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沓拖鞋冲了杯咖啡,然后执笔在遣散书的空白背面写算式比较水电煤网的账单、薪水和年终奖的支票、过春假的生活费、需要的特别预算。最好还能留下回老家一趟的马克和住两天的时间。
抱持此念,我从地图集抽出全德地图铺在床上寻找老家附近的交通网络。不行,最好还留点生活费。
呸,哪个笨蛋咖啡没加奶精砂糖,哪个混蛋在一堆账单中间混了封乱涂乱画的信,奇异的味道,还画了只张牙舞爪的鱿鱼,搞不准是恶作剧的生化武器。
不过总算圣诞了。我侧身竖起床上的信,信封的字不认识,邮戳则是到“伦敦”、“柏林西”、“柏林东”、“柏林西”,之前的盖的密密麻麻的看不清了。
真是奇怪,真的可能是有人弄错了地址。可是,收件人处明明白白是我的名字,德英双语,绝对是给我的。
起身按开计算机电源并磕磕碰碰地接入邮政网站:此信邮资充足,退件原因未写明表明寄到了收信人处。各家网络图书馆也无法提供与这种纤细文字相关的词典。
终于我逐字逐句发声,于满纸荒唐花纹中大声念出了“圣诞节前一天”和“C市某地某旅馆”。
重新热咖啡,设定跟工友群发的邮件,插光盘doomdoom了两个小鬼,才刚到睡觉的点,下床跑到房间另一头收拾桌子和其他钱物。这是UN各国通用的电子-纸签证,领事馆说它不但得到了北太平洋和华沙诸国承认,而且也对刚刚开放边境的东方国家生效,比下面老是找不到的备用钥匙古董级别的地产文件不知道先进多少倍。
仰仗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旅费,我颠簸过了海,在铁路“卡茨卡茨”的声音中跨越裂谷,抵达了海水另一头的C市。
快到站的火车减速穿越巨大一片阴影后,我望见了山下的花圃明媚如春日田园,古旧低矮的城区建筑沿河流止于海湾浅浅的蓝弧。这显然是个旅游胜地,那么写信者也不会包藏加害之心。
跳下火车我又觉得我好像中圈套了,站前广场此刻此地正是圣诞节的下午,寒流翻越高原之后吹不及山底下的城市则迁怒于站前广场嫌衣着单薄的旅客。朔风吹来,我张开新捂热的C市地图,原来铁路上的阴影是覆盖整个海岸线的信号铁塔,海风会在春夏按时令送来降水与三文鱼群。
呵,这里的大学毕业生大多流向回归线南北一去不返,甚至还有大型自然历史博物馆述说科考队伍在全球各处挖掘的摩天骸骨。
不过地图附带的旅游指南只是简单介绍了城市自拓荒时代起的历史和不成体系的观光景点,我先从最近的、山脊上最高的海岸信号塔开始。
周围旅客早已散尽,我一个人贴背风的山道走向钢架结构的信号塔,问收起画架的一人是否要买票,他对我的问候以拉裹紧下巴的围巾示意,摇下头匆匆离开。
我四下张望,没有其他人亦无“闲人免入”的标识,那我心安理得踏上不锈钢台阶。铸铁制的螺旋梯绕过一个圈登上一个无护栏平台,一时间风声大作,细瘦的塔身也仿佛吃不住人的体重嗡嗡作响。我害怕了,既是怕被风吹下去,更是畏惧风寒不敢再往上攀。凭借更上一层楼的高度,我对照着地图看清这片长条状的人类聚落,顿时生出此地籍籍无名的感慨。
说话间,坏风趁我心悸吹走了地图。我的视野随它飘向云层滚滚而来的天空,天空中有史以来最大的纸片在温暖的海洋气流和高原冷锋之中左右彷徨,下落而上升,卡牌大小,超越山脚下晚归的鸦群,匪夷所思地振翅高飞,飘的更高更远。
本来我坐上往海港的公交车上计划去尝尝龙虾,结果不看到太阳余晖被建筑物挡住意识不到现在已经是信中说的傍晚日落时了!
我在下一站下了车,问路之后拐进了小巷子,几经周折闯进了信中所称的花园。于时太阳将落,花园里空无一人。我产生了疑心,写信的人可能是故意骗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对恋人走来,我急中生智,把头发搞得好乱又带起兜帽,往耳朵里塞故意露出来的随身听;一个老头子走过,我紧紧贴近巷道阴影,视野囊括在另一个出口胡同。一个接电话的无视我走过去;完了,耳机没开音乐!
没听到脚步,我反而闻到了奇特而新鲜的味道。行色匆匆的身影经过,我的感官忽然有所反应,那可憎的本能让我从身后扑向她紧捂她的嘴,将吓坏的受害者拖入深处。
香水味似曾相识,引起繁星点点的回忆,怀中本乖乖就范的猎物也挣脱出来面对我。
她还是比我高半个脑袋,“你怎么穿高跟鞋啦,还有头发也是?”
“鞋跟才两厘米,头发……”J理了理半掩右脸的绿丝绦,“遮得怎么样?你也是,瘦了。”
“没有没有,”我摆摆手腕,“我去了山上的信号塔玩,都差点赶不上约会。不过C市真是个旅游胜地啊。”
她嫣然笑道:“不愧是ma。不过这里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旅游胜地的说法,早先是个给商船加水的海岸哨站,老小伙子们从这里出发去附近找银矿;通火车带来了不少人移居;世界战争前后因为渔业和稀有矿产发迹成地区首府,后来鱼不值钱了,矿石也卖的七零八落;现在只留下市中心以理科闻名的大学和实验室。”
花坛附近散步者的声响扰乱了我们的闲话,而那股花香同阳光不复存在了。
“都这个点儿了……不过我还差一件事没办。陪我去吗?”
华灯初上时,她轻车熟路到了老街唯一亮灯的店铺,又慢吞吞抚平衣角褶皱才肯站到门口。一间半大小的店里进深极深。调低收音机音量后的店员脱离椅背戴上眼镜招呼我们:“两位女士是要买什么吗?请慢慢看。”引我观赏玻璃柜中的未镶嵌小珠宝、指环项链以及它们花样繁多的组合。
一只剥一半的纸包倒在玻璃柜上。店员愣了三秒、瞪了三秒出口说:“请先付鉴定费。”
她付了钱,坐到折叠椅上做个放松的动作,示意我:看我好戏。
店员捧东西进去里面的隔间了,无人看守的大颗小颗正好放任我比对颜色标价。
“出局!”收音机中响起一阵欢呼,恰好赶上店员手拿回来:“这位女士,我很抱歉,它的价值或许不是很出众。望您做好心理准备。”
“很抱歉,小店的眼光看来它是人工合成材质。若您持有任意权威机构证明,本店愿意倾家荡产收购。”
“女士!您清楚如此大且无杂质的宝石很有可能是赝品吗?”见这位卖家微摆长发,“它密度过小,切工不自然。再加十块吧,五十块。我有位顾客会需要它。”
J以报告书重新包好宝石:“请问C市内还有珠宝店还在营业的吗?”
“这个点没了,都去过节了。”店员将视线转向我,“您觉得哪个好看?”
手头困窘的我赶快拉着这只一步还要回一次头的J走出是非之地。
“喜欢哪个?我还有信用卡,条件就是你让我帮你戴……”
“别生饿肚子气啦,我带你去吃好吃的。”J想拽我离开石板街面。
她沉默了好久才以一种万分幽怨的口吻说道:“是你太没眼光了。”
她冷笑道:“当真记不得了?”路口一股叹息般的微风吹过,拂起灰尘,“每次都这样。”
啊!不是灰尘,是灰暗的雪啊。路上行人见状,步子迈得愈加大了,都不敢弄脏衣帽怕被老婆孩子赶出餐桌。
某家营业中的海鲜餐厅就在陋巷后的主路上,“到了,找位置坐。”
店里的厅堂显得非常宽敞,不过换角度想,今天是过节,居然还有几伙人在餐厅的各处角落安静用餐,有点不可思议。
好吧,看样子服务生他暂时忙不过来。我翻页菜单,特色菜是“最新鲜的”张牙舞爪的龙虾,马克笔写明已售完的罐装鱼肉酱以及呼吁人们保护海洋的贴士。而且他们放错了菜单,这张菜单说它自己是几年制成用于夏秋季节的菜单!
服务生还是没有注意我,J呢?餐厅里到处不见她的人影。
圣诞树挂的钟转了一刻,她两手湿淋淋的由里面出来,“你去哪了。”她狡黠地说道:“去里面上厕所。”
回来时服务生已经摆好了海鲜杂烩汤,不久J帮忙托来往外冒香气的大碟烤蛤肉、果蔬沙拉、红棕色的面包卷。桌边还有一个旁边桌过来问菜名的客人,我们都回答不知道。
“怎么你吃的比我还少。”她切下我盘里的面包嚼了嚼,“太腻了吗?”
我对我盘子里半只整蛤和她除了沙拉几乎没动的其他菜肴不知如何是好,“没有没有,面包纤维很粗非常好吃,主菜用量也很足。”虽说J平时不吃肉所以没动荤菜,但我这边明明是单人份的量却不太有胃口老是吃不完⋯⋯
这时大厅中央处的餐桌传来快速说话声,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望过去:旁边那伙人在对服务生讲话,服务生听罢去了后厨唤出一个厨师帽的中年人。
当厨师经过时,我冲他喊:“先生,您做的菜非常好吃!”厨师则对我们报以眉毛与微笑。转身一看,J趴桌子上大笑。
我好不容易固定她的头,以餐巾收拢她头发上擦到处都是的酱料,J又开始震动:“可是太好笑了嘛。”忽然她改口:“发生什么事了?”
厨师也已经料理完那边的事来我们这桌看情况:“他们要求点菜单上没有的菜色,酱汁蛤蜊。”
油腻腻的酱油没擦干净呢,她非要急不可耐地坐直:“她在半天火车车程的B市开了一家小咖啡馆,托您的福,生意相当忙。”
还好,厨师帮递来纸巾:“你和你妈长相真是一个模子,她打临时工的时候我才刚来这里当主厨,一道龙虾汤还没煮入味眨眼二十年时间过去……”
“……这话你也千万别跟你妈说。你还遗传了她的手艺,可以说是青出于蓝了。”
“谢谢您借我暂用厨房,我妈老是跟我说她从您身上学到不少东西(说谎,彻头彻尾的谎话)。那些多余的烹饪材料还请您和店里的人帮忙处理。”
“多谢了,”厨子写了张字条给我们,“不该欠你妈的人情。请这位小姐慢用。”
完蛋了,烹饪术语频频出现,我还是躲远点为妙。毕竟他们聊到兴头上肯定不会觉得我不礼貌,于是我就抱一碗烤酱拌面包沙拉到处溜达。
有一处贴近河面空气很好的平台,我坐上明显是栓船用的柱子,尽数驱赶落在其顶部的白色粉末,面对河对面黑魆魆的河边街将饱满多汁的方片装到叉子上送入嘴里。
“以前的七八月,会有小船从海边大渔船上捎鲜鱼、贝壳和龙虾卸货,做最新鲜的整虾。”J抢去我的碗,“别吃啦,不好吃的。”
“今年勉勉强强,但是完全没有问题。”她以我的手给自己叉了一口透明水果,“怎么这么凉啊。果然不该按传统用鲸脂的。”
我们一人一口地吃着渐渐冷掉的杂拌,一会儿脚底发出啪啪的水声。涨潮了,“海平面升高了”,“气候变暖越来越厉害了”,“鲸鱼也列入全球严禁捕杀的濒危物种了”。
“今年赤道浅海看到的带宝宝的鲸科动物比三十年前要多,比十九世纪的北大西洋都多。你看,人类学会了保护动物。”
J拾起上岸的浮冰,手掌间吹了吹,再轻轻甩向黑玻璃打磨的河面,“即使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它的威力,我也相信你绝对会以稀奇古怪的招式藏在某个地方,告诉我核子冬天的首次日出好美。绝对不会错。”
“不是啦,”J一面狡辩着,一面解释说,“我这么笨的人,怎么可能呢。我从来没有拿过核物理的执照……”
J指给我水漂一朵朵在漆黑水面惊散,“别吃了,都冻硬了。”
召唤服务生结账时,J说她有主厨的纸条让我先在门口等,我得以好好听聚会那伙人可有意思的吹牛皮:龙虾吃什么能长到几米大够他们吃不完,几米大的海洋双壳动物该横着切还是竖着切才能完整放到盘子里。
“久等啦久等了,”纸条惨遭反手塞入垃圾箱,“不小心又聊了一会。”
背后的软带子先发环抱我的腰:“吃的那么饱可得陪我玩一晚上?”
我坐在街边酒吧的凳子上,眼前进来的男孩添了可乐和苏打水急吼吼追赶穿新衣逛街的一大家子人。糟透了,我又忘记了买裙子穿,不过她也差不多,同样旧日衣裳。
买饮料的J将一只淡黄色的大平底杯递至我没办法拒绝的手边。
“没注意打错了,”她和我碰杯,仰头喝了一大口,“没想到这家店的啤酒和其他店比,一样寡淡乏味。”
“那个帅哥好像电影明星,你有没有看翻拍的盖茨比?演男主角的那个。”
“唉,你说会不会就是他?我记得,看他个人介绍说他正好是附近地区长大的,所以才能演绎出与酒品山格格不入的气质。”
“好,我宣布他是来这里拍片子的。”我们的男主角此刻已孤身消失于街角,“他要请你作下一部电影的女主角。”
“我比较喜欢低空飞行里面的杰西,我一个弱女子。”J大言不惭,“他虽然浑身肌肉没那么有型,但是特有安全感。而且他待身边人也很温柔。记得在大峡谷我找他要过水喝,还有签名呢。”
“要是他知道他的‘老婆’是一个这么漂亮的,”我送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秋波,“他非得操纵他的机关枪射你射的……”
接下来换她得意地一饮而尽,“ma你还是会喝酒的吗,骗了我这么久。”
“我可从来没说过不会喝酒的。是是酒精味道太呛人了。”
疑心她是不是喝醉走错了,街道两旁雪越大,路人就越少,不,他们都回家过节啦,只有我陪醉鬼走来走去到处看门牌。
J靠近的屋檐有一个笔挺的黑人在观察我们,他身旁的壁灯之间冒出一道小门。
“别怕,直接进。”她径直拉开门。最后一眼我甚至觉得我看到了黑人表露难以置信的眉毛。
“他不拦我们吗,我还以为你必须在手里转一张VIP金卡!”
“又不贵的。看这拱门,经历过禁酒法。现在想想看,这个地方有一个世纪零五十年了吧。真是个奇迹。”
我在空旷的舞池边也不知该坐哪,只是听见萨克斯不断被吹响。有人趁我不注意牵起了我的手指,当我面抬住我的指节低头吻了一下,然后引我陷入黑幕中最没人注意的长沙发。
侍者前来问我们要什么,我让她帮我点橘子水或苹果汁,她则报出一杯我没听过的酒名。
不久,音乐声停止了,许多人从我们刚刚经过的地方安静地簇拥至舞池旁边。我不由得好奇接下来是什么。
啊,华尔兹的前奏响起,只有一对人儿入了场,上了年纪的男人穿西装打领带,风流徐娘衣着长裙鞋跟吓人。他们相互牵手,你来我往互相试探,然后围绕看不见的柱子转圈、转圈。
直到伴奏接近尾声,我记起来我们的饮料方才送至膝前矮桌。
J放下空杯子说:“你看,那女的胳膊肘,衣服相同颜色的补丁,我说什么来着?”
嗯?我叼着吸管看见男人冲乐手所在的看台做个手势,然后他随手脱下领带与正装抛到场外,本来快没气的提琴一声鸣叫渐变为柔和缓慢的前奏,男人再次挽起舞伴,暗处也蹦出一对人马同他们争夺舞池中央。
随着乐声拖长,侍者又为J送来半品脱鸡尾酒,“尝点吗?”她晃一晃,自个儿举杯长饮。
音乐变奏几番,J又叫了一盘杯盏,舞池内的人数已达几对照旧略显空旷。其他座位同样如此。
疑惑的目光之间,我凑去压没她的双膝,J想放稳酒杯把我推开,可依然被吻住说不了话。华尔兹里绵绵擦着火星,失去退路的我愈觉此刻地久天长。
一曲终了,当我耷拉着脑袋敢转过去时,她依偎着的黑皮沙发升起一朵绯云:“现在的酒……是不是……度数变高了……”
另一位男子热切地注视着我,轻声咳嗽道:“嗯。小姐你不来吗?”
“我会啊?”我感觉可能是我的发音不很标准他听不懂,于是点点头。
这下我终于听明白原来自己说的不是英语,“我不会跳舞,真的不会。”
我不敢开口回答他,真的不行,每次不是逼疯舞伴就是自己绊倒自己。
“与其和她们那些老太婆子一起跳舞,倒不如在这里同美丽女士攀谈。”说完他自作主张的在对头沙发落座。
“小姐你别那么紧张呐,”他冲侍者说了什么,“等他们回来太无聊了。我们来玩个游戏,我们轮流向对方提一个问题,如果被问者没有回答,罚一杯酒;如果回答了,提问题的人自罚一杯。您受不住了就得再次考虑我教您跳舞的事?”
我权衡风险完毕,欲图答应这个成年人的游戏,忽然他敲敲我的橘子水补充说:“您喝汽水也行。”
要是我玩这个游戏,我该问什么问题才能把这人羞辱?侍者已经送来两杯J喝的那种酒、两只小容量高脚杯,他喝一杯说:“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您会答应我的条件吗?”
“绝不会输,在喝醉退场之前,我可以一直和佳人聊天。借和她交谈的机会,一览她天然的宝藏。”
他喝一杯问:“去跳舞的那位是亲姐姐吗?我猜二十五了?”
他明明还有更好的角度可问,“你姐姐大你多少岁”之类的,为什么不问的更清楚呢?想到这,我把准备的强攻击性问题收回去。
他估计知道我犹豫不好回答,“帮朋友问的。过分了,自罚一杯。”他倒全满的那杯酒真喝干了,“轮到小姐你了。”
“不同饮料配制的鸡尾酒,这家店的秘方。劲儿很大。”
闭眼品味,导电液体直烫舌头,“小姐别勉强。”我背手遮挡麻掉的嘴告诉他:“全是好话,紧追不放,钻营机会,提出要求。”
“我不想说,”我喝一杯酒,“敢问先生你的舞跳的怎么样?”
我喝一杯酒,见他注意舞池内若合若离的J与舞伴:“我猜您和您姐姐都不止华尔兹跳的好。”
“她的华尔兹以前学过,水晶宫晚会风风光光;我太笨根本学不会。
他卖一个笑容慢慢喝一杯。“你姐姐这么年轻,还未婚吧?”
我的对手晃动杯子口,慢条斯理地说道,“您撒谎。所以你替我受罚。”
“听说以前只有挖到矿的和渔船最多的暴发户有资格来,现在这个地方不分有钱人没钱人。每礼拜都可以来喝酒。只要他们知道这里有这家店。”
男人拉起我的手宣布:“陪我跳支舞吧。”“等、等我喝完。”
去跳舞的两个人说说笑笑回来了,“哦?你们干坐着聊天?”我的男伴回复同伴:“耐心点,我等下和她一起跳个整夜。”
口渴又懒得倒酒的J擅自喝光我杯内剩余的液体,“怎么是这个?”她搂我脑袋搂得有点紧哎。
J杏眼滴溜溜的转,扫视所有东西之后平静说道,“抱歉,她和我喝醉了不能再跳了。”
猛力顶我回沙发J好似荆棘篱笆:“她喝醉了。这里坐不下了,你们去找其他人快活。”
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非把他们赶走:“你为什么要冲他们发火啊?我都说好了要去跳舞的!”
“那你能对你的孩子负责吗?”她声音里浸泡有恶毒的霜,“等以后孩子问你爸爸到底是他们两个的谁的时候,你就尽管对它负责吧。”
我从洗手间出来认错的时候,桌面只剩新开的啤酒,以及胜者对战败者的笑容:“不过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有一天ma也能让哄去喝酒,还喝了这么多。”
眼见跳舞的人一拨拨稀少,J明显又起了兴致,“你再喝杯啤酒,我想跳舞了。”
不多时,舞池周围没人了。吩咐完暗处伴奏,J翩翩走入舞池,于灯影纷乱的中央抛这边一个媚眼。
一首小曲悄然响起,好熟悉的感觉!舞者松开揉皱的裙䙓,回忆牢牢铭记的节拍。跟随渐渐上扬的提琴摆着身子,重复来回踏踩号音的空当。铜号声越来越长,间隔越来越大,她的动作愈来愈舒缓,号声大到不能再大,她已经完全舒展开了,接下来基调就要急转直下,看台上弦乐低回绵长如风在山谷里盘旋,却正好应合舞者起起落落从从容容的步伐,其他结对跳舞的人为她预留空白距离,伴奏跳过数个旋律转变为吹响的长笛。
而在气息不尽的笛音中,J的举手投足……完了,一时间僵硬的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她舞步趋同方正圆滑,回归本来的步法,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用曾经的旋律去跳往昔的舞,我恨我自己太没用不懂摆弄乐器,我想扯着音乐的耳朵叫它跟我打的拍子作伴奏,我想给它一拳。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在冲向看台之路上,我踩楼梯棱角,颠三倒四往上跑,扳开路上又高又大的人影,在倾斜的蛇梯棋盘一格格逼近高处扶手顶端那个长笛伸出护栏的黑皮肤吹奏者,他还在那里自鸣得意以为人人都喜欢他打破习俗的改良。
坚持了很久之后,尖锐乐声停了,谷底的森林我看见有一块木头发出碰地的声音。
没等我赶过去,一位旁观的老绅士急欲搀扶。而J礼貌一句,拂拂头发,独自回来了。
“像我,打死不穿高跟鞋多好。”我帮J甩掉鞋跟,一边妄想她现出醉态为她注酒。
“就不该穿高跟鞋的,还有裙子没有穿对。要不然保证接着跳。”
J落寞地做个干杯动作:“ma你跳舞啊,此生怕是都没机会目睹了吧。再陪我喝最后一杯!”
“钱付过了!”我被J扯回丢出门去,然后被闷头套了一件酒精味的披肩,加一双胳膊,“热死了,帮我拿件衣服扶我走路。”
我不情愿地倒着走路,踩乱的雪地上推挤形成一大行脚印,“逼别人喝酒的醉了,我没醉。”
她怎么不会知道我的虹膜会变色呢?“离我远一点……以前你知不知道我是一只吸血鬼,我怕我控制不住。”
咣一声,J侧身乌黑灯柱,拉下领口凝视前路铺平的鹅毛。
“来啊,”她扭头,“只知道欣赏猎物吗,吸血鬼又算什么东西?”
在路灯下,J指尖挑起我眼睑托着我的脸,哈出的酒气热辣辣的,逼迫我避开目光,细微白边竟已添了她的半边脸庞。原来是路灯顶积雪簌簌而下,粘满我们的头发。
“还是你的更漂亮,”J见风使舵,“见到它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有人为了钱已经疯了,连自己的眼睛都舍得挖。”
“很久以前,有套工艺可以将生物的眼球结构,晶状体之类的,沉积为矿物质,成本不抵花费万一。然而富豪们趋之若鹜,风靡一时。”它于J的双手间不断被旋转捧高,“后来者将它们从采石场挖出,依赖它构建折射激光或聚焦法力之类的装置。”她再也举不高了,脚底的血光川流不息。
“你拿着我的小镜子,没让你漫射天上的云,照我。哎呀!别冲我的脸照啊,我有什么好看的,照它。”红光跨越街道,在对街墙面映成稳定光斑,以及边缘过分扭曲的人形投影。
阴暗幽深的小路里两人怀金夜行,都不说话。我在想有没有亡命的歹徒,她呢?她在想什么,她的靴底咯吱踩雪。
此刻平安夜正在这座城市悄悄流淌。我们误入熄灯关门的汪洋之中,所幸街角“旅馆”的霓虹招牌最后格外瞩目。
我飞速往大堂有人服务的地方把钱拍桌子上:“要一间双人房,带双人床的双人房。”
前台老头打个哈欠揉了揉眼,开始以蜗牛的速度寻找钥匙,等到J进门,他才摇头晃脑地说:“你们俩想睡一张床上?”
J见状,皱眉头收起信用卡,告诉我她有事先去打手机,帮她写最常用的名字。
倍加让我寒心的是,我吹头发摆开行李的时候她正好打完电话回来,发现浴室门锁不灵,“你出去!”J一手捂紧欲滑脱的肩头裙带,一手推我出房门。
铰链毫不留情锁死了,我背门口怏怏地想,真就应该拽下来的。
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只好在走廊里过夜了。如此反倒自由起来,不管她了!今晚跟男人睡去。
哇!一股蛮力撞的我的肩膀差点脱臼,石灰剥落的走道有个纹身大汉像只凶兽啃食一个花斑脸的花女人,幸亏我脏话未出口。
开门关门声之后传出那种声音,就是那种声音。我没羞没臊地只听了一会,太怕有人接近,结果听见脚步声接近就马上跑开。
听见脚步声接近转下楼去,我才松了口气,放心的打开门栓走到天台上准备看风景。
楼层矮低,天暗雪密,无甚风景,只穿睡衣拖鞋的我反而冻的浑身激灵直打退堂鼓,只得紧贴门后面数铁栏杆,数完栏杆平整的水泥地逐渐凹凸不平,又似正慢慢为雪填平。
手指自作主张靠近嘴边,我以为是冷,替它们哈一口暖气,多余水汽哈玻璃上写她的常用伪名,附赠无数种叉的写法。
正当我觉得画叉还不过瘾时,门扇的一半滑走了,天台上多出凭栏的一个身影,我识得是刚才脚步声的主人,也不觉得冷。
逾时,雪变大了,他也躲到门口掏出盒烟来,打量我递我一根。
这下我作怪的手势使我不得不接过香烟夹在手里,假装很认真吞吐。他像是知道我不会吸烟似的光给自己点了,面对雪景喷出大雾。
“还挑客儿?卖火柴的小女孩?”他弹飞烟灰,左右扇我两耳光。
楼梯底下等到巴掌印完全消散了我动手敲厚厚的房门,没关。
满室馥郁立刻使我打开窗户,赶我出去的刻薄鬼已经换穿了薄毛衣,坐在床头一页一页翻我带来的黑皮小说集,床头柜的保温杯升腾清香。
见我带根烟回来,她手中慢慢呷的茶被放到床头柜上,一只手臂抽走烟,待确认我注意力集中后,搭至唇间作吸气状,随长长吐息而来的心神涣散之态更是看得我倾倒。
“早就不抽啦。”她将整只烟扔进垃圾桶,提上被子继续看我的书。
“只要天上的卫星和海下的光缆还在维护,”J撕扯茶渍蘸写的另外半张书页递给我,手机号是她的,电子邮箱是我的,“我们就能互相联系。感谢麦克斯韦先生吧!”
茶香之中,没准是残酒作用,即使脑袋还保持在枕上贪恋她看书喝茶,我的骨头还是歪软到温柔乡里不想出来。
白炽灯微微变暗,J放好书,去洗手间回来,开始放头发。
右脸露出黑绿色的皮层,凸起的像是水泡,凹的坑像是溃疡。她的右眼瞄到我床头,“在敷面膜呢。”
我爬到她床上触及她的右脸,阴冷湿滑。“发生什么了?”
我的受害者弓背顶住墙不叫唤了,“你是在害怕吗?哈、哈⋯⋯烧伤,问题不大,过段时间就会好。”
“不痛吗?”我狠心轻压那些连烂肉都算不上的东西,另一只手取代床单扣紧她的手叫她放心相信我。灯丝响尾蛇般嘶嘶尖啸投下无数暗缝,无风吹来的窗帘鼓成半个球,光亮和容貌顷刻间全无。
指尖隐约变潮湿了,我怕她吃不住痛,“为什么不告诉我?”
即使洗手的时候排除了好多种可能,指缝间湿漉漉的感觉却怎么也擦不掉。我在闷枕头里预谋,明天假装不理她了。
“1964年,新地群岛的比基尼环形岛,”传来的声音应该是如同那天的海面一样宁静而舒缓,“我为我的花园收集种子,没经过入境登记。
“我坐累了打算抱椰子去晒晒太阳的时候,有飞机引擎声。我抬头往天上看,是一架左翼白星右翼红星标志飞机的飞机盘旋好几圈圈升上大晴天,然后空中掉下一个东西。
“忽然背后那个东西变成一团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的火球,我忍不住回头了,树林里逐渐接近的火球美丽明艳的好像太阳,我无法拒绝它的诱惑。
”当我意识到不能用肉眼直接看的时候,光热和电离已经超过剂量了……真的好亮、好暖和,非常舒服……
“当我反应过来时我慌张极了,因为椰子飞出去的时候,树林烧焦了,只有我身后留下了青青的草地,整个岛上只有我身后的植物还活着。我好慌啊,睁眼闭眼闪烁白斑闪烁,耳朵光顾聆听戴墨镜的飞行员早已向附近的军事基地送出了不知道第几条无线电,也忘了右边这张脸依然遭受辐射。
“‘利亚斯尼科夫和-祝贺莫斯科和华盛顿’,这几个毫无意义的词重复出现,逼我缺氧,暴风中,熟悉的‘奥本海默’先生让我转瞬清醒。三个月内,我沿北极海巡航的鹦鹉螺,慢慢排查至五边形大楼的文件柜。他们每天下班之后我都要在那些地方晃,说不定里根·肯尼迪午夜时分曾经撞过一个女鬼。
“回去时,我在简易实验室洗下成吨的放射性热尘。即使采取了各种现在的化学治疗措施,但还是……不过生理功能恢复了。”
“嗯哼,满意了吧,”她伸长手敲敲我的椰子壳脑袋,“快睡觉,明天带你去玩。”
J没办法,跟我说曾经认识有一吸血鬼顾客,常彬彬有礼地找她配制躲避阳光的饮品,殊不知留下一室血腥气,后来听说吸血鬼与人类争夺权力,赢了,后来疯了(应景叹气一声)所以她说我不是吸血鬼;有一位常来餐馆里的警官殉职了,身后读小学的女儿无人抚养,我记得一个中午的下雨天,她面朝临街窗户拌米饭吃,(“那你收养了她没有?”)犹豫太久,下手晚了,店里的另一个客人,同时也是女孩父亲的同事说要照顾她(“唉,果断点好了。”);新来的帮工挺招人喜欢,老是打碎餐盘,客人们脾气很好不怪她。我刚才打电话叫她后天也别开门,毕竟过年⋯⋯(“我爬过来和你睡”)
J提枕头倾身像是有话要说:“确信是夜行性吸血鬼无误……现在给我睡觉!”当即将我击晕。
暗红的天空,白色尾迹冉冉升起。东西两组弹道网络汇聚为铁幕洪流拢向一个像素,其中橘色花束点缀的影子痛苦的喘气,“毁灭它,还是忍受它?”拆除引信的弹头同时喑哑爆炸,装甲集团军群下沙盘浸润血斑,挚爱的蓝色绘卷与生活流散如沙。
我唇焦口燥爬起来,心有余悸想见黑夜中屹立千年的聚焦阵列,偷喝尚温的茶。另一张床的主人她披散青丝睡熟了,窗帘也不关。
听见水声倒满保温杯盖,什么东西的浓香啊。“昨天晚上又去看月亮了是不是?”
烫!是热巧克力!我不得不坐起来端稳:“我们早餐吃什么?”
“热巧克力,”硬挺的四张二十元钞似掩面的扇子,“这次先请你去面包店吃面包。”
“少看点灾难片,难不成我在你心中一直是有暴力倾向的吗。”J靠窗台“呼-呼”吹饮料,左眼一撇向窗外:“雪停了,杯子还没洗⋯⋯”
同我牵手的带路者一脸惬意走到路旁,须臾,冷清干净的马路上即转过辆前盖闪亮的出租车。
路边积雪之上的日头缓缓流转,既无行人亦无公交,整座城市还在睡懒觉。
“系紧安全带,”年轻司机自夸道:“我怕是本地唯一一辆今天还出来营业的出租车。”
“那……哎哎哎!”J左右张望,“是不是走错了,我们是要去XXX大学。”
随后计数器按停,出租车开始稳稳当当绕街区转弯,“哦,没错,这是去XXX大学的路。早几年大学搬到了城郊。现在路况不佳,等我绕远路出城。”
“那么,”见后视镜中我鄙夷的眼神:“请在下个路口左转,我想去原先的xxx博物馆,它还在吗?”
出租车重新加速,“在的。小姐你也是几年回来一次的本地人?”
“喔!他最后一本小说真是意犹未尽,”司机感叹道,“可惜后半部分是别人代写,虽然文风一致但却觉得有所不同……就譬如他们把鱼排汉堡的鱼拎出来单卖,不夹在面包里吃个什么劲……不过写的很赏心悦目……”
碎开的河面浮光跃金,我光顾浏览全然没听见他们不知不觉换了话题,“……是带考试完的妹妹来逛博物馆的吧?那我必须推荐你们去XXX大学参观,以后叫她考回来。”
“先生,我们并非血亲,只是有一天在河边认识的普通朋友,相遇那天我走在后面。不过既然我们都沿着河散步,与其说是巧合,不如按统计学的陈述说:几乎必然相遇。”
“创世纪大洪水之前的人类骨头,巡弋中生代海洋的掠食者之坟冢。”
我立在展区介绍牌前:馆区陈列着科普马什遗留的迟钝蜥脚目;集群埋葬的鱼龙和病重的单只上龙安排在一起;南极寒武纪地层中发掘的高等海百合类原生动物标本;化石寥寥仅够推测、体长媲美灯塔乃至战舰的大眼蛇颈龙⋯⋯
买票返回的J两手空空:“新年第一天推迟开门!以前人可多的。”
章鱼龙雕塑的广场下边便是她所说的面包店。J往餐盘子切着长棍摇头道:“总有一天要吃胖。”
我才不管,病后我特馋奶油:“现在不多吃点,以后挨饿怎么办?两亿年前,恐龙它们也不知道现在只能眼看我们吃面包。”
“不怕吃胖,”J伸手在台面底下挠我要害的皮下脂肪,“那我就祝有人让能你奋不顾身去爱,把你这里搞大。”
我不管搔痒狠狠咬给她看,“等到我被别人抱走,你就哭死吧。
“万一我像昨天晚上傻瓜了,搞得自己意外怀孕,我想可不可以在你家住到分娩。”
“当然可以啊,孩子送我带都可以,小家伙缠着我叫‘阿姨阿姨’。”
“对了。按时差,此时的B市时区应该还处于昨天,我的老主顾们留言说,他们各自出钱,希望我能承接他们的平安夜派对。要不要稍微来玩个把礼拜?我会为最尊贵的客人特别准备大餐。”
“早和朋友说好:正月宅在家里通宵联机打新发售的西木头战役,玩文字冒险矮子堡垒,不稀罕什么大餐。”
“我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这家店呀只做面包。周五我翘了物理实验去听文学,老师迂腐得很,正讲到兴头下课铃响了,‘考试内容便是如此如此,好!请去吃晚饭吧。想听的同学不妨回来继续听我讲’。都去食堂了谁会回来啊。”
J嘲笑道,与我一起步上广场台阶。越看越丑丑到疯狂的雕像庇护之下是几只没起床的鸽子。
“等到讲台上长舒口气,台下就会有个人已经掰开了一兜降价销售的面包。然后吃不完的⋯⋯还记得我吗?”
讲述遇我的尖叫截断,有乌鸦自雕像暗处猛然起飞,围我哇哇乱叫。叛徒J居然转身逃回面包店。祸不单行,天又刮风下雪,吹来更多乌鸦,抓乱头发。
“你肯定是做了坏事,嗯?”混乱中,有声音抛来一袋碎面包,“给我好好赎罪。”
地上白鸟互相争食,风雪欢快鸣叫,被黑鸟重重环绕的她摘除发饰,将面包屑洒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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