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节气上已过了立秋,但距离“新凉涤暑”的秋高气爽似乎还很遥远,顶着连续四天的高温报警,上周我跑到湖南长沙旅行了一趟,真是差点没被热死。
非要在这大热天跑到湖南的原因无他,就是为了参观湖南博物院的“彼美人兮——两汉罗马时期女性文物展”,这个让我惦念了很久的特展除了有大量来自意大利博物馆联盟的古罗马文物外,还特别安排了从未展出过的曲裾式素纱褝衣和常年只能看复制品的辛追墓T型帛画两件重量级真品。
虽然特展开到10月7日才结束,但就长沙本身的旅游热度和此次展品的珍稀程度,到了中秋、国庆两个假期能不能抢到特展门票都是件没准儿的事,我能想到最稳妥的办法也只能是工作日请假出来看了,因此这次旅行可以不恰当地比作“为了这点醋才包的饺子”。
说回湖南博物院本身,它和我们之前参观过的辽宁省博物馆、湖北省博物馆一样,属于第一批中央地方共建的8家国家级重点博物馆之一(今年五月央地共建博物馆的已经新扩充至15家了),2022年由湖南省博物馆更名为湖南博物院(因此后文会出现以前的旧名称)。目前博物院的常规陈列有两个,一是布展设计别具一格,承担通史展职责的“湖南人——三湘历史文化陈列”,另一个则是让而让湖南博物院真正天下闻名的“长沙马王堆汉墓陈列”。
和隔壁湖北省博物馆言必谈曾侯乙一样,马王堆汉墓考古成果的历史意义之深远、出土文物之珍稀极大推动了博物馆馆藏藏品与展览档次的提升,是湖南博物院当之无愧的绝对主角。
因为这次我还参观了长沙博物馆,有关旅行过程中个人感悟的闲话就留到那篇笔记再叙。这次就让我们直奔主题,从最重要的马王堆汉墓开始吧。
与之前记录过的中国国家博物馆和辽宁省博物馆以通史展为绝对核心不同,今次的“长沙马王堆汉墓陈列”是一个出色的专题展,它的展出逻辑非常优秀,运用“由生入死”层层递进的视角,以轪侯一家三座墓穴的出土文物为小切口,使观众能够一窥西汉初年的历史风貌、社会风俗、贵族礼仪,进而体会两千多年前的人们关于生死的想象和思考。
这是我头一次记录这样的专题展,在参观前我特意阅读了湖南博物院的官方资料、工具书和《马王堆考古手记》等相对平易近人的书籍,并在此基础上对陈列展的内容进行了一定的整合和删节。恰逢马王堆考古发现五十周年之际,今次除了为游览和学习做记录,我也想尽力为读者们做一篇有关马王堆汉墓的粗略介绍,哪怕能有一个人因为我的笔记对马王堆产生了兴趣,对我而言都是一件幸事。湖南博物院的“长沙马王堆汉墓陈列”是我目前最喜欢的考古专题展,希望大家有机会能亲临湖南博物院,在历史的场域之中体验真正的“一眼千年”。
大部分博物馆有关古墓的陈列展览,都是从介绍发掘过程开始的,因为“前因后果”是必须要讲明白的一件事,墓地何时发掘、何地发掘、因何发掘以及具体的考古过程会大大影响考古学家对古墓的预估判断甚至文物本身,特殊的时代背景也能解释一些考古过程中的一些行为。我们需要认识的是,马王堆汉墓发掘于特殊历史时期,不少文物确实因为时代和技术的局限造成了一些无法挽回的影响。
马王堆汉墓地处湖南省长沙市东郊,据《长沙县志》记载,此地是五代时期封为楚王马殷及其家族的墓地,故名“马王堆”。这里早在1951年就被考古学家发现并断代,但没有进行考古发掘。直到1971年,湖南省军区在马王堆山坡下方建造地下医院的时候,这里因塌方外泄了可燃性气体,为了保护文物和基建人员的安全,当时的湖南省博物馆这才对墓葬进行了抢救性挖掘。
在考古发掘的两年间,马王堆一共发现了三座汉墓,按发掘的先后次序将其命名为一、二、三号。最早因为塌方发现的一号墓出土了形制完整、自成体系的漆木器、纺织品、帛画等珍贵文物1000多件,最重要的是发现了一具保存十分完好的汉代女性遗体,她形体完整,全身润泽,皮肤覆盖完整,毛发尚在,指、趾纹路清晰,肌肉尚有弹性,部分关节可以活动,是世界上保存最好的湿尸。
根据出土的“轪侯家丞”封泥、“轪侯家”印记及“妾辛追”印章,考古学家在二三号墓进行挖掘前就推断一号墓的主人是汉初时期轪侯的妻子,名字是辛追(也有一说是避)。
马王堆一号墓令人瞩目的发掘成果,使二号、三号墓的发掘受到空前重视,周恩来总理亲自批示了马王堆二、三号墓的请示报告,其中二号墓由于墓室密封不严,曾多次被盗,椁室已经朽塌,出土文物较少。但最终让考古学家们确定三座汉墓墓主真实身份的,也正是二号墓仅存文物中三枚小巧却十分“证据确凿”的印章。
二号墓出土的印章分别是“轪侯之印”铜印、“长沙丞相”铜印和“利苍”玉印,这一下子就将墓主的爵位、官职和名字都定位的非常精准,二号墓的主人毫无疑问是西汉初期的长沙国丞相、初代轪侯利苍。其中轪侯印和长沙国相印明显是用于随葬的明器,生前使用的原物,应该是留给下一任继续代代相传了。
有趣的是,这些印章的发现还对《汉书》进行了一次勘误。在《史记》和《汉书》中,对轪侯利苍名字的各不相同,一直没法确定哪个才是准确的,利苍印的发现,才最终确定初代轪侯名字的正确写法应是“利苍”或“利仓”,《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的记载是正确的。
据地质和文物鉴定,利苍去世于汉高后二年(前186年),辛追则去世于在汉文帝后元元年(前163年)左右,夫妻去世时间间隔较大,且因年代和朝廷政策相异的问题,夫妻两人的墓葬规格形制也不尽相同,利苍的墓葬规格远远达不到其应享受的标准。
既然一、二号墓的墓主已经确定为利仓、辛追夫妇,那么三号墓的主人又是谁呢?三号墓出土有兵器架与38件兵器,还有长沙国的《驻军图》《车马仪仗图》及12万字帛书,结合尸体分析说明三号墓主人生前应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年轻男性,且很大可能担任过军职。但因为没有发确凿的考古证据,现今有关三号墓主的身份的说法都只是假说猜测,湖南博物院官方采用了可信度较高的假说——三号墓的主人是利苍和辛追的儿子,早逝的二代轪侯利豨。这一假说目前最大的矛盾点在于三号墓主的下葬时间与史书记载利豨的去世时间有三年的差距,虽然连名字都能记错的史书记错生卒年也是常事,但因为没有出土能将墓主身份一锤定音的文物,未来是否会有新的发现来确认这个说法或推翻这个说法,就只有等待了。
现在我们知道了马王堆三处墓葬的主人是西汉初年长沙国的丞相、初代轪侯利苍及其家人,那么在天下初定的西汉乃至后世,轪侯家族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分别又有什么样的地位呢?
虽然同为汉初列侯,但轪侯利苍和名垂青史的酂侯萧何,留侯张良等汉初英杰不同,他并非是汉高祖刘邦分封的列侯,而是在汉惠帝二年因担任长沙国丞相的官职才被封侯的。轪侯家族一系虽然在《史记》和《汉书》都有记载,但记录非常十分简短,涉及利苍本人的更是只有短短几个字。
根据《史记》和《汉书》的记载,利苍的食邑有700户,在汉初至惠帝140余个封侯中仅仅列第120位,毫无疑问是四百年大汉历史中的“小人物”。他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又是因为什么功劳才被封为侯爵,学者们就只能根据马王堆的考古成果和文献记载去进行推测了。
在利苍的二号墓发掘过程中,出土了一件名为“错金铜弩机”的文物,文物本身并不珍奇,但其上“廿三年私工室”的铭文证明这是一件生产于秦王政二十三年的武器,这应当是利苍生前使用过的。结合“利”这一战国时期楚国的贵族姓氏和他的祖籍江夏郡竟陵县(今湖北省天门市),历史学家们推断出,利苍大概率是是楚国贵族的后代,在秦末就参加起义,并因军功官至长沙国丞相。
如果说马王堆汉墓是湖南博物院的主角,那么辛追毫无疑问就是马王堆汉墓的主角。
马王堆汉墓中最引人瞩目的珍贵文物大多出于她的一号墓,就连作为墓主的她本人的遗体也成了考古发现中令人称道的一个奇迹。但比起两千年后的名扬天下,她在活着的时候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历史记录,一号墓中没有任何跟她的身份、生平有关的记载,她确切的生卒年月也无从知晓。她的丈夫利苍还能因为封侯而在史书中留下只言片语,她则完全被隐没在历史的尘烟中,以至于连“辛追”是不是她真正的名字都存在争议。
当马王堆名扬天下后,人们总是认为被历史选中的辛追背负了某种特殊性,便把对她的想象和期待放到了各种故事和文艺作品中。在她的遗体出土后,很快关于她的离奇传言就传的到处都是,“有人参观后说辛追会笑,这其实是因为尸体腹内腐败产生气体,将她的舌头冲出口外。又有人说郭沫若来到长沙时,辛追居然坐起来跟郭沫若说话,她说的话博物馆里所有人都听不懂,只有郭沫若听得懂。辛追请郭沫若吃了陪葬品里的水果,郭沫若当场写了一首诗”。
除了这些当时形成的传言,马王堆考古发现后的几十年里,人们也不断发挥想象还为她编造了许多故事,有人讴歌了她和利苍感人的爱情,有人写下她含泪挥别参军的儿子,更有些离谱的故事直接让汉文帝与她相爱,把她写成了汉景帝的生母。
归根结底,辛追夫人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贵族女子,五十岁那年,她带着对永生的期待和幻想,因为疾病死去,这再正常不过的一幕在漫长的历史中想必发生了无数次。但就因为极少发生的一次历史偶然,她和随她长眠地下的一切恰好寄居于某种时间静止的夹缝之中,在两千年后奇迹般地以一个空前完整的姿态重现在人们眼前,成为了不可复现的奇迹,真是令人唏嘘。
说完了夫妻俩,利苍与辛追的后代们在历史上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记,轪侯家族最终在历史上又中走向了何方呢?根据《史记》和《汉书》记载,轪侯家族一共传承了四代人。
第二代轪侯是利豨,如果按照他是三号墓主人的假说,那么利豨和父亲一样仍在长沙国为官,具体官职不明,但据文物发掘基本可以确定是长沙国掌握一定军权的武官。
第三代轪侯是利彭祖,这一时期吴氏长沙国因无嗣而除国,汉景帝将自己不受宠的儿子刘发封到当时被称作“卑湿贫国”的长沙国。恰巧在这个时间点,利彭祖被调离了长沙,到长安担任了奉常。学者们猜测朝廷是为了让毫无根基的刘氏长沙国能有效开展统治,才清理了轪侯家族这一在当地耕耘了五十多年的地头蛇,把他们调到了中央。此后,轪侯家族也再未回到长沙。
第四代轪侯是利秩,史书记载他担任了东海太守,这是一个地位较为重要的地方官职,可见在一段时期内朝廷对轪侯家族还是信任的。但是好景不长,利秩遇上了对诸侯国重拳出击的的汉武帝,利秩本人在元封元年因为“行过不请,擅发卒兵为卫”获罪,本该斩首,但恰逢大赦(结合年号应该就是武帝泰山封褝的大赦),于是他没有被杀,但是轪国被除国。此后,《汉书》有提过利苍的来孙(六代孙)在宣帝元康四年因为朝廷重新提拔汉初功臣后嗣的诏令而复爵为簪袅,这个爵位和轪侯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本没有登上史书的资格。
自此,利家的后人就完全被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中,再也难觅身影了。
这一部分,我们结合文物来看一看轪侯家族生前的衣食住行,进而一窥汉初楚地贵族的生活风采。作为食邑仅有700户的侯爵,轪侯一家无疑是汉初列侯中的“小角色”,那么他们究竟收入几许,财富如何呢?
根据《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岁率户二百,千户之君则二十万”,按照史料和学者们的粗略估算,轪侯家仅一年合法的田租收入就能购买约12666石粮食(将近34万斤)。此外,三号墓发掘的遣策记载轪侯府里奴仆多达876人,这也完全符合汉代制度要求。要强调的是,这些数字完全是按照法律规定来计算的合法收入,根据长沙国的私铸货币和土地兼并现象,轪侯一家绝对还有无法统计的非法收入存在。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辛追和利豨都去世于汉文帝时期,文帝提倡薄葬,要求贵族不能把金银铜锡等贵金属殉葬。因此马王堆三座汉墓除了官印和兵器外,没有用以殉葬的金银和铜制明器,金饼、铜钱、犀角、玉璧、珍珠、编钟、鼎簋等墓葬常见的珍贵殉葬品均采用了陶土和木质品代替。
初看这些资料的时候,我受到的冲击还是很大的,在习惯以上帝视角俯瞰历史的现代人看来,小小的七百户侯简直再不起眼不过了,但他们积累的财富、生活的奢靡仍然是我们难以想象的。看到这些数字,我多少也理解了封建时代的统治阶级为什么不把奴仆当做人,试想你家里如果每天有800多人侍奉伺候,别说记住所有人的样子,就算哪天少了几个人想必你也不会注意到。这种财富积累和阶级疏离带来的非人性的麻木,也许就是权力对人的异化的开始。
墓葬中的俑,基本可以分为三个类型:镇墓俑、礼仪俑和家居俑,它们也是活人殉葬制的一种较为文明的代替。马王堆出土的各类陪葬俑能让我们更直观地了解轪侯家佣人的具体情况,这里一共出土了近300个木俑,多为家居俑,它们轪侯家家吏和奴婢的替身,等级有序,分工不同,在墓主死去后仍侍奉陪伴着他们。
在众多木俑中最瞩目的就是“冠人”俑,它体形高大,头戴长冠,身穿丝绸长袍,做工精致,鞋底刻有“冠人”二字。出土时,背后还跟随着几十个彩绘木俑,可见其身份等级较高,应该是墓主人的家庭总管,也是众奴婢之长。
为主人提供娱乐的歌舞俑也必不可少,墓中竹简甚至清晰记载了这支“墓中歌舞团”的分工和家乡所在,其中既有河北河间人,也有河南郑人,还有本地楚人,可见这些俑是以轪侯家真正的歌舞团为蓝本制作的。辛追墓出土的3件歌俑均为跪姿,身着长袍,头盘髻,跽坐,似乎正在歌唱婉转悦耳的曲调;舞俑身着短褂长裙,头梳垂云髻,小颈细腰,体态轻盈,伴随着歌声翩翩起舞。
接下来,我们就从马王堆出土的其他珍稀文物,看看辛追的衣食住行吧。
说到衣,马王堆辛追墓出土的多件服装文物历史之久远、状态之完好、技巧之高超举世少有,是参观湖南博物院最不能错过的内容,其中最有名、最珍贵的明星展品就是素纱褝衣。
马王堆辛追墓出土的素纱褝(dan)衣一共有两件,一件为直裾,另一件为曲裾,今次我有幸都看到了。所谓素纱褝衣,顾名思义,素纱指的是没有染色的纱,褝衣指的是没有衬里的衣服,“褝”可引申为单层、薄、轻等意思。目前湖南博物院的展示牌直接将文物名标记为“单衣”,应该是为了方便大众认识、了解这件文物,防止因为形近字将其与“禅(chan)衣”相混淆,曲解了文物的实际作用,大部分文件和考古学书籍中,它的名字仍然是“褝衣”或“襌衣”。
素纱褝衣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轻如蝉翼。其中,常规陈列展出的直裾素纱褝衣,长128厘米、两袖通长190厘米,而重量却只有49克,是国家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之一。
而另一件曲裾素纱褝衣,在工艺上相对更高超,它衣长160厘米,通袖长195厘米,比直裾的那件更长、更宽,但重量却比直裾素纱褝衣还轻了1克,仅有48克。这件曲裾素纱褝衣为避免受到强光影响长期保存在库房,从未对公众展出过,今次的“彼美人兮——两汉罗马时期女性文物展”是它首次在公众面前出现。曲裾素纱褝衣是世界上现存年代最早、保存最完整、制作工艺最精、最轻薄的一件衣服。在博物馆一次能看到两件褝衣的机会自马王堆发掘以来五十年也就这么一次,如果近期要来湖南旅行的话,千万不要错过。
如此轻薄的衣服是在什么场景下穿着的呢?学者们只能从文献中寻找答案。
幸运的是,褝衣在史书上出现的频率并不低。《诗经·郑风·丰》中就记载有“裳锦襞裳,衣锦襞衣”,《汉书》也有江充初见汉武帝时“充纱縠褝衣,曲裾后垂交输,冠纚褝步摇冠,飞翮之缨”的记载。按史书记载或常识推理,素纱褝衣应该是套在色彩艳丽的丝绵袍外的服饰。它能使丝绵袍上华丽的花纹多一分欲露又掩的朦胧之美,不仅增强了衣饰的层次感,更衬托出锦衣的华美与尊贵。这有着轻柔和飘逸质感的纱衣,若穿在女子身上,迎风而立,徐步而行,飘然若飞,能尽显女性的柔美,哪怕江充以男子身份穿着,也让汉武帝觉得容貌气派,如神仙中人。当然,文献记载毕竟不是实证,也有些学者认为素纱褝衣的大小套在锦袍外过于困难,应是一件单纯的明器或是性感内衣。
素纱褝衣之所以如此轻薄,是因为它的材料很轻,这两件“轻若烟雾,薄如蝉翼”的褝衣如果除去袖口和领口,重量只有25克左右,折叠后甚至可以放入火柴盒中。其上一根长900米的丝才约1克重,每平方米纱料仅重15.4克。可以说素纱褝衣的背后隐藏的是古人从蚕种到蚕茧,从缫丝到织造,对每一个环节的精益求精,它们穿越了两千年的时光,向我们展示了汉初养蚕缫丝、织造工艺的最高水平。
有趣的是,湖南博物院曾拜托南京云锦研究所等单位制作素纱褝衣的复制品,但是无论怎样制作,重量就是超过原件很多。最后发现问题出在蚕丝上,因为几千年以来工艺和工业的发展,蚕进化了,体型比以前的大许多,吐出来的丝也明显要粗、重,所以织成的衣物重量也就重了。于是专家们着手研究一种特殊的食料喂养蚕,从养蚕开始介入,历经13年终于制出了重量49.5克的仿品。
除了素纱褝衣,陈列中还展示了辛追墓出土的印花敷彩纱丝绵袍、朱红菱形纹罗丝绵袍、手套、绢袜、丝履等衣物。印花敷彩纱丝绵袍是迄今发现最早的印花与彩绘相结合的丝织品,是工匠们在印好枝蔓后,再用手工把各种颜色一笔笔描绘上去制成的,反映出汉代印染加工技术的高超。
而辛追的鞋袜尺寸则证体现她的脚是天然的,没有经过缠足,证明了汉代妇女还没有缠足的习惯。这一陋习应该是始于五代,在宋元时期开始蔚然成风。
此外,三号墓还出土了一件漆纚纱冠,应是墓主人生前的官帽,这是我国迄今所见最早的乌纱帽实物,因为纱冠价值极高,又不易保存,需要藏在库房里,也从未对公众展示过,期待以后有机会看到。
除了已经成型的衣物,马王堆出土的绣品也非常多,比较典型的是黄色对鸟菱纹绮地“乘云绣”,匠人们用朱红、棕红、橄榄绿等色丝线在绮地上绣出了满天飞卷的流云,以及云中隐约露头的凤鸟,又将菱形花纹用作凤鸟的眼眶,以突出其眼球里的神光,寓意“凤鸟乘云”,具有吉祥寓意。
食的方面,马王堆汉墓中出土了大量的食物陪葬品,在主食方面有稻谷、小麦、大麦、黍、粟、大豆、赤豆等实物多达11袋,水果有青梅、杨梅、梨子、枣子、柿子、橙子、甜瓜等20多种,蔬菜有芋、姜、笋、藕、菱角、冬葵、芥菜等。还有一个特别的故事,考古人员当时掀开漆鼎的盖子,看到里面完好无损地保存了藕,但这些藕早就腐坏、氧化了,只是在墓中保持了原来的形态,一动就立马变成粉末,地质学家也借这些藕的存在证明了长沙地区自古到今都没有很剧烈的地质运动。
除了出土这些素食,还有大量的肉食。经过动物学家鉴定,其中哺乳动物有黄牛、绵羊、猪、狗、马、兔、梅花鹿等,禽类有鸡、野鸭、雁、鹧鸪、鹤、天鹅、斑鸠、鹬、鸳鸯竹鸡、鹊、麻雀等,鱼类有鲤鱼、鲫鱼、鳜鱼、鱼、刺鳊鱼等。其中狗的骨骼较多,可见当时有食狗肉的风俗,也许辛追还特别喜欢吃狗肉。有了食物,当然也不能少了酒,一号墓的竹简中记载陪葬中有白酒二资,温酒二资,肋酒二资,米酒二资,可惜两千年过去都早已干涸了。
提到饮食,当然离不开承载它们的器皿。作为楚地特色浓郁的墓葬,马王堆出土了490余件漆器,食器、酒器、盥洗器、妆器、日用杂器等应有尽有,它们都是明器,日常生活里并没有使用过,历经两千年岁月依旧锃亮鲜艳、光洁如新。
漆器工艺从战国时期开始蓬勃发展,到了汉代已经比较成熟。其主要制法是将漆树的一种分泌物——生漆脱水后制成黏稠状流体的熟漆,利用漆醇在加热的条件下发生化学反应和耐酸、耐碱、耐热、防腐和绝缘的特性,为器物上形成一层保护膜。如果将漆、桐油和各种颜料混成油彩,就能在器物上绘出各种花纹图案。
“轪侯家”云龙纹大漆盘,三号墓出土,盘内髹红漆,外黑漆,内外壁和口沿均黑漆上朱绘几何鸟头纹;盘内黑漆上绘朱、灰绿二色云龙纹,以旋涡纹组成龙的须角和鳞爪。外底黑漆上朱书“轪侯家”,色彩有明有暗,十分协调。整个器物光亮如新,纹饰清秀华美,是西汉前期漆器的代表性作品。古人沐浴常用稷梁之潘汁(淘米水),需要承接沐浴弃水的大盘,作为盛水器,它可用于洗发,也可兼作沐浴盛水之用。
“君幸食”狸猫纹漆食盘,共出土了30件,形制相同,纹饰相似。在马王堆出土的很多漆器都有“君幸食”“君幸酒”的文字,师古曰:幸者,可庆幸也,这即是古代人表示“请您吃得开心”“请您喝得开心”的招待语,文字的不同也让人一下就能分辨出面前的器具究竟是吃饭的还是喝酒的。
漆食盘为旋木胎,其上绘有“狸猫纹”,猫用红漆单线勾勒,朱绘耳、须、口、眼、爪、牙和柔毛,特别突出了猫大睁的双眼和长尾巴,形象颇为生动,十分可爱,这也是是我国所见最早的猫属动物视觉图像资料。
最后介绍的是我国到目前为止发现的第一件完整的博具——黑漆朱绘六博具,这是用来对弈、赌博、玩乐的器具。
这件博具盒上锥画着飞鸟、云气和几何花纹,器皿中有12枚长方体象牙棋子,6黑6白,还有42根像筷子一样的长短筹码及环首小刀、木削、木锛等工具。最显眼的是一枚木质骰子,其为球形18面体,其中16面分别刻有一个数字,另两面分别刻着“骄”和“妻畏”,大概是赢和输的意思,都是阴刻篆体。博戏具体的玩法有很多假说,但以现有的资料还没有办法研究透彻。
除了上述文物外,双层九子漆奁、狩猎纹锥画漆奁、云纹漆鼎、云鸟纹漆钫等漆器都特别值得一看。此外,辛追墓还出土了药枕、香囊、二十五弦瑟、竽、竹笛、竹熏罩、发擿等生活用品,不少文物的出土完全改变了我们对汉代人日常生活的认识,湖南博物院对辛追生前如何使用这些文物化妆、沐浴、熏香、欣赏音乐、享受生活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可惜文章的篇幅实在有限,后面还有更重要的内容,大家想了解的话还是自己去博物馆看看吧。
除了这些器具,马王堆三号墓出土文物中最为珍贵的文物就是帛画、帛书和竹简,其涉猎范围囊括哲学、天文、医学、史学,杂书图籍也应有尽有。《老子》甲乙本、《周易》等汉代文本和流传至今的版本有明显出入,可见文献古籍在千年流传中的迭变。而《战国纵横家书》《春秋事语》《战国策》这些西汉早期的战国史料文本中甚至有很多《史记》中没有记载的内容,也许是司马迁都不曾掌握的珍贵史料。帛画方面《地形图》《城邑图》《驻军图》都直观地向后世的人们展现了古长沙国的山川形胜、城墙建筑、军备情况,《引导图》则展示了一种汉代的保健方式,令人啧啧称奇。
在前面介绍的文物中,我们认识到辛追——一个生活在汉代初年的贵族女子如何享受生活,进而能够了解当时的人们怎样理解和享受生命,可是面对死亡,两千年前的汉朝人又有什么样的认识、幻想甚至期待呢?辛追的四重套棺跨越了两千年,似乎就是为了给我们一个答案。
人类并非生来就知道世界的运作逻辑。如今现代人对个人的生死、国家的兴衰的认识都是经过先哲们上千年的探索才形成、固化的。在触摸真实的世界之前,人们只能通过想象来认识世界的诞生原因与运转规则,猜测自己逝去后将去向何方,这些想象产生的神话,就是文明最浪漫的基石。
马王堆一号墓棺室内放置了四重漆棺,全部都是我国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它们紧密套合,息息相关。套棺由外到内分别为黑漆素棺、黑地彩绘漆棺、朱地彩绘漆棺、锦饰内棺组成,著名的T型帛画就覆盖在最内层的锦饰内棺之上。它们共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叙事逻辑,象征了墓主灵魂由黑暗空间到天国仙府的穿越之旅,内容奇幻、风格烂漫,具有浓郁的楚文化色彩。
关于“四套棺”的叙事其实有很多种不同说法,只是两千年过去,在没有证据和文献的情况下在浩瀚的可能性中去摸索还原这个唯一,实在太难。《马王堆考古手记》一书中引用了多个学者的解释方法,其中共通之处不少,但解释逻辑也有相异。这里我们主要引用和博物馆展示逻辑相近的巫鸿先生的假说,结合文物来记录一下马王堆这最浪漫的“千年一梦”。
套棺的第一重是黑漆素棺,我没有拍下它的照片,是因为它毫无花纹且过于巨大,还是复制品。它有近3米长,1.5米宽,棺外全身黑漆,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非常沉闷,黑色的象征意味很明显,在汉代,黑色与北方、阴、长夜、水和地下相关,而这一切概念又都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与黑漆漆的外棺对比,里面的三层棺材都是极其精美且富有纹饰的,这说明精美绝伦的三层内棺一开始就不是设计给外人看的。对那些参加葬礼或旁观的人来说,这最外一重的漆黑棺木就是他们唯一所能看到的物件,庄重的黑色意味着把死者与生者永远分开的死亡,而在这层棺材将生者与死者的世界隔离开来后,内部循序渐进的叙事设计才能发挥效用。
套棺的第二重是黑地彩绘漆棺,棺外的基本颜色也是黑色。它象征着死后世界,辛追的灵魂经历第一层棺材的生死隔离后,便来到了这里。棺材的黑地上漆绘有云纹和110多个栩栩如生的神怪动物形象,就像一幅展开的连环画,描绘出一个四处流云漫卷,神秘逍遥的地下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怪神吞蛇、仙鹤啄蛇、仙人降豹和赤豹伏地等许多神怪形象,其中出现最多的是一种似羊非羊、似虎非虎、头上长角、身上有尾的怪兽或怪神。它之所以总是以手里抓着蛇或嘴里咬着蛇的姿态出现,也许是因为古人认为蛇对墓中的尸体有着极大的危害,绘画上的这些怪神应该是辛追的“保护者”,使她的灵魂不被侵扰,肉身不被损坏。
黑地彩绘漆棺上所描绘的神怪变化多端,营造出的世界十分浪漫,不得不让人惊叹汉代工匠丰富的想象力和熟练的技法,是我国漆器工艺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
套棺的第三重是朱地彩绘漆棺,通体内外皆髹朱漆,颜色鲜丽、画面祥和,闪耀着红日股的光芒,红色象征着太阳、南方、生命和不死,棺盖上是二龙二虎相斗,二龙头相向,龙身各向两侧盘绕;两虎相背于二龙之中,像是分别攀附于龙头之下,张口吞龙身。
在漆棺头挡和侧面部分上描绘的是昆仑山,山间绘有象征祥瑞的青龙、白虎、朱雀、神鹿和仙人,墓主人和它们一同登上了昆仑仙山。它代表的是辛追的灵魂穿越了黑地彩绘漆棺所表达的黑暗空间和地下世界,飞升到祥和的人间仙境。
在套棺的第三重和第四重之间,是天下闻名的辛追墓T型帛画,遣册中称它为“非衣”,是用于引魂升天的。
它画幅全长205厘米,原本应是鲜艳的红色,目前已经褪色。在出殡时,人们用一根竹竿将它高高地挑起,举在出葬队伍的最前面,入葬时将它覆盖在内棺上,作为墓主灵魂升天的媒介。它的真品已经多年未展出,长期只在常设展展出复制品,但还是得益于“彼美人兮”,我有幸得以一观真品的风采,因为帛画类文物对光线敏感的原因,馆方的展出环境比较昏暗,拍照的效果特别差,真的推荐大家亲自去看看,或是欣赏官方拍摄的高清大图。
居于画面正中央位置的是人间部分,其中最醒目位置的老妇人就是辛追。她锦衣华服,手持拐杖缓缓西行,身后跟着三个面容姣好的侍女,面前两个男子(也许是汉代方士)跪地迎接,脚下华丽的帷幔下是她的家人,正摆放着各类祭祀供品悲痛地悼念她。
在画面的上方,是她即将要去往的天上世界,这里画有天厥——也就是天门,有明显的汉阙特征。厥顶上踞着双豹,门边有神人把守,似乎在等着老妇人进来。帛画顶端披发而坐的人首蛇身的神怪是人们想象中的天国主宰,人首蛇身是中国传统神话中一个很著名的形象,最为典型的就是女娲、伏羲,也有人说这里出现的是“烛龙”,能呼风唤雨,掌管四季昼夜的交替。
神怪的左右两边分别是日月的象征。画的左侧有一轮红日,里面有一只金乌,红日下面的扶桑树上有八个小太阳,这似乎正符合后羿射日的传说,但是对照传说似乎少了一个太阳。有学者将整个帛画解释为阴间世界,所以这里的九日是后羿射下落入阴间的九个,剩余的一个还挂在阳间,称为“九阳代烛”,对应“十日代出”。画面左上角有弯月、蟾蜍和玉免,月下有坐在飞龙翅膀上的女子,也许是跟后羿射日呼应的嫦娥奔月的故事。
帛画的底端是人们想象的地下世界,这里有两条交叉的大鳌鱼,相传它摆尾就会造成地震,鱼上有一个裸背大力士,他在支撑着地壳。两边各有一只乌龟,其上还站着猫头鹰,似乎在守护着死者。《楚辞·天问》中写的“鸱龟曳衔,鲧何听焉”,引用了鲧禹治水的传说。鲧是大禹的父亲,鸱龟劝鲧去盗息壤治水,因此有专家认为这个地下的大力士就是鲧。这些绘画可能跟南方湿润有关,画在此处庇佑墓葬不被水侵害。
T形帛画安放的位置在锦饰内棺之上,可以被想象成一个“门帘”,它的形状也同时对应着辛追肉身。巫鸿先生认为,T形帛画、锦饰内棺和辛肉身三者应该是一体的,合称为“柩”——《礼记》写“在床曰尸,在棺曰柩”,也就是说遗体在装验前叫“尸”,进人棺材内则称为“柩”。
在汉代,佛教的来生观念还并未流传到中国,主流的认识还是认为这幅画表达的是在历经前两重棺椁表达的叙事地点后,象征了辛追羽化登仙的过程。虽然这种说法仍有争议,我们不能断定,帛画上部就一定代表仙境、天宫,她的灵魂进人这个世界也不一定代表升仙,但至少它象征了辛追进入了与已故之人再相逢的空间。看到它,我们就可以感受到古人对天国的想象和永生的追求。
套棺的第四重是锦饰漆棺,也是直接装殓辛追夫人遗体的内棺。棺内髹朱漆,棺外黑漆,在棺的盖板和四壁上,还有树纹铺绒绣和羽毛贴花绢装饰。在棺外贴丝织品做装饰的现象,之前只见于史书记载,这次是迄今唯一次发现实物资料。
原本在盖板和四壁板上分别粘贴一层带菱形勾连纹的贴毛锦,但由于是孤品,一般不拿出来展览。湖南博物院本来想做复制品贴在棺上展览,但因为找不到类似的纤细的羽毛材料,最终作罢。而之所以粘贴贴毛锦,是因为在西汉人们认为凡人要成仙,必须经过羽化的阶段,这一流程实际就是给内棺穿上羽衣,象征墓主人能在羽衣的协助下到达不死仙境。
当你跟随着博物馆的引领,了解了辛追的身份,知道了她一家人的故事,看到了她生前的钟鸣鼎食,服装秀丽,欣赏了她死后的四层漆棺,千年一梦。那么,跟随着最后的引导,游客们将带着对这她的一切幻想、体悟和感性认知,从三楼走向一楼,观瞻整个展览的最后一件文物——她本人。
在观瞻辛追夫人遗体的时候不允许拍照,附近不远处博物馆有展示一些为什么辛追夫人能够肉身不腐的分析——这件事情似乎还没有完全的定论。
遗体附近有很多观众,大人小孩都很吵闹,灯光昏暗中我隔着玻璃窗向下遥望,她安详地躺在那里,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狰狞。我看着她的遗体发呆,内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如今距离她生命终结的那一瞬间,已经过去了两千一百九十二年,她本该和千千万万人一样腐败到什么都不剩了,可她依旧躺在那里,化为了时间、历史和祖先这些定义存在的最好证明,站在上方的我似乎能透过她的遗体凝视历史的本身。
“在科学成为世界的主流之前,人们多么渴望触及永恒,浪漫地幻想着真的有一个不老不死的乐园存在,但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想象。”人们害怕死亡,就创造了永生、涅槃、来世,这些神话的存在,“久而久之,相信神话的人,也就站在了死生之外”。
想来,如果人的灵魂真的存在,如今的辛追也不会因为被博物馆的游客包围而感到呱噪和打扰吧。她的灵魂早已像四套棺和T形帛画表达的那样,越过生与死、客观腐烂与主观永恒这道界限,带着明器的象征意义,一同去了那个看不见的永恒之地。
到这里,马王堆常规陈列的内容就基本结束了,因为篇幅原因我放弃了非常非常多值得一说的文物,除了前面的漆器外还有三号墓的T型帛画、云龙纹漆屏风、《车马仪仗图》等等,马王堆真的是太灿烂、浪漫且精彩了,哪怕一周过去,回想起这次参观我仍感到有些恍惚,非常庆幸自己请了这个假。
“湖南人——三湘历史文化陈列” 是一个反映了湖南区域文明发展进程的通史性基本陈列,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通史展”,但它采用了完全不同的布展逻辑,不再以朝代更迭为主要脉络,而是围绕是“湖南人”自身创造湖南区域历史、积累湖南区域文明的过程,从人类史的角度来展示湖南的历史。
陈列由五部分构成,第一部分“家园” 着重解答“湖南人生活的自然环境与发展轮廓是什么样的”;第二部分“我从哪里来”展示“这里生活着一群什么样的人,现在的湖南人是如何形成的”第三部分“洞庭鱼米乡”诠释“湖南人是如何获取生活资源的”;第四部分“生活的足迹”展示了湖南人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生活状况以及相关生活习俗;第五部分“湘魂”最后提炼总结出湖南人的精神气质是什么。五部分层层递进,彼此融为一体,是一次新颖的、可贵的尝试。
但就我个人的观展体验而言,“湖南人”最大的缺陷正是它所打破的桎梏,不以王朝更迭为主轴代表着历史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政治对人们施加的影响在这个常设展里是缺位的。大部分馆藏历史文物难以用目前的展览逻辑进行完全分类和归位,不同各区域的展品年代跨越过大也不利于人们感知工艺、审美和社会制度的进步,展览整体上很难说达到了馆方想要的“见人见物见精神” 的目的。
篇幅所限,按展示顺序着重记录几个相对有名或我个人比较喜欢的文物吧。
凤鸟纹“戈”提梁铜卣
商代晚期,部分善于铸造的殷人氏族及其支系因战乱纷纷南迁,这些移民为湖南带来了中原先进的青铜铸造技术,开启了湖南的青铜文明。
这件卣的器盖和器内底部刻有“戈”字,“戈”族是夏商时期的中原望族,器物上的“戈”字是他们的族徽,也是“戈”族等商人进入湖南的物证,这件卣的器形以及其身上装饰的凤鸟纹都与中原同类型的器物相似,也印证了它可能是商人带来的器物。这件卣作为一件酒器,在出土时腹内装有320余件玉器,如此贵重的青铜器和大量玉器放在一起,应是当时的贵族作为财富窖藏存放的。
1988年,湖南省考古研究所的专家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玉蟾岩遗址该遗址,发现植物17种及部分稻谷遗存。经测定,玉蟾岩古栽培稻的年代距今1.4万年~1.8万年,其标本被确认为“世界上发现最早的人工栽培稻标本”。
玉蟾岩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考古发现是原始陶片。这些陶片相对集中,片大,能够大体复原为完整的陶器,这件陶釜就是修复而来,陶釜上的白色是修复还原的部分,为研究最原始的陶器工业提供了相对完整的资料。因为这些著名的考古发现,玉蟾岩遗址也被被誉为“天下稻源,神州陶祖”。
商周时期,鼎既是生活用器,也是祭祀、朝聘、宴飨、丧葬等各种仪礼的核心重器,湖南地区出土的鼎以人面纹方鼎最为著名。这件方鼎的人面纹连历代的金石著录也未见记载,是目前全国唯一以人面为饰的青铜鼎,极其稀有珍贵, 被列入《第三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 。
整件器物通体碧绿,器身略呈矩形,口部略大于底部,两耳直立,四柱状足,足上部有兽面纹,器身外表四周饰半浮雕的人面,鼎腹内壁铸“大禾”两字铭文。有的专家认为这组人面纹有爪而无身,象征着传说中“有首无身”、贪吃人的凶兽饕餮一类的怪神,也有人认为是某种族群传说中的祖先、某个部族的英雄或凝聚部族精神寄托的凭空创造的“文化英雄”。但究竟为何采用如此写实的人面纹作主题装饰,至今仍是个谜。
这件文物的发现和保护也过程曲折,它是1959年湖南宁乡县黄材乡的一位农民上山开荒种地时挖到的,农民没意识到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当时正是全国人民大炼钢铁的年代,金属制品是重要的回收物资,于是他把方鼎当作废铜卖给了当地的废铜收购店。
幸运的是,这件器物分类集中到废铜仓库时被湖南省博物馆派驻的师傅发现了,馆方工作人员在堆积如山的废铜中,找到了10块人面鼎碎片。经初步拼对与研究,发现只缺一条腿与底部。更加幸运的是,隔了两年,残缺的部分找到了,于是复原师就用“真腿”换下了“假肢”,这件青铜鼎终于被修复完好。
如果说湖南省出土的青铜器中最有名的鼎是人面纹铜方鼎,那么最有名的尊就是...四羊方尊。但是在四羊方尊已经被国博征调收藏的情况下, 以野猪作为器物形制豕形铜尊便成了馆内的一大明星。
这只尊背上开椭圆形口,设盖,腹内盛酒。口两侧有獠牙,从动物进化的角度看,这个形象并非家猪,而是一只孔武有力的野公猪。铜器前后肘部有横穿的圆孔管,从实用的角度考虑,是因为器皿太重一个人难以搬运,可以以孔穿系绳索,供人抬举。背部的圆形孔为酒的出入口,盖上有凤鸟,既是装饰,又是捉手,猪身上装饰有鳞甲、龙纹和兽面纹。此尊盛酒后,难以倒出,应当是配备有取酒的勺。
从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材料看,殷商时期的养猪业相当发达,“陈豕于室,合家而祀”,猪是祭祀中的重要祭品,在祭祀时盛放祭品,就得考虑祭器与祭品的关系,因此豕形铜尊的作用应该是祭祀时用以娱神。
这是湖南博物院除了马王堆汉墓外我最期待的一件展品,它器型硕大,雄浑庄重,雕刻精美,富丽堂皇,是中国晚商青铜器鼎盛时期的代表之作,也是迄今所见最高大的方形罍,被誉为“方罍之王”。
作为一件盛酒器,它通高88厘米,器盖铸有“皿而全作父己尊彝”八字铭文,器身则铸有“皿作父己尊彝”六字铭文,其中“皿”是器主族氏,“而全”是器主之名。由此可知,该器是皿而全为祭祀父亲“父已”而特意制作的礼器。
全器以云雷纹为底,上饰兽面纹、夔龙纹、凤鸟纹。肩部两侧装饰双耳衔环,正面腹部下方置一兽首鋬,四面边角及各面中心均装饰突起的长条钩戟形扉棱,其罍盖呈庑殿顶形,罍身作长方口,直颈,高圈足。整器集立雕、浮雕、线雕于一身,是一件“外形与内涵”兼具的“神品”,和雄浑的器型比起来,这件文物出土后的故事则更为传奇。
《桃源民国志》记载皿方罍1919年出土地于水田乡茅山峪,是当地人艾清宴挖出的。1924年,益阳人石瑜璋看到器身,出重价相买,怕艾清宴改变主意直接将器身扛走,自此器身和器盖就分离了。器盖则被艾清宴抵了儿子上小学的学费,放到了新民学校,不久后被国民党军官周磐以3000元强迫买去。
当时国民政府注意到了石瑜璋买走器身的事情,要求他五日内归案,将器物缴呈,但就国民政府的执政能力,此事当然没有了下文,器身也自此流失海外,先后被法国、日本、美国的藏家收藏。而买得器盖的周磐于1950年在昆明被捕,他交出了皿方罍器盖,器盖一直被保存于湖南省博物馆。
到了1992年,时任上海博物馆馆长,被誉为我国“青铜文物鉴定第一人”的马承源先生联系了时任湖南省博物馆馆长熊传薪先生,表示他在日本朋友新田栋一的私人收藏里发现了皿方罍的器身。
经多次核对,双方确认了器身和器盖原属一对,取得了各项文物数据、照片、拓印,并就罍盖合一做了多次努力,但因为双方都不愿放弃自己文物的归属权,一直没有商讨出合适的方案。到了2001年,新田栋一因为个人经济原因不得不将自己的大部分藏品拍卖, 上海博物馆和保利艺术博物馆在得知消息后,火速联手筹集了300万美金(这已经是当时外汇管制下的极限数字了)竞拍,但一位法国藏家转手就以创纪录的924.6万美元,粉碎了中国考古人罍盖合一的梦想。
到了2014年,皿方罍再次出现在佳士得拍卖会,这一时期青铜器收藏品在国际拍卖市场上的价格更加火热,仅靠博物馆的财政拨款几乎不可能拍下藏品。在省委省政府的指导和湖南多家国有企业、私营企业的资金支持下,熊传薪先生亲自前往纽约,在3D打印的罍盖模型及希望文物回归故国的合理需求的影响下,卖家被打动了,同意以洽购的方式出售器身。
纽约时间3月20日上午11时,也就是原定的“最为激烈的‘罍王之争’”上演的时刻,佳士得拍卖师在宣布了洽购成功的消息,现场掌声雷动。根据洽购协议,皿方罍将被捐给湖南博物馆永久保存,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拍卖市场。如今器身回归,我们得以在博物馆欣赏它的风姿,罍之百年相思也得解脱,至此3000年前祖先留下来的器物,终于能对后人一诉衷肠。
该画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帛画,为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前展出的是复制品。其用途是楚国葬礼中使用的招魂幡。
根据楚人丧葬制度,招魂幡上的人物形象应为墓主本人。画面中一位女子双手合十,侧身而立,做祈祷状。她的前方绘有一只展翅飞舞的凤,与凤相对的,是一条体态扭曲向上升腾的夔龙。仕女身着的服饰纤秀华丽,超越了当时中原深衣“长毋披地”的限定,另外,衣服的领缘与袖缘之宽也早超过了古制深衣“纯袂缘、纯边广各半寸”的刻板规定,充满了楚地瑰奇、浪漫、神秘的氛围。
画中墓主人腰佩长剑,手执缰绳,精神抖擞地驾驭着一条巨龙,龙尾站立一只白鹭,龙的前下方有一条鲤鱼游动,墓主人头上方为一顶伞盖。画中人物神采飘逸,宽衣博袖,头戴薄纱高冠,颈下结缨,衣服材质轻薄,纤长垂地。从这幅画可以看出,相比于同时代的中原深衣,楚人深衣样式显得更为生动活泼。引人联想起与此画同时代的屈原诗句“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它为今人了解和研究传统绘画在先秦时期的发展面貌,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历史资料,人们将其与人物龙凤帛画一起并称为先秦绘画艺术中的双璧。
出土地点:1991年湖南常德安乡县黄山头林场南禅湾西晋刘弘墓出土
刘弘是西晋名将,出身世家大族,因军功被封为镇南大将军,爵号宣成公。刘弘墓共出土文物81件,这批文物时代明确、完整精美,此件玉樽就是其中的一件。
它是一件盛酒器,造型仿铜器。腹部纹饰分上下两层,上层浮雕对称的铺首衔环作为器耳,纹饰分为三组,包括在云海中翻腾的螭龙、两只头背对峙的长吻独角龙以及西王母和手持灵芝的仙人。下层纹饰也分为三组,包括持仙草戏螭龙的羽人、争夺仙草的独角兽与螭龙以及正在云中缠斗的熊与独角龙。玉樽的三足是三只缩首拱肩、憨态可掬的跪熊。从玉樽的纹饰风格来看,它应该是一件汉代遗物,作为古董被墓主人收藏。
通史展的文物介绍就到这里吧。篇幅所限,瓷器中比较重要的长沙窑就挪到长沙博物馆的笔记中再做记录吧。
这是我今年目前为止去过最好的特展,除了有“曲裾式素纱褝衣”和“辛追墓T型帛画”两件国宝坐镇外,它还展出了来自我国各大博物院和意大利罗马的卡比托利欧博物馆等的青铜器、陶器、金银器、玻璃器、玉器、雕塑等文物200余件。它以汉代和罗马两个东西方文明的繁盛时期的文明为主视点,用考古实物呈现当时女性丰富的精神世界和女性力量,不仅涉及了帝国荣耀之下的古代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也能为现代社会中的女性提供支持和力量。
这尊雕塑描绘的是一位古罗马贵妇人。她头戴面纱,身着长衫,正是罗马帝国时期国力强盛,丝绸之路连通东西,商贸往来繁盛的真实写照。或许她头戴的面纱正出自一位东方女性的巧手。她的矗立是文明的见证,是生命的延续,也是美的永恒。
这尊着衣歌俑面容清丽,神情怡然,头梳盘髻,跟坐吟唱,是目前马王堆汉墓保存最为完好的一件着衣俑。她身穿交领右衽的丝质深衣,袖口较宽,边缘以褐色的绢作装饰,朴实庄重。通过木俑的衣着再现了西汉早期贵族家庭中女性歌女的服装样式与着装风格。
这件“刺庙”铜牛灯,以牛为灯形,牛角中空,上与一带喇叭状罩的圆管互相扣合,喇叭口正对牛背上的灯盘,牛腹中空,可盛水。在点灯时,烟通过罩口进入圆管经牛角处进入盛水的腹中,保持了室内的清洁卫生,这种设计我们在“长信宫灯”和“彩绘雁鱼青铜釭灯”上都看过很多次了。
这件舞蹈俑造型传神,刻画细腻,发式前额中分,长发后拢于项背处挽成垂髻,髻下分出一缕青丝下垂,其面容清秀,内穿交领长袖舞衣,外罩右衽广袖长裙,右臂扬起似甩袖于肩,左臂微垂似长袖舒展,使一段美妙的舞蹈凝固在一个瞬间。
西汉,河北满城中山靖王王后窦绾墓出土,河北博物院藏。
这件文物算是老朋友重逢了,今年六月初的时候刚去过一趟河北博物院,近距离观赏了刘胜和窦绾的金缕玉衣,窦绾为中山靖王刘胜之妻,这枚穿带印是窦绾的私印,是她参与社会活动时所使用的签章,更是她中山王后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这枚钱币正面刻有罗马第一位皇帝屋大维·奥古斯都戴桂冠的头像,铭文称其为国父和被神格化的凯撒之子。钱币背面,铭文称屋大维·奥古斯都本人为“大祭司”,中央刻有坐着的一位女性(为和平女神),她右手拿着垂直的权杖,左手拿着玉米穗。
这是莉薇娅·杜路莎·奥古斯塔的雕像,它是罗马帝国开创者凯撒·奥古斯都(屋大维)的妻子,也是罗马帝国早期最有权力的妇女,曾多次以实际执政的身份主宰帝国政治,也是奥古斯都的忠实顾问。 尽管罗马传统赋予女性的公共角色有限,莉薇娅却以其智慧、魅力和政治手腕在幕后发挥了重要作用,雕像中她右手中的纺梭又体现了她作为普通女性的一面。
《丽达与天鹅》取材于希腊神话,达芬奇为这个故事创作过一幅画,而叶芝也写过一首诗,是西方美术史上经久不衰的题材。丽达原是埃托利亚国王的女儿,她嫁给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因其丈夫忘了向美神阿芙洛狄忒祭祀,遭到这位女神的报复。阿芙洛狄忒把宙斯化作一只天鹅,自己化作一只鹰追逐他。
天鹅宙斯无意中看到了正在沐浴的美丽的丽达,顿生心生爱慕之情,于是降落在丽达身边,丽达就把它抱在怀里,结果引起怀孕,生下了四只天鹅蛋, 其中一个便是日后引发了长达十年特洛伊战争的人间最美女子——海伦。(这都什么玩意儿啊,还有怎么又是宙斯啊。)
这幅宽近2米的半月形壁画描绘了古希腊神话中英雄珀耳修斯救回安德罗墨达公主的神话场景,安德罗围达是埃塞俄比亚国王的女儿,她被吃人的海怪挟持,英雄珀耳修斯在归途中经过巨岩上空,发现巨岩上被锁着的安德罗跟达,便下去杀死了海怪,救出了公主。
这件作品在入藏卡比托利欧博物馆后从未展出过,所以此次展出也是它在世界上首次与观众见面。
亚马逊女战士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群传说人物。据传说,她们居住在黑海附近,是由女性组成的战士部落,擅长骑马和使用武器。她们曾与希腊人发生了多次战争,这副石棺所描绘的正是亚马逊女战士与希腊人战斗的场景。
这件描绘亚马逊女战士的石棺是卡比托利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它表明亚马逊女战士也可以像男人一样拿起兵器,来捍卫自己的国家与信仰,并“细腻地描绘了亚马逊女战士和希腊人战斗的英姿,在女性与战争的叙事中、在神话与现实的碰撞中、在你我的眼中心灵中激荡起对女性力量的想象与表达”。
展览的出口,展方颇具创意地将古罗马时期的女性雕塑按年龄大小从儿童、少女直至老年进行了排列,并引出了展览的核心理念“你既是唯一,也是万象”。这个特展理念先进、布展优秀,有不少优秀的罗马和汉代文物,加之还有两件国宝坐镇,特别推荐大家来看一看。
这里就差不多把湖南博物院我看的比较仔细的常设展和特展念叨完了,至于“亘古的祈愿——梅山文化圈雕塑与信仰”“ 扇里·扇外——湖南博物院藏扇面展”和“青春是用来奋斗文物展”等展览,要么是因为我的知识储备不够,要么就是文物涉及的不好过审的词汇太多,目前的篇幅也不短了,就不在这里记录了。
到了这里,我想对于湖南博物院的馆藏大家也有了一定的印象,作为一名亲身观展的游客,我还是按照惯例把这次参观的感受分为优缺点简单罗列一下吧:
天下无双的马王堆汉墓陈列,如此体系完整、布展优秀,把西汉初年贵族的日常生活和死后幻想展示得如此细致、如此浪漫的专题展全国也仅存于此。
场馆新,面积大,馆藏文物数量丰富,讲解器、文创店等服务都完备。
文物介绍文完善,有专门的体验区,全新的现代化数字展示手段新颖且吸引人。
目前的临展彼美人兮——两汉罗马时期女性文物展特别优秀。
青铜器展品阵容豪华。
一句话评价:长沙因为文夕大火历史文化遗迹本就所剩无几,如果来到长沙旅行,绝对不能错过湖南博物院和马王堆的千年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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