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些孩子,二零二三年意味着新奇,第一次双腿可以自发地越过那道门槛,第一次看见无数张裸露的面孔,自然地脸红。而对于其他人,其他曾在二零年前已经对存在的生活熟悉,理所当然地行走在自以为永不会变的轨道上,并对国境线外的事与物已形成了牢固的隔阂——那只是影像,或是电影,只有屋里的羁绊才是真实的。我们曾这样想,可如今不了。一些人遗忘得很快,这很幸福。只由快乐与追逐快乐构成的生活是容不下伤痕的,可即便如此,贪婪地吸吮“乐趣”,这种欲望如此膨胀,不免会让旁人思忖他们曾失去过什么。而更多人的眼神是空洞的,他们决定相信些什么,总之依靠可以歇脚,就连过去也可容纳一整个憔悴的灵魂,反复地九零年代,反复的照片。这场交易,或是说清仓甩卖,让人本就单薄的心灵变得镂空。现实来了,它终于来了,人们必须面对他们永恒的宿命,即学会面对现实。然而这次,在不分昼夜的二零年代,回头的人更多了。在技术革命进行时的二零二三,逃避的空间随着“进步”更加充足了。
在这样的年代,在可预见的未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或是永远,书籍这一古老的内容载体会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为数不多能换回怜爱的方式,便是制造一个明星,与其他没什么两样了。一本书的出版也必然会衍生出结伴的赞扬,一个新人的涌现也需要包装与修饰,任何人都可以是任何人的影子,只因那些不朽(仅是名字)就蕴含着超然的伟力,迫使人信服,然后祛魅,不留给他或她成长的时间,不留给书籍自我展现的空间。如此一来,我们还能信任那些被放置到各大年度榜单里的“卓越”吗?
——不要有包袱,就像看短视频、爆米花电影一样读书,文字与感官反馈的有机结合会自发地完成这段旅程的,至于会带来什么,我不知道,但有一天你会知道。
我的二零二三书单挑选了一些足够让我惊喜(哪怕只是某一刻)或只有经历过这一年,这几年才能有所感悟的作品,一共十七本,以我的阅读时间(一到十二月)为序推荐,每一本书都可以得到。最后让我为读书说句好话。在娱乐繁多的时代中我们仍找不到持久的幸福,或许正因为眼花缭乱,总是误把别人的身影看成自己。而书籍,会帮助我们在人群中找到自己。不是透过镜子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而是再穿过他,直抵隐匿的、不愿承认的自我。博尔赫斯吟诵道,任何命运,不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我希望读书会帮助你找到自己。
从《否决的手》开始,至三篇《奥蕾莉亚.斯坦纳》结束,是整本书的高潮。杜拉斯将童年不停再创造、不停安放于不同犹太人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之间,她得到的不是符号,也不是人,而是一种超验的感官。在这种感官下,我看到了历史、屠杀、情爱与躲藏,还有一个悲悯的读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当然,读者的傲慢在于,他们聆听了太多关于康德与黑格尔的闲言,便将自己也置身于理智世界的最高端审判书写二十一世纪现实的人。符号世界远比高楼大厦吸引人,不是吗?就像那些沉溺于屏幕那端的人一样,批判与幻想总是高于行动的。其实,与其说韩炳哲是文笔更差的阿兰.波德顿(我也不是很清楚通过译本是怎么判断两位外国作者的文笔优劣的),不如仔细看看四周,再想想那些疲惫不堪的休息日,与舞蹈视频弹幕上的“好有生命的活力啊……”。我们应该高兴哲学回到了现实,引发了思考。工作室里那个埋头苦干的山东男孩一日突然跟我聊起了生活之外。“你看过《倦怠社会》吗?”他像是找到了某个所求的答案般兴奋,“他说得太对了。”
其实一切都在奈格里在六八失败后寻求艺术帮助无果时终结了。他之所以倒向萨特(对介入艺术的政治性选择),之所以认为艺术是“诸众”,是因为他曾生活于革命前夕,乌托邦时代。八零年代是敌托邦的年代,奈格里自己也如此认为,因而“我高估了艺术”,也昭示着“我高估了人的反抗本性”。从这一面讲,奈格里作为一个乐观的马克思主义者已经有了无力的裂痕,这种裂痕中冒出的不是现实,而是拟像,共产主义的拟像,这也就是他在《帝国》中宏大憧憬的原因,即便那些罢工者、抗暴者与起义者并没有共同语言,但他们仍未同一个目标前进,一个社会主义的目标,一个诸众之中被默认的神经联系——对抗资本主义!——可真是这样吗?
“我高估了艺术。”我们都高估了,我们奢求艺术所降临的救赎,如同原始部落对于未知的祈求一样,不过是个图腾。艺术无限复制,艺术开始糜烂,艺术成为纯粹的“刺激”,或灵魂交易的中介。一个艺术品,换来一份高贵,与我们对待知识的看法一样:学习,跨越阶级,然后遗忘。
任何思想家一生的作品本身是流动的——人是流动的。所以,人确实无法划分为好坏,或许可以分为有趣与无趣,但最终要划分为是流动还是停止的。
读到七十二页,很受鼓舞。我发现,翻译外国诗歌,文字美的或描述美的事物的,大多不妥;文字思想饱满、时而温暖时而犀利的,大多出彩。这大概是因为,美是私语,而思想是广义的。
两个照面:一个欧洲的,一个美洲的。那些畅快的想象与旁人口中编织而成的形象与受到弗洛伊德影响才恍然醒悟的堆积的梦境有着本质的区别,欧洲如同那些“符号与所指”、“缺席”、“资产与无产”一样嵌入文章中,除此之外的美洲——那个沧桑的、摧残的、分裂的、加泰罗尼亚裔的美洲是如此诱人,以至于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疯子与孤独者。或许,“遥远的星辰”的某层含义就指代着他们。
是这样的,一位女性朋友跟我说,我的小说风格跟她很像,在广州旅行时,为了应对48个小时的返乡之旅去挑选一本50元以下又是我想读的小说(属实焦头烂额,逛遍六个书店也没有找到)时,《隐秘的幸福》忽然在书架后面的小隔间内冒了出来。然后我就明白这位朋友类比的精妙之处了,就像李斯佩克朵的处女作《濒临狂野的心》被人形容是伍尔夫与乔伊斯文学在巴西的第一次“经验”。不过她写作之前并没有读过那两位,而我也没有读过她。
忘了是哪个老师跟我说,“孩子”在剧本中总是好用的,首先因为他们在舞台上(离观众足够远),这样就能确保能激发出观众们本能的怜爱。其次因为孩子在我们的想象中足够单纯,如同一面棱镜,透过他,可以看到更为本质的阴暗。我问她为什么不能是看到幸福?“正在输入”的提示断断续续许久后,她发来一本《枕头人》。
当电影尚未成为主要的叙事载体前,文学总要背负着讲故事的重担。我曾经以为这很陈旧,但其实好故事,总是百读不厌的。莫泊桑的技巧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了,可读到《羊脂球》或《两个朋友》,还是忍不住发笑。毕竟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只是轻度与重度的区别,这样说来,卓越的小说家与哲学家一样极具穿透力,只不过后者试图运用语言阐释清楚,而前者则引人拍手叫绝。
这本小说集一部分是白先勇大学的作品,一部分是去美国后的作品,只能说才华横溢,足以令人嫉妒。不过另一面,白先勇又太特殊了,名将白崇禧之子,生活经历从大陆、台湾又去美国,在年轻时已然对时代变切、文化之变又切肤之感,他所写的作品,故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差的。并且在他身上,既有国文的浸染,大学又专读西方文学,在美国又对叙事学有深入了解,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文学的全貌也不过如此了。他写的青春,写的青年,隐隐脱离了沉重的民族性并向现代危机靠拢,就已经可以说白先勇是位世界作家了,可惜的是,大陆至今没有这样精准描绘当下的作家,要不桎梏于民族性的牢笼中,要不对现代性琢磨不透,要不又太模仿西方、太活在自我的世界中了,比较遗憾。
《等待戈多》在国内有着莫名其妙的关注度,并不是因为有多少人读过它,而是因为在中学阶段的一些玩笑:先锋戏剧……难懂的作品……其中难分褒贬,但多少有些神经质的意味,因为我们对“先锋”总带有同等怪诞的敌意。当然,我理解一些国内疯子般冠以“先锋”之名的作品确确实实有些冒犯。我们总将西方的开明与性欲相连,索性也把最象征西方的“先锋”装扮成性解放的矛头,这种误解其实是教育的问题。倘若人们静下心来去读《等待戈多》,会发现欲望仅仅是一个钩子。“先锋”所蕴含的解放意味是对于叙事而言的,是伴随着现代而生的。将复杂问题简单化是我们所擅长的,老人们高论:就这么简单!于是一切全都复杂咯。
人类的整体命运只需三个人就可表达:一男,一女,一个闯入者。
一部小说集集齐了我读不懂、大为感动、称赞精妙、觉得拗口与后知后觉的小说。怎么说呢,这才是随心所欲的写作。
推荐这个剧本的理由仅在不言中,因为无论你是谁,总会有一些桥段会让你痛快的——这或许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如此经久不衰的主要原因。
勒克莱齐奥和三岛由纪夫都写过海女,两种唯美,两种诗意,却有着相同的称赞。新小说的影子,变幻不断的人称,梦与回忆的缝合,其实对我来说已司空见惯。不过勒克莱齐奥却把我放入一个泡泡里(布满流光溢彩的化学色纹,比“晶莹剔透”诱人多了),人们不愿戳破它,于是他们的面孔在我眼中浮肿又扭曲。
理应为天才惊叹,有些是惹人妒忌的,可有些是令人折服的。波拉尼奥属于后者,他佯装为读者揭开迷雾后的世界,实则当词句落笔,迷雾就同现实混淆不清了,我们所作的不过是文字游戏,字面意义上的。彼时的巴黎正笼罩着阴郁的诗意,是克莱尔或雷诺阿为银幕精心渲染的黑白,源于乐曲的韵律与文字的深厚,一座座影院,一处处梦,是晦暗都市晕开的墨汁。可翻过来,新的文学也正孕育于影院内。片段式的(蒙太奇式的)、诗意现实的、在空间(画幅与影院)内外跃动的文字依照某种灵韵拼接成完成的作品——《佩恩先生》。我们困于一种确定的结局中:死亡,对于一九三八年的巴黎,这座城市来说,同样如此。
外国文学的唯一门槛在于历史,不止是确切的数字,还需对历史有代入感。文学的屏障在于,若你没有对于人类的同理心,无法对已发生的、遥远的悲剧感伤,就很难跨越语言、种族、国家的边界,去感受超越的力量。文学对于读者是有要求的,这不是她高傲,而是奖赏——一个阶段的经历、学习与领悟后,理应得的奖赏。这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艺术就其本质来说也与道德无关。
托卡尔丘克是少有的那种深沉的女作家,相较于总带着些贵妇烂漫气息的伍尔夫来说,托卡尔丘克的梦更加踏实。从中人们能看到一团氤氲于大地之上的淡红色云朵,连绵不绝,乌云的新色。于是我们知道,丰收得益于带色的雨滴,漫山的野蘑菇也是因此而繁茂的。波兰人的历史就融入这些不断轮回的雨水中,从大地汲取,从天空跃下,以洗清外邦人的痕迹,并为动植物身上标有专属印记。据说,那些在网站上被征集的奇特的梦也源于此,虽然看上去并无二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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