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迪娅·钱德勒夫人坐在威盛法务大楼11层,托德·加菲尔德办公室的长沙发里,她手里夹着一只细长的女士香烟。她只吸了一口。很长一截的烟灰上升腾起一缕细长的而笔直的烟,从浅棕色的呢子大衣裙下摆一直向上爬升到腰带,双排扣,小翻领,翻过薄嘴唇边的法令纹和黑色眼线,最后在编织精致的黑色发髻上弥漫开。
“现在流行这种衣服吗?”魔鬼表现出对外表的一贯挑剔,“与她的身份不符。太男性化。”
文森特和魔鬼的看法相似,但并不觉得不妥。他看着这个60岁左右的女人,试着去想象她二三十岁时的容貌。应该算不上个美人,文森特暗暗思忖。不过当他想着她跟着她父亲所作的事情,这幅脸孔倒变得挺合适。她现在也能干出年轻时干的事来,文森特毫不怀疑。
哈利和凯迪拉克一起停在楼下,加菲尔德把他们两个带上楼来。现在已经过9点,威盛法务大楼和白天的时候没什么区别。明亮的灯光将楼内楼外照得通透明亮,让人觉得他们处理的事务也是如此。安检人员还守在门口,但是加菲尔德简单和他们说了几句就让钱德勒夫人和文森特免于搜身,体面地走进来。夜班职员和白天不是同一批,否则那个曾经见识过凶星的安检员一定不敢有负职责。
在等电梯的时候加菲尔德忽然想起什么事,跑出去找哈利,几分钟之后又跑回来。他的西装口袋鼓了起来,直到进到他的办公室,给钱德勒夫人点上烟之后,律师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碟子,放在老年女士对面的小桌上。
烟烧到快一半了,钱德勒夫人吸了第二口,把烟灰弹在碟子上。文森特也掏出烟点燃,一口猛吸了快一半,也把烟灰弹在碟子上。夫人没有反应,加菲尔德的表情嫌恶,不过始终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扭动了几下身体。
“你认识丽塔。你对她怎么看?”女士斜倚在沙发上,交叠的双腿顺着上半身的方向延伸下来,非常自然,优雅,像一些印象派画家的画中人物。
“钱德勒夫人?”文森特忽然意识到这个称呼有歧义,“呃,年轻的钱德勒夫人,是的,我认识她。见过一两次。”
逻辑很清晰,问题很直接。文森特十分想先跟加菲尔德谈谈,但现在只能专心对付这个女人。在一切都不太清楚的情况下,说真话永远是最好的选择。文森特从魔鬼那里学到这句话,他觉得现在可以信他一次。
“说下去。”钱德勒夫人可能笑了一下,谁也说不清楚。
“我在一家餐厅门口看到钱德勒夫人,我还是称呼她丽塔吧,这样不会弄混淆。大概是十天前,我去那里吃饭,她从餐厅出来。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哪怕是真话,也没有必要一下子都打出来。如果不能从对面换来一些等价的东西,这把牌就白打了。文森特适时地问道:“这跟你要我帮忙的事情有关吗?”
“我们正在谈这件事了。”钱德勒夫人把烟喷向自己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像是点了一下头。“我知道那天在绿墙区发生了很多事,你好像还遇见了一个朋友。”
终于,文森特可以光明正大的往律师那边看过去。加菲尔德如同得到了皇帝的钦点一般,立刻严肃的回答道:
“任何尼克·钱德勒先生所知道的事,钱德勒夫人都知道。”
是尼克知道的,而不是律师本人知道的。话说得非常精准。可能是回到自己的主场让加菲尔德找回了应有的专业水平。文森特十分钦佩,几乎要鼓起掌来。他现在不但知道钱德勒夫人的底牌,就连律师的底牌也摸得差不多了。
“好吧,既然你都知道了。”他从内到外都卸下防备,“我在绿墙区看到丽塔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这件事和我无关,我本来打算把它忘掉,但是你的儿子把绿墙区发生的乱子怪罪到我朋友头上,所以我不得不把那天的遭遇说出来。纯粹是意外,我没想让任何人难堪。”
“别往心里去,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难堪。”钱德勒夫人的脸色确实没有一点变化。“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把这件事弄出个清清楚楚,让每个人都明明白白的结果。”
“慢着,钱德勒夫人,这只是你的猜想,并不是事实。”文森特摆出专业的态度:“我只是看到她和一名男性同时出现在绿墙区,光明正大,并没有越界的行为。”
“那么我告诉你他们有,这就是事实。”女士把只抽了两口的烟按灭,也开始认真起来:“你要做的只是让那个婊子承认自己背叛了尼克。”
“这就有意思了,通常侦探的工作是找出真相。如果你已经明知道真相,只是需要一张照片之类的东西,有比我更适合这个工作的人。我认识一些报社的朋友。”
“可能我没说明白。”老夫人把头仰高了,这让她的话好像增加了重量一般,更具压力:“我不在乎你用什么方法,我只要她自愿离开尼克。我要让尼克明白那个女人不是真的爱他。”
“我更糊涂了。这听上去越来越不像侦探该干的活了。”
“我没说要找个侦探。我找你并不是因为你能发现隐藏在角落里的血迹,指纹,或者弹壳,我雇佣你只是因为你头脑灵活,办法多,有本事。”钱德勒夫人说话的时候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加菲尔德。“所以我也不会去管你是不是用侦探的方法去完成工作。我说了,我要的证据就摆在明面上,我要的是丽塔主动承认。我说明白了吗?”
文森特又开始用两根手指把打火机转来转去,在心理权衡这桩生意的利弊。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系列事件中陷得太深了,不来个让所有人满意的结局是没法脱身的。他相信钱德勒夫人的话,她提出的仅仅是一件出轨丑闻,与绿墙区的案子没有关系,但是作为侦探文森特却不得不考虑接手之后的影响。同时为敌对的两方办事,他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结局往往都不太好。
“你已经决定了吧?”魔鬼忍不住问道:“那就跟她明说吧!赶快离开这鬼地方。法律的味道让我恶心。”
“如果我拒绝会怎样?”文森特停下把玩,把打火机紧紧地抓在手里。
“别担心,孩子,”钱德勒夫人笑了,也仅仅是把一侧嘴角往上提了一下,意义并不明确。“我是生意人,不会强迫别人做事。不然我也不会把这次谈话安排在这座大楼。”
“你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女士。”文森特清清嗓子,“你的家庭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这显而易见。如果依照我的本意,这都应该和我毫无关系,但是聪明的加菲尔德先生让我不得已和这一切联系在一起。没办法,我被迫参与了一些事,认识了一些人,并且和其中的一些结怨。不过这都是生意上的事,我并不知道你家里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知道。”
魔鬼很着急,但钱德勒夫人一点没有不耐烦,甚至连加菲尔德都没有表现出和文森特在一起时惯常的不安。文森特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很表达得很充分了,于是总结道:
“鉴于当前我的时间安排,以及我和你儿子的关系,我并不是适合调查丽塔出轨的人选。抱歉,夫人。”
文森特说完把打火机装进风衣口袋,顺手整理了一下领带,等着加菲尔德送客。钱德勒夫人又从墨绿色的长条形手包中拿出刻着复杂的植物纹饰的银烟盒,取出一根细长的烟放进嘴里,擦着金闪闪的打火机点燃。这一次,她是真的笑了。
“所以,我能走了吗?”文森特站起来,平和地说:“我很敬佩你对你儿子的关怀。”
钱德勒夫人很自然地问道,就如同从进门一开始到刚才的谈话都是在为了这一句做铺垫一样,而文森特几乎就是按照剧本读台词。他无法抑制地停止了所有动作。事情不对劲,全套已经启动,他已经无法逃脱了。加菲尔德依靠在高背椅子里,手里转着一支钢笔,像是饱餐过后的愉悦满足。
“你提到他的名字,最好不是在开玩笑。”文森特的手有些抖。
“那个劫走他的人是墨西哥毒贩巴勃罗·埃斯特拉达,我说的对吗?”
“这些都是报纸上披露过的。我不能凭这些相信你。”文森特已经能感觉到她并不是在虚张声势。
“我的家以前和他有些生意往来,他和我的父亲关系不错。”钱德勒夫人的语言流畅起来,开始好好讲故事了:“你应该知道,我父亲在监狱待过几年,那段时间巴勃罗给过我不少帮助,我父亲出来后也很感谢他。不过很可惜,他开始沾手毒品后我们就和他不怎么联系了。当然,他也不太在乎,因为他找到了更大的靠山。美恩市最大的靠山,美恩市警察。啊,那是哪一年呢?好像是你还在警队的那段时间。”
文森特重新坐下来点上一根烟,跟着钱德勒夫人一起再经历一次痛苦的回忆。他很久没有这么做了。他会经常回忆一些细节,但从不会从头到尾完整地回忆一遍。那太过漫长,太多无法弥补的悔恨,太多不知何时终结的痛苦,足够他后半生溺毙于此。他在寻找杰克,有时候忘记了为什么会失去他。他在想念珍妮,常常忘记她的离去是因为自己的过失。他在泥沼中匍匐着度过每一个日夜,只有模糊的脸孔和笑声在提醒他该去往远处。远处,会找到什么呢?文森特沉沉地吐出一口烟,觉得喉咙还是发紧。透过11楼的落地窗,美恩市的霓虹灯色开始张牙舞爪,根本无法看得到远处。
“我不是故意要提到你的过去,每个人的过去都有不光彩的部分。谁能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呢?”女士的语调越发柔和了。“我很钦佩你的所作所为。我太清楚巴勃罗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敢和他对着干,你很有胆色,小子。如果你是个愣头青,我不会给你这么高的评价。你曾经和他同流合污过,能再反过来对抗他,对抗美恩市的腐败警察体系。这才是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当然,你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能悔悟。唉,你妻子同样是个伟大的人。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只有为了最爱的男人,一个女人才会奋身不顾。珍妮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杰克。不过很可惜,巴勃罗把他带走了。”
“这些故事我比你讲得更好,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好吧,男人都不聊情感话题。巴勃罗的手下劫走杰克和那名女警是在11月12号,星期二的下午,然后那辆车就在雨果·卡布里特机场南侧的一条小路遭遇了车祸,然后杰克就失踪了。我要说到重点了,现场有人看到是一辆红色雪佛兰皮卡撞上了他们的车,上面下来了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把小男孩抱上自己的皮卡往南开了。”钱德勒夫人停下来,得到文森特的点头示意后继续说:“所有的线索到此为止了,但是我得到的消息是,那辆雪佛兰车的车牌号是佛罗里达的。”
过去三年里,文森特反复去了卡布里特机场南面那条小路,当年丽珍和杰克躲避的安全屋附近,询问过很多人关于那次车祸,和那辆红色雪佛兰皮卡。从事发地点一路往南,有些人看到了那辆车,但没人能说出更多细节。杰克就在那时失踪了,就好像那辆车开进了另一个世界。珍妮责怪他没有认真去找杰克,但事实是他根本没有可追踪的东西。突然之间,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那辆车有车牌了!
“还有人告诉我说那辆车挂的是佐治亚牌照。”文森特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有人说是华盛顿的。你并没有提供多少帮助。”
“埃米利奥,巴勃罗派出的第二波人,在半路遇到了那辆车。因为他从市里往机场开的时候就被那辆雪佛兰疯狂超车,所以当他看到那辆车从机场那边返回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钱德勒夫人缓缓点头,“那就是佛罗里达牌照。”
“还在查。毕竟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我要花点时间。如果有意义的话。”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文森特没什么要考虑的。老钱德勒夫人能查到他的过往,就没必要骗他。他相信她,相信她能查到杰克的下落的线索,至少能知道他的离开的方向。她的委托他必须接,这是不需要讨论代价的,就连魔鬼也知道这一点。
“如果我接下这个委托,你也要接下我的委托。我理解的没错吧?”文森特问道。
“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而不是雇主和雇员。我很重视友谊,我的家族向来如此。”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握手之类的仪式,协议就这样打成了。加菲尔德轻轻转动着椅子,看着两支烟差不多同时烧完,他们在银碟子里将烟熄灭,露出满意的表情。
“更多的资料我会让托德给你,然后你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老女士把打火机收进皮包里,微笑着对文森特说:“你不用向我汇报,我希望直接看到结果。作为父母,我们能够一定能够彼此理解。”
钱德勒夫人没用力就从沙发里站起来,就像一缕袅袅而上的烟,没有重量也没有年龄。律师赶紧从椅子里起来走上去拉开门,恭敬地站在门口等着女士过来。
老女士走出门口,律师伸出手指让文森特坐着别动,然后走出去。走廊里响起窃窃私语,之后是电梯的钟声,最后是女人的轻笑声,然后律师走回来把门关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坐进客人坐的长沙发里,低头看着银碟子里留下的烟蒂,猛地抬起头对文森特说:
“那是3年,4年前了,我刚开始在她的家族做法律顾问。她送给我那辆凯迪拉克,所以我觉得应该回赠她一点东西。”律师用手指尖触碰碟子边缘卷曲叠起的叶片纹饰,缝隙里面已经有点发黑。“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不会,也不需要买这个东西,不过我还是很聪明,没有把它送给她,而是留在车上,成为她在我的办公室的时候的专享物。”
“很抱歉我让它没那么纯粹了。”文森特说着又抽出一支烟点上。
“专享,这很重要。”律师掏出手帕,把刚才放在碟子上的手指包裹住用力的揉搓着,把后背贴到沙发靠背上发出一声呻吟:“你知道,权力和金钱的作用并不是让你得到想要的东西,这用枪也能办到。高级的人,他们想要自己变得重要。明白吗?”
“我只知道他们很难伺候。”文森特承认,“很多要求,把很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到最后我要做的和他们最初告诉我的简直不是一回事。”
“没错。我不得不说,他们在某些专业方面有过人之处,但在‘如何让自己变得重要’这件事上往往缺乏想象力。”律师哼了一声,顺手用手帕掸了掸裤子膝盖位置的灰尘。“所以才有像我这样的人。我提供什么样的服务,他们就是什么样的人。我对他们有多恭敬多卑微,他们就有多威风多高贵。是我成就了他们。有趣的是,这是一种没有标准,没有极限的服务。有时候我也很好奇,我究竟能把他们捧上多高的位置。”
“规避风险就是我的专业领域了!”律师大笑起来,“倒是你,文森特,你不觉得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吗?我还在想你到底会不会接手这桩委托。”
“钱德勒夫人开出的价码我无法拒绝。”文森特不想把气氛弄得太轻浮,抽了口烟缓和了一下。“是你去调查我的过去吗?”
“不,我作为威盛法务的一员负责处理钱德勒家生意上的法律事务,额外再以私人身份帮钱德勒夫人一点忙,家庭事务方面的。和帮派有关的东西,我和你秉持一样的看法,能不碰就不碰。”
“所以她确实和墨西哥人有交情。”文森特暗自思忖,“她提过是什么人在帮他打探关于我的事情吗?”
“钱德勒家族的朋友们很多。虽然最近他们更多地和一些体面人打交道,可也没忘了老朋友。”加菲尔德摇摇头,“那些人,我看都不想看一眼。我不是侦探,知道太多对我没好处。”
“不是我恭维你,你知道的可太多了。钱德勒的夫人也被你蒙在鼓里。周旋在两位钱德勒夫人中间,这需要点本事。”
“你以为我想把你再拉进来吗?我也是身不由己。你太出风头了。”加菲尔德瞪了文森特一眼,“登门拜访尼克,又在绿墙区枪战,老夫人可不是聋子。”
“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文森特明白了一点,“警察应该也是凭这一点去找伊森。而你,那时候你也在马斯登街吧?”
“我一直跟你去了法院,再到马斯登街,然后才到了警察局。钱德勒夫人想要立刻见你,不然我还很高兴让你在局里多待几天。”
“你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钱的问题。”律师仰起头看着白色天花板,表情空洞,“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
“从你的角度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做?”文森特不想在这间办公室待太久,直接问道:“我不太擅长在女人之间周旋。”
“如果你说的是两位钱德勒夫人,我还是那句话,规避风险。”律师丝毫没有被文森特戏谑的讽刺激怒,而是像谈公事一样认真回答:“我就不说谁给的钱多这种话了——在这桩桃色事件中,无论法律还是公义都会站在老钱德勒夫人这一边,给她办事是合乎情理和逻辑的。她的委托,你不可能失败,但你办砸了会有很多麻烦。而丽塔,唉,丽塔,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是吗?我可不觉得你只是拿钱办事这么简单!”律师的脸有些红了,“和四个人展开枪战,就为了一个普通的委托?你真是侦探行业的楷模!”
“然而我确实就是拿钱办事。我的钱赚得比你艰难得多。”文森特苦笑一下。“我想请教你的是,你先把丽塔介绍给我,然后又让我帮助老钱德勒夫人去对付丽塔,在律师行业属于什么行为?”
“严格来说,这两件事都和我的职业无关,我是以私人身份帮忙。包括现在我给你的建议,也是私人谈话,不涉及职业道德。”律师抬手在额头上按了按,看起来有些累了。尽管他把自己装扮得精力十足,但文森特知道他的年龄和要应付的压力都不允许他时时刻刻荷枪实弹严阵以待了。“丽塔还很年轻,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可以帮她。无论哪种结局,对她来说都比现在要强。”
“我有一种感觉,”魔鬼十分笃定:“他在和你耍花样!这不是他真正的想法!啊,阴险的老骗子!”
“我并不想知道怎么样对她最好,这不是我该关心的。”文森特没有放松警惕,“我很想知道在这两桩委托之中,我和你是不是拥有同样的利益。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吗?”
“这太重要了。”文森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包办了这两件委托。你能在钱德勒家族服务这么长时间,一定对他们家里的一切事物都有准确的判断。说实话,此时此刻我更希望为你服务,而不是为两位钱德勒夫人。”
“哦,好吧,你比我想的要聪明多了 。也要难对付多了。”律师愣了一下才说:“没有枪你也是个好侦探。”
“我不奢求你能对我敞开胸怀,至少告诉我该怎么选。行吗,托德?现在没有别人了。”
“你这是让我为难。从道义上,从职业道德上,嗯,我可不愿意这么做。”律师的表情可不像他的语言那么为难。他没那么沉稳。或许在法庭上他是把好手,但是在这种带点江湖气的谈话中,他还是有些嫩了。“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要弄清楚哪些是能确定拿到手的好处。”
“你妻子儿子的事情我略有耳闻——我就直截了当的说了——算了吧。”加菲尔德像是费了好大力气似的把手帕装进口袋,俯身下来用两只手肘撑住膝盖,双掌交握在一起,抬眼看着文森特:“最难的不是怎么找他回来。方法总是有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下半辈子开着车转遍整个东海岸,整个美国,随你高兴。最难的是你要接受他可能永远回不来了。我从来不把宝压在不确定的事情上,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想想吧,难道有人一跟你提起你儿子,你就不顾一切的去做任何事情吗?年轻人,这太荒谬了。你的人生应该更好。”
“呃,虽然我觉得他不是发自真心,但这些话却也有几分道理。”魔鬼认真起来很容易分辨。他总是在戏谑和严肃两端跳来跳去,几乎不会好好说话。“你可以先记下来,以后慢慢体会。”
“这是不掺杂利益的建议,对吧?”文森特把烧到过滤嘴的烟放进碟子里,一股刺鼻的味道升起,而加菲尔德甚至没有反应。
“这只是我的看法。当然你可能觉得冷血,这没关系,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律师又坐回去。现在他开始抽动鼻子了。
“完全没有,我从你的话里受益良多。”文森特又开始玩他的打火机,“这两件委托我会好好去办。”
“那就这样吧。”文森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有什么事情我会分别向两位钱德勒夫人报告。你和我之间没有问题了。”
“我的秘书下班了,你自己搭电梯下去吧。我打电话给门卫放你走。”
加菲尔德起身开门,把文森特让出门外。等到文森特走到走廊尽头按下电梯键,听见律师在后面问:
文森特回头冲加菲尔德眨了下眼,转身走进电梯,看着律师意味深长的脸被关闭的门缝挤到不见。
一楼大厅的警卫看到文森特之后冲他摆了一下脑袋就放他出去了。文森特走出威盛法务大厦才想起自己的车还在马斯登街停着,张望了一下路边并没有出租车。他点燃一支烟,往东边的路口走过去。雨停了。如果是白天,那一定会是阳光灿烂。可惜,美恩市不会轻易对人展示自己的温顺良善。地面两侧残留的水洼里倒映出美恩市的妖艳皮囊,仿佛一脚踏进去就会被它吞噬。
凛冽的大风并没有阻挡寄生于夜晚的人们,染着头发,衣着奇异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涌上街来,大声笑着,嚷嚷着,好像他们才是城市的主人。威盛大厦中走出来的刚下班的人并没有多看他们几眼,很快就钻进豪华轿车消失不见了。这座城市究竟属于谁?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美恩市宽容的对待每一个人,让所有人都能在自己的怀抱中肆意发挥,创造出最有生命力的景象。
文森特爱这座城市,却不爱具体的某个人。卡罗尔和两个女孩肯定算,萨姆也不赖,但那更多是因为她们爱他。其他的,文森特有时候觉得这里和地狱也没什么不同。魔鬼曾经谈到过这一点,他们的看法有一部分是一致的。
“我有预感,明天会更长。”文森特心情还不错,愿意和他聊聊。
“相比之下海伍德对我还不错。他只会隐瞒,不会撒谎。”
“那是因为他太自大!还以为不需要对别人撒谎。”魔鬼十分肯定:“话说回来,隐瞒和撒谎不是一回事吗?”
“对听者来说差不多,但对说话的人来说就完全不同了。”文森特想了一下,补充说:“我是这么认为的。”
“别这么急着拔高自己,墨菲斯托,你看人的能力无需置疑。我是说针对某个具体的人,你看的很准。但是对人类嘛,不妨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多久?一千年吗?”魔鬼立刻反驳:“我已经观察了好几个千年了!没人比我了解得更多了!”
“为什么你总喜欢从更高的层面去作总结?把亿万人描绘成一个人?”空气很好,文森特的兴致也高起来。“位高权重的人总以为自己可以从复杂的局面中精炼出简单的本质,不是吗?可能是这样会让你们的工作更简单,可能是你们觉得这样会显得自己更聪明,可能你们只是闲的没事非要做点什么。”
“智力?你是认真的吗?魔鬼什么时候开始谈论智力了!”文森特笑出声来,差点被烟呛到了。
“你这是典型的无药可救的无政府主义心态!别笑了,你对我的尊重呢?”魔鬼气恼得就差敲桌子了。“至少对你们自己的历史尊重一点吧!没有那些智慧超群的人,你的交通工具可能还要靠吃草维持动力。这么说可能会有点残忍,但是推动世界发展的是那些动脑子思考怎么把石头抛得更远的人。你懂我说的话吗?”
“是的,是的,当然,我从来都懂。”文森特安抚魔鬼:“用手扔,用绳子甩,用投石机,然后是枪,打炮和导弹。科学,工业,经济,政治,是吧?”
“你既追求艺术,又崇尚科学,这难道没有点矛盾吗?”
“在我眼中没有类别和等级。我欣赏一切东西并以此为乐。”魔鬼颇为自豪地说:“我花费了无穷的时间在学习和鉴赏你们的成就上,这都是值得的。”
“所以,墨菲斯托,你成为不了我们,也不会理解我们。”文森特把烟蒂弹出去,火星画了一个很远的弧线落进一个水坑,发出绝望的呻吟。“你尽可以接纳一切,而我们必须要做选择。选择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是如此。我们是负责任的,而你不会。”
“我姑且不把这句话当做批判。”魔鬼有点示弱了,或者有点认可了。
“创造了所有人类文明的人,有一半多在地狱,而你还是想往活人的世界跑。”文森特停下脚步等红绿灯,取出一支烟放进嘴里没有点燃。“你我都清楚,那些人都死了。在地狱的那些人和他们活着的时候已经毫无关系了。死亡这件事,是真的。你会死,你才要活。”
“这可能是今年下半年我听过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话了。”
左右两侧的绿灯亮着,却没多少车通过。文森特紧紧地咬住烟嘴,仰头盯着对面的红灯。没什么真的在拦着他,红色只是一种提示罢了。他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也没喝酒了,身上觉得一阵发冷。
“除了希望我也不剩下什么了。”红灯迟迟不变色,文森特也没往别处看。
“珍妮又找到你了?”魔鬼直接问道,见文森特没说话,他叹息道:“她已经死了,不应该再找来你。你们不能还像以前那样。”
信号灯由红变黄。文森特趁它还在闪烁的时候点着烟,然后在他变绿的一瞬间走上斑马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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