止境。
杰克拥有极其丰富的实践经验,但他对那些写在教科书上的化学方程式,以及催化剂原理等等,显然完全无法理解。莎拉具备扎实的环境化学基础知识,能够清晰地阐述一氧化碳的基本生成原理和毒性机制。刘易斯看起来则正如他自己所言,对技术细节一窍不通,这一点从他的回答和那毫不掩饰的不耐烦表情中表露无遗。伊恩懂得基本的设备维护常识,应该了解烟囱堵塞可能带来的直接后果。
只有莉娜。她不仅清晰地掌握着基础的化学知识,更能深入细节地解释低温催化反应动力学的复杂原理,准确无误地描述一氧化碳从生成到浓度累积的完整机制,甚至熟练地运用阿伦尼乌斯方程和反应速率常数这样的专业概念。她对整个燃烧过程的理解,从燃料裂解生成自由基,到自由基与氧气的链式反应,从氧气浓度变化对反应路径的影响,到最终产物分布的转变,是成体系地建立在深厚理论基础之上的。
具备如此完整的理论知识,清晰地知道如何通过精确控制氧气浓度、温度等条件来人为制造一氧化碳富集环境,这无疑是实施这起利用冰塞堵塞烟囱和制造死亡密室的必要条件。
但我同样清醒地意识到,这仅仅是必要条件,远非充分条件。懂得驾驶技术的人,未必就是制造车祸的元凶;精通化学知识的人,也未必就会使用它来投毒。理论的可能性,与将它付诸实践的犯罪意图和具体行为之间,还横亘着巨大的鸿沟。
【荣妮拉说出了她后悔说出口的话。但好在她还能接着调查。】
取暖器中煤油燃烧的滋滋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但之前那场关于一氧化碳知识的探讨所留下的氛围,像冰冷的蛛网般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让大木屋主厅的空气凝滞得直至寂静。当我仍然沉浸在对那些碎片化信息的梳理与沉思中的时候,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却猛地划破了这片沉重的寂静。
是莎拉,她脸上还残留着先前冲进7号小屋时的惊惧,但此刻那双眼睛却紧紧盯住了莉娜,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刚才的讨论……亚历克斯被我们发现的时候,那个样子,明显就很符合一氧化碳中毒的特征!而这里,只有你的化学专业知识,完全匹配完成这种……这种操作的需求!所以,莉娜,你是唯一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做这件事的人,对吗?”
这几乎等同于指控的话语,猝不及防地刺向莉娜。莉娜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张开:“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莎拉女士!”老杰克几乎是同时怒吼出声,他那宽厚如山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步,像一堵墙般挡在了女儿身前,他怒视着莎拉,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知识不等于犯罪!我杰克用我几十年的名誉担保,我女儿莉娜,心地善良,她绝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一旁的刘易斯此时也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讥讽的冷笑,目光在杰克和莉娜之间逡巡,语气慢悠悠的,却字字如刀:“老杰克,护犊之心可以理解。但现实点吧,你女儿确实有最强烈的动机:保护你,保护你们家族世代守护的这片土地,不被亚历克斯那样的开发商玷污。这动机,可比我们这些纯粹的利益纠纷,要高尚且强烈得多啊。”
眼看争吵即将升级,我不得不立刻介入,站到了几方人马的中间,抬起双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声音尽量提高,以盖过他们的争执:“大家都冷静一下!关于一氧化碳中毒这一点,说句实在的,只要稍微接受过基础教育、懂得些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在密闭空间燃烧东西可能中毒,这根本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化学专业背景!用它来作为指证某人的唯一依据,太武断了!”
然而,我的调解似乎并未完全平息风波。刘易斯显然不愿放过这个针对莉娜的机会,他依旧用那种带着刺的目光打量着被父亲护在身后的、显得脆弱而无助的莉娜。
我感到现场的气氛已经变得过于危险且充满敌意,不利于任何理性的思考,更可能伤害到无辜的人。我当机立断,悄悄侧身靠近莉娜,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这里太乱了,我们先离开一下。”
同时,我的左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肘,带着尽量不显突兀的力道,引导着她,穿过神色各异的人群,快步离开了这间令人压抑的主厅。
我们穿过连接主厅与厨房的略显昏暗的短廊,推开了厨房那扇虚掩着的木门。厨房里没有开主灯,只有角落里一台待机状态的小冰箱发出低沉的嗡鸣,以及从百叶窗缝隙间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勉强照亮了这个充斥着厨具和残留食物气味的空间。这里与主厅的喧嚣和紧绷仿佛是两个世界,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我们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不要理会莎拉和刘易斯的话,”我转过身,面对着她,声音放得很轻,“我并没有认为你一定就是凶手。”
我一边安慰着,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她低垂着的、微微颤抖的眼睫毛上。
莉娜缓缓抬起头,那双平日里闪烁着聪慧和沉静光芒的栗色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谢谢你,荣妮拉。但是……你心里,其实也已经把我列入嫌疑人之一了,对吗?因为你是侦探啊……在所有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所有的可能性,你都会公平地考虑进去,对吧?”
我被她那直白而精准的问题问得猝不及防,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眼睛上移开,慌乱地落在旁边操作台那反光的表面上。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旁边储物柜上的一道细微划痕,声音变得有些支支吾吾:“我……这个……不是……”
就在这尴尬且令人心慌的沉默间隙,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早已被封存的画面:大学那间总是弥漫着淡淡化学试剂气味的阶梯教室,穿着干净白大褂的莉娜,在小组讨论时,耐心地用笔在草稿纸上画着反应流程图,向对着一堆符号头疼不已的我,解释着反应机理;还有每次上课前,她总会细心地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替总是踩着点冲进教室的我,占好前排的座位……那些温暖的、带着光泽的碎片,与眼前这个被卷入谋杀案漩涡的莉娜重叠在一起。
一股带着私心的愿望在我胸腔里涌动,我真的不希望,眼前的她,会与那个设计死亡的凶手划上等号。
“没关系,我理解的。”莉娜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纷乱思绪,她的语气平静了些许,“只是,妮拉,我真的想告诉你,我没有做这件事。我没有伤害亚历克斯。”
她十分地坦诚,这让我感到一丝惭愧,我重新迎上她的目光,“如果你没有做,莉娜,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出真正的凶手,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一定会的。”
但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我清晰地意识到,这承诺背后,是作为侦探必须秉持的公正。其实,在内心的嫌疑人名单上,所有人的可能性,我都像过筛子一样,一遍遍地审视、推敲过了,甚至……也包括了那个总是陪在我身边,看似毫无心机的欧文。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不适,却无法回避。
就在这时,莉娜忽然像是被某种直觉击中,她向前微微探身,压低声音问道,:“那你……考虑了欧文的可能性吗?”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突然,让我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在那一瞬间的怔忡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下,我不想对莉娜不想再有隐瞒,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呃……我确实考虑了……”
话音刚落,我就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我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厨房入口处,那片相对更阴暗的走廊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僵立在那里。
他应该是过来寻找迟迟未归的我们,厨房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斑块,我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是惊愕,是受伤,还是别的什么。但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刚才那句坦诚得近乎残酷的话,大概率,是一字不落地,被他听到了。
我独自一人,再次踏入了那间如同被死亡冻结的7号小木屋。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抗议着又一次的打扰。亚历克斯·范肖的尸体依旧保持着我们离开时的姿态,直接挺地躺在凌乱的床铺上。
莉娜已经回到了众人齐聚的主厅,欧文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默然离开了,或许是带着厨房里那未散的尴尬。我终究没好意思,也没有理由,再去叫他陪同我重返这个令人不适的现场。
我抬起手,用力地用指关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人际纠葛和微妙的情绪波动,像掸掉灰尘一样从脑海中清除出去,将全部注意力强行拉回到眼前这个冰冷的案发现场。
一切似乎都与我们之前勘察时别无二致。我深吸一口气,再次走近亚历克斯的尸体,俯下身,近乎固执地再次检查起他身上的衣物。厚重的羽绒服,半开的牛仔外套,深色的棉质T恤……我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件牛仔外套的表面,仔细地、分段地嗅闻着。没错,那股极其淡薄、却确实存在的鱼腥味,仿佛只顽固地附着在他最外层这件牛仔外套的某些区域,尤其是下摆和袖口处。
在这之后,我的视线再次移向那扇之前就引起我注意的窗户,厚重的玻璃上,之前看到的那些浑浊的、厚薄不均的冰花,因为小屋内取暖器早已停止工作,失去了持续的热源,此刻凝结得更加厚实、更加坚硬了,牢牢地镶嵌在窗框之上。
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对比的画面:我和欧文居住的2号小屋,和杰克的管理员小屋,窗户虽然也关着,但窗框周围干干净净,绝无如此厚重的冰层;窗户甚至用一根削尖了头的小木棍支开着一条缝隙,确保空气流通……为什么唯独这7号小屋的窗户,结冰如此严重?
我站在这间逼仄的木屋中央,脚下是那几块因潮湿而微微卷曲、颜色变深的地板。我的目光缓慢而仔细地扫过屋内的每一寸空间……所有人的面孔,他们的说辞,他们的知识背景,他们的动机,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中旋转、碰撞……
我就这样陷入了长时间的的思索。将这些看似孤立的点,用无数种可能的逻辑线条连接起来,又一一否定,拆散,再重组。
突然,如同在漫漫长夜中划破天际的第一道曙光,一个此前被忽略的、极其微小的细节,与另一个看似无关的现象,在我的脑海中猛地碰撞在一起,迸发出刺眼的火花!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线索和纠缠的谜团,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激活,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必然性,自动连接成一条完整的、无可辩驳的逻辑链条!
我找到了!那个一直被掩盖在重重迷雾之下的线头!轻轻一拉,整个错综复杂的绳结,便在我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冰冷的明悟,渗入我的四肢百骸。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死亡的小屋,毅然转身,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迎着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的雪花,走了出去。
我没有立刻返回喧闹的大本营木屋,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它的后方。这里,那台为整个营地提供电力的老旧发电机,正在一个半开放的小棚屋里发出持续而沉闷的嗡嗡轰鸣。
我走到昨天晚上,我和欧文曾经并肩坐过的那处空地,拂去一块裸露石头上的新雪,坐了下来。
抬头望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密密地铺满了整个天际,而且现在是白天,自然看不见昨夜那片蕴含着古老传说的星空,更没有猎户座与阿尔忒弥斯的踪影。只有无尽的灰白。
木屋的隔音效果确实很差,即使在这里,我也能隐约听到从墙壁和缝隙间渗透出来的、模糊不清的叽叽喳喳的人声。虽然听不清具体的词句,但那声调起伏,却明显带着焦躁和不安,甚至有些尖锐。
细小的雪粒变得更加密集,落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带来冰凉的触感。我不能继续待在外面了。
是时候了,该回去,将这片笼罩在营地之上的冰雪谜题,彻底解开了。是时候展开推理,揭示那个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冷酷真凶了。
我推开大本营木屋那扇沉重的木门,室内过度暖热的空气裹挟着人群的体息和一种无声的紧张感扑面而来,与门外清冽刺骨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
主厅里,那台硕大的铸铁取暖器占据了一角,炉膛内的火焰透过缝隙投下橙红色的光晕,成为这昏暗空间里唯一动态的光源。
交谈声是有的,却不成调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闷住了,断断续续,夹杂着压抑的叹息和座椅轻微的吱呀声。所有的声音,在这密闭的仅靠一台取暖器维系温度的空间里,都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令人心烦意乱。
我刻意避开了欧文可能所在的方向,低着头,快步穿过或坐或站的人群,脚下老旧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脚步声,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闯入者。我停在了主厅中央,那片被炉火光晕边缘勉强照亮的地方面前。尽管不是第一次需要在众人面前剥开迷雾,但每一次,当那些混杂着期待、怀疑、焦虑甚至是隐藏敌意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聚焦在我身上时,一种熟悉的紧绷感还是会从脊椎末端悄然爬升,让我的指尖微微发凉。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煤油特有的气味,以及陈旧木料被烘烤后散发的干涩味道。我抬起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穿透这凝滞的空气:“很抱歉打扰各位,但经过对案发现场和营地周围的仔细探查,我想,我已经能够确定凶手的身份了。”
话音落下,室内那原本就稀薄的交谈声瞬间彻底断绝,只剩下取暖器持续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像背景噪音般填充着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警方因为大雪封路,预计至少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在这段时间里,我想恳请各位,耐心听我梳理一下我的推理。”
我的话音刚落,莎拉几乎是从靠近壁炉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弹了起来。她身上厚重的外套滑落了一半,露出里面略显凌乱的毛衣领口。
“我同意!”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尖锐,“我必须听!我绝对没有做那种可怕的事情!谁要是反对,谁才心里有鬼!”
刘易斯他深陷在离莎拉最远的另一张沙发里,身体姿态显得有些僵硬,语调拖得很长:“听听也无妨嘛,毕竟,荣妮拉小姐自称是侦探,又有一位在警界地位不凡的父亲。只是……”
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我,“推理终究是年轻人的游戏,距离事实,可能往往隔着一道鸿沟。希望你不要被自己的想象误导才好。”
“妮拉,我相信你的判断。”莉娜的声音响起,她站在她父亲杰克的身侧,栗色的头发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温暖的光泽,看向我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游移。
杰克也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抬起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痕迹的大手,挥动了一下,声音沙哑而疲惫:“你是有过侦探经验的,你说吧……这里,现在交给你。”
“感谢大家的……信任和理解。”我微微颔首,感觉喉咙有些发干,“那么,我开始陈述我的推理。”
我稍作停顿,整理着脑海中纷繁的线索,“首先,是关于亚历克斯·范肖先生的死因,以及那个看似不可能的密室。”
我以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将关键证据铺在所有人的面前,串联起来——亚历克斯尸体的特征指向一氧化碳中毒;烟囱内壁那段异常干净、与周围厚重烟灰形成鲜明对比的区域;其下方地板上那几块因受潮而边缘卷曲翘起的木板;以及,在存放备用工具的小屋里,那个落满灰尘的大木箱箱盖上,发现的模糊重叠的右手掌印。
“综合所有这些物证,得出的结论是,凶手利用了营地备用工具屋里的冰钻,从锡姆科湖坚实的冰面上,钻取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圆柱形冰块。然后,他或者她,借助了可能就在存放工具的小屋里的梯子,爬上了屋顶,将这块冰塞,填入了烟囱管道内部,完全堵塞了废气的排出。这样一来,当亚历克斯先生回到小屋,点燃取暖器后,这个封闭的空间就变成了一个缓慢而致命的毒气室。而那个作为凶器关键组成部分的冰塞,会在取暖器的余温和时间流逝中悄然融化,最终化作水流,几乎抹去它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我刻意在这里停顿,取暖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轰鸣着,但空气仿佛比刚才更加凝重了。
“这块致命的冰塞,理论上,在昨晚亚历克斯先生最终回到7号小屋之前的任何一个时间点,都可以被放置。表面上看,在晚餐后那段时间里,每个人都有或长或短、缺乏人证的空档期。所以,仅仅知道谁有机会放置冰塞,还远不足以让我们锁定真凶。”
刘易斯似乎失去了耐心,他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沙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叩叩声,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格外刺耳,“这个手法听起来很精巧,像侦探小说里的桥段,但正如你所说,很多人都有机会。即便是莎拉女士,或者莉娜,搬动一个轻便的梯子,放置一块冰,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以完成的任务吧?”
“单从完成这个动作所需的体力来看,您说得对,她们确实有可能做到。”我平静地承接了他的质疑,但随即话锋陡然一转,“然而,有一个人,在完成布置这个关键环节上,存在着几乎无法克服的生理障碍。这个人,就是杰克大叔。”
一瞬间,仿佛连取暖器的嗡嗡声都停滞了。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杰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杰克猛地抬起头,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却没能组成完整的词语。
我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我很早就感觉到一些不协调的地方。杰克大叔,您曾是这片湖区公认的钓鱼高手,是每年冬季冰钓大赛上钓鱼大王称号最有力的竞争者。可这次我们来到营地,无论是在指导我们这些新手时,还是在您自己巡查时,我从未见您亲手拿起过任何一柄钓竿。莉娜之前也曾向我们解释,说是湖面上无孔不入的寒气,对您年轻时落下的旧伤非常不友好。”
我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落在他那双放在膝盖上、骨节粗大且布满冻疮旧痕的手上。“昨晚晚餐后,就在这个房间里,当您帮忙收拾餐具,递给我一个盘子时,我清楚地看到,您的手是颤抖的,甚至无法稳稳地持住那个并不沉重的空的陶盘。还有您手上这些明显的冻疮痕迹……据我了解,患有严重关节炎的人,由于局部血液循环障碍和体温调节能力下降,在寒冷环境中尤其容易诱发和加重冻疮。”
“因此,我大胆推断,杰克大叔您所困扰的,并不仅仅是所谓的旧伤,而是相当严重的手部关节炎。这导致您无法进行需要长时间握持、精密操作或施加较大力度的活动。但您出于自尊,或者不愿让客人担忧,一直隐瞒着这个情况。莉娜自己去多伦多配的药,也正是用于缓解关节炎带来的疼痛和炎症的,我说得对吗?”
杰克在我的注视下,肩膀彻底垮塌下去,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深深地低下头,凝视着自己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他支支吾吾地,最终,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承认道:“…是,是的……是这样。老了,这双手不中用了,现在连…连握紧鱼竿都成了奢望……”
莉娜立刻紧紧挽住父亲的手臂,声音带着哽咽:“爸爸他只是……太要强了。他不想让任何人觉得他无法再胜任管理员的工作,不想让客人们失望。他吃的药,确实是在多伦多的诊所开的,专门治疗关节炎和缓解疼痛的。”
一直沉默坐在阴影处的伊恩,此刻微微向前倾身,脸上露出惊讶与一丝关切:“杰克,我的老朋友……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何连我也要隐瞒?我们相识数十载,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不可信赖吗?”
杰克抬起头,看了伊恩一眼,嘴唇嗫嚅了几下,脸上混合着窘迫和深深的无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环视众人,然后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现在各位应该明白了。一个双手患有严重关节炎,连传递一个盘子都会无法控制地颤抖的人,他有可能在昨夜那样的严寒中,稳健地攀爬梯子,在高处精准地将冰塞投入狭窄的烟囱管道深处吗?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步骤,对于杰克大叔目前的身体状况而言,都意味着极度的困难和巨大的风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取暖器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发出令人不安的喘息。空气中,煤油完全燃烧后残留的微弱气味,混合着陈旧木料被烘烤后散发的干涩,以及人群中隐隐透出的汗湿,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物。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在这种背景噪音和凝滞的空气里,保持着清晰和稳定:“在排除了杰克大叔的嫌疑之后,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有另一个人的嫌疑,会不可避免地急剧上升,那就是莉娜。”
话音刚落,我清晰地听到身旁传来一声短促的抽气声。莉娜挽着杰克胳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紧紧攥住了杰克旧外套粗糙的布料。她整个人向父亲身后缩了缩,杰克则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背,那只布满老茧和冻疮疤痕的大手,沉重地覆盖在女儿冰凉的手背上。
我没有去看她眼中可能盈满的惊惶或委屈,而是面向众人,分析道:“第一,科学理论与操作能力。凶手必须对一氧化碳在不完全燃烧条件下的生成机制、浓度累积的动力学过程,乃至低温环境对特定燃烧反应路径可能产生的催化或抑制作用,有着超越常识的理解。之前,关于阿伦尼乌斯方程和低温催化反应动力学的深入讨论,已经毋庸置疑地证明,莉娜不仅具备极其扎实的理论化学基础,更能熟练地运用专业术语,清晰地阐述其中复杂的连锁反应原理与能量壁垒概念。”
“这种深度和广度的知识储备,”我继续道,目光掠过莉娜瞬间变得苍白的脸颊,“与凶手套用冰塞人为制造低氧环境、精确诱导一氧化碳中毒致死的核心手法,是高度契合的,甚至是完成此案的必要条件。此外,她作为需要长期在实验室进行精密操作的化学系学生,其手部的稳定性以及对工具使用的熟练度,完全有能力操控需要一定技巧和力度的冰钻,稳健地攀爬梯子,并精准地将冰塞安置在烟囱管道的特定位置。她在化学物质操控和应用上的专业素养,远超在座绝大多数人。”
“不……不是这样的!”莉娜一边喊着,一边猛地摇头,栗色的发丝在小小的炉火映照下更显光泽,“我有这些知识,不代表我会用它来……来做这种可怕的事情!我怎么会……我怎么可能杀人!”
我没允许这情绪化的打断持续太久,必须维持推理的节奏:“第二,动机。莉娜深爱她的父亲,这一点毋庸置疑。她也深受这片土地及其背后温德拉族传统文化与自然崇拜的影响,她亲眼目睹父亲因严重的关节炎而承受痛苦,却因强烈的自尊和对营地难以割舍的责任感而苦苦支撑;她亲耳听到了亚历克斯在晚餐时对这片湖泊生态价值的轻蔑、对其商业开发近乎狂热的描绘,以及他对昨晚提及的关于‘二十三年周期’不幸传说所表现出的不屑一顾。”
“这种种因素叠加,有可能催生出一种扭曲的念头,认为自己应该,以此来守护这片在她心中被视为宝贵之物的土地。这种由强烈情感催生出的执念,在极端情境下,足以构成危险的动机。”
刘易斯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一点,他的身体猛地从前倾的沙发里探出更多,眼睛里流露出咄咄逼人的锐利目光,“能力!动机!这两样最关键的要素,都具备了!还需要什么更直接的证据吗?难道非要我们所有人亲眼看着你爬上7号小屋的屋顶,把冰块塞进烟囱里吗?”
就连一直对莉娜流露出同情态度的莎拉,此刻也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她微微侧过头,避开莉娜投来的寻求理解的目光,“荣妮拉的分析……从逻辑和现有证据链来看,目前的指向性……确实非常明确,也很不利。”
“第三,机会。” 我仿佛没有听到这些交织的议论与指控,继续沿着既定的逻辑轨道推进,“根据我们之前梳理的时间线,晚餐后,大约九点十五分,莉娜以需要为父亲拿药为由,独自离开了大本营木屋。直到大约九点四十分,她才带着药返回。这中间,有长达二十五分钟的空白时段,无人能够证明她的具体行踪。之后,在她与我在管理员小屋分开后,据她本人陈述,她在十点半左右再次离开了管理员小屋,持续时间约二十分钟。这些缺乏旁证的时间碎片,对于一个熟悉营地布局、行动敏捷且目标明确的人来说,理论上是足够用来完成放置冰塞、甚至进行其他辅助布置的主要步骤。”
莉娜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泻而出,为自己辩白,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深处:“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就在这指控的氛围几乎达到顶点的时刻,我话锋一转,来了一个突兀而关键的转折:“然而,我们之前分析出,凶手需要满足能够放入冰塞这个基本条件。但,要完成这个构思巧妙且执行精准的犯罪,凶手还需要满足其他几个至关重要的条件。”
我刻意停顿了片刻,让这个转折带来的悬念和期待,在暖热而窒闷的空气中充分发酵,以充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首先,是关于那个被忽略的通风口。当烟囱被那个特制的冰塞彻底堵死之后,7号小屋并非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密闭棺材。它还有另一个潜在的通风口,就是墙壁上那扇仅如杂志摊开大小的小窗户。根据我对其他几间小木屋,包括我们居住的2号屋和杰克大叔的管理员小屋的观察,这扇窗户通常都是用一根削尖了头的小木棍,从内侧向外支开着一条缝隙的,这是为了维持室内外基本的空气交换,也是使用这种老式取暖器时一个不成文的安全惯例。但是,亚历克斯最终丧命的7号小屋呢?”
我回忆起和欧文在现场费力推窗时,那刺耳的冰层断裂声和手上传来的沉重阻力:“那扇窗户,不仅是紧紧关闭的,而且在窗框与窗扇之间的金属滑轨以及木质接缝处,凝结了一层异常牢固坚实的冰!它将窗户与窗框牢牢地冻结在一起,我和欧文在现场,几乎是肩并肩用了全身的力气,伴随着冰层内部纤维断裂般清晰的嘎吱声响,才勉强将它撼动,接着推开。”
“我还有一点觉得很奇怪,是关于那股挥之不去的腥气和潜在的水迹。”我继续抛出串联的线索,“在近距离检查亚历克斯的尸体时,我注意到,他穿着的牛仔外套上,靠近下摆的前襟局部,可以闻到一股明显的属于鱼类特有的腥味。他确实去进行了夜钓,可能会沾上冰水,但锡姆科湖清澈寒冷的深层水体本身,几乎不会留下如此浓重且持久的腥气。这股气味,更合理的解释是,来自于他回到相对温暖的小屋内后,处理钓线或者鱼钩,或者他可能钓到的、并带回小屋的鱼本身时,手上或工具上沾染了鱼的黏液或体液。”
“说到水,以及处理这些污渍,”我的语调放缓,带着引导性的意味,“每个小木屋里,都在靠近窗户的墙壁上,钉着同样的S形铁钩,上面挂着一条质地、颜色、尺寸都完全一模一样的毛巾。这是营地标配的物品。如果手上或随身物品上沾了黏液或水迹,一个正常人,在室内会下意识地做什么?”
欧文的声音从靠近门口方向的阴影里传来,带着一丝迟疑,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应该是……用毛巾擦掉吧?”
我没有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视线重新回到房间中央的空地上:“是的,用毛巾擦掉,这是最直接,也是最合理的反应。但亚历克斯似乎并没有这么做,或者说,没能有效地这么做。否则,那股独特的腥味应该更多地被毛巾吸收,或者至少不会如此集中而明显地残留在他的外衣特定区域。那么,一个迫切需要擦拭手上污物的人,为什么会对眼前唯一的清洁工具视而不见?”
我自问自答,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有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在当时,他无法使用那条毛巾。因为那条毛巾,是湿的。”
“湿毛巾……”我重复着这个关键词,并将其与那个被冰冻住的窗户紧密联系起来,“而这就引向了另一个关键点,也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那扇被刻意冰冻住的窗户。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无法割裂的因果联系。这同样是凶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而进行的精密布置的一部分。他或她,在成功堵住主要的排气通道烟囱之后,还必须关上并彻底封死这最后一道潜在的通风口。在昨夜那样严寒的冬夜里,让一扇窗户从内部被冻住,并且不留下任何指向个人的痕迹,最简洁且最高效的方法是什么?”
我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然后缓缓给出了答案, “就是利用小屋里现成的那条标配的毛巾。将它充分浸透冷水,用力拧挤掉多余水分,但不完全拧干,然后将这些水痕,均匀地涂抹或淋洒在窗户的滑轨、窗扇与窗框的接合缝隙处。 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会迅速完成剩下的工作,将这些水痕冻结成坚固而透明的冰层,会将窗户从外部彻底锁死。之后,凶手只需要将这条完成了使命的湿漉漉的毛巾,重新挂回到墙壁那个原本属于它的挂钩上,就可以了。这样,当亚历克斯回到房间后,即使因为取暖器点燃而感到闷热不适,他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徒手推开被冰牢固封死的窗户;而当他处理钓具沾上腥味,想寻找东西擦拭时,手边唯一的那条毛巾,却是湿冷而无法使用的状态。他或许会尝试用毛巾擦拭,但湿毛巾只会让情况更糟,或者,他最终只能选择……将污渍蹭在自己的衣服上。”
“更重要的是,我们检查过亚历克斯的随身物品。他的旅行袋里,除了钱包、信用卡、现金、项目草图和那个金属打火机,只有一件干净的名牌T恤。这意味着,他当时身上穿着的,就是那件沾了鱼腥味的牛仔外套和深色T恤,这属于他的脏衣服,而他唯一干净的替换上衣,只有旅行袋里那一件。一个打算在睡前进行钓具保养、可能会弄脏手的人,合理的做法是什么?他绝不会弄脏自己带的干净衣物。因此,当他的手沾上鱼腥味的黏液,而眼前唯一的毛巾又是湿的、无法有效使用时,他面临的选择极其有限,他只能选择先将污渍擦拭在当时已经穿着,并且准备换掉的脏衣服上。这完全符合一个人在这种情境下的行为模式:优先保护干净的衣物,暂时忍受脏衣物的进一步污损。”
然后,我补充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顺便一提,那个困扰我们的从内部反锁的密室,其手法同样巧妙地利用了冰的特性。我们都亲眼见过,那种老式的门闩,需要将沉重的木质插销拨动,并精准地插入地板上的金属孔洞,才能从内部锁住。凶手完全可以先在地板的那个锁孔里,紧密地塞入一小块形状合适的冰块,然后将门闩拨到看似锁住的位置,但实际上,插销的末端只是抵在了冰块上,并未真正落到底、插入孔洞深处。亚历克斯回来时,可以像往常一样,轻易地推开门。但当他进屋后,点燃了靠近门口的取暖器,随着时间推移,室内温度逐渐升高,那块堵在锁孔里的冰会在某个必然会发生的时间点悄然融化。一旦失去了冰块的支撑,那根依靠重力设计的木质门闩,便会在自身重量作用下,自动滑落,严丝合缝地插入地板的锁孔之中,从内部形成了那个看似绝对不可能的完美密室。”
“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刘易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甘心的固执,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目光紧盯着我,“即便你说了这么多精巧的手法,为什么莉娜就不能是完成这一切的凶手呢?她的知识、动机和时间,依然可以支撑她做到这些!”
我转向他,终于抛出了那个为莉娜洗脱嫌疑的、基于客观实验的关键时间证据:“因为一个无法逾越的时间矛盾。我做过一个简单的但足以说明问题的实验。在没有启动取暖器、室内温度与室外严寒几乎无异的2号小屋里,一条被完全浸湿的毛巾,从湿漉漉的状态,到完全干透,触摸上去毫无潮湿感,大约需要三十分钟左右。”
“如果亚历克斯在晚上十点十分回到7号小屋时,发现毛巾是湿的,无法有效使用,那么凶手必须在九点四十分之后,才能将这条湿毛巾挂回挂钩上。否则,如果更早挂上去,到了十点十分,毛巾可能已经干了大半,甚至完全干透,那样就不会对亚历克斯构成使用障碍,我们关于毛巾和封窗的整个推论就无法成立。”
我清晰地陈述着无可辩驳的时间点:“九点四十分,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莉娜为杰克大叔取药后,返回到大本营木屋,与我们汇合的时间。从那一刻起,直到我们一同离开大本营,步行前往管理员小屋,在路上先后遇到完成送客返回的杰克大叔和正要回自己小屋的伊恩牧师,最后我们分开……莉娜的整个行踪,都处于有他人见证的时间线上。在九点四十分之后,她根本没有一个独立且足够的时间窗口,能够再次潜入7号小屋,去完成弄湿毛巾并仔细封窗这一系列需要时间的操作步骤。”
刘易斯皱紧了眉头,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推了推眼镜,仍在做最后的挣扎,试图寻找推理中可能存在的裂缝:“等等,你如何能如此肯定,一定是凶手弄湿了毛巾?难道就不可能是亚历克斯自己,在保养钓具时不慎弄湿了它?也许他只是随手又把它挂回去了呢?”
我迎上他充满质疑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游移,语气冷静而笃定:“这个可能性,我考虑过。但是,请设想一下:如果亚历克斯是自己不小心弄湿了毛巾,以一个成年人的习惯,他大可以将其揉成一团扔在桌上或椅子上,或者干脆丢进水槽,甚至拧干后搭在床脚晾着,他有什么理由,非要将一条湿漉漉的毛巾,如此规整地重新挂回到墙壁那个固定的挂钩上?这不符合常理。更重要的是,一个打算在屋内点燃取暖器、并可能进行钓具保养的人,会主动选择封死自己唯一方便的通风窗户,并且同时弄湿自己唯一用来擦拭清洁的毛巾吗?这一系列行为本身是自相矛盾、有悖于正常逻辑和求生本能的。只有引入外部干预,即一个怀有特定目的的凶手,为了彻底地制造一个密闭的死亡环境而进行的周密布置,才能最合理、最连贯地解释湿毛巾、冰冻窗户、堵塞烟囱以及自动落锁密室这所有异常现象的同时存在。”
刘易斯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还想挤出一些反驳的词语,但他最终没能找到任何有效的突破口,只是悻悻地闭上了嘴,将后续的话语化作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重新沉重地靠回沙发背垫里,脸上写满了被逻辑挫败后的困惑与不甘。
空气中弥漫的暖意变得粘稠,混合着煤油气味和一种无声的焦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当莉娜的嫌疑被时间证据卸下后,房间内那股无形的压力,缓慢而确定地,转向了深陷在皮质沙发里的刘易斯·德威特。
他依然维持着那个看似松弛的坐姿,下意识地、反复地调整着眼镜的位置,尽管镜片已经端正得无可挑剔。他的目光更多地游移在自己擦得一尘不染的皮鞋尖,仿佛能从那里找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在排除了杰克大叔和莉娜之后,”我的声音切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我们不得不依据现有的线索,将目光转向另一位拥有足够强烈动机的人,那就是刘易斯先生。”
刘易斯搁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他没有抬头,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了些。
“动机分析。”我清晰地陈述,“根据昨天您与亚历克斯先生的激烈争执,以及您亲口透露的信息,亚历克斯近期的多个投资项目接连受挫,这不仅让他个人信誉受损,更让德威特家族信托基金的董事会成员蒙受了实质性的财务损失,并对他的决策能力产生了严重的信任危机。作为核心投资人,您所承受的压力,显而易见。”
我的目光扫过他紧绷的侧脸,“摆脱亚历克斯这个持续带来亏损的不良资产,及时止损,甚至可能借此机会主导项目的重组,对您而言,有着最直接、最符合商业逻辑的利益驱动。这是目前为止,我们所见最赤裸、也最符合资本逻辑的动机。”
刘易斯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与我在空中短暂相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呼吸。
“理论可行性。”我继续推进,“或许您本人并不深入了解一氧化碳的生成机理,或者冰钻的具体操作方法,但以您的财力和所处的社会地位,完全有能力雇佣熟悉冰钓环境、懂得小型燃油机械原理的专业技术顾问,为您提前策划并准备好这一切。”
我开始构建一个合理的假说,视线转向眉头紧锁的杰克大叔,将他之前提供的信息编织进来:“我可以做出这样一个推测:刘易斯先生,您或许早已对亚历克斯的屡次失误感到极度不满,并开始筹划如何稳妥地摆脱他。您很可能利用了今年十一月份,您所在投资公司派顾问前来营地做前期考察的那个机会,杰克大叔可以证实,那位顾问当时就下榻在3号小屋,让这位顾问提前踩点、精确熟悉营地的整体布局、各栋小木屋的内部结构以及取暖设备的具体型号和状况。然后,基于这些搜集到的信息,设计出这套利用冰塞制造意外假象,以及通过制造故障迫使亚历克斯更换房间的完整方案,甚至可能提前准备了某些特定规格的材料。”
“是!我承认!”刘易斯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撕裂了往常的冷静,“我确实想过要摆脱亚历克斯!这个刚愎自用的混蛋,他把我的投资,把董事会的信任当成他肆意妄为的赌注!我恨不得他立刻从我眼前消失,从所有项目里滚出去!但是,不是用这种卑鄙的谋杀! 我不是刽子手!我想的是在法律框架内寻找合同漏洞,是想在下次董事会上联合其他成员弹劾他!是干净利落的商业手段!而不是这种……这种肮脏的谋杀!”
“您承认了存在强烈的动机。那么,现在让我们回归到犯罪计划本身,审视那个最基础的启动环节。”我并没有被他所影响,继续说着,“整个计划能够得以实施的根本前提,是必须确保亚历克斯·范肖在昨晚,准确地换到那个为7号小木屋。 而要达成这个看似偶然的结果,就必须先让原本分配给他的3号小屋的取暖器,出现一种在杰克大叔看来无法修复的故障。”
所有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般聚焦在我身上,连刘易斯也停止了激动的挥舞,胸口剧烈起伏着,死死地盯住我。
“我仔细检查并分析了从3号小屋取暖器L型油路管道狭窄处取出的那块堵塞物。”我抬起手,指尖虚握,那块小小的呈现浑浊乳白色的蜡块就躺在我的掌心,“它的成分和形态,告诉我们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取暖器管道的大部分构成,是长期使用后,由燃油中无法完全过滤的杂质和氧化物自然积累形成的油脂沉积物,而那一小点蜂蜡,仅仅存在于油路管道的中心区域。”
我回忆起在3号小屋弯腰检查时的情景,那蜡质仅仅像是被塞进了沉积物团块内部的空隙中,管道内壁边缘那些年深日久的沉淀物表面,完全没有被新加入的蜡质浸润或覆盖的痕迹。
“这说明了什么?”我自问自答,“这说明,凶手并非携带了一个预先制作好的形状与管道内径完全匹配的实心蜡质堵塞物前来。 他(她)所采取的方法是:首先,在现场亲手打开了3号取暖器的检修面板,实地检查了油路管道的实际内部状态,发现里面虽然已经有了一定量的自然沉积物,但其松散和多孔的结构,在当时还不足以完全地阻断燃油的流通;然后,他(她)基于现场的判断,认为需要在现有沉积物的基础上,添加少量的蜂蜡,利用蜂蜡将这些松散的沉积物有效地粘合起来,从而制造出足以在杰克大叔巡查时被迅速判定为无法修复的堵塞效果。”
我刻意放缓了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强调着这种操作方式的特殊性:“这种 就地评估的制造故障模式,存在着两个对于远程策划者而言,几乎无法逾越的客观障碍。”
“第一,沉积物状态的高度不确定性与不可预测性。 取暖器油路管道内沉积物的积累速度、具体分布形态和堵塞倾向,受到该小屋近期的使用频率、所使用的燃油批次质量、环境温度湿度、乃至上一次彻底清理后的累计燃烧时长等多种变量的复杂影响,始终处于一个难以精确量化的变化过程中。一位顾问,在十一月前来踩点时观察到的管道状态,根本无法准确推算出案发当天下午,那条特定管道内部沉积物的具体厚度和密度。如果这真的是由一位远程顾问精心策划的方案,为了确保计划百分之百的成功率,更稳妥的做法,应该是直接制作一个与管道狭窄处内径完全一致的实心的蜡柱或蜡块带到现场进行堵塞。”
“第二,也是更具决定性的一环,关于杰克大叔日常巡查时间,每天下午4点左右杰克大叔会开始巡查。因此,制造3号小屋故障的理想,甚至可以说是唯一有效的时间窗口,变得非常狭窄且要求极度精准:它必须发生在昨天下午,大致在中午到4点之间,亚历克斯离开小屋之后到回到小屋之前,而且因为得是亚历克斯回到3号小屋之前,甚至得在4点的再之前。”
我在这里做了一个明显的停顿,“而根据我们所有人,我,欧文,莉娜,乃至杰克大叔本人的共同见证,刘易斯先生,您驾驶车辆抵达锡姆科湖营地的时间,是下午4点15分之后。 因此,您,在时间这个无可辩驳的维度上,完全不具备在那个在唯一正确的时机亲手制造出恰到好处的故障的先决条件。”
刘易斯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骼和力气,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瘫坐回那张柔软的沙发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那张之前因为激动、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绷紧的脸,刹那间松弛了下来。
“谢天谢地…”他的声音沙哑,反复喃喃着,“谢谢你,我以为这次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心神与气力,将依然有些颤抖的脸埋进了掌心之中,只剩下宽阔的肩膀在不受控制地微微起伏着。
刘易斯如释重负的喘息声还在沉闷的空气里微微发颤,另一种更为尖锐的紧张感已悄然取而代之。那台老旧的取暖器仿佛感知到了这情绪的转换,炉膛里燃烧的煤油偶尔发出一两声异常响亮的噼啪爆鸣,飞溅的火星在防护网后明灭不定。
莎拉猛地从那张她蜷缩了许久的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甚至让她膝上那条厚重的羊毛披肩滑落,堆叠在脚边,她也无暇顾及。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刚刚被洗清嫌疑的杰克、莉娜和刘易斯。
“在依次排除了杰克大叔、莉娜以及刘易斯先生具备直接完成核心犯罪步骤的可能性之后,”我的声音平稳,继续说道,“下一个需要审视其行为逻辑与客观条件是否吻合的人,是您,莎拉·伊姆托纳女士。”
“这…这太荒谬了…”她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沉稳,带着一丝颤抖。
莎拉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找回那种属于法律顾问的专业与冷静,但声音依旧比平时高了几分贝:“就因为我所在的组织与亚历克斯·范肖的开发计划存在根本性的冲突?就因为我们昨晚在餐桌上进行了非常激烈的辩论?荣妮拉小姐,难道坚守环保理念,依法反对破坏性的开发行为,如今也成了一种杀人动机吗?”
我客观地陈述着可能性,“确实,您所代表的环保组织,其核心目标就是阻止亚历克斯·范肖先生这类开发商,对锡姆科湖这类具有重要生态价值的原始区域进行大规模的商业开发。昨晚的晚餐,您与他之间就他过往项目中的环境违规记录,以及当前收购计划对湖区生态系统的潜在威胁,爆发了立场鲜明的正面冲突。阻止他,保护这片水域,对您而言,这既是职业责任,也可能是一种深植于信念的使命。当常规的法律与舆论途径在面对一个决心坚定的对手时显得缓慢或无力,这种强烈的信念感,在某些极端情境下,确实有可能变成为采取超越界限手段的诱因。”
“这是毫无根据的污名化!”莎拉激动地反驳,脸颊因情绪激动而泛起了明显的红晕,“我们组织的每一个行动,都公开透明,恪守法律与和平抗议的底线!我们追求的是通过公众教育和政策游说来实现可持续的改变,绝不是……绝不是你暗示的这种暴力行径!”
“那么,让我们暂且将动机的争议搁置一旁,回归到犯罪实施所必须依赖的客观条件上。”我适时地转移了焦点,“我之前已经详细说明,凶手要成功制造那个最终导致亚历克斯死亡的一氧化碳密室,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前提,就是制作并放置那个用于堵塞烟囱的大冰塞。而制作这样一个冰塞,必须使用到专业的工具,就是那台相当有分量的冰钻。”
我的目光扫过房间,注意到杰克大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一工具的必需性。“营地里的冰钻设备,只有两个固定的存放点:杰克大叔日常使用的管理员小屋,以及营地后方那间独立的管理员工具小屋。从杰克大叔随时可能进出的管理员小屋取用他熟悉的工具,风险极高,极易被当场发现。因此,凶手唯一合理的选择,就是从位置相对偏僻、存放备用工具的那间小屋里取用。”
“我和欧文仔细检查过那间工具屋。那个存放着备用冰钻和其他工具的巨大木箱,箱体和厚重的箱盖上原本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的灰尘。然而,在箱盖边缘靠近金属搭扣的位置,我们发现了两个几乎重叠的、略显模糊的右手手掌印,印迹区域的灰尘被完全抹去。根据印迹的形态以及重叠的方式,我推断,这是凶手在打开箱盖以及合上箱盖时,在同一位置所留下的痕迹。”
“这组痕迹,说明了什么?”我将问题抛向在场的众人,目光留意着每个人的反应。
莉娜立刻凝神思考,她栗色的发丝垂落颊边,不太确定地推测:“留在箱子上的是右手的手印……这是不是意味着,打开和关上箱子的人,是一个右撇子?”
“不,莉娜,恰恰相反。”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这组重叠的右手掌印,恰恰指向了一个很高的可能性,凶手,很可能是一个左撇子。”
房间里响起一阵混合着惊讶和困惑的低语。莎拉也明显地愣住了,她原本充满防御姿态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急于理解缘由的专注所取代。
我面向众人,同时用手比划着,“请大家在脑海中重构那个场景:凶手带着冰钻来到湖面,选择了一处冰层厚实的区域。他调节好钻头,紧握冰钻的手柄,将其锋利的螺旋钻头垂直抵在冰面上,然后开始用力向下旋转、施加压力。钻头会缓缓深入冰层,直到穿透。这时,一个圆柱形的冰洞就形成了。然后,把那根大小合适的圆柱形冰塞,从大的冰柱中心完整地取出来,完成一氧化碳密室布置的关键道具就得到了。”
“现在,让我们回到工具屋那个合上箱盖的场景。那台冰钻机器是金属制成的,相当沉重,需要稳定的抓握和一定的力量才能搬运和操作。当凶手带着这台沉重的冰钻返回,然后需要单手将箱盖打开时,他(她)会如何本能地分配双手的任务?对于一个习惯使用右手的右撇子而言,他潜意识里的本能反应会是:用自己更有力、控制力更强的右手,去稳稳地抓握和提起那台沉重的冰钻,而将相对简单的打开箱盖的任务,交给相对不那么常用的、力量和控制精度稍逊的左手。 如此一来,留在那个箱盖上的,就应该是左手的掌印。”
“但是,我们现在在箱盖上清晰看到的,却是右手的掌印。这只能说明,在完成合上箱盖这个动作的瞬间,凶手的右手是空闲的,并且承担了这次发力按压的任务。而他的左手,当时正承担着更为重要,或者更需要稳定性的任务,极大概率,就是正握着那台沉重且需要保持平衡的冰钻。”
我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莎拉身上,“而昨天晚餐时,我就坐在您的斜对面,无意中观察到一个非常自然且持续的细节:莎拉女士,您在用餐的整个过程中,手边那个盛着清水的杯子,自始至终都放置在您的右手侧,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行为,却是证明您是一位习惯使用右手的右撇子的有力证据。”
莎拉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自然垂落的右手,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带着些许茫然的表情。
“此外,”我抛出了另一个基于客观记录的时间线证据,“您之前提到,您在昨天下午前来营地的路上,大约两点左右,在阿贾克斯市的市中心区域,收到了一张罚单。从阿贾克斯市区驱车到我们所在的锡姆科湖营地,需要至少接近两个小时的车程。这意味着,您最早可能抵达营地的时间,也必然是在下午四点左右,这一点,与杰克大叔下午在湖边初次见到您,以及我们大家之后在营地相遇的时间点是完全吻合的。”
我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然而,制造3号小屋取暖器故障,从而迫使亚历克斯更换房间的那个关键时间窗口,非常明确,是在下午2点到4点之间,您绝对不可能在下午两点同时出现在快100公里开外的阿贾克斯市中心收到罚单,又分身出现在营地的3号小屋内,完成那需要现场评估、并精准添加蜂蜡以强化堵塞的操作。 这在时间与空间上是根本性的矛盾。”
“因此,无论是从操作工具时留下的暗示左利手习惯的间接证据,还是从时间与地点上存在的无法调和的直接矛盾来看,莎拉·伊姆托纳女士,您也同样不可能是完成这一系列犯罪步骤的凶手。”
随着我的话音最终落下,莎拉脸上那混合着愤怒、紧张、委屈与戒备的复杂表情,一点点地消解、松弛下来。她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有些脱力地重新坐回了沙发里,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用指尖按压着自己的眉心。
房间内,一时间只剩下取暖器那持续不断的低沉的轰鸣声,它似乎成了这空间里唯一还在活跃的存在。然而,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一种近乎真空般的凝滞感弥漫开来。
杰克、莉娜、刘易斯、莎拉,他们的目光,带着残留的惊悸、彻底洗刷嫌疑后的茫然,几乎是无可避免地,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自从返回大本营后,就始终安静地坐在壁炉旁那张扶手椅里,仿佛超脱于所有纷争之外的身影:伊恩·麦克唐纳牧师。
伊恩依旧维持着那端正的坐姿,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一连串激烈指控、辩白与逻辑交锋,都只是与他无关的窗外风雪声。
我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吸入的空气带着煤油和人群聚集后特有的窒闷感。我向前迈了一小步,脚下那块褪色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声音,但木质地板的轻微形变仍发出了几乎难以察觉的吱呀声,在这极致的安静中却显得异常清晰,我直直地望向伊恩。
“伊恩牧师,经过我们之前逐一排除和交叉验证,要完成这场构思近乎完美的犯罪,凶手必须同时满足几个极其苛刻且环环相扣的条件。”我抬起手,开始逐一列举。
“第一,凶手必须在昨晚九点四十分之后,到十点十分亚历克斯回到7号小屋之前的这半个小时关键窗口内,拥有完全无人见证的独立行动时间,用来完成最后致命布置,也就是弄湿毛巾封死窗户,以及处理门闩的冰块,这一点,莎拉女士、刘易斯先生,以及您,伊恩牧师,在九点四十之后都处于独自一人的状态,理论上都存在这个时间空档。而莉娜和杰克大叔,在那个时间段拥有相互印证的不在场证明,可以明确排除。”
“第二,凶手必须身体健康,尤其是双手稳定且灵活,能够熟练操作沉重的冰钻在湖面取材,能够稳健地攀爬梯子,并最终将那个形状规整、颇有分量的圆柱形冰塞,精准地塞入烟囱管道的特定深度。这一点,杰克大叔因为导致双手颤抖的关节炎,从根本上被排除在外。”
“第三,凶手必须在昨天下午四点之前,也就是在杰克大叔开始日常巡查之前,有机会进入3号小屋,检查取暖器油路管道内部的具体沉积状况,并依据现场评估,当场添加适量的蜂蜡来强化堵塞,制造出那个迫使亚历克斯换房的故障。这一点,刘易斯先生和莎拉女士,一个因抵达时间过晚而被杰克目睹,一个应该有被开罚单的记录,都不具备作案的时间与空间条件,可以排除。”
“第四,”我的语气不自觉地加重,目光紧紧锁住伊恩那双一直安静地放在膝盖上的手,“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左撇子。这一点,莎拉女士用餐时的习惯和工具屋箱盖上的掌印逻辑,已证明她是右撇子,可以排除。而欧文……他日常的行为模式也明确显示是右利手。”
“没想到,”欧文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语调平平,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意味,“你还真把我从头到尾,都放在你的嫌疑人名单里。”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读他这句话里蕴含的究竟是嘲讽,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只能强迫自己忽略掉耳根隐隐升起的不合时宜的烫意,将所有注意力打回伊恩身上。“综上所述,能够完美地满足所有这些严苛条件的,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您,伊恩·麦克唐纳牧师。”
房间里响起一阵混杂着惊愕的抽气声。莉娜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极大。杰克大叔猛地向前倾身,脸上纵横的皱纹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困惑而扭曲在一起。莎拉和刘易斯则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关于您是左撇子这一点,”我继续推进,“昨晚晚餐时,我恰好坐在您的右侧。在用餐过程中,您握持餐具的手肘,曾不小心地碰撞到我的左臂。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您是用右手握着叉子,停留在餐盘上方,那么你的左手则操控着餐刀。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会下意识地使用自己更有力的惯用手去拿着餐刀。所以,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您是一位左撇子。”
伊恩依旧维持着那个近乎雕像般的坐姿,脸上那副仿佛永恒不变的表情面具,此刻依然没有出现明显的裂痕,但他那双一直摊放在膝盖上的手,其中左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向掌心蜷缩了一下。
“至于您为什么一定要选择用弄湿毛巾这种看似迂回的方式,来达成让窗户结冰的目的,”我继续分析着他行为背后可能隐藏的逻辑,“这很可能是因为一个非常实际的原因,您并没有随身携带便携式的水杯或任何可以方便盛水的容器。前来此地度假的客人,像我和欧文,像亚历克斯,莎拉和刘易斯,大多都会自带保温杯或水壶。但您不同,您是这个社区的牧师,是这里的常客,时常过来帮忙或小住,很可能觉得使用营地大木屋里提供的公共杯具就已足够,并没有准备需要随身携带的个人水具。而且,昨晚大约九点四十多分,我和莉娜在从管理员小屋返回大本营的雪径上遇到您时,也特别注意到,您的手上是空着的,并没有拿着任何可以用来盛装液体的器物。所以,当您需要水来执行封窗步骤时,您只能就地取材,利用7号小屋里现成的那条标配的棉质毛巾,作为吸水和转移水分的工具。”
我完成了所有逻辑链条的拼接,将最后的结论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因此,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您,伊恩牧师,在昨晚九点四十分之后,利用那段无人注意的空白时间,悄然潜入已然空置的7号小屋,用毛巾浸透冷水,仔细地将水痕涂抹在窗户的关键结合处,将其彻底冻死,并很可能同时处理了门闩下的冰块。之后,在十点十分亚历克斯回来之前,您已经悄然离去。而那个最终导致一氧化碳积聚的致命冰塞,您很可能在此之前的某个更早的时间点,比如说出去查看发电机的时候,就已经放置妥当了。”
伊恩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那双蓝灰色眼睛,此刻却像两口干涸了所有情感的枯井,深邃且空洞,没有任何光彩,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最终,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仿佛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然后,他用一种异常干涩沙哑,仿佛从破碎风箱里挤出来的嗓音,承认了:
杰克大叔像是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前跨了半步,脸上交织着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老朋友……你难道这是为了我……为了保住这片营地,为了我们……我们信仰的那些……?”
我看着杰克,心中不忍,却不得不亲手戳破这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幻想:“杰克大叔,他并不是为了您。他甚至可能……计划将最终的嫌疑,引向您。请您仔细想想,如果不是您恰好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这个铁一般的身体条件將您排除,那么,满足所有条件的人,以及最符合的人选,不就是您了吗?伊恩牧师他...他甚至不知道您被关节炎折磨到如此地步。一个对您日夜承受的痛苦都毫不知情,或者说……毫不在意的人,怎么可能是真心为了您、或者为了您所虔诚信仰的那些古老传统呢?”
伊恩深深地地低下了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垂落,完全遮住了他的表情。他抬起那只此刻微微颤抖着的左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从指缝间闷闷地、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带着一种彻底崩溃后的虚无与绝望:
“他,亚历克斯……他不知道从哪里查到了……我私自挪用教堂捐款,去填补我弟弟生意亏空的事情,他威胁我说不仅要告发我,让我身败名裂,还要……还要让我在那个我奉献了几乎一生的教堂里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我不能……我不能失去这一切,我一直在祈祷,日夜不停地恳求主的宽恕和指引。我甚至……甚至希望那传说中的自然之灵,能再次显现……把他带走。可是,没有回应,始终……没有人回应我……没有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被手掌压抑住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
就在这时,屋外原本只有风雪肆虐呼啸的单一声响,被一阵突兀的由远及近的、混杂着沉重靴子粗暴踩踏压实积雪的嘎吱声和模糊却严厉的人声指令所打破。那声音迅速逼近,划破了大本营木屋的寂静。
还没等屋内的人完全从伊恩那令人心惊的认罪和自白中回过神来,那扇厚重的的木门猛地被人从外面用巨大的力量砰地一声撞开!
裹挟着密集雪片的狂风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温暖的室内,令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门口,赫然出现了几名穿着厚实警用冬季制服的魁梧身影。
为首的一名警官,看起来四十多岁年纪,脸颊被严寒冻得通红发紫,但眼神锐利,他迅速而专业地扫视了一圈屋内如同定格画面般的情景,目光在瘫坐在椅子上以手掩面的伊恩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我们这些目瞪口呆的旁观者。
“安大略省警察!我是麦格雷戈警探!”他的声音洪亮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们接到报警,关于锡姆科湖营地发生的一起可疑死亡事件。刚刚在门外,我们似乎听到了……”
他的话语在这里有一个战术性的停顿,意图明确,不需要说完。他的两名下属已经默契地带着戒备的姿态向前移动,沉稳而坚定地靠近了那个仿佛已经被抽走灵魂的伊恩·麦克唐纳。
故事的终章,就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夹杂着冰雪与官方力量的混乱中,缓缓地,沉重地落下了帷幕。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锡姆科湖那片辽阔的曾覆盖着厚厚冰壳的湖面,连同岸边那些静静矗立的小木屋,以及其间发生的一切惊心动魄与人性纠葛,都随着车轮的滚动,在车窗外逐渐缩小,最终模糊成后视镜里一片被暮色笼罩的剪影。
欧文稳稳地驾驶着那辆租来的灰色起亚,沿着来时被清扫干净但仍有些湿滑的公路,朝着多伦多的方向驶去。车窗外,是迅速沉沦的冬日黄昏,天际线处还残留着一抹模糊的如同被稀释过的橘红色霞光,与逐渐加深的靛蓝色天空交织在一起。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界的寒冷。我蜷在副驾驶座里,腿上摊着那本《美好的私密之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目光却并未聚焦在埃勒里·奎因精妙的推理上,结案后的松弛感,混杂着未尽疑问的好奇,在静谧的车厢里悄然弥漫。
我转过头,视线落在欧文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上,“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那天下午,就是我们去冰钓之后,你一个人消失的那段时间,到底去哪儿了?”
欧文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目光牢牢锁在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暮色里,不敢偏移分毫,“就……随便走了走,看看……周围的环境。”
车厢里只剩下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我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
他似乎终于抵不过这无声的压力,或者说,是某种更内在的驱动力让他开了口:“想找个,视野好点的地方。晚上……看星星。我还特意回了趟停车场,开了车载广播想听天气预报,结果信号差得很,全是杂音,什么也听不清。”
他悄悄吐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又极轻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还好,晚上云散了。”
他的耳根,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廓尖端开始,迅速蔓延开一片清晰的绯红,那颜色一路向下,隐没在他深色毛衣的领口里。
“哦?”我拖长了尾音,目光从他通红的耳廓移回到手中的书页,恰好读到奎因用那种了然于胸的语气反问嫌疑人。那句话仿佛自带语音,我下意识地跟着轻声读了出来:“‘是这样吗?’”
“啊?”欧文猛地侧过头,极其迅速地瞥了我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慌乱的波动,“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混淆了现实与文字,有些尴尬地晃了晃手中的书,“没什么,是奎因在问话。我不小心读出来了。”
此刻,书页上的铅字正清晰地印着奎因通过层层条件的筛滤,最终将嫌疑锁定在真正的凶手身上的段落。
我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本,仿佛也为书中的案件画上了休止符,书中的真凶在那最后的段落里,同样简短地承认了罪行。
“所以,”我重新开口,将书本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转头看向窗外。夜色已然浓重,远山只剩下起伏的黑色剪影,偶尔有零星农舍的灯火,一闪而过。“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对观测星座有这么……执着的热情。”
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我和欧文的倒影,他的侧脸在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朦胧。
“不过,”我承认道,声音轻了些,“在湖边那样空旷的地方,没有光害,猎户座确实,比在城市里看到的要清晰很多,也亮得多。”
“嗯。”驾驶座传来他低低的回应。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蜿蜒的道路,仿佛在衡量接下来的话语。
“如果,”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也更清晰了些,“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再去找个合适的地方……”
他的声音融入车厢的暖意和行驶的噪音里,却奇异地清晰。我依然望着窗外,玻璃上他的倒影似乎也正看向我这边。
“好啊,”我应道,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像在讨论一个普通的周末计划,“那得顺便再找个能钓鱼的地方。不然,你特意去申请的那张钓鱼牌照,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一周后,晚冬的阳光带着怯生生的寒意,透过经济学导论阶梯教室高大的窗户,在空气中投下斜斜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线下翩跹起舞。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记忆深处那种特有的清亮与活力,轻轻响起在我身旁的空位。我转过头,有些愕然地看见莉娜正端着纸杯咖啡,小心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阳光恰好落在她栗色的长发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发梢随着她放包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身上似乎还带着室外微凉的空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木的香气。
“我选了这门课作为这学期的选修,”她将咖啡杯放在桌面上,解释道,转过脸来看我,嘴角扬起一个熟悉的弧度。
“看起来比化学方程式难对付多了。”她向我这边凑近了一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挑战和恳求交织的光芒,“要是我哪里搞不明白,随时都会来问你的哦,妮拉。你可不能嫌我麻烦。”
“还有啊,”窗外的光线在她眼中跳跃,她笑着补充道,声音放得更轻,像羽毛拂过耳膜,“下次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们再一起去看星星吧。”
她微微歪着头,长发滑过肩头,眼中闪烁着比窗外阳光更亮眼的光泽。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你身边,总会遇到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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